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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去哪儿了(长篇小说连载)

2017-03-28刘军

啄木鸟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天国华看守所

刘军

第一章

脸朝下趴在手术台上的边小勇一个劲儿地鬼哭狼嚎。他的双手被牢牢地铐在手术台两侧,腹部垫着医用枕头,以便让屁股高高翘起,两个小护士正聚精会神地处理他的尖锐湿疣。

满屋子都是一股激光烧灼的怪味,我一边恶心着一边胡思乱想,这么年轻的小护士天天干这种活儿,会不会性冷淡?

边小勇才十七岁,关在未成年室,却是好几年的老性病患者了,隔三差五就得来激光烧一次,看守所的钱花得老冤枉了。没办法,这病根治不了。他一来,所里就得安排人全程伺候着,一班两个人。这次轮到我和王长茂。边小勇归王长茂管,每次边小勇在监室里叫唤,王长茂就会给他支烟抽,他是我们看守所里唯一经过民警允许可以抽烟的犯人。

王长茂也被那股怪味熏得直皱眉:“老刘,都知道你会收拾刺儿头,这个边小勇调你室算了,我请你个大场,天天喊你哥成不?”

他年龄比我还大,舍得管我叫哥,可见他早就被边小勇折腾怕了。我摇摇头:“这事除非邱所长同意,否则你喊我亲爹我也不干。”

“不换拉倒。”王长茂有点儿不高兴了。

再不高兴我也不能答应他,这个先例一开,谁都可以把麻烦的犯人塞给我。边小勇还在哼哼,我故意转移话题,大声对边小勇说:“你个熊样儿,这么漂亮的姐姐给你做手术你还不老實,要不我来帮你做?”

边小勇立刻闭上了嘴,两个小护士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满脸眼泪鼻涕的边小勇,我突然想起了儿子。他的岁数应该和边小勇差不多。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也被人引诱着走上歧途,落到像边小勇这样的下场?

儿子小天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我一定会第一个买来吃。

我喜欢下棋,虽然水平不高,但就是喜欢下。那天我带着小天上街玩,就在一个象棋摊子前站了那么一会儿,小天就丢了。

直到今天,林兰也没有原谅我。小天刚丢的时候,林兰会不分时间和场合,把丢儿子的过程说给遇到的每一个人听。我太佩服鲁迅的伟大了,祥林嫂原来是真的。林兰每次说完儿子的事,就会用她能想到的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恨不得生吃我的肉。

在公安系统,受害人是警察及其家属的案子会得到格外的重视。小天的案子也不例外。那时我还是刑警大队的骨干侦查员,不能排除遭到犯罪分子报复的可能性。我也相信,强大的国家机器启动后,所有犯罪分子都会被碾压得粉身碎骨,儿子一定会很快找回来。可惜,十三年前城市里的视频监控还不够普及,由于覆盖面的局限,查到最后,只能确定小天不是自己走丢的,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小天的手,消失在解放路的尽头……

背负着愧疚,我开始全国各地到处寻找我的儿子。每当听说哪里发现了被拐儿童,或是侦破了拐卖儿童的案件,我就会出现在哪里。可折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和小天有关的一点儿线索。儿子丢失的第二年,我的婚姻也走到尽头。从民政局办完离婚出来,林兰还死命地撕扯我,我腮帮子上至今依然很显眼的一道伤痕就是林兰的杰作。

男儿有泪不轻弹。刘德华主演的《失孤》、赵薇主演的《亲爱的》上映后,每部我都看过好几遍,每看一遍,我都忍不住哭个稀里哗啦。这两部电影好像能耗光我一生所有的泪。

公安机关内部人都很看轻看守所。和其他部门相比,监所工作存在着天然的劣势,一是封闭,和外部缺少交流,整天和人渣打交道,七八年下来,除了看管犯人,其他的业务就真的什么也拿不起来了;二是风险大,一旦出现犯人脱逃、非正常死亡等事故,轻则丢饭碗,重则判刑。所以,所里的人想走,外面的人不想进。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有犯过错误的民警才会调到看守所。我之所以从刑警队调到看守所,也是因为犯了错误。

自从儿子被人拐走,我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对付嫌疑人的时候特别凶狠,别人不敢用的招式我敢用,结果因为“刑讯逼供”被投诉。换了别人,肯定脱警服了,但我的问题让局里有点儿为难。领导们都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我多少还是有点儿同情的,再说我是刑警队的骨干,不敢说有多大功劳,大案的确是没少破。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看守所长邱丛军因为警力不够,到局长牛玉国那里要人,牛局长干脆顺水推舟,把我打发到了看守所。

到了看守所我才体会到,这地方的人虽然局里不待见,但还是有人待见的。比如唐利。

那天唐利请我吃饭,还叫个女秘书来作陪。唐利跟我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发小,请我吃顿饭不稀奇,不过叫个美女来凑热闹,八成是有事求我。果然,他说他有个远房亲戚进去了,让我多关照着点儿。那个亲戚叫冷建强,这个姓不多见,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的确是我管的。

我问:“因为啥进来的?”

唐利吞吞吐吐:“他吧……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有女人在身边,实在憋不住了,就把一女的给……完事后怕人家报案,还拍了裸照。”

“说那么委婉干啥?不就是一强奸犯吗?这种人进了看守所,合该受点儿罪。”自从儿子丢了以后,我对所有刑事案件受害人经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一个强奸犯进了我的号里,我不为难他就算客气的,还要我照顾,唐利可真是能给我找麻烦。

正说着,吴媚到了,进门就道歉,说路上堵得厉害。我们关于冷建强的话题就此打住。唐利介绍说,吴媚是他的秘书。唐利的生意做得不小,有一整套“秘书班子”,个个都是交际花。这个秘书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进屋没几分钟,已经把气氛调节得恰到好处。

敬酒的间隙,吴媚问起看守所里的事儿。社会上的人大多对看守所充满了好奇。没办法,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实地体验一下高墙里面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有选择地介绍了一些看守所的情况,以及社会上流传的种种潜规则,比如新来的犯人会不会挨收拾、有没有牢头狱霸诸如此类。

吴媚听得饶有兴味。唐利看看她,又看看我:“老刘,你看我们吴媚漂亮又可爱,她还没对象呢,你们所里有没有好小伙子,给我们的颜如玉介绍一下?”

唐利的话不能当真。他的那些个女秘书,哪个跟他没一腿?这话我也就是听听而已,嘴里却说:“你算找对人了。我们所里优秀的小伙子太多了,而且有许多共同的优点,别处的人根本比不了。”

吴媚问:“什么优点?”

“第一是思想单纯,从不玩微博微信,连暧昧短信都没有一个。第二是生活规律,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晚上十点准时睡觉,不酗酒、不抽烟、不逛夜店。第三是听话,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出幺蛾子。你说说,当今这社会,这么好的小伙子上哪儿找去?”我说的其实是一个网络段子。

吴媚瞪大眼睛:“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男人?”

唐利很明显没听过这个段子,就势拍我马屁:“吴媚啊,老刘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摇头:“我不是,可我们那里的犯人都是。”

吴媚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原来刘哥想给我介绍一犯罪分子。”

“你可别瞧不起人家。我们所里人才多的是,有的人能一分钟内用方便面捅开手铐,有的人顺着排水管从一楼爬到六楼只用三十秒,有的人水电暖维修全活儿,所里的这些东西坏了,都不用到外面找人。”

饭吃得差不多了,吴媚去卫生间补妆,唐利问我:“怎么样,我这个秘书正点吧?”

“你的女秘书哪有不正点的?”

“这个我最满意。”

“你对每个都这么评价的。”

唐利有点儿惊讶:“真的?那我可得改改。”

“那个唐月月呢?”唐月月也曾是唐利的秘书。

“换岗了。另有重用。”

“重用个屁,你腻了吧。”

离开饭店,唐利又拉着我去唱歌。我们三个人,他找了六个公主,一人俩,吴媚也有两个。有钱就是任性。

民警进娱乐场所是违反公安部规定的事儿,更别说找公主了。我一直担心着,想找个由头离开。唐利却拉着一个公主使劲往我怀里推:“你他妈的装什么斯文,这些人都是我花了钱的,不用也是浪费。”

吴媚身边的两个公主一点儿也不活络,估计是觉得陪一个女人实在没意思,唐利又冲她们瞪眼:“你俩别傻坐着,有点儿职业精神好不好。”

趁唐利唱《甜蜜蜜》的工夫,我悄悄问身边的公主:“这儿可以溜冰吗?”

她很警惕:“我们这儿是正规娱乐场所。”

我故作轻松:“对熟客也正规?”

公主笑了:“您是行家。”

唐利在饭店的时候就喝了不少,刚刚又几听啤酒灌下去,这会儿左拥右抱,唱歌跑调,玩得不亦乐乎,已经顾不上照顾我了。我借口打电话出了包间,当然,我不打算再进去了。没想到,吴媚也跟了出来,看样子也是要不辞而别。

我们俩默默走出夜总会,一路走出两三百米,吴媚掏出烟来自顾点上,狠抽了一口:“德性!”

我知道她说的是唐利:“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没事吧?”

“他死这儿最好!”

第二天一上班,我提出了107室里的一铺,也是我的耳目高升,让他说说室里这几天的情况。高升说:“放屁精天天骂你,怎么骂的我不学了。”

“放屁精”是在押人员段磊的外号。我笑了:“放屁精这么恨我?”

“你停了他一个月的副食,他馋得受不了了。”

在押人员的一日三餐很简单,每人一顿两个馒头,一份白菜或是萝卜片子,能见点儿油水就不错了。这种饭是国家管的,财政掏钱。这种饭吃长了,人就像被抽了筋一样,从骨子里往外发虚,一句话,就是没营养。在押人员要想改善伙食,就得自己花钱买副食,控制犯人的副食就成为管教民警管理监室的一种常用而有效的手段。前些日子,放屁精和同室的人打架,被我单独关押了二十天,又停了他一个月的副食。

虽然有人咒我,但我并不生气。人在这种环境里,发泄一下是难免的。我想听的是有没有可能影响监室安全的事儿。作为包室管教民警,我要确保我的地盘上不出问题。“毕京福表现怎么样?”

毕京福是个抢劫杀人犯,极有可能判死刑,对他我需要特别关照。高升说:“老毕表现比较稳定,他认命了。”

我一听就放心了,能认命的人就是最明白的人,最讲理的人。“冷建强呢?”

“他是新来的,现在还不敢怎么样。不过你看他那样,在外面应该不是善茬儿,日子长了,成了老油子,表现如何就不好说了。”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得让他懂点儿规矩。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形形色色,对于那些性格比较强势或人品极差的,如果管教的威严树不起来,镇不住他,往后就不好管了。即便冷建强是唐利的关系,首先他也得服从我的管理。

接着,高升又说了细儿的事儿。我大吃一惊:“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他妈剥了你的皮!”

“我要是骗你,就是你龟儿子!”

我冷冷打量高升:“你是骂你自个儿,还是骂我?”

高升汗都下来了:“我骂我自个儿……”

“监室里面怎么可能有毒品?”高升提供的情況确实是个大事,我不再计较“龟儿子”三个字是不是指桑骂槐。细儿比冷建强早进来几天,瘦得像根电线杆子,所以得了个“细儿”的外号。但是,在押人员入所都要经过严格搜身,绝对不会带着毒品混进来。

“我要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细儿真有毒品。他除了自己吸,还请放屁精的客。”

高升回室后,我又提出了五六个在押人员谈话,最后提出了放屁精。这是为了掩盖我的信息来源。放屁精虽然背地里咒我,当着面是不敢耍花样的,况且他的副食还被我卡着呢。稍稍一吓唬,他就交了底,细儿的确有毒品。我问他:“粉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也确实见他吸了。”

下面,就该和细儿好好谈谈了。

有两个同室指证,细儿没法儿否认。我问他粉是哪儿来的,他说:“进所时我藏衣服里了。”

“胡说,进了所一律清身,你进室时穿的是所里统一配发的号服。”

“我一开始藏衣服里了,清身时我就把粉藏到嘴里了。”

他不說实话也没关系,只要他承认吸粉,就不怕搜不出来。我立即上报值班副所长马继高,马继高又报告了所长邱丛军。邱丛军将武警调了过来,二十多名武警和所里的管教、巡控将该室十五名在押人员全部脱光检查了一遍,又将他们集中到放风场,对整个监室进行了地毯式清查,却一无所获。邱丛军问我:“你到底搞清楚了没有?”

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判断,高升和放屁精的话是经过相互印证的,还有其他人佐证,只不过确实没人看到细儿到底把毒品藏哪儿了。我的态度让邱丛军吃了定心丸:“继续查,我就不信监室里有东西还能清不出来的。”

所医田建法也被叫来了,我明白,这是要在人身上下手了。果然,田建法建议对全室在押人员逐人检查肛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注意到细儿的脸都绿了。最终,所医从细儿的肛门里抠出了一个避孕套,里面有两克毒品。他正是利用这种手段逃过了入所时的搜身检查。

细儿供出了毒品来源,所里将线索移交给刑警大队。刑警大队长罗治彪很高兴,通过这些线索,很可能会破获一起不大不小的贩毒案。我呢,也算对老罗有了交代。我这辈子,有两个人对我的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个是邱丛军,没有他我来不了看守所,说不定连警服都要脱了;另一个就是罗治彪,当初就是他把我调到刑警队,圆了我的刑警梦。我出事之后,他千方百计保我,尽管没能把我留在刑警队,我对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激。

刑警队很快就把案子破了,我写了一篇通讯报道,发给了市局宣传科的李同。我的文字功底还可以,以前在刑警大队的时候,但凡破个像点儿样的案子,大队长罗治彪都要叮嘱我写篇通讯什么的。市局规定,纪实性外宣稿件必须经过宣传科的审核,因为这个缘故,我把稿件署名李同、刘树林。当然,如果这篇文章被转载了,稿费会寄给李同,他是第一作者。

有我这样的人在,李同在工作上就不缺“粮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他爹,他却把我当成了儿子。这次他还是一样,收到我发给他的稿件,立刻给我打电话:“刘哥,你也不请我坐坐?”

我随口胡编:“上个星期刚请你们科长吃饭。”

他当真了:“为什么不喊我呀?”

“别多心,是领导对领导,我只负责端个茶倒个水。”

“下次你叫上我,我也端茶倒水。”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这回是唐利。唐利告诉我,他想给冷建强送点儿衣服。这事不算为难,犯人家属送的衣服必须经过严格检查,不怕他做手脚。我说行,问他什么时候过来,他说马上。

他还真着急。我刚到看守所门口,就看见了唐利的大奔。不过,下车的却是吴媚:“刘哥,唐总让我来送点儿东西,他就不过来了。”

吴媚把衣服递给我。我一看衣服上有拉链,顺手就撕了下来。吴媚奇怪地问:“好好的衣服你干吗呢?”

“这是规矩。”

“好好的衣服给弄坏还是规矩?”

“凡是送到犯人手上的衣服,一律不许有任何金属物体。”把衣服整理好,我对吴媚说,“你回吧,衣服我带给冷建强。”

“别急,唐总还安排我请你吃个饭。”

“他不是刚请了吗?”

“你不去?”吴媚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看来这钱是送不出去了。”

近年来,我们这里民间借贷很热,唐利就是开担保理财公司的。我把自己攒的十万块钱存到了唐利的公司里,每年有百分之十五的利息。吴媚冲我晃晃信封:“上车吧,刘哥。”

车是往郊外开的。

我问吴媚:“上哪儿吃饭哪?再跑就没人烟了。”

吴媚笑了:“放心,又不会把你拐卖了。”

拐卖这个词让我听着挺刺耳,我又想起了儿子。

车开到一处农家院,唐利正站在院子里指挥服务员抓一只到处乱跑的公鸡,原来还是他请客。这里的特色菜是地锅鸡。菜上来之后,又一个女孩儿进来了,正是唐利的前秘书唐月月。我对唐利说:“老唐,不能一直让你请我呀,这顿算我的吧。”

唐利一撇嘴:“就你那俩工资,也好意思显摆。”

“今儿不是有钱了嘛。”我拍了拍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吴媚刚给我的一万五千块钱。

唐利说:“你不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你刚得了我的好处,回请我一顿也是应该的。”

开喝之后,唐利的兴致很高,让唐月月取出一份报纸:“老刘,你又破了起大案子,真是个神探哪。”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在看守所,能破什么案?”

他把报纸拿到我跟前,上面正是刚刚破获的那起涉毒案。原来记者采访时,罗治彪让人也给我整了一段,说我作为看守所管教民警如何深挖犯罪,为破案提供了线索。唐利一个劲儿感慨:“老刘,你说你,在刑警队里是神探,到了看守所还是神探。我看,看守所这座小庙早晚装不下你这个大和尚。”

唐月月也跟着敲边鼓:“刘队,关于你的每一篇报道,唐总都留着呢。”

我明白,唐利如此拍我马屁,不过是因为我有用罢了,冷建强的事就是其中一件。我以为唐利还得说说冷建强,不料这次他一个字没提。喝到最后,唐利喝高了,抱着我的膀子说:“老刘,我怎么感觉你这人像条狗一样呢?”

吴媚赶紧拉他的袖子:“唐总,你喝多了。”

唐月月也帮着解释:“刘哥,别听唐总胡说……”

唐利甩开吴媚的手:“谁说我喝多了?老刘,我这不是骂你,我是真心佩服你呀。你的鼻子比狗还灵,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你这样的人,真应该回刑警队去。”

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可这事我自己做不了主。

第二章

曹国华正在给一个新入所的在押人员清身。这个新号五十来岁,头发白了一半,怯生生的。外提汪建国一边在值班记录本上登记他的姓名,一边对我们说:“你们猜这家伙做了什么事?”

我看了看记录本,这人的名字叫扈佑平。看守所每天都要收人,每天也都要放人,一般的根本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漫不经心地问:“啥事进来的?”

“拿着菜刀到派出所抢劫。”

周围几个民警都笑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二货。几个劳动号在旁边干活儿,听说新号的业绩,也围过来看西洋景。别人都在看笑话,我却本能地感到这个人能做这样的事,必定事出有因。

曹国华清身清出来几十块钱,交给汪建国登记,然后开始清除衣服上的拉锁、扣子。清身时需要用到两种工具,钳子和剪刀。国华把钳子和剪刀放到椅子上,开始忙活起来,用了十多分钟才将七八粒金属扣子和两条拉链去掉。

等扈佑平进了监室,我把国华叫过来,纠正他的做法。用剪刀时,要把钳子放在地上,用脚踩住,用钳子时亦然;给违规的在押人员戴镣铐时也要这样。否则,这些东西随时可能成为在押人员袭警的利器。年轻的国华,经验还是不足。

国华说:“谢谢刘哥。”

我说:“谢什么,你只要记住一条,几百条狼围在身边,一出事就是大事。有些在押人员看上去很老实,甚至很可怜,但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更不可能算到这几百号人在想什么,计算机都做不到。我们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小心。”

国华刚参加工作没多长时间,按照所里的安排,在巡控岗上锻炼了半年,又转到管教岗上来了。我对这小伙子很有好感,业务上处处带他。为什么呢?这事我对谁都没说——因为他的眉眼隐隐约约有点儿小天的影子。

为了让国华练练业务,我提出冷建强进行谈话,国华负责记录。这是冷建强入所以来我和他的第三次谈话。

冷建强向我哭诉:“警官,你是我的包室,得替我主持公道,不然我會让那帮孙子给折腾死。”

我心里一乐,这就是强奸犯的下场。

“进来三天了,107的那帮人,天天深更半夜地起来审问我,专门问强奸的细节,不说就用布鞋打。”说着,他拉开衣服,让我看屁股上的红印。

监所里的在押人员会私下里整人。室里只允许穿布鞋和拖鞋,有些人就打起了鞋的主意,给布鞋淋水,用湿鞋底打人,打到身上钻心地疼。看冷建强的屁股,肯定没少挨鞋底。高升曾反映冷建强这人将来可能不太好管理,这种局面无疑有助于打压他的气势。

谈了半个小时,我看冷建强态度还算老实,就示意国华接着谈。我去了107室,把高升叫了过来:“这几天,你们常‘开庭?”

高升不敢隐瞒:“报告警官,常开。”

强奸犯在监室里的地位是最低的,别管犯什么事儿进来的,都瞧不起强奸犯,谁让他们自作孽呢。我说:“以前的事我不管,到此为止就算了。”

高升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想室里的人再找冷建强的麻烦。高升是我指定的一铺,也就是室里的头儿,在很多情况下代表管教民警管理整个儿监室,他明白了,全室的人也就明白了。我看得出来,冷建强这人相当滑头,给他来个下马威有助于对他的管理,不过,唐利的面子也得考虑。

不知道这班是谁排的,又轮到我和王长茂陪着边小勇去医院。激光烧灼的怪味熏得我脑仁儿疼,耳边充斥着边小勇的鬼哭狼嚎,王长茂再次提起把边小勇换到我的包室。

我当然不能答应,正打算躲到走廊里抽支烟,电话响了,是罗治彪打来的:“树林,你的运气来了。”

我漫不经心地问:“罗队,好运还是霉运啊?”

“什么好运霉运,你儿子的案子有线索了!”

我顿时就懵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线索是从别的案子带出来的,人贩子叫许五四,广云县人,他儿子是好多年前从祥城纺织器材厂门口拐回来养的。你儿子不就是在那里丢的吗?”

老罗一直惦记着我的案子,他告诉我,这个案子与其他拐卖人口案不同,许五四拐来了孩子没有卖,而是自己养起来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案件性质的认定。

我已经激动得浑身哆嗦了,连激光烧灼的味道似乎也变得好闻起来,一把抱住了身边的王长茂,他要是个女的,只怕我就亲上去了。王长茂吓了一跳,冲屋里的两个小护士一努嘴:“你要亲,女人在那儿!”

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我千思万想的儿子就在离我不过一百公里的地方。儿子叫刘小天,人贩子给儿子起的名字也带了一个天字,叫许天天,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要求参与抓捕行动,罗治彪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这个案子你最好回避。”

我给罗治彪的说法是,我的身份不是侦查人员,而是证人,之所以参与抓捕行动,是为了辨认受害人。我打定主意,如果罗治彪不松口,我就驾车跟在抓捕组后头,无论如何我都要亲眼看着拐走我儿子的人贩子被抓获归案。罗治彪终于网开一面。

行动时间定在凌晨四时,这个点儿天蒙蒙亮了,便于行车,但村里人还在睡觉,没人会干扰我们。这年头儿,到村里抓人是很有讲究的。听老民警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没人敢对抗警察,一个民警可以抓十几个,用绳子拴一串,骑着自行车就牵回派出所了。现在不行了,犯罪嫌疑人会煽动亲属和村民暴力抗拒抓捕,有时候去的人少了,警车都可能被掀。

还有一个小麻烦,我们了解到许五四家里养了一条狗,可能会坏事。罗治彪让把队里多年没用过的麻醉枪带上。我说这麻醉剂早就过期了,罗治彪说:“炸弹也有过期的,你能保证它炸不响?”

到了村里,才接近许五四家,狗就叫起来了。我蹿上墙,对着狗的腰腹就是一枪,狗呜咽了两下,躺下了,不再出声。我跳墙进去打开院门,兄弟们一拥而入,将许五四摁在了被窝里。没想到,正给许五四戴手铐的时候,一个少年突然光着上身从另一间屋子里冲出来,对着罗治彪的脑袋就是一棍,罗治彪顿时血流满面。

场面有点儿混乱。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小姚猛扑过去,把少年紧紧压在身下。另一边,身材矮小的许五四力气却不小,被两三个民警摁着,还在极力挣扎。为了迅速控制局面,我卸了他的膀子——这是我的绝活儿,当初就是因为把这招儿使在了嫌疑人身上,我才被投诉刑讯逼供。这回,我又把绝活儿用在了许五四身上,许五四杀猪一样惨叫起来。一个老太太在旁边哭哭啼啼,应该是许五四的母亲,不过,她并没有干扰我们的行动。

罗治彪被搀扶到警车的前座上,我们对他头部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他的神志还清醒,一个劲儿跟我说他没事。但愿没事……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老罗这一棍子是为我挨的,下手的却是我儿子。这辈子我欠老罗的债,算是还不清了。

许五四和我儿子也被押上警车。我没有把许五四的关节复位。警车前后座之间没有安全隔断,万一他冲撞驾驶民警,会出大事的。在许五四一路的惨叫声中,我细细打量着我的儿子,他仇恨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得我生疼。现在我还不能认他,因为还没做DNA鉴定。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低沉着嗓子:“去你大爷的!”

小姚不了解我和这孩子的关系,眼睛一瞪:“还敢骂人?你现在什么罪名你知道吗?袭警还伤了人,至少判你三年!”

儿子根本不理这一套,加上许五四惨叫的刺激,他趁小姚不注意,一口咬住了小姚的手。小姚疼得大叫,怎么甩也甩不脱。我怕他的手指被咬断,一脚踹到了儿子的肋骨上。儿子一声闷哼,终于松了口。

这一口咬得太狠了,小姚手上的皮肉翻着,鲜血淋漓,骨头都露出来了。我那个气呀,抬手给了儿子几个大耳刮子。

离开广云县时,我给当地派出所留下了两千块钱——毕竟小姚是因为我们的事受的伤。回来后,我还起草了一封感谢信,请罗治彪以队上的名义发过去。

分管局长刘利群听说有民警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专程前来看望。我赶紧回避,我这样的身份参与抓捕是不合适的,让领导知道了,对罗治彪也不是件好事儿。劉利群到了队上,一见罗治彪满头绷带,赶紧问怎么回事。罗治彪说:“没事,翻墙进嫌疑人家院子的时候,不小心自己碰的。”

刘利群埋怨:“老罗,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后翻墙头的事就不要亲自干了。”

我知道,罗治彪这是在保护我儿子,如果按袭警算,儿子的麻烦就大了。不过如此一来,老罗的伤就算自找的了。

经过简单的讯问,许五四被送往看守所。法医闻双阳取了儿子的血样,连夜做DNA鉴定。

被铐在暖气片管道上的儿子质问我:“为什么要抓我和爸爸,我们犯了什么罪?”

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刘小天,你等等就知道了。”

“俺叫许天天,不叫刘小天!”

“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刘小天。”

“你胡说!”

其实,即使没有那份DNA鉴定报告,我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大身架,方头圆脸,单眼皮,嘴角翘翘的。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没有见面,世界上没有什么样的距离能超越这十三年。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实在等不及闻双阳的鉴定结果了。

孩子,我就是你爹

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小天很惊讶,他不明白一个抓他的警察为什么会这样。罗治彪上前把儿子的手铐打开,儿子却冲着罗治彪的肚子就是一脚,继而发了疯一般乱抓乱咬。几个民警试图制伏他,又顾及我的关系,不好意思下重手。我火了,对着儿子又是一顿耳刮子。小天一边反抗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臭警察,你们放了我爸爸!”

罗治彪捂着肚子说:“小子,眼前这个人可是你亲爹呀!三岁时候的事,你就一点儿不记得了?”

这话显然提醒了小天。他上下打量我,像看着一个外星人。我掀开儿子的衣服,肋骨处一片青紫。我马上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抱着儿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儿子已经不记得我这个爹了,紧张地憋红了脸:“你不是我爸,我要找我爸!”

“孩子,我就是你爹!”我扳过他的肩膀,和他脸对脸,“小天,你看好了,我他妈的才是你的正版爹!”

儿子回家的第一夜,我过得惊心动魄。

小天根本就不认这个家,他哭了大半夜,直到精疲力竭方才沉沉睡去。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儿子想偷偷溜出家门,被我发现了。怕儿子逃跑,我又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不得已,我用了最简单的办法,把儿子铐在暖气管上。

我在等着母亲。母亲来了,我就有帮手了。

农村老家的母亲得知小天回来了,高兴坏了。为了让心爱的孙子体体面面地重新回到这个家,进城的路上,她特意到大商场为小天买了全套的新衣服、新鞋子。可见了面,母亲却根本不敢认眼前的这个孙子。小天一只手被铐在暖气管上,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头染过的黄毛儿,活像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

见了老人,小天也不打招呼,一点儿礼貌都没有。母亲发现小天还被铐着,一声长嚎:“树林,你作孽呢!这是你亲儿子!”冲我嚎完,又搂着小天嚎,终于将十三年的思孙之情发泄完了,又冲我怒吼,“还不快把那东西打开,小天的手都勒肿了!”

小天到底也没叫她一声奶奶。母亲又给小天换衣服,小天木木地换上了,就跑回里屋,再也叫不出来了。母亲的失望爬满了脸。我对母亲说:“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他也没叫我爸,慢慢来吧。”

小天的适应期比我们预料的要长。母亲每天变着法儿做好吃的,小天对一日三餐倒是很满意。一段时间之后,小天终于叫了一声“奶奶”。母亲高兴坏了,她感觉某种亲情纽带就要建立起来了。不料,很快就遭到了当头一棒。

起因是她想把小天的头发染回来,她看不惯那一头黄毛,更不想让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孙子被小区的邻居们当成小流氓。小天坚决不同意,和母亲吵了起来。吵架的第二天,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小天不见了。

我没有在城区里浪费时间,直接驱车前往许五四的老家广云县。我赶到时,小天正抱着许五四的母亲周凤莲哭呢。小天说:“奶奶,我再也不走了。”

见我来了,小天惊恐地躲到周凤莲身后。我说:“小天,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周凤莲紧张地说:“小天就是回来看看。”

虽然小天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强行将他带走了。他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我去,另一点,他显然怕我用强,我卸膀子的本事他已经见识过了。车上,小天一直哭。我说:“你哭什么,那一家子就是几条狼。”

小天呜咽:“你胡说,爸爸和奶奶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会拐卖孩子?他们是人贩子!”

小天不说话了。

回到家里,母亲再也不提染头发的事。可小天对我们俩都爱答不理,偶尔说句话,也是说想回去。面对亲生儿子的这种抵触情绪,我只有叹气——改造和儿子的感情比改造一个在押人员要难上百倍。

第三章

许五四进所时,外提汪建国一边办着手续,一边给巡控打电话,问哪个监区人最少,巡控说一区。汪建国说:“那就放到一区吧。”

此举纯属多此一举,哪个区人少外提最清楚了,他这么说是为了表明他把许五四放在一区完全是按规矩办事。我就是一监区的,冤有头债有主,汪建国这是在给我提供方便。

许五四进室后,我对室里的人交代说,这人身体不好,你们照顾着点儿。许五四感激地直冲我点头。按他的理解,我这么一交代,其他人肯定会对他格外关照。事实上,刚开始也确实没人难为他。许五四进来三天,我把他提出来谈了三次话。这三天我只提他一个人谈话,每次和许五四谈完,我就狠狠收拾室里的一个人。

整治在押人员的借口太好找了,未按时作息、大声喧哗、值班不认真、干活儿时偷懒,谁还能挑不出一个错来呢?室里的人当然不是傻子,被我收拾的三个人一致认为是许五四打了他们的小报告。联想到他刚入室时我对他的“关照”,全室的人都认为这个新来的许五四是管教的内线。

果然,三天以后放风时,我看见许五四鼻青脸肿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自己摔的——他不敢跟我说实话,否则室里的人会把他收拾得更狠。看到许五四这样子,我也觉得自己有些阴损,但一想到我十三年的失子之痛,想到我生不如死的前妻林兰,许五四就是死一万次,也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

小天找到了,也该让小天的妈妈高兴一下,尽管我不知道会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我开车带小天去了精神康复中心。

林兰正坐在窗前晒太阳,阳光像黄金一样洒在她身上,亮闪闪的晃眼。她一直低着头,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她也没有看我一眼。我蹲下来,看着她的脸:“兰,你看看吧,我们的儿子找回来了。”

林兰猛地抬起头:“你说啥?”

“咱们的儿子回来了。”我将小天拉了过来。

林兰扭头看着小天:“这是谁的娃儿?”

我说:“你认不出来了吧,小天长大了。”

林兰却摇头:“这不是我的娃儿,我的娃儿才三岁,他都这么大了。”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拉着儿子的手放到林兰手上。儿子抗拒着,林兰也抗拒着。

“姓劉的,你弄丢了儿子还要糊弄我,随便找个孩子来冒充,你以为我傻呀!”

“兰,你好好看看,真是我们的儿子啊!”

“我再也不信你的花言巧语了,你给我滚出去!”林兰有些歇斯底里了。

护士把我赶出病房:“你怎么搞的,再这么刺激病人,会出大问题的!”

当初和岳父母一起把林兰送进来时,我死的心都有。我的一个疏忽,不仅丢了儿子,还毁了妻子。我恨不得岳父母每人扇我几百个耳光,哪怕杀了我我也认了。我永远忘不了岳父母相互搀扶着,流着泪,颤颤巍巍离开康复中心的情景……

看着一脸漠然的小天,我叹口气:“你亲妈都不认得你了。知道吗?这是你妈,你亲妈!”

小天问我:“我妈怎么变成了神经病?”

“全是你那个狗杂种爹许五四造的孽。”

“请你放尊重一点儿!”

“尊重个屁!”仇恨让我无法接受任何人为许五四辩护,“想让我尊重他,他也得有那个资格!”

听说我找回了儿子,唐利给我打电话道喜。闲扯了几句,他突然问我:“老刘,你感觉吴媚这人咋样?”

我心想这小子可能想让吴媚转正。他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结婚了。“还成,你终于动心了?”

“我没动心,该动心的是你。”

“啥意思?”

“吴媚对你有意思。”

“不可能。我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可能?你们接触接触呗。”

无论唐利有什么目的,好歹是在为我撮合,我不愿意,也不能直接贬低人家女方,只好自贬:“我一离过婚的,年龄又大她那么多,现在还拖着个半大小子,不合适。”

“她也不小了,二十八,马上就奔三。女人一奔三就恐慌,不会那么挑剔了。再说,离过婚的男人才显成熟,而且你又是公务员,挣得虽然不多,但稳定啊,她也算有了依靠。”说着说着,唐利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老刘你别误会,我和她真的没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和她真不合适,她这样的我降不住啊。”

“还有你老刘降不住的人?你在看守所,哪个不憷你?”

“吴媚又不是在押犯。”

“行了,皮条我拉到了,处不处在你,你看着办。”

中午吃饭的时候,所长邱丛军告诉我,所里要往我室里放一个人。值得所长亲自安排的,一定得是个人物。果然,邱丛军接着说,林宪彬被抓起来了。

这个林宪彬我听说过。他是鲍家屯煤矿的矿长,这一段时间在社会上很有名。据巡警那边的人说,一连好多天,几百名煤矿职工集体到市政府上访,要求惩治腐败分子林宪彬,可见这家伙的民愤有多大。

邱丛军说:“林宪彬今晚就收进来,我和马所长统一了意见,把他放到你室里。这么安排,主要是因为你办事牢靠,又有手腕子,可以治住他。所里对你也有两条要求。第一,他是矿长,有一定的人脉,你要看严了,千万不能让他串供;第二,他有严重的冠心病,要保证一旦发病,第一时间得到救治,绝对不能让他死在咱们看守所里。”

看来,邱所长对我真是高看一眼了。

晚上,林宪彬进来后,我专门安排高升等几个可靠的人关注他的身体情况以及他与别人交流的情况。通常新号进来都睡在最后一铺,我直接让林宪彬睡了三铺,和四铺的毕京福挨着。在看守所里,睡觉的铺位是很讲究的,靠门窗最近的位置是一铺,是最好的位置,依次往里排,越来越差,最后一铺靠近便池和洗漱池,是室里最差的铺位。我的这种安排,对林宪彬是一种很大的照顾,其他犯人肯定会有意见,比如冷建强,他本来以为来了新号,他会从最后一铺往前排排,没想到还是没动窝。

刚开始几天,我天天提林宪彬谈话,他比较沉默,不太愿意与我交流。过了几天,林宪彬却态度大变,主动要求向我“汇报思想”。原来,他从其他人嘴里得知,他的铺位是我专门安排的。他认为我已被他的人收买了,至少也是得了好处。对这一点,我不点破。他能信任我,有利于我掌握他的情况。

果然,林宪彬对我说了实话,进看守所实在是他的“福”,他很满足。我问为什么。林宪彬说,矿上那些人上访并不是最可怕的,他听说有几个年轻矿工暗中串联,密谋从肉体上解决他。进来之前,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整天东躲西藏。现在,他终于有安全感了。

说了一会儿,林宪彬想抽支烟,我没给他,冠心病人应当远离烟酒。林宪彬也明白我是为他好,只有在烟味弥漫的管教室里极力忍住烟瘾。接着,他又对我说了一些腐败的事儿,还真让人触目惊心。比如他多次去澳门赌博,其中一次就输掉了三百万,都是公款;比如他默许小矿主偷开小煤窑私采,导致矿脉遭到严重破坏,再过几年,鲍家屯煤矿就会成为废矿,这会端掉全矿所有人的饭碗子。

我问他:“明知民愤这么大,你为什么不收敛一点儿呢?”

林宪彬没有正面回答,用手指指天,意思是“上边”。这一点我明白,据说他进来的前三天,从祥城市到省里,各种说情的都快把所领导的电话打爆了。

我注意到,这几天王长茂多次在107室前转悠。这不是他的室,甚至不属于他所在的三监区,这让我有点儿警惕了。

我对王长茂特别不信任。他是个有前科的人,曾经将手机借给在押人员使用。此后,所里禁止值班民警将手机带入监区。邱丛军交代过,一定要防止林宪彬串供。对王长茂,我不得不防。我在室里安排了眼线,如果王长茂和林宪彬谈话,要马上向我报告。

过了几天,市局监管处副处长管恩杰给我打电话,问我林宪彬的表现怎么样。管恩杰和我是校友,比我大七岁,我进校时他早已毕业了。我们是通过校友会认识的,交情不远不近。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上级领导,我不能怠慢,就简单汇报了一下林宪彬的情况。管恩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受人之托,林宪彬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多关照着点儿,人家忘不了你的。”

在我全力对付林宪彬的时候,持刀到派出所抢劫的扈佑平也被调到我的室来了。

扈佑平外表看起来挺老实的,在监室里却老是惹事,一惹事就挨打。为了监室秩序穩定,只好给他调换地方。扈佑平进来半个月,已经换了五六个监室了。

我和国华是搭档,我的室国华是协包,国华的室我是协包,放国华的室和我的室差不多,我都有管理权。为了更好地锻炼国华,我将扈佑平放到了国华的室。国华头一次接手如此难缠的货,心里不免有点儿没底。我让他别紧张,先观察观察再说。通常在押人员换了新室,一开始都比较规矩,这个扈佑平这么频繁地惹事,其中必有原因。只有找到原因,我们才好解决问题。

这天,扈佑平又在放风场里大喊大叫,说有人欺负他。我和国华到了现场,全室的人没人再敢吱声,扈佑平却依然气焰嚣张,骂声不止。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矛头对准的是在押人员,似乎并不是有意对抗管教。如果我晚来一会儿,室里的人可能会群殴他。那么,他这么找事的目的何在?

等他实在叫唤累了,我和国华才把他提出来,让他坐上了铁椅子。我打开电脑,让国华将多日里拷贝下的扈佑平惹是生非的视频一一放给他看。一共八段视频,放完了我问他:“老扈呀,你自己说说你这半个月表现如何?”

扈佑平一声不吭。

我对国华说:“你整七十五张选票出来。”

国华麻利地就把纸裁好了。我打开喊话器,把107、103、204、209、303室的一铺全叫了过来,都是扈佑平待过的室,除去扈佑平,一共七十五人。我让一铺们组织全室的人填选票,选出最近半个月最不受欢迎、需要所里采取强制管理措施的人。说起来,这招儿还是我的独创,我要用“民意”突显出我处罚刺儿头是有群众基础的。

不一会儿,选票收上来了,国华一统计,七十五张票,有六十一张选了扈佑平。我将投票结果给扈佑平看了看:“老扈,根据你的表现,这回铁定要治你了。你看见没有,这是民意。你混过的室里都认为你不行,你要怨就怨你自己不争气。”

我递交了对扈佑平实施单独关押的申请,领导很快就批了。将扈佑平送进单独关押室后,国华问我:“刘哥,你说他这样是不是因为案子有冤情?”

“他被抓的是现行,问题一定出在这里。”我指一下自己的脑袋。

单独关押室离化粪池最近,池子里又脏又臭,滋生了大量蚊蝇。监室窗户上都有纱窗,单独关押室可没有,晚上睡在这里,光蚊子就能把人生吃了,所里的在押人员没有不害怕单独关押的。果然,到了第三天,扈佑平受不了了,在关押室里大声嚷嚷,说身上痒死了,再也不惹事了。国华跑过去警告他,单独关押期限是半个月,不是管教想关几天就关几天的,以后规矩点儿,不作死就不会死。

扈佑平终于老实了。

这三天我也没闲着,我给罗治彪打了个电话,要求调看扈佑平的案卷。罗治彪说你随时可以过来,虽然你不在刑警队了,但刑警队永远是你的家,说得我心里挺热乎的。

星期六,我带着国华骑车外出。我是驴友,国华也是,我们都喜欢骑着单车旅游。本想带着儿子一块儿来的,考虑到这次不仅是游玩,还有别的目的,只好算了,让母亲带儿子去了游乐场。

出了城,乡镇公路上车不多,路旁的农田绿油油的,看着让人赏心悦目。骑了半个小时,我下来放水,国华也放水,我们并排站着,背着公路,比谁尿得远。还没尿完,国华就说:“哥,你不行了,还前列腺了。”我追着国华就打,国华一边笑一边躲,“哥你慢点儿,我尿裤腿上了。”

和国华打闹着,真有种和儿子打闹的感觉。这种滋味让我怀念,是十几年前的老滋味了,儿子回来后,一次也没和我这样闹过。

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一接却是吴媚。早知道是她,我就不接这电话了。还好,吴媚没别的事,只问我微信号是多少。听见旁边国华的说话声,吴媚问:“你和谁在一起?”

我说:“是个小帅哥。”

“比社会上的小伙子都强的那种?”

“是。你想认识认识?”

“我可惹不起。”吳媚笑着挂了电话。

国华听出对方是个女人:“刘哥,你有情况了?”

我说:“有个屁!”

“哥,你再找一个吧,离婚这么些年了……”

“少操这份心吧,你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我知道国华喜欢女子监区的管教伍晶晶,可国华太腼腆,见了人家一句话都不敢说。我跟女子监区的头儿比较熟,回头我得打听打听,伍晶晶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没有,得想办法帮国华创造机会。

我俩继续上路。骑到一处村庄,我问过路的这里是不是扈家庄,那人说是。国华终于明白了我的用意。

扈佑平家的房子低矮老旧,小院长满荒草,一副破败景象,看来好久都没人住了。我敲开了他邻居家的门,邻居家只有一个老太太,提起扈佑平,老太太一个劲儿叹气:“大平太可怜了,独生姑娘被地痞奸杀了,都没判死刑。老婆窝囊死了,大平杀人的心都有……”

我意识到,症结就在他的妻女身上,他在派出所和看守所里的出格行为的确事出有因。

回来后,我马上从单独关押室里提出了扈佑平。他的脸上身上多了一堆疙瘩,这都是蚊子的功劳。

“你进来了,家里老婆还好吧?”我装作随意地问。

“好着呢,好着呢。”

“你家姑娘还好吧?”

“好着呢,好着呢。”扈佑平敷衍着,他以为我不了解他家的情况。

“我去过你家了。”

扈佑平的脸一下子就阴了。

我叹口气:“别这么找来找去了,要不然她们走得多不安心哪。”

“我找谁了?”

“你故意进看守所,又挨个儿监室转来转去,是想找牛虻子吧?”牛虻子是奸杀她女儿的凶手。

扈佑平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害死我家姑娘……”

“不仅是想问问吧?”我拿出一把牙刷,牙刷头已经被磨尖,完全可以当匕首使用。“这是你被单独关押后,我从你橱子里清出来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犯罪。牛虻子这种人,要用法律来惩治他。”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牛虻子奸杀了我姑娘,法院不判他死刑?”

“是证据的问题。为了防止冤假错案,疑罪从无。”

扈佑平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别跟我说什么证据,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姑娘不能白死!他害死了我姑娘,我要他偿命!”

牛虻子一审下来没有上诉,能捡条命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恩了。在扈佑平被单独关押的第二天,牛虻子投了牢,他至少要在祥城监狱里度过二十年的光阴。扈佑平得知牛虻子已经下队,精神崩溃了,足足瘫了半个月才恢复常态。

这次能查出扈佑平的病根,国华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从刑警大队出来了,但我一直保持着刑警的敏感性。去刑警大队调看扈佑平案卷的时候,罗治彪就对我说:“你呀,天生一块干刑警的好料子,窝在看守所里,屈了。”

扈佑平的问题解决了,我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林宪彬了。

有的人在社会上是人上人,到了看守所,还是人上人,比如林宪彬。监室里的人上人有三种,一种是靠关系,通过种种渠道打通关节,包室民警让他干上一二铺;一种是自己拳头硬,室里没人惹得起;还有一种是靠财富上位,林宪彬就是这种情况。他的手下给他的账上一次性充了几万块钱,林宪彬成了监室里的土豪。常有一些在押人员因家庭经济条件差或是家人不愿管,没钱改善生活,林宪彬便花钱为他们购买副食和日用品。此举颇笼络了一批人,让他成了室里实际上的老大。平时他干的活儿很少,基本由别人代劳。其实,依他的这种本事,根本用不着我照顾。

进所的第二个月,林宪彬向我提交了一份举报材料,他想立功。材料上说同监室的段磊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小区入室盗窃现金三万多元,还附有一张盗窃地点的平面图。段磊就是外号放屁精的那位。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贿买的线索。经常有在押人员为了立功减轻罪责,“收购”他人的犯罪线索向看守所举报。也有些在押人员利用公安机关还未掌握的犯罪情况,向其他在押人员“出售”,以获取经济利益。虽然管处长跟我打过招呼,但我有我的底线。林宪彬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但绝不允许这种不合法的线索进入正常的司法程序。

我和国华把段磊提了出来。五分钟后,段磊就招了,承认卖给林宪彬一条线索,林宪彬让人往他的账上转了三千块钱。我告诉他,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他也得帮我,一是多留意林宪彬的动静,二是抽空替我挖挖冷建强。

出于职业本能,我对冷建强这个人不放心。我查过了,他不是唐利的什么亲戚,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员工。对一个普通员工,唐利可真够上心的。

刚出提审室,王长茂贼兮兮凑过来:“老刘,林矿长进了你的室,你没少喝小酒吧?”

王长茂并不知道林宪彬进我的室是所里安排的,还以为是我争取来的。我只是笑了笑,没回应。我犯不上跟他解释,他也不会相信我的解释。

出于利益的考虑,一些管教喜欢有背景或家庭有经济实力的犯人。王长茂一定以为我从在押人员家属那里得了不少好处。他这样的人品真不敢让人恭维。我给他打预防针:“林宪彬的案子可是市领导和省检督办的,他栽了,也能把别人栽进去,这是浑水,不好趟。”

王长茂撇撇嘴:“话是这么说,可清水也没人愿意趟啊。”

回到监区,高升向我报告,王长茂和林宪彬说话了。昨晚是王长茂的管教班,监区放电视的时候,他问了林宪彬不少案子上的情况,还给林宪彬订了一些副食。我最担心的是王长茂将外边的信息带进来。高升说他和林宪彬挨着,仔细听了,没别的。我松了口气,幸好王长茂没把林宪彬提出去谈话,否则,他说些啥就不好确定了。

我把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所长邱丛军。邱丛军说:“林宪彬手眼通天,这段时间来疏通关系的人不少,像王长茂这么大胆的还是第一个。你再盯紧点儿。”

邱丛军早就对王长茂看不顺眼,上次王长茂借给在押人员手机的事儿,要不是副所长马继高极力保他,王长茂只怕就进去了。贪小便宜的人我见得多了,但王长茂这个人是没有底线的。

第四章

兒子回来后,对目前的生活渐渐适应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为他联系学校,恢复中断了的学习。儿子说六岁时许五四让他上了小学,这么算起来,现在他应当上高一了。

我住的这片属于彩虹桥中学的学区,但我在教育行业没什么关系,就想到了彩虹桥派出所。派出所和彩虹桥中学是关系单位,我在刑警队时没少跟所长陆远明打交道,就托陆所长帮忙联系一下。陆所长说:“你这个忙我帮定了,不过,你得先把你儿子的户口解决了。”

离开时,陆远明一直把我送到派出所大门外,让我很感动,我可是求人家帮忙呢。这儿离家不远,我信步往回走,不经意一抬眼,看见吴媚有说有笑地陪着两个外国人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宾馆。吴媚居然和外国人打上了交道,难道唐利集资都集到外国去了?

继续往回走了一会儿,我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回头一看,是吴媚。吴媚说:“刚才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啊?”

我说:“你不是也没打招呼。”

吴媚笑了:“你这人一点儿不让人。”

“我就这样。对了,那俩老外干吗的?”

“唐总请的专家。”

“唐利做什么生意,还得请外国专家?”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人家来头很大,唐总天天当神仙供着。”

在我面前,唐利可从来没提过什么外国人的事儿,以他凡事咋咋呼呼的做派,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闲扯了一通,吴媚问:“树林哥,我的意思唐总告诉你了没有?”

这也太直接了,而且这种事哪儿有女方先开口的。见我愣神,吴媚接着说:“你别笑话我,我这人最烦拐弯抹角。”

我反问:“唐总怎么和你说的?”

“他说你很喜欢我,但是有点儿自卑,感觉配不上我。”

这个唐疯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但我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唐总没说错呀。你看你,这么年轻,我都奔四了。”

“我就喜欢大叔型的。”

“你这么漂亮,我这么……”

“我不在乎男人的相貌。”

“你这么有钱,一个月少说几万吧,我才四五千。”

“树林哥,你直说了吧,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唐总有事儿?”

我不客气地说:“老实讲,是有点儿怀疑。”

这完全不像男人和女人在谈论感情问题,更像是在讨价还价。

回到家,这个叫吴媚的女人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承认,吴媚很漂亮,是男人都会喜欢。我离婚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再找,欲望能装满一火车了。但我真有点儿接受不了吴媚,再怎么着,也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对她,我感觉自己完全掌控不了。还有一点,儿子对我另有新欢会是一个什么态度呢?

没费什么劲儿,学校就同意接收儿子了。我给儿子收拾一新,把他送到班里。班主任姓高,听说我是公安局的,就和我商量说:“刘队长,你以后能给我们学生上上法制课吗?学校里推行家长讲堂,可是我这个班的家长请谁谁推,你可得帮帮我的忙。”

这个忙我自然要帮,和老师的关系处好了,对儿子有好处。

才过了一个星期,高老师就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是说讲课的事,但高老师语气严肃,让我去学校当面谈。我想儿子一定是闯祸了,估摸着是打架。这孩子的脾气,受了欺负是断不能忍的。当初罗治彪被他砸得一脸血,差点儿就脑震荡了。

到了学校,高老师说:“小天爸爸,我知道你们警察忙,可能你的工作比别的警察还忙,可是,你儿子的学业你不能一点儿不操心吧?”

我赶紧问:“小天他怎么了?”

“根据各任课老师的反映,您儿子的学业也就是小学毕业的水平,初一初二的东西他都不会,您怎么就让他上高中部呢?”

下午儿子放学回家,试卷就摆在桌子上,数学得了16分,那数字竟是如此刺眼。

“小天,这是你的真实成绩吗?”我多么希望这是儿子故意考出的低分,哪怕是为了气我,我也好受一点儿。

“这上面的题我真不会,没学过。”小天说。

“没学过,悟也能悟个差不多吧,你这个年龄了,怎么会才16分?”明知这怨不得儿子,我还是要给他一点儿压力。他这个水平,学习再没压力,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就这个水平,你看着办吧。”儿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你这个态度就不对。”

“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打工挣钱。”

“你这个年龄就是学习的年龄,打工也轮不上你!”

“我爸爸就让我打工。”

他一提许五四我情绪更差了。为了弄明白小天学习的事,白天我专门提审了许五四。这狗日的,儿子十三岁起,就被他带出去打工了。许五四还挺有理,说他让小天上了小学,会认字会算账,在他看来,这就算是受教育了。

我冲小天拍桌子:“我才是你爸爸,他不配!一个好爸爸能不让孩子上学?”

儿子一把抓起试卷,躲到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刚上班,我抓紧审查了几名在押人员的信件,那信上的字写得真草,和儿子的试卷有一拼了。和儿子没谈好,我必须加倍努力工作才能摆脱坏心情。经过审查,我发现有两封信存在严重问题,是决不能流出去的,我感觉自己又有活儿可以干了。

国华过来告诉我该抽签了。看守所每周都会“砸号”,也就是从每个监区随机选择几个监室,清查有没有违禁物品。为了加强监督,清室是跨区的,本区的管教不能清自己区的室,具体负责其他区的哪个室,要抽签决定。

这次,三区的王长茂负责清我主管的室。巧了,上回是我清他的室。那次我在他的室里发现了三条烟。经调查,这烟是王长茂捎进去的,更准确地说,是卖进去的。我报告了副所长马继高,马继高找王长茂谈了一次话,结果不了了之。王长茂肯定认为我是在有意整他,这次他清我的室,估计会鸡蛋里挑骨头。

其实不用他挑,我的室确实有问题,比如许五四,按说他是不该归我管的。果然,清室结束后,高升告诉我,王长茂把许五四提出去谈了话。

下午,所里召开狱情分析会。所长邱丛军要求全体管教民警结合日常工作情况谈谈存在的风险隐患。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首先汇报了我室里的重点在押人员林宪彬和死刑犯毕京福的情况,林宪彬的案子还处于侦查阶段,毕京福的死刑判决已到了最高法的复核阶段,对这两个人的稳控是需要专门下功夫的。

接下来,我提到了近期所里收押的几起非法集资案涉案嫌疑人的问题。近年来,我们祥城市以担保理财的名义非法集资的案件频发,一些担保理财公司高息吸收公众存款,拿这些钱去放贷,一旦收不回贷款,资金链断裂,老板或跑路或被抓,受害群众则串联起来上访维权。我了解到的苗头是,有在押人员写信向所外传递消息,煽动受害群众到看守所和公安局闹事施压,企图让公安机关放人。他们的逻辑是,老板被关了被判了,受害群众的钱就没希望要回来了,如果公安机关放了人,老板出来了,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还上受害人的钱。我负责的监区已经扣押了两封这样的信件,但别的监区可能也有类似的情况。一边汇报着,我突然想起了唐利的公司,这可不是好兆头。

之后,各位管教分别就我指出的问题谈了看法,中间我出去接了个电话抽了支烟,其间副所长马继高和王长茂也相继发了言。等我回到会议室,风向变了。

邱丛军在总结时说:“刚才大家提的意见很好,都是出于公心,实事求是地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和隐患,如果不加以整改,将严重影响所里的安全稳定。还要指出的是,有的民警在管理上公私不分,甚至公报私仇。我就不点名了,希望他心里有数,加强自律。我们的内部管理上绝对不能出问题。”

会后,邱丛军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树林,把许五四放到你的室,是因为收押时一监区的总人数少,这在客观上也方便了你,毕竟你儿子一头拴着你,一头拴着他,但你可不要把这种方便弄成风险。记住,你是个执法人员,不能带着怨气投入工作,否则早晚要出事,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从邱所长办公室出来,我直接回了监区。到了107,我发现许五四已被调走了。我问高升,许五四调到哪儿去了,高升说调到了306。我问谁调的,高升小声说:“是王警官过来提的人,王警官说是马所长安排的。”

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邱丛军的意思。如果不让我回避,出了事就是所里的责任,领导的责任,他的责任。

在初中部里,儿子的身高和年龄让他鹤立鸡群,跟着一帮初一的小孩子一起上课让他无比尴尬。怕儿子逃跑或逃学,小天上学放学都由我母亲接送。像小天这么大的学生,已经很少有家长接送的了,母亲的风雨无阻,换来的却是小天的厌恶和嫌弃。才上了几天初一,儿子就不愿去了。

自儿子回来之后,为了能融洽和他的关系,我在许多事情上都让着他,但上学是原则问题,无论如何也得坚持。母亲治不了小天,就由我送他去上学,我相信,我对他还是有点儿威慑力的。儿子不动窝,我就像扯小鸡子一样扯着他出门。不过我担心,儿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个头儿一天比一天高,身材一天比一天壮实,早晚有我扯不动的时候。

儿子最好的武器还不是反抗,是沉默。很多时候我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可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理我。唐利给我出主意:“老刘你想想,你儿子回了家,除了你和你妈,他还能接触谁?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扩大儿子的交际圈,而不是像你和你妈这样,把儿子紧紧看起来。”

我觉得唐利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把儿子放出去,我能放心吗?唐利提议,让小天上他那儿玩几天,换个环境,他还能给小天做做工作。我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正赶上周末,唐利把儿子接走了。两天后儿子回来,对继续上初中的事儿竟然想通了。我问唐利是怎么说服他的,唐利说:“就是带着他吃喝玩乐。我对他说,只要你好好学习,我有的你将来都有。”

“小天就信了?”

“信了。”

唐利的云岭公司原来在城南,最近刚搬到城北,我还没来过。儿子在这里“改造”的效果这么好,我特意去了一趟,想見识见识。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唐利公司的业务开展情况。目前以集资为手段开展高息放贷业务的担保公司已成为社会稳定的隐患,我要给唐利敲敲警钟,我不想他也和那些出事的担保公司老板一样,要么跑路,要么吃牢饭。

云岭公司占据了写字楼的一二两层,完全按照银行的模式进行装修,给人造成一种进了银行网点的错觉。停车场里都是豪车,其中一辆兰博基尼亮瞎了我的眼。

唐利还在会议室里接待两个客人,让我先去他办公室里等会儿。唐利的办公室很气派,足有六七十个平方,都超过省部级干部的标准了。我注意到墙上有唐利和市政法委常务副书记蒋明洲的合影。唐月月进来倒茶,我问她:“月月,这照片是啥时候照的?”

唐月月说:“我也不知道。”

“你是他秘书,你不知道?”

她一撇嘴:“那是以前的事儿。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她说的后浪应该是吴媚。我指着墙上的照片:“PS的吧?老唐能把人家蒋书记拉来?”

唐月月捂着嘴笑。我注意到照片上蒋明洲的手表,江诗丹顿,至少十五万。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对唐月月说:“你们呀,会害了蒋书记的。”

唐月月不解:“和蒋书记合个影,又不代表蒋书记参与经营活动,能害了他?”

我指了指手表,唐月月马上醒悟:“我这就找人给PS掉。”

说着话,唐利进屋了,我特意瞥了一下唐利的手表,好家伙,黑黑的表盘,明显是块限量版泰坦尼克腕表,据说是用白金、黄金和泰坦尼克号上的钢质残骸打造,想不到唐利早就成了土豪。

我先为小天能乖乖上初中的事向唐利表示感谢。唐利说:“要谢你就谢吴媚,那两天都是吴媚带着小天出去玩。”

我吃了一惊:“干吗让吴媚领着去?”

唐利反问:“吴媚怎么了?你这口气,好像人家是人贩子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自己的反应也很奇怪,也许从内心里说,我对吴媚是排斥的。

唐利转了话题,问起冷建强近期的表现:“你给我说句实话,有没有法子把冷建强捞出来?”

我摇头:“证据确凿,是铁案,谁也翻不了,除非受害人承认自愿。不过受害人可真够惨的,因为被强奸,男朋友把她甩了,她自己差点儿自杀……”我看着墙上蒋明洲的笑脸,“不是我打击你,你这个亲戚的事就是照片上那位出马,也救不了他。”

从冷建强身上,我又扯到了另一个在押人员,之前也是搞担保公司的,资金链断裂,还不上客户的钱,就进了看守所。他的公司距离唐利的公司不到二百米,说不定唐利还认识。来时我从那家公司门前经过,公司大门紧锁,玻璃被人砸了,还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门前坐着。

唐利不傻:“老刘,你在给我打预防针吧?是不是担心你放在我这儿的钱?”

“你不还我的钱,我认了。你还不上人家的钱,人家可不答应。”

“集资放贷这玩意儿风险当然大,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放心,你的十万块钱出不了事儿。”

我又劝他:“老唐,不要老想着高息放贷,做点儿实业才是正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搞实业?我打算搞个有机农业项目,地已经到手了,还请了两个外国专家。放贷业务和我的新项目比起来,充其量只算得上副业。”

我想起前些日子看到吴媚和两个外国人在一起的事。但愿唐利是认真的。

唐利让我扩大小天交际圈的建议看上去有些效果,我又把儿子介绍给国华认识。从此,国华有空就来陪我儿子,辅导他的功课。我专门和国华交代过,要多说我的事,让儿子更多地了解我。国华便添油加醋地描述我是如何破案,如何对付在押人员。小天对看守所里的事很感兴趣,和国华提出要去看看。

国华作了难,他也明白,许五四就在所里押着,万一小天遇上许五四就麻烦了。于是国华说:“看守所有制度,进门两道岗,无关人员进监区肯定不行。这样吧,我带你到我宿舍里玩去。”

国华这类年轻民警没有房子,看守所位置又偏,为了解决他们住的问题,所里将办公楼顶层的一些房间倒腾出来当宿舍。国华的宿舍里有一台台式电脑,他自己还有个笔记本,儿子就和国华一起打网游。后来国华提醒我,小天和他在一起时,经常借他的手机打,看号码是外地的,打完还把通话记录删掉。

我马上想到,他是在给他的“奶奶”也就是周凤莲打电话。我一直没给小天买手机,就是怕他和周凤莲联系。看来,他的心里还有牵挂。

要不是国华的提醒,我不会发现儿子也在偷玩我的手机。有一天国华对我说:“刘哥,你真神了,那玩意儿也敢发到朋友圈。”

一句话说得我莫名其妙。后来我整明白了,儿子以我的名义回复我的微信,其中还包括回给吴媚的,有时候甚至在我的朋友圈里发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片。我的朋友圈里大多是看守所和刑警队的同事,我的名声要被他毁了。

我问小天:“你用我手机了?”

儿子也没撒谎:“用了。”

“你给外人打电话了?”

“我奶奶不是外人。”

“对我而言就是外人!”

我警告小天不要再和外人联系,否则就打断他的腿。小天冷笑:“你倒是真能做得出来,我的肋骨差点儿没被你踹断。”

儿子还在记恨当初我对他和许五四的“狠”,可他没有想过原因,没有想过许五四拐走他之后我过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看着儿子冷冰冰的脸,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许五四,你知不知道,被你亲手毁掉的家庭要重建起来,被你生生割断的感情链条要重新接上,有多么艰难……

这段时间,吴媚常和我在微信上聊天,我只能不冷不热地应付。我担心儿子的作为会让吴媚误会。我已经对吴媚说清楚了,她却像狗皮膏药似的贴着,赶都赶不走。可我既不是大官,又不是大款,还离过婚有孩子,我不相信我这样的条件能让她心动,除非她的脑袋被驴踢了。出于多年干刑警的直觉,我怀疑吴媚接近我是有目的的。但,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还真想不出来。

我索性交给吴媚一个任务,让她给我提供唐利公司的详细情况。吴媚问我为什么想了解这些情况,我说我的钱在他们公司里,公司要是有问题,我的投资就会打水漂。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足以堵住吴媚的嘴。

一直以来,我都害怕唐利的云岭公司在钱上出问题。我希望公司资金能更多地流入他说的那个农业项目,包括聘请外国专家。只有大力做实业,唐利才能支撑起他的商业帝国。可吴媚给我提供的情况正相反,唐利的大部分资金都投到了放贷上,还花费上千万购置豪车以及各种奢侈品。我眼前马上閃现出唐利黑漆漆的手表和门口那辆兰博基尼。我得出了结论,唐利的公司是无法长久坚持下去的。

云岭公司组织到韩国旅游,唐利劝我带上小天一起去。我拒绝了,除了不想遇到吴媚,更主要的是不想欠唐利的人情。再说,当警察的,尤其是我们这些一线的,出国旅游还需要上级公安机关审批。

虽然没去,但我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还附上了一段我在那里享受法国风情的文字,装模作样地开始连载我的“欧洲游记”。我打算明后天再发一张伦敦大本钟的照片,顺便炮制一篇伦敦散记。

朋友圈里的这种文章很少有人回应——不是因为写得假,而是压根儿没人感兴趣。没想到吴媚很快回复:“我说你怎么不来韩国,原来你去法国自个儿找浪漫去了。泡上法国妞没有?”

吴媚出卖了她的老板,帮了我的大忙,我好歹得有点儿感恩的心,不能不搭理她。我从网上搜了一张金发碧眼的美女照发给吴媚:“瞧见了没有,我刚泡上的。”

吴媚也发了一张泳装照,说正在济州岛洗海澡。吴媚的身材真是好,看得我的心咚咚跳。

我在微信里和吴媚闲扯,母亲正在做饭。她对我说:“树林,去打瓶酱油回来。”

我出了小区,到了附近的菜市场,市场中间有一家小超市。就在超市门口的羊肉串夹饼摊子上,我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背影。那背影一转头,我们都大眼瞪小眼。我说:“看什么看,帅哥没见过。”

吴媚叹了口气:“你不正在法国寻浪漫吗?是飞回来的吗?”

“你从济州岛游回来的速度也不慢呀。”

我俩会心一笑。旁边卖羊肉串夹饼的大妈问我:“你要几个?”

我赶紧说:“一个。”

大妈说:“先做完这姑娘的,马上就是你的。”

结果大妈做了四五个,还没轮到我。我对吴媚说:“看不出啊,你饭量还真不小。”

吴媚说:“别逗了。我哪儿吃得了,这是给外国人要的。”

我想起了唐利请的那两个老外:“你们公司集资放贷,还用得着洋鬼子?”

“人家是西班牙的农业专家,不是洋鬼子。”

“你用几个羊肉串夹饼就把专家打发了?”

“没办法,人家就好这口。”

吴媚的夹饼终于做好了,可她还在和我东拉西扯,虽然看了两遍包里的东西,却没有掏钱的意思。等我的也做好了,吴媚还没给人家钱。如果我身上带着钱包早就掏了,可我这回出来没穿外套,因为只想打酱油,就带了五块钱。我对吴媚说:“你请我吧。”

吴媚撇嘴:“你是男的,还是你请我吧。”

“我没打算请你。”

大妈看不下去了,对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请人家小姑娘吃几个夹饼怎么了?”

吴媚将我的兜翻了个遍,果真只搜出五块钱:“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出门就带五块钱?”

我说:“五块还算多的。”

吴媚对大妈说:“阿姨,要不你看这样成不成,把我男朋友的手机押这儿,等他回家拿了钱再来换手机。”

一般情况下,所里每天夜里要有一名管教和三名巡控值班,遇到敏感节点,夜间要有两名管教。今晚不知什么情况,安排了我和王长茂一起值班。明知上回许五四被调室是王长茂捣的鬼,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王长茂也当什么也没发生,照常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闲聊,当然,他感兴趣的都是哪个室的在押人员账户上钱多之类,我和他聊不到一起。

帶班所长马继高拿着值班记录本和一份材料进来,冲我们点点头,就开始填写值班记录。我一看写得特细致,估计一定是有事了。果然,马继高说:“你们几个今晚务必提高警惕,毕京福明天就要执行了。”

毕京福抢劫杀人,一二审均被判处死刑,就等着最高法的死刑复核。马继高手上拿的就是复核材料,也是在押人员前往地狱的通行证。这份复核意见书会在执行前对被执行人当场宣读。当然,不到执行的时候是不能给在押人员看的,甚至都不会告诉他复核意见下来了。我们通常的做法是,对死刑犯说你的复核正在进行中,还是有希望的,不少死刑的案子到了最高法都没有核准。要是在押人员提前知道了死刑执行日期,我们看守所的工作就没法儿干了——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是没有任何顾忌的。

早晨五点多,天还未大亮,大门开了,进来了一群人,包括法院的工作人员、法警、武警、所领导和几名管教。我赶紧从保险柜里拿出监区钥匙,领着他们来到107室,迅速打开门,法警立即冲上大通铺将毕京福按住,全室的人都被惊醒了。

毕京福想不到执行的场面如此兴师动众:“我知道时候到了,让我穿上衣服,我不会反抗。”

法警不会让他自己动手,两人一起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给他穿上裤子,接着控制住双腿给他穿上衣,然后五花大绑。同室人员多数已吓得面无人色。

毕京福是我室的人,一直以来很配合我的管理。现在他要走了,我掏出一支好烟给他点上。这是送行烟、上路烟,毕京福一声不吭地抽着,抽到一半,他的泪就下来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儿子了……”

我拿出纸巾给他擦了擦鼻涕。毕京福说:“刘队,我进来快两年了,承蒙您关照,我在这里没遭罪。也没什么可报答您的,我就给您磕个头吧。”

毕京福费劲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但他被两个法警架着,根本不可能磕头。我说:“老毕,你的心意我领了,一路走好吧。”

“刘队,转告我儿子,这辈子穷也罢富也罢,好好做人,别学我……”

毕京福的情绪感染了我。他提到了自己的儿子,我也想到了儿子,小天这样和我离心离德,找回来和找不回来有什么区别呢?

毕京福被押走后,国华不解地看着我:“刘哥,你怎么了?”

我说:“没啥。”

“刘哥,你哭了……”他不明白我的心思。

当天回到家里,本来一夜没睡要补觉的,可我睡不着。出了门来到儿子的学校,校园里空无一人,教室里不时传来读书的声音。我心里说,儿子,我想你了,你想我了没有……

第五章

毕京福抢劫杀害的对象是个来中国旅游的哥伦比亚人。涉外案件,特别是涉外杀人案件处理起来都有特别的讲究。毕京福被处决后,本着负责到底的原则,办案单位通过外事部门给受害人家属发了一封信,告知正义已经得到伸张,死者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过了不久,所里接到了一封外国来信。看着这封信,外语水平普遍贫下中农的我们甚至搞不清是个什么语种。王长茂率先想到了毕京福的案子:“不会是哥伦比亚语吧?”

我说:“哥伦比亚人不说哥伦比亚语。”

“那说啥语?”

“西班牙语。”

王长茂说:“他们有病啊,哥伦比亚人凭啥说西班牙语?”

我懒得跟他解释,不过,王长茂的判断应该没错,这信很可能是哥伦比亚受害人家属写来的,而且百分之百是感谢信。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封简单的感谢信,里面更蕴含着很大的宣传价值,如果我们把信翻译出来,完全可以写篇通讯报道报到市局去。我甚至敢预言,这篇报道铁定会被市局监管处采用,甚至有可能被省厅监管总队、公安部监管局采用。这可了不得,试想,一个普通基层看守所能有什么机会让省厅甚至公安部关注?

我这么一忽悠,所长、政委都上了心,专门安排我写这篇通讯。我已经想好通讯的名字了,就叫《一封来自哥伦比亚的信》。我先给宣传科的李同打了个招呼,这方面李同很敏锐,知道其中的价值:“好好好,你们翻译出来,先初步整整材料,我再帮你们推推,绝对让你们看守所在全市人民面前露个脸。”

我问他:“你们宣传科有西语系毕业的人吗,帮着翻译翻译。”

“这你别想了,整个祥城市公安局都没有。”

我马上想到了唐利请来的那两个西班牙专家,又给唐利打电话。

唐利问:“你咋知道人家是西班牙来的?”

“吴媚告诉我的。”

“看来你俩有戏,要不然她不会连我的商业机密都透露给你。”

我不想跟他谈吴媚,继续刚才的话题:“把那俩专家借我用用。”

“这两个人可是高级人才,你们也得付出点儿代价。要不,把冷建强放了?”

“你趁早死了这心吧。”

“那你们得付费,人家是外国专家,总得表示表示吧。”

“你这么有钱,还用我们付费?”

“我的钱是我的钱。再说了,又不是你掏腰包,看守所的钱,你心疼个毛?”

“可我们看守所也不富裕啊。”

“这样吧,付费就免了,安排人家参观参观你们看守所,再请吃顿饭不就完了?这对你们看守所也是件好事,往大里说,对整个儿国家形象都是件好事。老外不是一直攻击中国的监狱没人权吗?咱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侵犯人权。”

这倒是个好主意。回去我给所里一提,邱丛军有点儿犯犹豫,专门向市局监管处请示。碰巧监管处一把手出了国,就是去考察外国的监所。主持工作的副处长管恩杰请示分管副局长,副局长说:“我们要以开放的心态对待这种事,你看,我们的处长能去参观外国的监所,外国人就不能参观我们中国人的监所?”

上头一开绿灯,下头就好办了。邱所长安排办公室精心组织管教、巡控和收押提讯三个大队进行卫生大扫除,比迎接省公安厅长检查还上心。为了迎接外国人的检阅,所里甚至暂停了生产,大概是怕人家攻击我们榨取在押人员的廉价劳動力。

两个老外一个叫科斯特,一个叫玛拉涅斯,他们对参观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全所一干人等对他们的兴趣更大,毕竟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货真价实金发碧眼的老外来所里参观。还有比科斯特和玛拉涅斯更让他们感兴趣的——唐利派了吴媚陪同老外参观,不管已婚的未婚的,都把眼睛直勾勾盯在吴媚身上,更别提那些长期被分泌过度的荷尔蒙折磨坏了的在押犯们。

老外把男区和女区都参观了一遍,还在107室等几个监室前站了一会儿,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引得一室的在押人员都挤到门口看西洋景。参观完,所里在食堂安排饭,受八项规定的约束,只能在这里招待他们了。

把老外送走后,年轻民警们都在议论吴媚,都说这姑娘好漂亮呀,也不知道有没有对象了。国华问我:“是不是常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妞?”

我说:“是。”

国华感慨:“人家送上门来你都不要,刘哥你太傻了。”

“你懂个屁。”

我给国华安排了一个活儿,把两个西班牙人来所参观时的所有录像都给我留个备份。国华问我干吗用,我说外国人来所里参观,一辈子大概也只能碰着一次吧,留念。

晚上,吴媚给我发微信:“树林哥,今儿我表现咋样?”

我说:“看得我们所里人都流口水了。”

“你帮我参谋参谋呗。”

“参谋啥?”

“科斯特和玛拉涅斯都说想和我交朋友,你说,我该答应哪个呀?”

第二天一上班,唐利就把翻译稿发了过来,我彻底傻眼了。

这是受害人父亲的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问责信,指责我们没有权力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哪怕是一个杀人犯。他还表示要通过外交部门向我们提出严正抗议。我这才明白,国情不一样,观念不一样。

我把翻译稿交给邱丛军,邱丛军说:“这他妈的不是自找麻烦吗?”

管恩杰对这事倒看得很开:“外交部接到的抗议多了,这种抗议就是个屁。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件屁事儿,树林,这个屁就是你放的。”

下班回到家,我发现家里比往日干净多了。母亲说:“有个女孩儿来过,花了一上午把我们家收拾了一个遍,说是你请的钟点工。”

“可我没找过什么钟点工啊?那女孩儿长什么样?”

“不孬,看着挺顺眼的。”

“那穿什么衣服?”

母亲想了想:“红衣服,牛仔裤……哦,对了,是长头发。”

我心里一紧,别是吴媚吧?这是要逼婚的节奏啊。母亲倒是很高兴,林兰和我离婚后,她早就劝我再找一个。我对母亲说:“那女孩儿要是再到咱家来,你给我拍张照片。”

正说着,小天放学回来了。现在的小天不用天天接送了,倒是省了不少心。一进门,小天就拐进自己屋里写作业,他的习惯是进屋就把门销死。我看不惯他这样,就过去敲门。

“干啥?”小天不情愿地把门打开。

“你把鞋换下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进门得换拖鞋。”

“我在老家从来不换鞋。”

“那是农村,到了这儿就得换。”

“我要是不换呢?”

我就是不喜欢小天这种挑战的语气。也许在看守所里工作惯了,我对自己的意志受到“工作对象”的挑战十分敏感。我瞪起眼睛:“必须换!”

小天不得不换了,换好又躲进屋里去了。母亲做好了饭喊他来吃,小天那边没动静。母亲对我说:“你看你什么脾气,本来小天回来情绪还正常,这下让你闹的。”

我说:“我就是想让他改改原来的习气。”

也许是成长环境不同,儿子的许多做派都让我接受不了,我决心按我的要求改造他。前段时间,我给他定下了几条规矩,比如每天要刷牙,进门换拖鞋,上完厕所无论大小便,必须冲水。受许五四的影响,我对一切有關广云的东西都十分讨厌。儿子的广云口音太难听了,但本地口音也好听不到哪儿去,我就要求他说普通话。

生活习惯可以强制他改,口音却比较麻烦。改不过来,儿子索性不和我说话了,只要我不主动找他,一天难得和我搭一句腔。这小子,真让人头疼。

不过今天有点儿奇怪。母亲好说歹说把小天哄出来吃了晚饭,然后小天又回了自己屋。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进屋就不再出来了,没料到,等母亲休息之后,小天主动进了我的卧室:“我想和你谈谈。”

“好啊。”我喜出望外。这种情况很稀罕,小天平常从不到我的房间,而且还是在刚刚发生冲突之后。我下意识地抽出一支烟来,看一眼小天,又放了回去。小天最讨厌我抽烟。

“这段时间你一直让我改这改那,我改得很费力,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又是这个话题。我心里刚刚升起的一点儿希望的火星,马上被当头浇灭。“你要到哪儿去?”

“回广云老家。”

我顿时怒不可遏:“广云不是你的老家,你家在这儿!你是我儿子,是你奶奶的亲孙子,不是什么狗屁许五四的儿子,狗屁周凤莲的孙子!”

意外的是,对我咒骂许五四和周凤莲的话,小天头一回有了容忍度。“我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得听听我的想法。”

我心里不住提醒自己压住火气,好不容易儿子来主动交流,别又闹得不欢而散。“你的确不小了,可毕竟还没成年,我得为你负责。当然,我给你定下的规矩多了点儿,你要不乐意,我们可以商量。但你想去广云,那绝对做不到。”

小天咬了咬牙:“你要想让我留下来,得答应我一件事,而且必须得办。不然,我总有办法跑出去。”

威胁的意思很明显,我赶紧坐直了:“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只要不违法,我一定去办。”

我以为小天想让我为许五四减轻罪责。这我可以考虑,但有底线,那就是许五四无论如何也得付出点儿代价,他必须坐牢。

“我和奶奶有联系的事儿,反正你也发现了,那我就明说了。”

周凤莲的情况我也清楚。许五四被抓,她孤身一人,日子过得肯定不咋样,也许小天是想让我资助周凤莲,这我也可以答应。

小天说:“我爸进去后,家里只剩下奶奶了,她没人照顾,你得把她接过来住。”

我呆住了,小天这是让我为仇人的母亲养老送终。我又把烟掏出来点上,这回小天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样子。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屋里很快烟雾弥漫。

小天轻咳两声:“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不把奶奶接过来,我就离开这里,我说到做到。你再想想吧,明天早上我要看你的行动。”

小天出去了,重重地带上了门。这哪里是“谈谈”啊,分明就是最后通牒。我心里挣扎着,想和母亲商量一下,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母亲决不会同意和人贩子的母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宽慰自己,这事虽然荒唐,但至少能说明一点,小天孝顺。这是好品质。

第二天,我和小天去接周凤莲。小天让我在外面等着,他在屋里和“奶奶”嘀咕了将近一个小时。

来抓人时我没工夫细看这处院落,现在有时间好好看看了。破旧的平房,低矮的墙头,院里的老式压水井,散养的几只老母鸡……这里就是儿子长大的地方。我无聊地站在院子里抽烟,看见两个小孩儿在门口玩。我问他们这家的狗呢,小孩儿说有公安来逮人,给狗打了一针,狗睡了三天没醒,睡死了。我心说,看来这过期的麻醉剂还真厉害。

周凤莲终于和小天一起上了我的车。我特意把儿子曾经用过的一些东西也带了回来,包括他睡觉的铺盖和枕头、喝水的杯子,还有一个破书包。这些东西可以让他减少一点儿对这儿的思念。

回家的路上,我做好了母亲和我翻脸的心理准备。实在是没办法啊,为了留住儿子,我还能怎么办呢?

如我所料,母亲看着素不相识的周老太太,冲我大发雷霆:“你脑子进水了?竟敢把人贩子的娘接来住,他是你娘吗?”

我说:“妈,你让我怎么办?不让她来,儿子就要走。”

“儿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白活这么大了!孩子被人贩子拐了,我们还要养活人贩子的娘,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天冷眼看着我们娘儿俩。周凤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天对周凤莲说:“奶奶,你听我的,只要我还在这儿,这个家就有你的地方。”

母亲数落了我一下午,赌气回屋睡了。小天将周凤莲拉到他屋里去了。五点多的时候,周凤莲从儿子屋里出来,进了厨房,看那意思是想做饭。可她刚来,东西放哪儿也不知道,我过去让她歇着,我来做。我蒸了米饭,炒了两个菜,然后叫几个人出来吃饭。

这顿饭吃的,让我心惊肉跳。

看完西班牙人在所里活动的录像,我把冷建强提进了管教室。看得出来,冷建强很高兴,被我提出来谈话意味着有烟抽。由于唐利的原因,他自认为和我关系比较近,有时还敢和我开开玩笑。

许五四在室里时,和冷建强聊过自己的案子,冷建强知道我儿子的事儿。和冷建强谈话时,我提到了我儿子,冷建强明显以为这是我不拿他当外人,但我有我的考虑。

我跟他聊起小天的功课:“儿子的英语实在是太差了,他怎么不随我呢?我上大学的时候甚至学了二外和三外。”

冷建强宽慰我:“那是因为你儿子还没上道,上了道就好了。”

我随口说了一句外语。这是我从相亲节目《非诚勿扰》上学的,有个男嘉宾会用八种语言说我爱你,这是其中一句。

冷建强拍我马屁:“刘队,您懂的真多,连西班牙语都会。”

我故作惊讶:“你也会西班牙语?”

“会一点儿,不多。”

“那我刚才说的是啥意思?”

“是我爱你的意思。”

“你行啊,别说所里,就是整个儿祥城,会西班牙语的也不会超过十个,这里面你算一个,我也算一个。”我装作很懂西班牙语的样子,猛夸他。接着,我又说了一句西班牙语,虽然发音不太標准,但这句话我已经默念了无数遍了。我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冷建强迟疑了一下:“这句我没听懂,我会的不多。”

我仔细观察他的眼神,是飘忽的,躲闪的。他没说实话。紧接着,我就让冷建强坐上了铁椅子。冷建强哆嗦了一下,恐惧又迷惑。我的变化太快了,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暴风骤雨了。

“建强啊,科斯特和玛拉涅斯让我向你问好。”

“什么?你说科……什么涅斯?”冷建强眨巴着眼睛。

科斯特和玛拉涅斯来所里时,我注意到他俩在107室前待了一会儿,用母语讨论着什么,我总感觉这里有事儿。事后,我调看了监室和走廊的监控,又让国华把他俩参观这一路所有的视频收集起来仔细分析,我怀疑两个外国人用西班牙语向冷建强传递了某种信息。科斯特的一句话里有两个单词发音比较清晰,我记住了,上网查了一下,一个是桶的意思,一个是火的意思。老外为什么要强调这两个词呢?

冷建强已经没法儿否认他懂西班牙语,但即使坐了铁椅子,他也一口咬定和两个外国人不认识。

送冷建强回室,我转悠着来到了306,隔着铁栏门,把许五四叫了过来。不在我的室里,许五四的日子好过多了,脸色也比以前滋润了。我问他:“你的案子到什么阶段了?”

出于回避的需要,许五四的案子我不便向罗治彪打听,只能问许五四本人。许五四并不乐意就这个问题和我交流,但在看守所里,在看押与在押之间,民警具有绝对权威,许五四不得不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起诉了,检察院也没有退查。案件的进展比我想象的要快,真是要感谢罗队了。

我告诉许五四:“我把你娘接到家里来了。这是小天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她。”

许五四愣了片刻,突然趴到地上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刘队,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站起身来,他又吞吞吐吐地问,“刘队,你和小天处得怎么样……”

看来,他很关心我和小天的事儿。我冷冷地说:“我们处得很好,他现在已经把你忘了。”

许五四看着我的眼睛:“依我看,小天不会喜欢你,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喜欢上你。你这种脾气,太阴了,让人害怕。”

“我再阴,也只有犯罪分子才怕,好人不怕。”

这次谈话,我输给许五四了。尽管表面强势,但我心里是虚的,我和小天的关系,许五四看得很准。可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许五四能觉出来儿子和我处不好呢?儿子为什么不喜欢我,却这样喜欢许五四呢?哪怕已经知道他是人贩子。也许我应该多研究研究许五四,这比研究那两个西班牙人强多了。

把周凤莲接到家里之后,儿子对我的抵触情绪有所减弱,特别是我在母亲面前经常维护周凤莲,儿子也有点儿愿意和我交流了。

我带着儿子来火车站吃谢家包子,这是我们这儿的老字号。小时候,儿子最爱吃这儿的包子。现在,他也认为这家店的包子非常好吃,只是,对小时候我带他来这儿的事毫无印象。吃完包子,儿子在擦嘴,我问他:“小天,你许爸爸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称许五四为许爸爸。看得出儿子有点儿意外:“我许爸爸可好了。”

他掀起衣服,肚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缝合线。我吃了一惊:“咋整的?”

“做手术。没有许爸爸,我就没了。”

我真有点儿惭愧,儿子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我竟没注意到他肚子上的手术疤痕。

小天说:“急性阑尾炎。大半夜里,乡下找不到车,爸爸背着我跑了十几里路,才把我送到医院。我进了手术室,爸爸都累晕过去了。”

我点点头。尽管有点儿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除去拐走小天这一点,许五四对小天还是不错的。

“比你强多了。”小天冷笑。

说实话,本来我的姿态已经软下来了,但儿子嘴角的那个笑又刺激了我。这证明了我在他眼里的不堪。我问儿子:“哪点比我强?”

“你这个人太阴太复杂,不如我爸单纯。”

“他单纯?他单纯能去拐别人家的孩子?”

小天说:“你别这么恨爸爸。我都听奶奶说了,是你当初没看好我,只顾自己下棋。我被拐的第一责任在你,不在爸爸。”

“你放屁!”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带着利器破空的尖啸,劈向儿子的脸。

吴媚过来的时候浓妆艳抹的,化得像个鬼。见我皱眉头,她反而对我嗤之以鼻:“这是舞台妆,懂不懂?老土。”

“你是去见我前妻,又不是去演戏。”

吴媚一句话就把我问住了:“谁说我不是去演戏?”

林兰一直不相信儿子找到了。我带着小天去了好几趟,她就是不肯认儿子。我害怕小天的对抗情绪也上来了,那就更不好处理了。吴媚说她有办法,让我听她的指挥。

我们打车的地方紧挨着一家KTV,途中,出租车司机老是从后视镜里偷窥吴媚。吴媚装傻,当不知道。开着开着,司机忍不住了,对吴媚说:“干你们这行收入挺高吧。”

吴媚说:“还成。”

司机又问:“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两三万吧。”

我对小天说:“你倒是喊一声妈呀。”

司机吐了吐舌头:“挣得真多。干活儿的时候会遇到警察吗?”

吴媚忍住笑:“经常遇上。”

“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司机吞吞吐吐,“下一个排上我吧,宾馆你选,车里也行。”

妈的,司机把我当嫖客了。吴媚说:“我这样的高级货,你玩不起。”

下了车,我对吴媚说:“为什么你老让人感觉你不是正经女人呢?”

“是不是正经女人,可以通过外貌判断吗?再说了,瞧你那鲨鱼样儿,你要是长得正经,也不至于被人当成嫖客。”

“我被人当成嫖客,是因为你被人当成小姐!”

一路斗着嘴,我们到学校接出了小天,然后直奔精神康复中心。进了病房,我向林兰介绍了吴媚,浓妆艳抹的吴媚让林兰很有好感。

吴媚说:“林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幼儿园的老师,教跳舞的,你儿子跟我学跳舞。”

这事是我之前告诉吴媚的,她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林兰高兴坏了:“对,我记得,我儿子幼儿园的老师就是跳舞的,长得可俊了。真是你?”

“当然,不是我是谁?你儿子小天就喜欢跟着我跳舞。”

为了让林兰相信自己就是舞蹈老师,吴媚竟然现场跳了一段芭蕾。跳得太难看了,还差点儿把脚给崴了。但说实话,为了小天,她不怕出丑,把我感动坏了。

林兰问:“我儿子找不着好长时间了,是不是又到你那里跳舞去了?”

吴媚说:“他就是找我去了,现在正在学跳舞呢。小孩子跳舞会长高个儿,你儿子跳着跳着就跳大了。”

“我儿子长多高了?”

吴媚比画着:“个子比我都高了。”

林兰不太相信:“真的?”

“不信你自己看。”說着吴媚冲我一使眼色。

我立马就把儿子从房门外拉了进来。林兰看着小天半信半疑,小天也愣着,像根木头似的,急得我真想跳脚。我对小天说:“你倒是喊一声妈呀。”

小天说:“她不认我,我怎么喊?”

林兰说:“你要真是我儿子,就给我跳一段舞看看。”

吴媚示意小天装装样子,但小天就是不肯:“我真不会跳那玩意儿。”

林兰的脸色变了,一把把床头柜上的茶杯推到地上:“骗子,都给我滚!”

万没想到,准备了那么半天,眼看着有希望了,却毁在小天手上。我能说什么呢?小天对他妈没有一点儿印象,没感情基础,这声妈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我灰溜溜把小天送回学校,又匆匆忙忙往单位赶。

下午所里召开民主生活会,会议刚结束,驻所武警中队的中队长过来了,向邱所长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最近经常有一个老太太在看守所的墙外转悠,有时候晚上也来。白天还好说,晚上视线不好,武警怕有意外情况,再引起事端。邱所长很重视,马上安排人去了解情况。

结果很快反馈回来了,邱丛军对我说:“是找你的。”

我一听就傻了,怎么会是找我的?邱丛军说:“老太太说认识你,你出去看看吧。”

王长茂在旁边打趣:“树林,你不会又捅什么娄子了吧。”

奶奶的,怎么现在我一摊上事儿,人人都往我捅娄子上想?国华说:“刘哥,我陪你去。”

我和国华绕到外墙时,女子监区的伍晶晶正在和老人拉家常。见我来了,老人对伍晶晶说:“我找的就是他。”

原来是周凤莲。我知道她不是想找我,她想看她的儿子许五四。我对伍晶晶说:“小伍,你忙去吧,这是小天的奶奶。”

伍晶晶走时看了国华一眼,国华的脸马上红了。我知道国华喜欢伍晶晶,赶紧给国华创造机会。男女监区的管教平时见面机会少,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对国华一努嘴:“你送晶晶回去。”

国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伍晶晶倒是比他大方:“走啊。”

看他们走远,我对周凤莲说:“大老远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案件侦查阶段不允许家属探视。而且这样也太危险了,武警发现可疑情况会开枪的!”

周凤莲手上拿着一串佛珠,不停地捻着。“我没说见他,就是来这儿念叨念叨我儿子。”

我心说,你就是把那珠子转烂了,许五四也逃不脱法律的惩罚。

第六章

母亲是如何想通让周凤莲住过来的,她一直没跟我说。母亲信命,命中该有的,赶也赶不走,命中不该有的,就是跪下求也求不来。也许正是这种朴素的认命说,让母亲最终接受了现实。

周凤莲喜欢看电视,一屋人在一起,只要有她在,遥控器是落不到别人手上的。周凤莲总会问小天想看什么,小天看什么台她选什么台。如果没有小天喜欢看的,她就选自己喜欢看的台。我母亲一直喜欢看农村剧,但有周凤莲和小天,她基本上就和农村剧绝缘了。

电视上曾经播放了一条新闻,说某地一警察酒后到小卖部滋事,开枪打死一孕妇。周凤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警察堆里没好人哪,凭什么就把人家孕妇打死了,还是不是人。母亲当然明白周凤莲意有所指。对一般的牢骚,母亲可以只当没听见,但涉及到我,她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母亲说:“说警察不是人,人贩子是人不?要我说,警察能把人贩子抓起来,就是好人。那些人贩子,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枪毙一百回也不够。”

两个人都在指桑骂槐,小天发话了:“说什么说,还让不让人看电视了?”

我留意过小天对待这两个奶奶的态度,有一点值得肯定,他在尽力防止母亲和周凤莲之间发生冲突,尽管内心里偏向着周凤莲。这也不能怪小天,谁让他和周凤莲处的时间长呢。许五四没老婆,在小天的成长过程中,母爱一直缺位。我突然想到,也许只有把小天缺失的母爱找回来,才能真正改变小天。

吴媚经常到家里来打扫卫生,周凤莲看出端倪,吴媚根本不是什么钟点工,她完全是奔着“老板娘”的角色来的。以我的条件,怎么能吸引吴媚这样的女人呢?由此周凤莲断定我有钱,她甚至唆使小天打听我有多少存款,小天当然不会理睬。周凤莲常对小天说:“后妈没一个好的。你看刘树林找的这个,花枝招展的,是不是正经人啊?”

好在小天对吴媚的接受度还是可以的:“奶奶,你别这样说吴姐。”

周凤莲对吴媚很抗拒,坚决不让吴媚碰他们的房间。我怕吴媚受不了这个气,对她说:“你还是别来了,出了力,再找气受,不值得。”

吴媚说:“我愿意还不成吗?”

这个吴媚真的越来越让我感动了。而且,这种感动还在继续着。

林兰长期病休,一点儿也没有恢复的迹象,她的单位不想再背这个包袱了。为了能保住林兰目前的位置,保住她的工资,我不得不去求她单位的一把手王守善。吴媚说我这人一开口就得罪人,怕我弄巧成拙,非要跟我一起去。

到了王守善家我就后悔了,王守善色迷迷盯着吴媚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聊天时,王守善提到他和我们看守所的王长茂是亲戚,我心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墙上的挂饰和字画,我推断出了他的爱好,厚着脸皮一通吹捧,吴媚在一旁帮腔。王守善特意取出一些藏品让我们欣赏。“这些都是朋友送的,我平时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这分明是在公然索贿,看来林兰工作的事儿,不出点儿血是不成了。吴媚突然对我说:“树林哥,说好要带来的那东西你怎么给忘了?”

我愣怔片刻,马上意识到吴媚还有下文,就顺着说:“你看我这脑子,真忘了。”

吴媚说:“王局,树林有个玉烟嘴,老辈传下来的,据说是清朝的物件,还是和田玉,可咱家没人懂这个。来前就听说您喜欢收藏,说好拿来请您鉴定一下,结果走时一忙就给忘了。改天让树林专程送过来,您给过过眼,开开光。”

我明白,肯定是吴媚有这么一个烟嘴,这下保不住了。之后,王守善问起吴媚的情况。进门时我向王守善介绍她是我姨妹,王守善便问吳媚有没有对象。吴媚说没有。王守善说:“小吴啊,你这么漂亮,还没有男朋友,一定是眼界太高了。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王局长费心,不过……”吴媚瞥了我一眼,“如果我姐的工作保不住,我这辈子就不嫁人了,我留下来照顾她。”

我的心一阵悸动。为了林兰的事,吴媚帮着我跑前跑后,当成自己的事儿办,人家能图啥呢?但我对唐利渗入我和吴媚的感情总是有一丝不舒服。正是这丝不舒服,让我一直有种警惕之心。

王守善看吴媚的眼神,总是让我隐隐有些不安。可为了林兰,我还得继续和这老色鬼打交道。更让我腻歪的是,王长茂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显摆了。

这天我刚接了班,正等着国华来,却见王长茂进来了。王长茂说:“国华有事,我替他班。”

王长茂通过监控看了看他包的室,许五四等人正在铺板上打牌。王长茂对着喊话器冲室里吼:“许五四,你是怎么管的,让他们都给我从铺板上滚下来!”

王长茂竟然让许五四干上了一铺。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呀。王长茂突然对我说:“树林,你昨天晚上到守善局长家里去了?”

我吃了一惊,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肯定是王守善告诉他的。他在王守善面前大概不会说我什么好话。我说:“对,是我前妻的事想求王局帮帮忙。”

“依我看,林兰这事不好办,王局想帮你也有很大顾忌,你想想,毕竟全单位的人都看着呢。虽然单位不能因为职工长期有病就把人开了,但毕竟是个大负担,人家想甩包袱也情有可原。”

在我面前,王长茂一下挺直了腰杆子。我求的明明是王守善,就好像是我求他一样。他摆谱也明显摆错人了。但我只有唯唯诺诺:“这我理解。可是,我也得争取一下不是?”

给点儿阳光就敢灿烂,王长茂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明天守善局长来所里,你好好表现一下。”

早晨换了班,我回值班室里迷糊一会儿就起来了。今天看守所举办对外开放日活动,市直各部门的一些领导和工作人员来所参观,接受警示教育。王守善也在其中。

邱丛军致欢迎辞,感谢各位领导对看守所工作的关心和支持。看得出来,这些人对高墙内的生活十分好奇,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了。邱丛军一边引导着众人参观,一边活跃气氛,说所里刚收进来一批老鸨,经常到娱乐场所去的干部,说不定能被认出来。大家一阵哄笑。

首先参观的是男监区,听说林宪彬等职务犯罪人员都在这里关押着,众人骚动起来,都想看看那个曾经在祥城赫赫有名的人物押进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参观完男区,正要往女区那边去时,王守善过来跟我打招呼。林兰的事儿还没个眉目,我不得不好好伺候。王守善对我说:“能不能把手机给我,单位有个事我突然想起来要安排一下。”

外来人员进监区不许带手机,这次由我负责收集和保管。碍于规定,我只好说:“王局,所里有规定,手机暂时不能给您,只好委屈您用我们的值班座机打了。”

这时,队伍已经进女区了,一个小青年老远喊:“王局,快点儿跟上大家。”

王守善没理他:“还是你们这里管理严格。没关系,能打电话就行。”

他开始煲电话粥,安排办公室的人起草一份讲话稿,啰啰嗦嗦讲个没完没了。眼看着参观队伍走进女区看不见人影了,我提醒他:“王局,你们的人又催你了。”

“好好。”王守善连连点头,可电话就是不放下。

值班室里的老姜听得不耐烦,悄悄把电话线拔了,王守善竟然还举着电话说了五分钟,让我们几个目瞪口呆。等队伍从女区返回来,王守善才挂断电话。参观队伍走后,老姜偷笑:“这小子有问题,明摆着不敢进女区嘛!”

晚上回到家,吴媚也在,刚刚帮我妈收拾好屋子,正准备一起做饭。我悄悄问她:“你那个白玉烟嘴什么时候贡献出来,今天我可又见到王守善了。”

吴媚撅嘴:“这可是我的东西,你白要啊。”

“不是你说的吗?”

“我改主意了。”她指了指客厅沙发上的坤包,“看见没有,人家送的。”

我扭头看了看,对这类东西我不太懂,但看外观,好像是个高档货。“谁送的?”

“你认识。”吴媚拿出手机,让我看她的微信。上面有三百多条,都是同一个号码发的,那号码我也熟悉。

吴媚被人瞄上了,以她的颜值,这不稀罕。现在包送来了,性质就不一样了。据说王守善就喜欢给女人送包。这是一种试探,如果接受了,就表示愿意被包养。王守善经过三百多条的信息轰炸,现在给吴媚送包了。

林兰的事儿其实不是事儿,但王守善就是拿捏着,不给我个准信儿。因为他看上吴媚了。我点上烟:“你想怎么处理这事?”

“树林哥,我是不是给你出难题了?我就是怕直接拒绝会坏了嫂子的事儿,一直吊着他呢。这个包你来处理吧。”吴媚放下包,进厨房帮母亲干活儿去了。

母亲在厨房里招呼我:“树林,过来帮忙,晚上吃韭菜饺子。”

我说:“晚上唐利安排了个场,我去当陪客。”

母亲有点儿失望,但一听是唐利安排的场,又感觉我得去:“那你早点儿回来,饺子给你留着。唐利这个人哪,真是有本事,俺们老家的年轻人没几个混出头脸来的,数第一的就是这个唐利了。”

吴媚说:“树林也不差,是神探。”

吴媚可真会哄人,使劲儿在母亲面前夸我。

市局监管处副处长管恩杰给我打电话:“方便到市局来一趟吗?”

作为上级领导,管恩杰的口气是商量式的,我估摸着他有事找我帮忙。我在看守所,唯一能帮上别人忙的也就是在押人员的事儿了。

到了管恩杰的办公室,闲扯了一会儿,管恩杰问起林宪彬的表现。这是他第二次过问了。我详细汇报了一下,还特别提到了他曾贿买线索的事。管恩杰说:“树林,你知道林矿长是谁的关系吗?”

林宪彬的关系多了,我不知道管恩杰指的是谁。管恩杰说:“是蒋书记的。”

我马上想起了唐利办公室里的那張照片。管恩杰说:“咱公安系统好几年没动过人了,你这回得动动,蒋书记能说上话。”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A4纸,“这个,你想办法交给林矿长。”

我看了一眼,那上面只有几个字:“于杰,35,程大头,105。”

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给在押人员传递信息,一旦形成串供等行为,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的。“管处,这不太好吧……”

“这是上头的意思,跟你没关系,你只管执行就是。”我明白,这个上头,就是蒋明洲。

回来后,我挖空心思琢磨那张A4纸上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通过人口信息系统搜了搜这个于杰的资料,全市叫这个名字的有五十多人,各个年龄段、干什么的都有,看不出什么头绪。我又搜了一下三十五岁左右的,有三个,一个是中学教师,两个是农民。会不会哪个案子的受害人叫于杰呢?继续查了查,本地刑案受害人也没有叫于杰的。至于程大头是谁,更无从查证了。

我知道和林宪彬同时被抓的还有一个副矿长和两个煤炭经销商,但他们是被异地关押的,不在我们所,难道这是关于他们的信息?我想起了邱丛军的嘱咐,他专门安排将林宪彬放到我的室,就是为了防止串供,万一出了事,我如何向他交代?毫无疑问,管恩杰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

我专门找林宪彬谈了一次话,闲扯中,装作无意间提到他的同案,想了解那三个人的情况,结果他们和于杰、程大头什么的根本对不上。犹豫了三天,我还没有把那张纸交给林宪彬。管恩杰给我打电话:“树林,林宪彬的事你们所里肯定专门安排过,你要是有顾虑就算了,不过……”

他接下来透露的内容,对我确实是个诱惑。据可靠消息,市局局长牛玉国快内退了,蒋明洲有可能接任。以前我确实没想到蒋明洲居然有竞争公安局长职位的实力。虽然在唐利办公室里看到过蒋明洲的照片,我也并没太往心里去。政法委副书记在体制内是个很尴尬的角色。正职书记是市委常委,但副书记不值钱,资源和权力都非常有限。而公安局长手握重权,是一方大员,蒋明洲如果能当上公安局长,说明他的能量的确不小。如果我替他办了事,再加上唐利的那层关系,我重回刑警队的愿望很可能变成现实。说实话,我动心了。

几天后,所里通知,市局监管处领导来所检查指导工作,所领导安排巡控、管教、收押提讯、办公室等部门分头打扫卫生,整理台账迎检。监管处带队的领导八成是管恩杰,这次来估计也有继续给我施加压力的意思。目前我还没把那张A4纸给林宪彬看,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我真的太想回刑警队了。

邱丛军进管教室的时候,我假装低着头拖地,没敢跟他打招呼。我没脸面对他。当初收押林宪彬,他对我提的第一条要求就是不能形成串供。可眼下,我可能要辜负他了。

才收拾完毕,管恩杰带队来了。检查组要抽查部分监室,所长、政委陪着管恩杰查到107室时,林宪彬在里面大喊:“领导,我要举报犯罪线索!”

他将一封举报信交给了管恩杰。我心里微微一惊。举报信的内容我不知道,但我想八成和那张A4纸上的内容有关。看来,管恩杰对我失去了耐心,找别人干这事了。我相信这种事有人巴不得替他做呢,比如王长茂。也许,我就这么解脱了?

把心事放下,人也轻松了。周末,我准备开车拉着吴媚去兜兜风。吴媚建议带上我妈和小天。可小天说,如果奶奶不去,他就不去。没办法,我只好把周凤莲也拉上了。我和吴媚坐前头,母亲、小天还有周凤莲坐后头。看得出来,小天和周凤莲也很有兴致。

车开到翠湖,我停下来歇歇。刚点上一支烟,儿子拍我肩膀:“你不能抽烟。”

我今天心情不错,就跟他商量:“好儿子,我只抽一支,你看车窗我都打开了。”

“不行,你不能只顾你自己,也得想着别人。”小天一把推开车门,对周凤莲说,“奶奶,下车。”

周凤莲也觉得有点儿过分,对小天说:“别和你爸这么说话,就让他抽一支吧。”

“他抽我就不坐他的车。”

我的火一下上来了:“我抽支烟怎么了?怎么就自私了?”

“还说不自私?奶奶肺不好,受不了烟味。只有你和我的时候,你怎么抽都成,我不在乎。只要你影响到奶奶了,我就要说你。”

“许五四也是个烟枪,他怎么能抽呢?”

“爸爸从来不在家里抽。”

吴媚把我的烟夺了过去:“你别抽了,不抽死不了,省得乌烟瘴气的。”

我悻悻地说:“一口一个爸爸,叫得怪亲,你什么时候叫我声爸爸啊?”

“就冲你今天这样,你就不配!”

“你再说一遍!”也不知为什么,和儿子说话,三句两句就吵起来,这些天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立马又紧张了。

我的脸色把吴媚吓坏了,她赶紧对我母亲说:“阿姨,您说说他。”

“你这脾气还是这么倔,就不会让着孩子点儿,孩子不让你抽你就别抽。”母亲虽然这么说,但看得出来母亲对小天也有点儿来气,哪有对亲爹这么说话的?

我的一支烟坏了全家的好心情,兜风也没意思了。好不容易把人都送回家里,吴媚怕我再和儿子吵起来,让我送她回家。路上吴媚说:“今天你和小天都有错,你们俩,就是两头倔驴,可偏偏拴一块儿了。”

监管处刚检查完工作,政工考核组又来了,带队的是局党委委员、政工室主任霍正启。霍正启和罗治彪是警院同学,联系一直比较紧密,以前在刑警队的时候,罗治彪请霍正启喝酒,经常叫上我作陪。

检查完的当天晚上,罗治彪给我打电话,说他请了霍正启,让我也过来,地点就在刑警大队的食堂。罗治彪请客的目的,和组建禁毒大队有关。他说:“霍主任,禁毒从刑侦里分出来是全国的大趋势,更是部厅的要求,你看人家综合情报部门,三年时间全国遍地开花,县级公安机关都批了情报中心。我们禁毒搞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形成体系,独立出来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你们政工领导得多关心关心我们。”

霍正启说:“我也想分,可我当不了家呀。体制、机制的问题关键是上边,上边不推底下谁也拱不动。”

酒过三旬,罗治彪问了个比较敏感的问题:“牛玉国到点了,都传着新局长要从政法委调过来,是不是真的?”

这段时间局里人心浮动,问霍主任的绝不止罗治彪一个。霍正启笑着说:“老罗,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们都是在局长身边服务的,不问你问谁?”

“传言不一定准,程军也有可能。”

程军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安监局局长,近年来祥城风头最盛的年轻干部。此人的背景十分了得,他的岳父曾是退休的老市委书记。加上程军也是公安出身,曾在与我们祥城相邻的梧山县担任过公安局副局长,熟悉公安业务,说起来比蒋明洲还有优势。

霍正启明早还要到省厅开会,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罗治彪似乎还不太尽兴,拉着我来到一处小地摊接着喝。他向我透了透自己的想法,等新局长过来后,别管是蒋还是程,就把我要过去。按我们这儿的惯例,刑警大队长有很大的概率成为党委委员,整好了能干上副局长。罗治彪如果能上去,对我当然是件大好事。

罗治彪说:“禁毒从刑警分出来是迟早的事儿,现在没条件,再过个三五年就难说了。你的眼光要长远一些,要有干禁毒大队副大队长,甚至大队长的心气。”

过了没多长时间,检察院的人又提审了林宪彬两次。回来后,林宪彬情绪不错,这意味着他的事正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在一次谈话中,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举报线索的事。我待他不错,而且他一直以为我是他那条线上的人,有些事也不瞒我。他向我透露,于杰是为市内多家煤矿生产雷管等民爆产品的一家企业的老总,程大头是程军的外号,“105”指的是程军的办公室,“35”是三十五万元的意思。

我明白了,于杰通过行贿程军获得了民爆产品的经营权。毫无疑问,林宪彬的举报将对程军的前程产生重大负面影响。而蒋明洲对林宪彬的本意也只是利用而不是照顾,他的最终目的是整垮程军。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差点儿让蒋明洲当枪使了。

我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蒋明洲和程军的权力斗争漩涡里。管恩杰毫无疑问是蒋明洲的人,他把那张A4纸给我了,我没拒绝,纸上的内容我也看到了。尽管我没有给林宪彬传话,可林宪彬递举报材料的举动,无疑表明他已经得到消息了。如果最终结果是蒋明洲胜出,明摆着我没帮他的忙,他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如果是程军胜出,我的麻烦更大——谁会承认帮助程军的竞争对手给林宪彬传话?这个黑锅八成要由我来背。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我以为,管恩杰找了别人给林宪彬传话,就没我什么事了。可事情并不是我想的这么简单。依现在的情况看,不论谁当上这个公安局长,恐怕都没有我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睡不着,我干脆起来,给吴媚打了个电话。吴媚的声音有些慵懒,也有些沙哑:“树林哥,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想找你聊聊。”

“你等着,我去洗把脸。”

过了一会儿,吴媚重新拿起了电话。我问:“你感冒了?”

“没,就是嗓子不舒服。你有心事了?”

“嗯。”

“家里的事儿还是单位上的事儿?”

“单位上的。”

“还以为你又和小天生气了。你在哪儿呢?”

“家里。”

“这么说话也不方便,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吧。”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已经夜里三点多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悄悄出了门。其实,我知道吴媚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可就是想找人说说。最近这段时间,我真是有点儿心力交瘁的感觉。家里的关系超乎寻常的复杂,以小天为中心,两个相互仇视的老人,一个谁也不待见的我,还有一个特殊的在押人员许五四——虽然他被关在看守所里,卻是我家所有矛盾的根源;单位里,我也面临站错队的窘境,更糟糕的是,这个队仿佛无论怎么站都是错的,连弃暗投明的机会都没有……

小区门口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我打算给吴媚捎点儿润喉的药。药店里空空荡荡,只有个女营业员,问我要买什么。我一下子想不起药名了,挠挠头:“那个……叫什么来着?”

女营业员拿了盒安全套给我:“十五一盒。”

“哦不是,我要金嗓子喉宝。”

“十二一盒,一共二十七。”

第七章

吃完饭,母亲收拾桌子和餐具,周凤莲在擦地。

“小天,你来帮我刷刷碗。”母亲在厨房里喊。

小天正在看电视,母亲又喊了一遍他才听见。“我昨天不是刚刷了吗?”

小天回来后,母亲一直没让他干过什么活儿。小时候,母亲常让我干,我从小就会做饭和料理家务。母亲的理念就是小孩儿要有自理的能力,长大了有好处。看来,母亲也打算让小天多锻炼锻炼了。

母亲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多干点儿亏不着你。”

周凤莲听着不乐意了:“孩子还小,什么都叫他干,那还要我们干什么?”

“小天也不小了,这个年纪解放前都快当爹了。干干家务没啥,这是为他好。”

“现在又不是解放前。你要嫌累,尽管放着,我来。”

面对周凤莲的袒护,母亲就是想坚持一下:“小天,你过来。”

“奶奶说不要我干。”

“我也是你奶奶。”

“我不想干!”小天的嗓门儿大得能捅天。

我冲小天瞪眼:“怎么和你奶奶说话呢?让你干你就干,你奶奶还不能支使你咋的?”

“我在爸奶家里从来没干过活儿。”这段时间,小天发明了一个词——“爸奶”,用来指称许五四和周凤莲,但明显把正牌的爸奶排除在外了。

对母亲最有杀伤力的就是小天的态度,隐忍的母亲一边刷碗一边抹泪:“你这么大了,让你干点儿家务怎么了?”

我强压着火气:“小天,孩子多干点儿家务不是坏事。从小就能自理,自己照顾自己多好?你看你爸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独立了。”

小天说:“你是你,我是我,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你们这样强迫我有意思吗?”

“行了,你们都别说了,我干就是了。”周凤莲进了厨房,小天一拍屁股回屋了。

快睡觉时,母亲到了我屋里:“不让你把周凤莲接来,你偏接。这下好,他俩一条心,什么话都聊,什么事有商有量,拿我当空气。你忙,顾不上这些。可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家里,显得我像外人似的。”

母亲天天在家,对家里氛围的体味比我要深得多。当初做这个决定时,我忽视了周凤莲对小天的影响。现在她和小天住一个屋,有她在,儿子就有了情感的依托,和我们的距离就更远了。

母亲的意思是将周凤莲送走,有周凤莲在,小天根本不能融入这个家。我当然同意她的想法,可是,小天会同意吗?

第二天,我找小天谈了一下。当然,我说得很委婉:“小天啊,虽然你周奶奶来了咱家之后,对你很照顾,但她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人,我感觉她老待在我们家也不合适,你说是不是?”

我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周凤莲是他奶奶的身份。儿子却低着头聚精会神写作业,根本不睬我。我只好提高嗓门儿又说了一遍,儿子说:“这么大声干吗?你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

“你明白那就更好。”

“我就一句话,她在我在,她走我走,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到了单位,还没下车,国华的电话过来了:“刘哥,你从市政府门前过的时候,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我以为他说的是上访的。

“那可能是都清理了。”

国华告诉我,一夜之间,林宪彬的举报信贴满了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区和宿舍区,整个儿祥城市炸锅了。

蒋明洲和程军的斗争白热化了。这事对程军的打击力度是空前的,看上去,蒋明洲胜券在握。不过,这也是把双刃剑,林宪彬是个失去人身自由的在押人员,他的举报信是怎么贴出来的?

市纪委很快介入,市局监管处副处长管恩杰被带走调查。监管处是看守所的业务上级,上级出了事,所里议论纷纷,我心里更是忐忑。

周五集体学习,大家没心思念文件,都在讨论管恩杰被查的事。因为还没有结论,领导们都比较谨慎,所长、政委先后表态:不信谣,不传谣,相信上级,相信组织,干好工作。

国华悄悄问我:“刘哥,管处长的事儿会不会涉及咱所里,毕竟林宪彬在咱所押着呀。”

我故作镇定:“应该和咱所没关系吧。林宪彬的举报材料不是直接交给管处长了吗,又没交到我们手里。”

没多久,纪委的人来所里调查林宪彬。我是林宪彬的包室民警,全程跟着。林宪彬没交代有人给他传递消息的事,只说以前知道于杰的行贿行为,现在想起来,就举报了,是管处长直接受理的举报。

纪委的人走了,我把高升提了出来:“这几天室里有什么动静?”

他连说了几个人的情况,但我想听的却是林宪彬的事。高升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的想法,又说冷建强吹牛认识女区的犯人。我没心思听这个,直接提醒他:“林宪彬呢?”

高升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最近提审他的人多了,好像胆子也大了。我出来时他让我给你说一声,想吸烟。”

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公然向我要烟。我当然明白林宪彬胆壮的原因,他感觉我和他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有点儿想多了,但我不打算点破。

我又提出林宪彬谈话。

“你想抽烟?”

“想。”

“我要是不给你呢?”

“你会给的。”

我让林宪彬坐上了铁椅子:“我身上没带烟,你等会儿,我给你找烟去。”

我去了巡控室,国华也在,正和魏群闲扯。国华今天值管教班,我提人谈话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找了個机会,他小声提醒我:“林宪彬身体不好,你最好别这样搞他。”

我说:“不碍事,就是让他反省反省,这小子敢跟我挺腰子了。”

林宪彬坐了一个小时,我拐回来了,把烟给他点上。他抽着烟,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烟雾很快把我们俩淹没了。

我不知道林宪彬在想什么。装着管恩杰纸条的塑料袋就在我的上衣内兜里,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纪检部门找到我头上,那就实话实说吧。有这张A4纸,我应该是能说清楚的。至于会不会得罪了未来的公安局长,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人的命,天注定。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靠站队上位的,至少我不行,我的修行还不够。

最先注意到林宪彬有情况的是巡控魏群,巡逻经过我的室时,里面一阵骚乱,距林宪彬提审完毕回到室里只有半个钟头的时间。

我打开监室的门,林宪彬弓着身子倒在铺板上,腿在抽搐。他的冠心病犯了。所医田建法也赶了过来,查看了一下林宪彬的情況,对国华和我说:“情况不好,所里没有抢救条件,快打120!”

林宪彬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挣扎了两个钟头,最终无力回天。

在押人员死亡是天大的事儿,局里和检察院迅速介入。整个儿事件的处置过程受到了严格审查,所有当班民警都被调查了一遍,林宪彬所在的107室和一区管教室一个月内的监控视频都被拷走,以确定他是否遭到了虐待。

经尸检,林宪彬体表无外伤,系冠心病突发抢救无效死亡。所里经过调查,认为看押和处置工作没有瑕疵。驻所检察室的杨主任在调查我时,将重点放在了林宪彬发病前我提他谈话的细节上,这帮人真是火眼金睛啊。

杨主任也是杆大烟枪,边抽边问我:“你让林宪彬坐铁椅子了?”

“坐了。”这事有监控,不容我否认。

“为什么?”

我说:“纪委的人来查,林宪彬心情不好,这意味着他想通过举报立功的事儿黄了。我和他谈话时,他说想抽支烟,我想如果能缓解缓解他的心理压力,抽支烟也不为过。当时管教室只有我一个民警,为了安全,我出去找烟时就让他坐了铁椅子,一方面,可以保证他无法做出危险的举动,另一方面,也让他冷静冷静。在我们管理的过程中,让在押人员坐铁椅子是常态,不是惩罚,不会产生不良反应。”

“你让他坐的时间有些长了。”

“杨主任,我是到巡控室找烟,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接着就过来了。”

自始至终,我没让杨主任抓住把柄。最终,检察院把林宪彬的死定性为正常死亡事件,所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检察院的结论下了,并不代表问题都解决了。政府还要面对鲍家屯煤矿数百名职工的诉求,看守所没有监管的责任了,也有协助维护稳定的义务。特别是林宪彬的家属扬言,人死在看守所里,没个说法就来抬尸闹事。这种事,最难摆平的就是死者家属。

对所里有利的一点是林宪彬的家庭情况。据信访办的人介绍,他的老婆和儿子三年前均死于一起车祸,林宪彬的后事由他老家的父母操办。林母长年卧床,林父身体还算硬朗,因为要照顾老伴,才制约了林父的上蹿下跳。

邱丛军打算由所里的人组成一个工作组,直接赶到林宪彬的老家。他的想法是,与其让那对老夫老妻过来,不如我们过去——家属们一旦集中在这里,惹出事儿只会是所里吃亏。

既然人死在关押待审期间,公安机关赔偿是免不了的。对于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这件事,邱丛军估计至少三四十万,局里的底线是不能超过五十万。接下来就要确定工作组的人选,我估计有可能是所长或政委带队,加上办公室主任或管教大队长,我是林宪彬的包室,去的可能性也比较大。果然,邱丛军对我说:“所里最有群众工作经验的民警就是你了,你得跟着跑一趟。”然后他又问我,“你估摸着需要多长时间能处理好这事儿?”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谈判的时间。“一个星期差不多吧。”

没想到,最后定下来的工作组成员却是看守所副所长马继高、我和国华。这活儿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马继高的心里没谱儿。他是个有情绪就摆在脸上的人,看得出对这样的安排很有意见。所长、政委不去,让他一个副所长当枪头,他认为这是所领导在整他。平心而论,这个处置班子级别真有点儿低。马继高是副所长,我作为副手,只是个中队长,我不知道所长、政委是怎么考虑的。

林宪彬的老家在左良县,出发前,我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平板电脑。国华以为是用来解闷的,我也不解释。到了县城,我们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了车,我和国华去采购。我选了足够吃一星期的方便面、面包、火腿肠,以备长期作战。

林宪彬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从县城出来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从山上的盘山路俯视村庄,俯视村头第一家也就是林宪彬家的房子,我太震惊了。一万个没想到,因贪腐落马的林宪彬的老家竟然如此破败:低矮的石头房,破败的院子,院里还靠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自己花天酒地的,居然一个子儿不给家里,我不理解,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怪不得林宪彬犯事后,他家里没有一个人去看他或是给他的账上存钱。我想,他家里人这次闹事的唯一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要点儿钱改善改善生活。

第一次登门,林宪彬的父亲林山江扛着一杆鸟铳站在家门口,指着我们仨说:“带着钱来就进门说话,没带钱赶紧滚!”

马继高胆小,怕起冲突,立马带我们“滚”了。这里的人真不好惹啊!早就听说这里民风剽悍,民国时多出土匪,抗战时让日军头疼,名不虚传。

对于林山江的对抗,我和马继高的意见产生了分歧。马继高的意思是先报告当地派出所缴了他的铳,否则一旦伤了人,他负不起责任。可我觉得现在缴铳有点儿不是时候。我是刑警出身,对武器比较敏感,那鸟铳枪管都锈死了,只是外面又刷了漆,看上去挺吓人,其实不管用了。与鸟铳相比,更让我不放心的是当地村民对我们的敌视。比如我们从林山江家回到车上时,一位妇女上前拍我们的窗子,质问我们:“大彬是不是被你们打死的?我们都听说了,看守所的人有喝水死的,有睡觉死的,有躲猫猫死的,其实都是被打死的。”

按理说,马继高是我的领导,我应该无条件服从。但我认为,无论对我们几个还是对所里而言,妥善处理林宪彬的后事,尽快消除稳定隐患始终是第一位的,马继高如果让派出所出面缴铳,很可能会激化矛盾。我向马继高详细解释了那枪的情况,他当了多年警察,但很少接触枪支,更别提这种土枪了。

马继高却执意要和派出所联系,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当然,不仅是不信任我的问题,还有他肩上的责任,万一伤了人、死了人,他这个副所长就别想干了。我只好找个机会给邱丛军打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邱丛军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个节骨眼儿让派出所处理枪的问题,无疑会让情况更加复杂。邱丛军立即给马继高打了电话,马继高也马上明白,有人“告密”了。他对我说:“树林,你本事真不小,这事你来处理怎么样?既然我当不了家,那我今天就给你让路!”

说着,马继高下了车,砰地一下关上车门走了。国华对我说:“刘哥,你和马所长扛什么,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干不就得了?”

我也有点儿后悔,这么一来,我彻底把马继高得罪了。我打算等马继高回来后,先向他道歉,再按他说的办。可我和国华在车上等了三个小时,没见他的影子,却等来了邱丛军的电话。

原来,马继高搭了辆过路车回了城,他真撂挑子了。邱丛军说:“马所走就走吧,不要理他了。你和国华行不行?要不然我直接赶过去。”

我想这也是在邱丛军面前展示我能力的一次机会,就说:“邱所你放心,我能处理好。”

接下来,我带着国华和村支书见了面,村支书说那家人横,村民见了都是绕着走的。我心里就有数了。

从村支书家里出来,我决定三天之内不和林家人接触。当天晚上我和国华是在车里过的。以前搞案子时,在车里吃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国华却是头一回。我对他说:“你也不可能在看守所干一辈子,以后要是到了刑警队,这就算是你提前做准备了。”

我这绝对不是忽悠国华。近几年公安机关对看守所的队伍管理比以前活多了,每年都安排新警去锻炼,每年也会从在看守所工作三年以上的年轻民警中抽调一部分到其他部门工作。

第二天,我带着国华到村里的小卖部采购了一批东西,多数是学生用品、日用品,还特意买了几桶花生油。国华问我买这些做什么,我说能用上就用上。

然后,我和国华开始在村里走访,走访没有直接目的,就是为了表明我们的身份和来这里的意图,和村民聊天,拉近关系。我先给村支书的老婆放了两桶油,每到一户人家,家里有孩子的,我就送人家一个书包,家里壮劳力不在只有妇女的,就送点儿日用品,家里只有老人留守的就送一桶油。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可以向村民们表明我们的诚意,我们警察不是凶神恶煞,不是他们的对立面,我们是真心来解决问题的。

我还充分利用老百姓对高墙里头的好奇心,用平板电脑播放林宪彬发病时的视频。这一招儿很管用,许多人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得以见到看守所内部监室的真容,视频上明明白白显示,林宪彬和室友说着话的时候,突然就捂着胸口歪倒了,这的确是心脏病急性发作,不是让人打的。

我们就这么一家家跑,跑了三天,国华撑不住了,问我:“所里给了我们七天时间,我们天天就这么跑外围,管用不?”

管不管用我也不好回答,但我相信一定有用。果然,到了第四天重跑第二轮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说实话了,说林宪彬确实是自己生病死的,怨不得人家看守所。还有人说,他这种人不干正事,又不管父母死活,死了活该。我私下里问一个村民,在你们这村上买个院子得花多少钱。他说,我们这儿地偏,房不值钱,六七万块钱就能买一处瓦房院子。

这些铺垫有了效果,就可以和林山江谈判赔偿金额的事了。家是林山江的主场,对我们不利。在村支书的帮助下,我把最后协商的场所定在大队部。大队部原来是个小学,后来小学撤并成了村委办公地点,能装不少人。

当天,我们让支书放出风去,要与林家商谈赔偿的事儿,支书还拉了许多人来帮着参谋。事实证明,之前的群众工作是非常有效的,谈判开始后,村里人都向着我们说话,压制住了林家人的气势。当时我估计,大概十万块钱就能把这事搞定。

我说:“林宪彬人没了,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也无法提前预防。事发后我们所里采取了所有能够采取的抢救措施,现在正积极向民政部门建议对家里进行抚恤。我们要让亡人走得踏实,也要让家属继续过日子。”

我的话说得很圆,在赔偿问题上不提公安机关,而是说成民政部门进行抚恤,从而突显出公安机关的责任和情怀。更重要的是,我不主动说出数额,等着林山江先出牌。林山江没想到村里的人大多向着我说话,他的主场优势一下子没了。趁林山江和亲戚商量的空儿,我接着说:“经过我们的协调,民政部门对这事很关注。来村里这几天,我们也亲眼看到二老的房子非常破旧。我们已经建议,由民政部门出资为二老在村里购买一处宅子。”

话音刚落,村里人都鼓起掌来。看得出来,这个建议对林家二老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事就这么定了,所里只需要掏六万块钱就能顺利摆平。我们与二老簽订了最后的处理协议。回来的路上,国华对我说:“哥,我真是服你了!”

回到所里,正想着该如何缓和与马继高的关系,又有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蒋明洲和程军双双被市里免了职,其中,程军因涉嫌受贿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一同免职的还有市局监管处副处长管恩杰和政法委办公室副主任黄亿城。黄亿城就是举报信的复印与张贴者,一个拍马屁拍过头的二百五。据说,那天黄亿城喝多了,私下里整了个这么雷人的节目。

黄亿城是个出了名的酒晕子,喝多了胆比天还大。一次在小饭店里喝酒,把开去的公车送给了饭店的服务员。人家得了车,马上辞职不干开车回老家了,办公室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车要回来。

举报信事件的发酵形成了汹涌的舆情热点,举报人的突然死亡更让舆论火上浇油,一时间社会上谣言四起,甚至传说林宪彬是被人害死在看守所里的。就算神仙下凡,也无法让两位争当公安局长的当事人全身而退了。

备感幸运的人也许就是我了。在回刑警队的诱惑面前,我的确犹豫过,动摇过。幸亏犹豫的时间比较长,让管恩杰不耐烦了,就找了别人。否则,我怕是也跟管恩杰一个下场。现在,只要管恩杰不把我交代出来,我就平安无事;即使交代出来,因为我没有付诸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事实上,管恩杰确实没提我的事,因为只要一提我,注定会把他自己搭进去。纪委调查时,管恩杰一口咬定自己在检查时接到了举报,一时组织原则放松,就把信转到蒋书记手里了,黄亿城头脑发热做出的事完全与他无关。至于是谁指使林宪彬举报的,更无从查证了。

我感觉自己可以解脱了。我将管恩杰给我的那张A4纸仔细收藏好,和我的日记本放在一起,成为了我永远的秘密。当然,这件事我也详细地记录到了日记本里。从上初中到现在,我已经写了十六本日记了。这是我对自己一生的记录,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林兰的事情依旧没有着落。

那天晚上我和吴媚再次去拜访王守善,又塞给他老婆一张卡,王守善还是没松口。这老色鬼真的是看上吴媚了,如果他不见兔子不撒鹰,难道为了林兰,我要把吴媚搭进去?

从王守善家出来,我们打了辆出租车。坐在后座,我一言不发。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吴媚转了话题:“蒋书记和程局长都没戏了,下步你们局长谁干?”

“谁愿意干谁干去。”我认为依目前的局势,这事要放一放了,牛玉国最起码还得撑个一年半载的。

吴媚说:“那你想从看守所出来的事不就没戏了?”

“以后再找机会吧。”

前座的司机突然打了个喷嚏。我下意识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司机也正通过后视镜观察我。司机戴着帽子,我有点儿奇怪,这人怎么在车里还戴着帽子?

到了站,我把车钱递给司机的时候吓了一跳,竟然是王长茂。王长茂比我还尴尬,没好意思伸手接钱。我把钱放到了座位上,王长茂说了句谢谢。刚转身要走,王长茂叫住了我:“树林,这事你别告诉别人。我娘是个病秧子,得靠药养着,我还有房贷,经济压力太大了……”

我点点头:“放心,今天咱俩没见过面。”

出租车飞速开走了。吴媚问我:“你认识这个司机?”

“是我同事。”

“警察还开出租?”

“待遇低呗。”

按照规定,公务员不能从事第二职业,王长茂是怕我举报他。我突然感觉自己和王长茂找到了共同点——尽管不是一路人,但我们都是为生计挣扎的可悲的小人物。

回到我家坐了一会儿,吴媚有点儿犯困,说要回去。我讨好说:“今晚住这儿吧。”

吴媚迟疑。我说:“我当正人君子行了吧?”

“你瞧那周老太太,你不怕她说闲话?”

“她爱咋说咋说,怕什么。”

吴媚却执意要回去,我只好开车送她。刚回来,我发现周凤莲还在客厅里坐着。平时这个点儿她差不多睡了,今天……难道是有话对我说?

果然,周凤莲说:“有件事……俺觉得必须提前和你说道说道。你们干公安的确实挺危险,难保没个三长两短的……现在的人都想得长远,特别是你们这些整天和犯罪分子泡在一起的,更应该想得长远对不对?”

她啰里啰嗦,我一直没听出头绪。“周姨,您有话就明说吧。”

“你最好能立个遗嘱什么的。”

我笑了:“我才多大,现在立遗嘱还早了点儿吧?”

“你得在遗嘱里注明,你家的房子将来得留给小天。”

“这不用您老操心,小天是我儿子,等我没了,房子自然是他的。”

“话虽这么说,可你要是将来再生一个,我们家小天能不能得到房子就不好说了。”

周凤莲想得真是远哪。

我总怀疑周凤莲另有所图,征求吴媚的意见。吴媚说:“让你立你就立吧,人家不放心的不光是你再生孩子,还有我。你想,要是像她说的那样,哪天你万一没了,我不还在吗?有我在,房子也落不到小天手里。”

这些日子,只要我不在看守所当值,有空儿就跑林兰的单位拜访王守善。我打定主意了,软磨硬泡,好歹要把林兰的事办妥。王守善还在跟我打官腔,以前喂给他的那些好处,他好像一点儿也不记得。眼看下班了,我总不能跟着他回家,只好悻悻告辞。

刚到人民路,就赶上大堵车。唐利打电话催了我三回,等我终于赶到朱雀山庄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唐利的这个饭局请的是一帮子生意人,其中有几个都是二斤多的量,不找几个能喝的唐利还真应付不过来。我就是他叫来帮场的。

对我的晚点,唐利坚持要罚我一杯酒,他说:“你们这些公务员真不像话,说一定按时来,就是不讲诚信。”

我说:“不是我不讲诚信,确实路上堵车。”

旁边几个人给唐利帮腔:“公务人员只要不是公务在身,来晚都得罚。”

还有人说:“就是,整天喝茶看报的就把工资挣了。我们来晚罚一杯,公家人来晚得罚两杯。”

我刚从王守善那儿出来,心情正郁闷,端起酒杯仰脖干了。“对,公务员全他妈的是孙子,不是孙子也是装孙子!”

唐利上下打量我:“怎么了,对自己人开炮?哪个公务员惹着你了?”

我又干了一杯:“一个叫王守善的王八蛋,狗日的,难为一个精神病人。”

唐利哈哈大笑:“原来是他呀,我最近刚会过他。老刘,不就是一个王守善吗?我替你出口气怎么样?”

唐利喝大了就喜欢吹牛,我没理他。没想到唐利较上劲儿了:“老刘,你别不信,我真能替你治他。他难为别人我管不着,他难为你我不答应。”

我冲在座众人端起酒杯:“不提这事了,喝酒!”

唐利脸上挂不住了:“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把这王八蛋叫过来。”說着,他拿起手机开始拨号。电话通了,唐利说,“老王,我们正在喝酒呢,想你了。朱雀山庄玫瑰厅,给你十分钟时间,你赶紧过来。”

放下电话,唐利说:“老刘,从现在开始你掐着表,看王局长来不来。”

我说:“唐利,你喝多了。”

“老刘,我清醒着呢,你就等着瞧吧。”

我们都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十分半钟,满头大汗的王守善匆匆赶到。我们都傻眼了。

唐利站起身:“王局,快请坐。今天没别的事,就是请你喝个闲酒。”

王守善还有点儿气喘吁吁:“唐总,你说得这么急,我还以为是大事呢。”

“不是大事,就是想你了。”

发现我也在场,王守善的目光有些躲闪。唐利向王守善介绍了在座各位,又悄悄对我说:“老刘,我神不神?”

“神了。”这回我真是心服口服,“他怎么那么听话?”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谁不喜欢钱呢?”

喝了几杯酒,他又对王守善说:“王局,刘队前妻的事找你帮忙,这可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儿。而且人家一个精神病人,你得有点儿同情心吧?今天你就表个态,给不给办。”

想不到王守善答应得那么痛快:“给办。”

“这还差不多,”但唐利并不打算放过王守善,“不过,你来晚了半分钟,我可要罚你酒。”

王守善说:“唐总,我路上一秒钟也没敢耽搁。”

唐利没理他:“王局长,你说半分钟是几秒?”

王守善脸色变了:“三……三十秒。”

“那我今天就罚你三十杯,放心,啤的,跟白水一样。”

服务员搬进来一箱啤酒,全开了。唐利一杯一杯数着,王守善一杯一杯喝,最后干脆对着瓶子吹。三十杯还差一半,王守善吐了,踉跄着奔向厕所。

这样整人有点儿过了,我怕万一两人搞僵了,林兰的事就彻底黄了。我赶紧跟到厕所里,王守善正抱着马桶狂呕不止,一边吐一边哭。我马上明白了,不光是喜欢钱的事儿,他被唐利抓住把柄了。生意人有了政府官员的把柄,就有了对付他们的尚方宝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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