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峡江
2017-03-28韩永强
韩永强
排行峡江
韩永强
过去的峡江民间,有“三月桃花水”之说。“桃花水”是指桃花盛开时节,峡江里的春风春雨让春水涨起来。整个峡江一年的繁忙就此开启。桃花水还意味着发财的机会就要来了,因为涨了桃花水,峡江江面就会开阔很多,川江的木排子要借水开排,历川江闯峡江到下江。靠江吃江的故乡人心里早就痒痒了!他们除了把包谷种子和梅豆子、豇豆、茄子、广椒、南瓜、丝瓜、冬瓜等蔬菜种子点进土里,最为关心的就是眼前的峡江里会漂来什么样的“财喜”。大人们每天很早很早就会来到九龙奔江的回水沱里,看看有什么意外之喜会横置在眼前。
长江三峡里的归州人对木排(方言读pa)子有几种称呼,如木排子、排子、木排、筏子。其中“木排”具有书面语言和官方称呼的味道,老归州民间都叫排(pa)子。
排子在我们儿时的心中,是峡江里最不可缺的神秘风景。在峡江开始泛黄丰腴起来时,从上游远山的拐弯处,猛然间会顺着江水挤出来一座起伏跌宕的茅草屋。只要有机会,我们都会爬到九龙奔江的石梁上,看那“长”着茅草屋的排子顺流而下。
九龙奔江之间的吒溪,是峡江最为神秘的险滩,川帮的柏木船要过吒溪是必须泊船顶塘,请当地的船老大引水过滩的。那些排子因为体型巨大,人工很难随意控制,不能泊岸请引水,只好麻起个胆子自己闯吒溪。看着排子绕过九龙奔江的第一道石梁,大浪立马给排子一个下马威,一下子就凌空而起扑到排子上了,那些搬梢的人一个个好像从水里钻了出来,但是他们依然拼命搬着梢,几乎用尽全部力量控制着排子不向石梁撞去。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一道石梁接着一道石梁地闯,排子就在巨浪的冲击下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钻进入浪里。搬梢的人也跟着跃起又沉没,排子上的茅草屋成了排子不沉的标志。在第七到第九道石梁之间,没有了铺天盖地的巨浪,却有更为险象环生的漩涡在等着排子的到来。吒溪的诡谲神秘就在这些漩涡里。那些游走的漩涡飘忽着,变幻着,时而鼓起巨大的“泡”,把排子几乎要托举起来,时而又偃旗息鼓;排子还来不及喘息,漩涡就纠缠过来把排子拼命向漩涡的“心”里拖去。抗争抗争还是抗争,抗争的动力就是那些搬梢的人。他们知道,此时他们的命运就在他们抗争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丝丝胆怯或者懈怠,他们就会被卷入漩涡的“心”里永远也挣脱不出来。那些搬梢人或许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生死攸关”,但是他们最懂得在生命的紧要时刻,自己才是自己的救命人。
那样的场景不仅仅是我们儿时观赏到的最激动人心的画面,也是我们儿时最为重要的人生启蒙。在那样惊心动魄的生死抗争之后,搬梢人完成了人生的又一次涅槃。因此他们在得以喘息之后,有理由让自己轻松一下,于是峡江移步换景:排子随江水荡漾着,江风里会传来搬梢人旷达的号子。掌头梢的人领唱,众排工附和合唱。
领:江心排工,众和:哦嗬。
领:号子昂啊!众和:哦嗬。
领:峡江两岸,众和:哦嗬,
领:回声荡啊,众和:哦嗬。
领:哦嗬喊得,众和:哦嗬,
领:山摇动啊,众和:哦嗬!
领:排子冲破,众和:哦嗬,
领:千层浪啊!众和:哦嗬!
几十个男人一边跺着脚,一边搬着超长巨笨的木梢,一边这样应和着放声向天而歌,整个峡江都跳跃着,奔腾着生机。
看着庞大的排子夺滩而去,我的心似乎也随着排子去了。那些排子会到哪里?排子上的那些汉子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排子上的那些房子最终会怎么样呢?没有想到有一年春天,突然涨起来的桃花水,把过去我们只能站在九龙奔江的石梁上看的排子,送到了我们眼睛皮子底下。那天早上去上学,一个庞然大物一样的排子,居然横陈在唐马河边,一群人正叽叽喳喳地指点着抵在岸边的排子。我们几个小伙伴当即决定干脆不去上学了,就去排子上玩儿。我们欢呼着奔向排子,很快就挤到了水边。
那时候,“哇塞”这样时尚夸张的词语还没有出世,我们只能面对排子目瞪口呆!记得我们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西瓜兄弟,里面有形容“长”的一句话:“前面看不见头,后面看不见尾。”我们当时很快就想到了这句课文,努力地想把这样大的排子的头和尾看清楚,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最关心的是排子上的茅草屋,怎么会在漂着的排子上“长”得那么牢实。抵在顶塘岸上的排子比任何一条船都要稳当,浪来了动都不动一下。有人说排子起码有一米厚呢,抵在坡上的一根木头差不多就有一米厚。排子上的工人们看到这么多人来看稀奇,有了几分自豪。他们三五成群地抱着膀子走过来,听着大家叽叽喳喳,很大方地邀请我们到排子上去看。我一下子就窜到排子上的茅草屋那边,去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茅草屋建在排子的中间,都是木头垒起来的。打开粗糙的木门,仔细看过去,里面有用木料搭起来的架子床,“地基”也是木料,有的地方铺有木板。木板上堆放着南瓜、冬瓜、土豆、辣椒、包包菜等菜蔬,另外一头也有木门,靠近门的地方安有锅灶,灶里燃着火,锅上蒸着蒸笼,热气扑扑地飘向屋顶,木梁上挂着的腊肉和腊猪油卷儿也被熏香了。茅草屋的“墙壁”当然也是木料垒起来的。从茅草屋里出来,我忽然发现排子上居然还种有辣椒、茄子、黄瓜。几个妇女正在菜地里采摘新鲜的蔬菜,还有几只鸡在菜地里窜来窜去。看见我瞪大的眼睛,一个妇女指着不远处说,那里还有猪圈呢,不久前才把猪杀哒。听了妇女轻松的说道,我就觉得自己对排子上的茅草屋有兴趣简直太对了!这跟我们在岸上过日子没有区别呀,不同的是他们用水比我们方便多了,洗东西也好、煮饭也好,把桶往江里一丢,拉起来就是水,不像我们还要跌跌窜窜地到沟里去挑水。
大清早的,一个汉子坐在一把很大的木椅子上抽着大脑壳烟袋,四川毛烟在大大的铜烟袋里被汉子吸得红艳艳地跳着火苗。看我瞪着好奇的眼睛,汉子招手让我过去。我问他,你们从哪里来的?汉子哈哈大笑着说,远得很哟,今年水不顺,走到你们这里三个月了,现在“墩”到这里,不晓得几时才走得动哦。我小心地问:你们自己不能推着排子走吗?汉子又笑了,你这个娃儿,晓得这个排子有几莽大吗?我摆着头说,不晓得。我晓得你不晓得的。这个排子一根木料就可以打一房结婚的家具,整个排子有一千多根这样的木料,你说有好多?汽车来拖要拖几百车哟。我的妈呀,我心里想,那是多大一座山啊!他用大脚跺跺木排子说,你看到的只是一层木料,这个下面还有四五层这样的木料,你看我用劲跺,木料颤都不颤一下,不然的话峡江里的水那么厉害,一下子就会把木排子扯个稀巴烂。我指着木排子上的房顶问,上面只能盖草吗?壮汉说也有盖树皮或钉木板的,但是盖茅草最好,在江里太阳大没有躲闪,茅草顶子可以遮阴凉,大热天的坐在里面凉快得很。他还告诉我,有的木排子还在前后盖两座小房,供女人男人分开住。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木排子上会有两座小木屋。
我把自己在排子上看到的讲给爷爷听,爷爷说放排子的人很遭孽(辛苦、受罪的意思)啊。他们不像我们驾船,只要识得了水使得了舵就可以行船。他们三五十个人驾着这样大的家伙,碰到险滩礁石大浪,想躲也躲不过。好的是排子家伙大,只要绑扎得如法,一般不怕撞也不怕滩,但就怕搁浅了动不得,只能等涨水再走,所以他们上了排子就没打算三五个月回家。爷爷还告诉我,川江上游的排子没这么大,因为那里的河窄,水小,走不了大排子,几根或者几十根木料就可以扎一个排子漂到宜宾。我们说的长江,一般都是指从宜宾开始的,在那里,大大小小很多条支流都流进了长江主航道,大水上走小排子就不划算了,所以排子就要做大。一般有七八十米长,二十几米宽,最大的还有一百多米长,三十米宽,走在川江里黑压压的就像一座山来哒。我问爷爷,为什么不像运四川毛烟、大米一样,用船把木料装着运到各地去呢?爷爷摸了摸我的脑壳说,用排子运木料最省力、最方便,最便宜。在那些出木料的地方,溪河水不大,也没有木船行走,最简单的办法是“放漂”,就是把原木砍倒溜进水里,木料自己随水漂流,有人在水大的地方等着,把那些漂来的木料一一归拢,再用纤藤把一根根原木捆扎在一起,扎成十米二十米长的木排,由人工用竹篙操纵,运送到与川江主航道交汇的宜宾,然后再扎成放到长江里的几十上百米的大木排子。
长江上游的川江水流湍急、江面宽敞,行船也多,重新梱扎的木排必须十分讲究。首先材积一般不超过1000立方米,这么多的木料还不能全部绑定在一起,而是分成多个“排节”。“排节”与“排节”之间有一定间距,方便木排漂流时在合理避让、调头时有一定的操作灵活度。每个排节要尽量选用长度和直径都差不多的原木,采用木楔和横木加牢,较细的原木扎成的排节放在前端,作排头,转向灵活。材积小的排头配备放排工七八个,大的要配十多个。虽然采取了很多办法,但是木排子到了川江上依然不好掌控,在激流的冲击下破浪而来,如同爷爷说的“黑压压的就像一座山来哒”。无论大船小船,木船轮船,看到横行无忌的排子,绝对都会俯首称臣。那时候,我们对木排子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向往:长方形木排顺江而下。木排四周环水,远远望去几乎与江面齐平,奔腾的江水好像要漫了上去,排子上的小木屋却飘着炊烟,鸡鸭自由自在地跳着飞着,小狗不时汪汪叫着,在我们眼里,那随意流动着的小木屋简直就是童话世界。我们不知道,到了闯吒溪这样特大的险滩时,放排子的人要齐力上阵,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搬着梢,在驾长的指挥下左右摇动着长梢,躲避随时都可以把排子撞击得四分五裂的石梁、礁石。虽然辛苦艰险,但放排子的人却过得很快活。不闯滩的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自在地唱情歌:
领:枞树围子,众和:幺妹子嗬嗨;
领:杉木棹啦,众和:幺妹子咿哟!
领:新撬木排,众和:幺妹子嗬嗨;
领:顺江漂啦,众和:幺妹子咿哟!
领:隔壁大姐,众和:幺妹子嗬嗨;
领:莫望我啦,众和:幺妹子咿哟!
领:放排回来,众和:幺妹子嗬嗨;
领:再看姐啦,众和:幺妹子咿哟!
在漫长的放排子日子里,这些写意的情歌能给他们带来轻松和快活,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唱的是劳动号子。长江进入瞿塘峡后,被称作峡江。峡江河谷陡峭,水流湍急,险滩重重,为了协调劳动节奏,振奋精神,统一放排和行排动作,排工们会唱响雄浑粗犷、铿锵豪迈的劳动号子。放排号子一人领唱,众人以衬词帮腔和唱。有人对放排号子和船工号子进行过比对研究,发现放排号子与船工号子有很多相似处,也有起桡号子、平水号子、摇橹号子、慢橹号子……曲调极为丰富,旋律高亢优美、激越奔放。放排号子的唱词多为唱古人、唱故事、唱情歌等,或是信手拈来,现编现唱,活跃气氛。闯滩时的号子,只有短促铿锵的应和声,有调无词,只是起到统一协调动作、鼓劲加油的作用。不同的是这些放排汉子对于峡江的记忆没有船工那么深刻,基本不唱峡江两岸地理风貌、水文变化、风土人情。
为了让险象环生的川江航行减少原始放木排子带来的风险,1957年7月,长航重庆分局“生俭”轮尝试拖运一只长84米、宽16米,材积900立方米的木排,从重庆顺利到达宜昌,开创了川江轮船拖运木排之先河。“生俭”拖运木排子成功之后,轮船拖排逐步取代了人工放排。随着经验的积累,扎木排子的手段、使用的材料也越来越高级,所以木排子越扎越大。轮船所拖排子的材积从第一次的900立方米,到后来1800至2200立方米也为常见。排子体积控制在长55米、宽23米、高3米以内,用竹纤藤加钢缆梱扎牢固,这样木排子有了足够的强度和承受能力,到目的地后拆卸起来也更方便。木排子体积倍增,但排工却锐减至4到5人,他们在巨大的木排子上担纲“巡视员”。“巡视员”白天在排子的四角插上小红旗,夜航时则四角各挂一盏马灯,作为警示。这样的木排子在峡江上,是极为气势的,给人以君临天下不可阻挡的威仪。为此,海事部门在信号台专门设置了一个用竹篾编制的“大黑球”,作为木排子航行的特殊标志。有木排子行走峡江时,信号台会向上行的轮船升起三角形箭头向下,缀着一个“大黑圆球”的标志,让轮船在控制航道外稍宽的江面候让,等待木排子过了才能继续上行。虽然有轮船拖运木排子了,但峡江上依然有人工木排破峡而来。据说轮船拖木排子风险小了很多但成本却高了许多,因为国家没有明确规定不能人工放木排子,所以很多买家和卖家都坚持用传统方式放运木料。
长江上游的云南、贵州、四川、鄂西山区,自古盛产木材,而长江中下游又特别需要那些木材,当时没有更多的办法运送木料,这种简单便利的放排子的方式就成为了最好手段。自长江上有了木材运输,就有了原始的放排,就有了千千万万个漂泊在惊涛骇浪中放排子的人。这些人把木排子从四川老家漂放到下游的指定买家后,各自领取了自己的报酬,然后分别或者结伴回家。家里比较宽裕或者年老体弱的人,会选择乘船回家,有的则选择给柏木货船下力,不要船家工钱,只要管饭。但船家并不认为雇佣放排子的人是赚钱的事。只有体力强健的人才勉强被雇佣。绝大多数放木排子的人,都要花上数月时间从长江下游徒步回到四川老家,其间艰辛想必是一言难尽。
兴许是再多的木料也禁不住人的需求,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晚期,峡江里的木排子日渐稀少。我最后看到那些威武的木排子“君临峡江”,大约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年,从此以后的峡江就少了一道奔流的风景,少了一些过客和孩子们眼中的浪漫和神秘,也少了一些澎拜的激情!
韩永强,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集《箫者》《梦湿乡关》《明月斋笔记》三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长江文艺》《散文百家》等刊发散文数百篇,多次被《散文选刊》转载,作品入选《当代散文经典》《中国中学生课外阅读经典》等五十多种选本,曾获全国报纸副刊年度金银铜奖3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