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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文化景观的生态美育功能∗

2017-03-27柳伟平

创意城市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西湖意象

◎ 柳伟平

程相占先生曾对生态审美与传统审美进行辨析。他指出,对于 “审美”二字,商务印书馆版 《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领会事物或艺术品的美。”按这样的理解,“审美”属于动宾关系,是 “审美主体”对 “审美客体”的欣赏和领会,这是典型的主客两分思维。一般认为,主客两分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根源,与生态危机存在莫大的关联[1]。

而生态审美,则超越主客两分,达到主客相融,使人与万物建立亲和关系。当代著名美学家阿诺德·柏林特提出了 “交融美学” (Aesthetics of Engagement)的概念,对传统审美进行了反思:

交融这一概念囊括了语境美学的这些特征。审美交融宣告放弃传统美学中欣赏者与艺术对象之间、艺术家与观赏者之间以及表演者与诸如此类的要素之间的分离。传统美学施予欣赏者与艺术对象之间的心理距离是一个障碍,它阻碍了艺术所鼓励的分享式的参与。同样的,我们在其他一些因素中习惯性地制造出的分歧也易引起拘束和反对。相比之下,在审美交融中,边界消失了,我们直接亲密地体验这种连续性。那些把审美距离的一些先见搁置一边而又舍弃隐含在传统审美理论中的形而上学二分的人或许会发现,对于艺术和自然美的最充分、最强烈的体验,显示出人们对于审美的惊愕与脆弱的密切的全神贯注[2]。

通过审美交融这种主客合一的审美方式, “天人合一”才有可能实现。因为“天人合一”是以恬淡、静虚的心境,将自身消融于自然之中。

西湖自然山水经过千年的欣赏、解读、提炼、流传,承载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也就形成了相对稳定的 “西湖山水意象”。而后人亲历西湖山水,或者接触有关媒体 (如诗词、绘画、影像),耳濡目染,就形成了一个稳固的西湖 “心象”。可见,许多人身未能至,脑海中也会浮现出一派湖光山色,一种旖旎温柔的情致。而一旦身在西湖,脑中自然闪现出几首诗、几幅画,与眼前的湖光山色相对照,于是就沉醉到千年造就的西湖意象里去了。

那么西湖意象有哪些表现呢?

一 “芳景如屏”的意象体系

杭州作为名胜,风景天下独绝,西湖 “春则桃李呈芳,夏则芙蕖设色,秋则桂子施香,冬则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览,夜月尤属幽奇,不闻其有不备之美也”[3],自然引得游人如织,无论是舟行湖上、马行岸边,还是登山鸟瞰、临窗远望,景观都美妙绝伦。经过诗文、绘画的传播,西湖如画的形象深入人心,是人人心中游乐的天堂。

的确,景致旖旎如画,正是西湖给人的普遍印象。这种美,虽本自天然,但也有赖于文人画师对美景的发掘与雕琢。而其中厥功至伟者,首推白居易。

白居易写过许多西湖诗,皆缠绵动人。其他着力概括西湖之美,如 《春题湖上》: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诗中以 “画图”为总评,再细写画图中的景物。以乱峰绕湖为全景,以松、月、早稻、新蒲为特写,都加上巧妙的比喻, “千重翠” “一颗珠” “碧毯线头”“青罗裙带”,使我们几乎疑心他已化身为画师,立在湖滨,铺开画纸,先是寥寥数笔,勾勒出湖山格局,再用细腻笔触,绘出松、月、稻、蒲,色彩鲜亮明丽,意象直观生动,又富有生活气息,使图画十分饱满迷人。面对此画,诗人由衷地说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自然是 “万千赞叹,尽此二句” (《唐七律选》)。

在他心目中,在西湖这幅长卷中,景物丰富,而且都是大红大绿、明丽鲜艳的。

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夜归》

早梅结青实,残樱落红珠。——《官舍》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杭州春望》

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西湖留别》

他所用的意象及其色彩,大多是浓烈的、热闹的,甚至是浮艳的。他在元稹面前,更是对西湖极尽夸耀之能事:

立换登山屐,行携漉酒巾。

逢花看当妓,遇草坐为茵。

西日笼黄柳,东风荡白苹。

小桥装雁齿,轻浪甃鱼鳞。

画舫牵徐转,银船酌慢巡。

野情遗世累,醉态任天真。

——《早春西湖闲游,怅然兴怀,忆与微之同赏,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镜湖之游,或恐未暇,偶成十八韵,寄微之》

逢花而当妓,遇草而为茵,实在是富贵太守所为。他眼前所见,小桥有 “雁齿”,轻浪如 “鱼鳞”,徐转的是 “画舫”,慢巡的是 “银船”,这些都是繁丽豪奢的物件、精心雕琢的意象。

而此后文人写西湖如画,也都套用了这个意象体系。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币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柳永 《早梅芳》 (上阕)

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张仙 《破阵乐·钱塘》(下阕)

西湖万顷,楼观矗千门。春风路,红堆锦,翠连云,俯层轩。风月都无际,荡空霭,开绝境,云梦泽,饶八九,不须吞。翡翠明珰,争上金堤去,勃翠媻姗。看贤王高会,飞盖入云烟。白鹭振振,鼓咽咽。——辛弃疾 《六州歌头》(上阕)

这些词中的意象,也都华丽艳冶,如翡翠,如明珰,色彩缤纷绮丽,让人由衷感叹,西湖真是个欢筵乐舞的所在。在 《西湖二集》第十二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中,潘用中以箫声打动杏春,彼此情投意合,苦于难以相会。后来二人在苏堤偶遇,正值三月艳阳天气,端的是好风光: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黄鸳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红花梢,呈满目生意[4]。

触目都是 “艳杏夭桃”“柔枝娇蕊” “黄鸳” “紫燕” “粉蝶” “游蜂”之类的意象,极尽艳华之美。而 “芳景如屏”的意象体系往前发展,就演变成 “晴雨丽人”的意象体系。将清丽山水比作美女,有血有肉,更显得亲近迷人。而开创这一意象体系的,也是白居易。

在白居易的 《春题湖上》和 《杭州春望》等诗中,出现了 “青罗裙带”“草绿裙腰”等有女性特征的意象。此后的文人,也大多用白居易的眼光去打量西湖。“谁把香奁收宝镜?云锦红涵湖碧。”(宋·辛弃疾 《念奴娇·西湖和人韵》)“山腰轻束一绡云,湖面初颦半蹙痕。” (宋·杨万里 《清晓湖上》) “外湖莲子长参差,霁山青处鸥飞。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桃叶浅声双唱,杏红深色轻衣。小荷障面避斜晖,分得翠阴归。”(宋·张先 《画堂春》)“西湖如明镜,诸山如美人。美人照明镜,形影两能真。”(明·徐霖 《看花山中分韵》)这些诗人游赏西湖,眼前的湖水、群山、绿岸、烟树、锦花,以及红袖翠衣、游船新曲,丰富的意象一时让人眼花缭乱,展开 “西湖如美人”的程式化想象。诉诸笔端的,都是青罗裙、菱花镜、香奁、宝镜等女性化的妩媚意象。

在 《西湖二集》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载幽期》中,邢君瑞与西湖水仙相爱,并相约五载后相会。在此,西湖美景的描写起了烘托作用。文中,清明节上坟祭扫之时,邢君瑞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到处题咏,自得其乐,眼看着 “苏堤一带,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花草争妍,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邢君瑞陶醉于 “春景融和,花香扑鼻,月满中庭,游鱼喷跳”,便取出焦尾琴,弹奏起来。琴声悠悠扬扬,吸引了一女子穿花度竹而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西湖水仙。那她又是什么样的形象呢?书中写道:

淡淡丰姿,盈盈态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见脂粉嫌他点染;芙蓉如面柳如眉,看百花兀自娇羞。香雾云鬟,蕊珠宫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瑶台畔帝女临凡。

这样的描写,在古典小说里处处可见,不算出彩,颇有些陈词滥调之嫌。但我们若是来细细分析这一形象,也颇有意思。因为她是西湖水仙,相貌气质自然就代表着西湖。她相貌姣好,芙蓉如面柳如眉,不施脂粉。她气质超然,秋水为神玉为骨,有着淡淡丰姿。这是她神仙的一面。同时,她又有凡人的一面。听到邢君瑞琴声不俗,文采过人,她便心生爱慕,相约五年之后,来此结为配偶。那邢君瑞虽然出色,但不过是凡夫俗子,他念念不忘五载之约,也是只想 “与她准准结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颠其鸾而倒其凤,岂不乐哉”。其实,西湖在人们心目中也是如此,是个美艳而可亲近,甚至可亵玩的美女。

于是,张岱在 《西湖梦寻》中不客气地说:

余弟毅孺常比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余不谓然。余以湘湖为处子,目氐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5]。

将西湖比作名妓,虽也能自圆其说,但无论怎么说,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堪。

有趣的是,西湖如美人,此美人并不单指女性,也有词人以美男喻之。黄人杰在 《感皇恩·西湖》中写道:

秋色满西湖,雨添新绿。一派烟光望中足。清香十里,画舸去来相逐。酒酣时听得,渔家曲。人道似郎,郎还第六。云水相逢未谙熟。晚来风静,闲浸几枝红玉。水神应不禁,江妃浴。

上阕写游乐之美,满目秋色,雨添新绿,眼前一派风光,身边十里荷香,画船相互追逐,饮酒听曲,此乐无限,于是醉矣。下阕写夜景之美,诗人突发奇想,以六郎来比拟西湖。六郎为谁?乃武则天男宠张昌宗,行六,人称六郎,美姿容,人称 “美如莲花”。而下文中又有 “水神应不禁,江妃浴”之句,说的是在晚风之中,荷花亭亭玉立于水面,仿佛 《列仙传》中的 “江妃”[6]。前有六郎,后有江妃,两者相呼应,也颇有意趣。

二 “林泉高致”的意象体系

中国的政权中心在北方,属于 “庙堂之高”,而江南向来处于 “江湖之远”。杭州发迹比扬州、绍兴等名城晚,即便是吴越国、南宋定都于此,杭州繁华至今,可西湖山水一直盛行隐逸之风。葛洪在此修行,林逋在此隐居,西湖禅师行走于湖山之间,以丘壑意趣净化着尘俗之心,于是在西湖新旧十景中,既有苏堤春晓、柳浪闻莺的繁丽热闹,也有平湖秋月、云栖竹径、断桥残雪、雷峰夕照的清寒幽静。

可见,在文人雅士心里,西湖除了芳景与丽人之喻外,还有另一种意象体系,可与竹林、兰亭并论。这个意象体系的核心是 “西湖如隐士”,笔者将之称为 “林泉高致”。而这个意象体系的创造者,是北宋林逋。他身处西湖山水之间,因为性情的缘故,虽然同样写青山绿水,但有别于白居易笔下的娇艳绮丽,呈现湖山的空灵幽逸之境。且来看这首 《西湖》中的颔联: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僧眼碧”用典于 《高僧传》: “达摩大师,眼绀青色,后称碧眼胡僧。”一湖春水,在白居易眼里本是柔媚如女子,而在林逋看来,却如僧人达摩之眼眸,清净而平和,超然于物外,有神秘的佛家色彩。晚山呈现青色,这是实景,却被林逋写成绘画专用的石青——“佛头青”,暗含僧侣佛像青色的头皮,更是别有一番禅意。

再来读他的 《孤山寺端上人房可望》:

底处凭阑思渺然,孤山塔后阁西偏。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首联破题,诗人在何处凭阑远眺呢?他在孤山塔后一高阁西边。他眼前所见,是一幅 “方外寺”:阴沉沉的树林中,隐约可见禅院古寺。暮色苍茫,远远望去,景色暗淡得如同一帧褪色的画卷。这画境真是阒寂幽深,可见方外之境。然后他又看见 “葑上田”。夕阳西下,农人们荷月带锄回,水面上零星飘着几块架田,宛如棋盘上的方格,更是宁静至极。他眺望天宇,只见寥廓秋空,偶尔飞过一只小鸟。秋深时分,地面上升起袅袅炊烟,也带着丝丝寒意。

寺、田、鸟、烟,宛如四幅风景画,色彩古朴简淡,既展现出高僧端上人所居之环境,又与诗人不慕荣利、潇洒物外的性情相吻合。正因如此,他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决定等冬日雪花漫天时,再来观赏这与其庐舍相近的佛门圣地。

林逋的 《小隐自题》,写的则是他日常的生活情致: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

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

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首联写隐居环境之美,有竹树绕庐,自然清幽深秀,隔开尘世喧嚣,所以诗人感到 “趣有余”。中间两联则详说这种趣味。仙鹤本应忙于啄食,却邻水久立,从容闲适之极。蜜蜂本应忙于采蜜,此刻却不采,显得慵懒洒脱。这虽是写鹤、蜂,显然也是写人。因为唯有闲人,才能抱着一份闲心,恬然而长久地观赏那鹤与蜂的举止。他接下来写自己,因为心无闲事,故而时常酒至酩酊,醒来时尚觉困乏,于是干脆不再读书。偶尔趁着春阴替诗人挡住烈日,也要亲自荷锄耕作,享受那田间之乐。尾联是说他曾爱那古代的图画,多半画着樵夫渔人,如今他也能入画了。全诗惬意至极,情调轻松至极,笔法妙趣横生,充满了隐逸的高趣。

对比一下白居易笔下的春: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还有其笔下的秋:“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好着丹青图画取,题诗寄与水曹郎。”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白居易虽也笔法清丽,但他将西湖视作景物,视为女子,是供游赏甚至把玩的对象,与这湖山总是隔了一层,到底不如林逋将西湖视为挚友而无隔无碍。

魏源曾说:“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白公但得此湖桃柳春。”得桃柳春者俗,得湖月者雅,得湖雪者幽。在中国文化里,雪是个独特的意象。 “雪是干净的,而人们平时的生活很容易沾染上污浊的东西,在雪中,我们似乎将心灵洗涤了一番;雪是冷寂的,给人凄凉的感受,使人有更深的内心体验,和这个充满戏剧般喧闹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雪中,人们获得深深的心灵安宁。”[7]林逋自然懂得湖雪的皓洁纯净,他最喜 “冷挨松雪瞰西湖”,常在雪霁之后,站在清冷异常的松林之中,居高临下,鸟瞰苍茫一片的西湖雪景。如这首 《西湖舟中值雪》:

舟移忽自却,山近未全分。

冻轸间清泛,温炉接薄薰。

悠然咏招隐,何许叹离群?

这种意境是浩茫的,在空阔的湖面上,大雪纷纷扬扬,天与地、水与岸、近山与远山,竟都混沌一片,难以分辨。小舟自行自却,行到山前,竟还看不分明。诗人在舟中拥炉而坐,停止了弹琴,全身心感受这大雪。一切污浊都消失了,只剩下清朗朗、白净净的乾坤。于是,他又深感归隐离群之妙,不必哀叹孤寂。即便有人高唱招隐士,他也决意不去了,因为他在雪湖中,找到了一个蓬莱般的仙境,这里“璚树摇岑掠眼新,鲜飙时复飏珠尘,此中自是蓬莱阙,何处更寻姑射人” (林逋《孤山雪中写望寄呈景山仙尉》)。触目只见漫天珠玑,晶莹闪烁。他自己身处其中,已经飘然出尘,做了姑射仙人了。

而且,林逋赏识雪西湖,绝非出自衣轻裘、饮暖酒之后的闲情逸致,而是衣褐褞袍、箪瓢屡空之中的悠然从容。他在 《雪三首》中写道: “独有闭关孤隐者,一轩贫病在颜瓢。”贫寒人家,最怕风雪交加,然而他却 “堪怜雀避来闲地,最爱僧冲过短桥”,看到鸟雀来避雪,就爱怜地呵护它;看到来访的僧人冲过雪中短桥,就招呼取乐。

当然,林逋笔下的湖山除了幽寂之外,细节处又是充满生机的。他与湖山为友,日夜徜徉其中,就发现了大自然盎然的生趣,由此获得身心的宁静与活泼。

昼岩松鼠静,春堑竹鸡深。

——《湖山小隐 (其二)》

草长团粉蝶,林暖坠青虫。

——《小圃春日》

上一联中,白昼是如此宁静祥和,连胆怯的松鼠也从容不迫,端坐在岩石上十分自得。山涧里藏匿的竹鸡,也知道四处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出来活动。下一联中,江南草长,粉蝶翩然往来。青虫吐丝,在树上悬空晃荡。暖融融的春意,沁人心脾。林逋简单地选用了眼前的意象,就写出一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妙境界,令人身心俱宁。

综合来看,林逋笔下的西湖,具有超脱冲淡、开阔幽邃、灵动野逸的特色,深具老庄意味,又有禅宗情趣。这样的西湖,对于我们的身心都会有极大的抚慰。

禅宗思想也是成就西湖 “林泉高致”意象体系的一个重要元素。

禅宗追求梵我合一,进入此种思维,需要有虚静的心境。所以禅师们都要在静谧处结庐凝思。而西湖山水的清幽、宁静、空灵、温润,最符合这一要求。所以,许多高僧禅师徜徉在西湖山水之间,若遇理想处所,即驻足而居。西湖禅僧文化水平颇高,能诗文者也甚众,此处略举几首。

契嵩 《湖上晚归》:

人间薄游罢,归兴寻旧隐。

春岸行未穷,夕阳看欲尽。

岚光山际淡,天影水边近。

自怜幽趣真,清吟更长引。

禅师遵式 《酬伉上人》:

鸟外清闲极,谁能更似君。

山光晴后见,瀑响夜深闻。

拾句画幽石,收茶踏乱云。

江头待无事,终学弃人群。

释智圆 《书林处士壁》:

高迹远城市,湖山景色奇。

水声喧睡榻,岚气逼书帷。

鸟语垂轩竹,鱼惊浸月池。

蒲轮来有日,终负白云期。

释智圆 《幽居》:

尘迹不能到,蘅门藓色侵。

古杉秋韵冷,幽径月华深。

窗静猿窥砚,轩闲鹤听琴。

东邻有真隐,荷策夜相寻。

这些诗篇,都写得闲淡高远。他们眼中的湖山景致,古杉、幽径、寒水、秋山,都清寒幽冷,加上猿窥砚、鹤听琴,添一点动物的生趣,都深得方外之趣。西湖禅师极多,其余如元净、清顺、道潜、惠洪、廓然等,都灵敏善诗,玩赏湖山美景,享受林泉幽静,同时他们秉承佛法,精心呵护这里的草木虫鱼,使人与自然得以和谐。

三 两个意象体系与生态美育功能

“芳景如屏”和 “林泉高致”两个意象体系,一个热闹,一个宁谧;一个世俗,一个超逸。两者各自发展,并行不悖,使西湖山水意象兼容并包,活泼中不失艳丽,艳丽中不失雍容,雍容中不失洒脱,可谓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贤愚。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苏轼 《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那么,两者之间,哪一个更合乎生态美学的标准呢?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容易主客两分,将外在事物作为我们认识或利用的对象,于是人与物之间就有了一道间隔。陆象山曾说: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8]人就被自隔于牢笼之中,正所谓 “误入尘网中” “久在樊笼里”,不自在,不自然,天性受到压制。日本哲学家阿部正雄曾说:

作为人就意味着一个自我,作为自我就意味着与其文化及其世界的分离;而与其自身及其世界分离,则意味着处在不断的焦虑之中。这就是人类的困境。这一从根本上割裂主体和客体的自我,永远摇荡在万丈深渊里,找不到立足之处[9]。

人本处在大千世界之中,与世界万物是一体的,人因此得以逍遥而畅游。一旦进入主客两分的思维框架中,人就被局限在 “自我”的有限空间里,也就失去了自由。而通过审美,可以超越自我,超越这道间隔,回归世界万物中,从而寻回人生的自由。

从这一点来说,西湖 “芳景如屏”的意象体系,就是一个良好的审美对象。只不过,当我们面对美景,想到的只是游乐、欣赏,甚至是可以亵玩的美女,那么物我之间,难免还有隔阂。范景文 《西湖》诗云,“湖边多少游观者,半在断桥烟雨间。尽逐春风看歌舞,几人着眼看青山”,便是讽刺那些游观者,西湖如此之大,却都拥挤在断桥一带,不看青山,只看歌舞,都是些庸碌之人。

这些话自然能引起张岱的共鸣,因为在他看来,西湖 “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雪雨则寂寥矣”[10]。而真能欣赏西湖者,应该既能欣赏 “烟堤高柳”“朝花绰约”“晴光潋滟”,又能品味 “雪古梅”“夜月空明”“雨色空蒙”,因为前者热闹,人与景相隔,后者幽静,人与景相融。

因为庄子认为,人应当以自然为师,从而体察天道。 “这时候,人生的修为就在于对纯、素的追求上。这样的生活没有真正的闲暇,而是以纯朴、率真的生活方式为闲暇。一个知识分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其性灵的超升,基于对尘世的遗忘,达到忘我之境,乃能与大自然环境融为一体。”[11]

所以张岱认为,贾似道、孙东瀛等人,虽然豪赡,在西湖上花钱无数,对西湖之性情风味,却隔了一堵厚墙,哪里能领悟得到?只有林和靖视西湖为伴侣,苏东坡以西湖为知音,人与西湖才能相得益彰,得天人合一之妙境,体现出生态之美。

所以,“芳景如屏”的意象体系,虽然也让人亲近自然,但更多只是欣赏其外在声色,并不能让人悠然宁静、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就类似于现在的许多城市景观,种植奇花异草,甚至在节日时匆忙摆出各类盆景,其中花卉极尽色彩绚丽之能事,并做出各种造型,或为长城,或为动物。但这种景观,与生物多样性无关,与生态平衡无关,更缺乏可持续性,只是博人眼前一亮而已,最终还是不符合生态美的。

而 “林泉高致”的意象体系,则能更好地体现生态美。因为生态美学观将人与自然放在平等和谐的关系之中,文人和禅师们在山水中陶然自醉,又追求大自然的清幽澄静,使人与自然交融,达到无我、不隔的境界,获得内心的安宁和精神的愉悦。他们与自然之间的交流,如同朋友对话,并坚持认为 “自然界万事万物,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等有生命的物体,乃至山脉、大河、岩石等无生命的物体,统统具有自身的内在价值,包括自身内在的审美价值”[12]。

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在 《设计结合自然》一书中,曾说起自己的经历。他经历过战争的创伤,也经历过结核病的折磨,但都在大自然中得到身心的抚慰。这两段经历让他由衷地相信: “阳光、大海、鲜花盛开的果园、山岭和积雪、落英缤纷的田野,对于精神和肉体显然是都起作用的。”[13]

其实,这对于中国人来说,算得上是常识。柳宗元被贬永州之时,写过八篇游记,其中 《始得西山宴游记》一文说出生态美的心灵抚慰作用。

在此文中,他先说自己因参加王叔文的政治改革集团而遭贬谪,心中忧惧难安,公务之余,便偕同友人游山解闷,时间一久,便以为州中名山胜水,他都游览遍了。但这一日,他坐在法华西亭,远眺西山,觉得山势奇异,于是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等到登临高境,发现 “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于是感到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这时,柳宗元置身于颢气之中,洋洋乎神游无涯,不知所穷,这是以身心体现了逍遥物外、深幽无穷的 “道”,并感觉自身已与万物浑然一体。这正是庄子 “无视无听”、忘却物我、与天地和的境界。在这种体验中,他受挫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白居易在 《庐山草堂记》一文中,还将自然带来的精神抚慰分为三个阶段。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显而易见,第一阶段,是身体的惬适舒畅 (“体宁”)。第二阶段,是内心的恬然自适 (“心恬”),这也契合 《寿世保元》中所说的 “养内者,以活脏腑,调顺血脉,使一身之气流行冲和,百病不作”。第三阶段,是 “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这就接近庄子 “坐忘”的境界了。

如今,坐在西湖之滨,虽未必有归隐之心,但看到远处云山淡淡、起伏连绵,雷峰塔、保俶塔静静挺立,湖岸高树林立、草木葱茏,开阔的水面上烟水浩渺、游船往来,偶有鸥鹭振翅掠过,好似一帧水墨山水长卷,意境开阔,令人内心澄净。于目游神移之中,感受湖山气韵,体验自然与人的和谐,真是极美的感受。

注 释

[1]程相占、阿诺德·伯林特、保罗·戈比斯特、王昕晧:《生态美学与生态评估及规划》,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第74~76页。

[2] Berleant, Arnold,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 Variations on a Theme, Aldershot: Ashgate, 2005, p.152.

[3]周清原:《西湖二集》序,华夏出版社,2013,第1页。

[4]周楫编纂 《西湖二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第204页。

[5]张岱:《西湖梦寻》,中华书局,2011,第7页。

[6]《列仙传》: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仆曰: “此间之人,皆习于辞,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听,遂下与之言,曰:“二女劳矣。”二女曰:“客子有劳,妾何劳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为不逊也。原请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抽也,我盛之以莒,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

[7]朱良志:《曲院风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166页。

[8]陆象山:《象山全集》卷一。

[9]〔日〕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王雷泉、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第11页。

[10]张岱:《西湖梦寻》,中华书局,2011,第7页。

[11]汉宝德:《物象与心境:中国的园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62页。

[12]曾繁仁:《中西对话中的生态美学》,人民出版社,2012,第143页。

[13]〔美〕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设计结合自然》,芮经纬译,天津大学出版社,2008,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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