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也烦恼

◎谢昕梅

有钱也烦恼

◎谢昕梅

老蒋年轻时头脑就活络，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更是如鱼得水。先是和别人合伙开店，后又搞房地产开发，可能是他运气确实好，做什么都顺风顺水，银子是哗啦啦地直往家里淌，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有钱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在城里买了好几套住房，平时想到哪儿住就到哪儿住，就看自己心情。门面也有两三处，不过这两年被这风起云涌的电商搅和的，实体经济就像那老男人的阳物——萎靡不振，因此买了两三年都还闲置在手里。老蒋虽然心里急，可也没办法，这市场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幸好自己还有其他进钱的地方，不然以老蒋的秉性，不急死也得急出病来。

虽然存折上的数字与日俱增，可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老蒋咋看也不像有钱人，穿着打扮土得真能掉渣，活脱脱的一个老农民，就差腰间没系一根麻绳了。人家老板有钱了，总是想着如何享受、保养，没事儿不是去洗头按摩，就是去打牌吃饭，可他一听说是让他出去消费，头摇得比那拨浪鼓还快。说白了，只要跟钱沾边，他一律免谈，属于典型的“只进不出”。

如今的生意人为了撑面子，今天还开着奥迪，明天可能就换成奔驰了，哪怕是贷款，也要备足了行头。唯有老蒋，整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还笑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美其名曰：健康环保。

大伙儿背地里都在讥笑他，说他是中国的“葛朗台”。

可老蒋与“葛老”唯一不同的是，他对谁都抠，唯独对自己家人，特别是孩子，大方得很，即便一掷千金，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也难怪，老蒋的儿女们那是个顶个地棒，确实给他长脸，全是大学本科以上学历。不要说是在他们老家，就是在县城老蒋的朋友圈里，那也是首屈一指的。虽然孩子们能有今天他没少投入，但只要儿女们需要，老蒋就是被榨成干儿也心甘情愿。何况孩子们还是很勤勉上进的，也能理解父辈的艰辛奋斗，自从工作以后就从未向他开过口，老蒋三番五次地主动要给，他们还左推右挡地拒绝呢。

老蒋退休后，就遵从老太婆的旨意，退隐江湖，过起了悠哉游哉的晚年生活。没事儿和老太婆逛逛超市，排一两个小时的队买点特价商品啥的，也别有一番情趣。这几天老蒋不知何故，眉头紧锁，不像以往那样，见人眉开眼笑，老远就打招呼了。一问才知道，竟然是钱在作怪。

原来一年前，老蒋把家里四下掖藏的存款整理了一下，不算不动产，现金一共有二百多万。他和老太婆一商量，决定把这些现钱给孩子们分了，反正他们都成家了，各有各的小日子，钱给了他们，他们愿干啥就干啥，至少减轻一下他们的生活压力。而他们老两口儿呢，反正有退休工资，再加上房租，生活开支足够了。可儿女们偏偏不要，说他们不能再啃老了，也要给自己的孩子们做做榜样，未来的日子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这样他们的心里也踏实。硬是让他们二老把钱留着自己慢慢用，等真的需要时再说。

也不知是动静弄大了还是巧合，恰在这当口儿，陆续有十几个人来找他借钱，有朋友，有同事，有老家门挨门的邻居，还有家里实打实的亲戚。

这么多人都来借钱，到底借给谁好呢，他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于是就给来的人放话说：就这点儿钱，实在是僧多粥少，还是让我想想再说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帮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想方设法去讨好老蒋。今天这个开车来接老蒋去喝茶，明儿那个又请老蒋去吃饭，上午这个往他家递海鲜，下午那个往他家送鸡蛋，好不热闹。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蒋把所有来借钱的人在脑海里不停地过滤着。武浩不行，比他还小气，想占到他便宜不太容易。这些年同学大大小小聚会，他从未掏过一毛钱，都是白吃白喝。自己虽然也没出过钱，但总比他强，好歹有一次还带去过大半瓶酒呢！邻居李坤，家里实在太穷，三四个孩子，大的大，小的小，还有一个老娘，常年瘫在床上，想通过承包鱼塘发家致富，按说是好事儿，可万一……老蒋摇摇头，又给否决了。刘老板生意做得是不错，可听人家说他爱心泛滥，不是给灾区捐款，就是到偏远山区扶贫，还资助了十几个失学儿童。老三是自家亲堂弟，又怎么好意思收利息呢……

思量了好几个晚上，老蒋终于下定了决心，把钱借给了这三个人：

吴总，搞房产开发，目前在本地影响很大，大街小巷都是他的售楼广告，还弄了一群美女模特下乡劲舞宣传，可谓家喻户晓，算是本地的风云人物了。当然，老蒋借钱给他的主要原因不是这些，而是他高出别人几倍的利息。

王洋洋，是同学里的佼佼者，在湖北做粮油贸易，每次回来座驾都不一样，没有一辆低于百万的。上次回来，一手搂着一个女同学，满面春风，唾液横飞，玄得是天花乱坠，说自己已经转战国际贸易，开始做进出口生意了。老蒋选中他，除了他的利息也很可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其貌不扬，这些年没少被同学当涮锅菜。他想乘此机会，让王洋洋也低声下气地求他一回，让同学好好看看王洋洋土鳖时的模样，自己吗，正好抓住机会，扬眉吐气地好好抖擞一下。

章军，是他连襟的哥哥，开个小饭店，逢年过节的，亲戚们会在他那儿聚聚，他现在想扩大经营。老蒋想，亲戚里面一个不借说不过去，借给章军，多少拐了点儿弯儿，利息也就好要了，对老婆那边也能交代得过去。

刚开始那段时间，老蒋心里舒坦极了，既不用他打电话，也不用他跑腿儿，吴总和王洋洋那儿，一到月底，近二十万的利息就打到他卡上了，把他美得呀，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庆幸自己决策英明——稳赚不赔。只有章军那儿，因为钱少，才几千块钱，是他自己骑车去取的。但每次也没白去呀，好吃好喝招待不说，临走还客客气气的，不是送他点卤猪蹄，就是捎带些酱牛肉。

到了第四个月，还没到收利息的时间，吴总的电话就拨过来了，说让他来拿钱，并且还请他吃饭。老蒋也没多想，骑上车就颠过去了。一入席，吴总就把一张现金支票递给了他，说会计出差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所以才辛苦他跑一趟。席间，更是频频敬酒，感谢他的支持。待老蒋微醺时，吴总才道出了此次宴会的主题。原来，吴总因为最近一连开发了几个楼盘，又圈了一块地，资金缺口大，想再次请老蒋帮忙，给他在银行贷款时做担保人。老蒋经不住吴总几个朋友的哄捧，也没时间多想，借着酒劲儿，大笔一挥，在贷款协议上，稀里糊涂地把字签了。

第二天，老蒋酒醒后，回想起昨晚酒席上的一幕，虽然有些后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为了心安，他每天都去吴总的售楼处转转，看到来看房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就像给自己吃了颗宽心丸儿，浑身轻松。

转眼接近年底，儿子打电话来，说他被上海一家大医院聘请，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们决定举家南迁。老蒋高兴极了，当即决定赞助儿子在上海买房，全力支持他的事业发展。

上海寸土寸金，想在那儿买房谈何容易，老蒋决定把外借款全部要回来，看能不能先交个首付，实在不行再卖商铺，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做公积金贷款。

世事向来是福祸相依，就因老蒋的这一决定，让他从此踏上了讨债的征程。

刚开始还好，几个人在电话里都挺客气的，让老蒋给他们点儿时间，别太着急，他们会尽快想办法还钱。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们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蒋倒是能沉得住气，可老伴坐不住了，拿起电话一个个拨。吴总的电话总占线，王洋洋的电话又老是关机，只有章军的电话还能打得通，可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信号不好，说话声如蚊蝇，嗡嗡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老蒋决定亲自出马。

他先去了章军的饭店，这要在以前，章军的老婆老远就甜蜜蜜地打招呼了，可今天看见他，不但耷拉着一张苦瓜脸，甚至连睬都没睬他。老蒋也不想和她啰嗦，就径直上了楼。章军态度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强调了一大堆理由，无非是生意难做，利润微薄，好多单位又都是挂账吃喝，要到年底才能结算，让他再通融一段时间。

没办法，他又悻悻地去了吴总那儿，可保安也一改往日的谦恭，左拦右挡，只告诉他吴总不在办公室，说啥也不让他进大门。他只好拨打吴总的电话，可不知何故，竟然也关机了。

老蒋懊恼万分地回到了家。

晚饭后，老蒋在房间里正噼里啪啦摁着计算器，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忽然听到老太婆在客厅大喊他的名字，声音怪异。老蒋赶忙冲出去，就见老伴像被施了什么魔法，定定地站在茶几旁，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电视，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用力地扬着下巴，示意他看电视。不就是民生热线1890的美女主持嘛，有什么好看的！老蒋嘟囔了一句。再看老太婆，脸急得通红，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电视。老蒋走近些，定睛一看，这不是吴总的办公地点吗？只见画面上人山人海，嘈杂不堪。原来吴总开发的楼盘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而且参与民间非法融资，数额巨大，已经被公安机关立案，现在人跑了……

老蒋彻底傻了，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唉声叹气，两手握拳，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老太婆可能是缓过了劲儿，扯开嗓门号啕大哭，声音能传出二里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里死了什么人呢！

第二天早上，老蒋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他强忍着爬起来，安抚了一下老太婆，骑着车摇摇晃晃地去了章军的饭店。一路上，老蒋都在想，苍蝇再小也是肉啊，毕竟是亲戚，肯定比外人能体谅自己。可让老蒋万万没想的是，两口子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催催催，催什么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你没有蹩脚的时候。什么亲戚呀，狗屁！借外人的那么多钱能打水漂，却在自家锅里使劲儿掐小鱼，真有意思！有钱还能不还给你呀？！

这要搁往日，老蒋能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可现在，他实在没有力气计较了。为了儿子的房子，他就是卑躬屈膝，也得挺住，千万不能因小失大。

王洋洋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老蒋联系了他的家人，可也是一问三不知。老蒋打算明天北上，亲自去会一会他这个老同学。

按王洋洋提供的地址，老蒋一路打听，问得是口干舌燥，总算被他找到了。不足四米宽的门面，破旧不堪，最要命的还是铁将军把门。老蒋急忙向旁边的门市打听，可他们的回答让老蒋大吃一惊。哪有什么贸易公司啊，这里就是一个小粮店，早在上月底就关门了……万般无奈之下，老蒋拨打了当地的报警电话。

老蒋是怎么回来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到家后他就病倒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王洋洋和吴总反剪着双手，被警察押着，路过的人个个眼睛血红，纷纷朝他们的身上扔着臭鸡蛋、烂菜皮。王洋洋和吴总呢，虽从头到脚名牌裹体，却蓬头垢面，满身污垢，像在哪个山坳里生活了个把月才出来……

老蒋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站了很多人，除了闺女儿子、孙子孙女，还有刘老板和李坤。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