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史诗彩绘石刻
2017-03-27高莉
文/图:高莉
高莉
文学博士,青海民族大学艺术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艺术人类学及藏族美术研究
一、概述
史诗《格萨尔》是藏族人民至今仍在传唱的活态史诗,也是世界范围内现存的最长的一部史诗。
格萨尔彩绘石刻属于格萨尔史诗文化传承的一种创新形式,是对格萨尔史诗口传形式的扩充与发展。它以格萨尔史诗的文本为基本素材,融精湛的刻石技艺和藏族传统绘画造型为一体,以独具特色的艺术语言,再现了格萨尔王传中的典型形象和场景事件,具有与格萨尔口传文本同样重要的档案价值。同时,格萨尔彩绘石刻也是蕴含了丰富的藏族民俗传统的艺术作品,是藏族民间美术中的一门创新艺术。
格萨尔彩绘石刻广泛分布于四川省的甘孜州和青海省玉树州、果洛等藏族生活区,这种石刻用高原藏区丰富的天然页岩作为载体,通过复杂的制作工艺完成,其内容以格萨尔史诗中的人物形象和经典故事为主,具有较为统一和规范的艺术风格,不论独幅作品还是系列作品,其中的人物形象、配饰、配景均忠实于格萨尔史诗传唱文本中的描述。
二、格萨尔彩绘石刻产生的原因及特点
格萨尔史诗在藏区流传的过程中,产生了包括以唐卡、壁画、雕塑、石刻、线描,藏戏等视觉艺术形式在内的衍生艺术形式。其中,石刻艺术在近年来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和普及,为广大藏族人民所偏爱,这一现象应该与藏区悠久的石文化历史有关。
根据考古学的证据,古代的藏族先民有磨制石斧,凿制石锅,垒建石屋,佩带石坠等多种用石习俗,同时还保持着长久不衰的灵石崇拜的信仰,并且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宗教文化的长期影响使这种用石文化具有了浓厚的宗教内涵。
藏族石刻艺术类型复杂,分布广泛,藏族先民很早就利用岩石或页岩刻绘图案,这些雕绘在岩石或岩壁上的作品可被视为藏族最早的造型艺术作品之一。从公元七世纪起,随着藏文的创制和佛教的传入,藏族就开始有了在石壁上雕刻佛教教义和咒语的习俗,为近代的藏族石刻文化奠定了基础。
由于青藏高原独特的地质结构,页岩资源极为丰富,故在藏区以页岩为材料建造的建筑物十分常见,而以页岩为载体的石刻艺术品也相应较多。最常见的石刻作品就是玛尼堆 (Marnyi Stone) ,藏语称“玛尼敦磅”,其原意是“垒起来的大小石头”。“玛尼”二字取自“六字真言”,原意指“珍宝”。“敦”藏语意为石头,而“敦磅”意为供神石堆,指在神前堆成供品的石子堆。据藏族老人讲述,玛尼石堆最早并不具有祈祷祈福的作用,而是用于划分部落边界,之后这种石堆逐渐成为道路的路标。在藏区早期朴素信仰观的影响下,这种“石堆”成为人们信奉与崇尚的象征物,一些石堆中的也就有了祈祷用的“六字真言”或 “神佛”形象的石头或石板等物。这些石刻中部分是简单镂刻的素色石块,也有涂满彩色颜料制作精细的作品,所刻内容除了“六字真言”、神像外,还包括部分藏族传统的吉祥图案。
在康巴藏区,格萨尔石刻通常都被放置在宁玛派寺院或玛尼堆处(也有的放置于家中重要位置)。宁玛派是藏传佛教中创建时间较为久远的派教,并且宁玛派允许僧人婚育生子,其宗教规范相对世俗化,因此,代表世俗英雄的格萨尔王被宁玛派广泛接受并加以推崇。通常,格萨尔石刻都与各种刻有祈祷经文和佛像的石刻混置在一起,这一现象充分说明了格萨尔王作为民间信仰在藏族民众心目中所占的重要地位。
长期以来,藏族的艺术传统基本上是在宗教的母体中孕育和发展的,而格萨尔彩绘石刻的形成,一方面体现了这部史诗本身具有的强大艺术生命力,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藏族民间艺术超越宗教规范的世俗化倾向,藏族石刻艺术家们将这位英雄的形象按照藏族人民喜闻乐见的形式刻制出来,成为人们供奉、瞻观、朝拜的对象,也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具有浓厚民俗特色的格萨尔石刻才逐步冲破了宗教主题的界域而被与佛像并置。
格萨儿王的三十大将石刻局部之一
格萨儿王的三十大将石刻局部之二
此外,藏族原始苯教对于格萨尔石刻形成产生的影响也不可小觑,广泛分布于藏区的原始苯教信仰万物有灵,认为世界是由各种不同的灵魂所组成,包括山川、河流、湖泊、土地、树木等,即便是很小的物体都有其灵魂,凡是有灵魂的物体必然被神灵所占据。因此,从很早时期藏民族就盛行各种敬神或驱邪的活动。早期岩画石刻中的图腾符号以及民宅门上的驱邪符咒,房门上端放置的牛、羊头角即是这些苯教活动的遗存。
与藏传佛教在藏区的发展史一样,苯教文化在佛教传入后亦经历了数次被禁绝的命运,但是基于苯教在藏区深厚的群众基础,在第38代藏王赤松德赞的极力推行下,来自印度的密宗大师莲花生将苯教中信奉的大部分神灵收归于佛教门下,使其合法地成为佛教的护法神,也使得当时信奉本土宗教的藏族百姓最终接纳和信奉了佛教,在这个融合过程中,历史上莲花生等一些佛教历史人物和原始苯教信仰中遗留的龙族、山神等形象均与藏族的民间信仰杂糅,也逐渐被移植到了格萨尔史诗中,幻化成为格萨尔的亲属和保护神,这种现象也进一步加强了宗教文化和民间信仰之间的联系,并且无形中丰富了藏族民间艺术的图像体系。
小型的格萨尔石刻一般选取尺寸大致在0.4~1米左右的页岩,根据石料的自然形状加工成三角形、长方形、椭圆形或不规则形等形状,其后经过构图、刻制、上色等工序完成,近年来也出现了长度超过2米的大型页岩石刻。藏族传统的凿刻岩画的方法大致有敲琢法、线刻法、磨刻法、磨砺法等,均属于以“线造型”为基础的凹凸造型手法,格萨尔石刻与藏区这种原始石刻所采用的雕刻技法基本一致,以阳刻、阴刻兼浅浮雕为主,手法比较硬朗粗放。
这些石刻作品经雕刻后还要经过多次打磨再上颜色始能完成,因而有其特殊的质地,颜色虽然不及丝绢锦缎类上绘制的唐卡细腻和华丽,但是造型风格较为古拙,设色浓烈厚重,讲究色彩的单纯和视觉冲击力。为了便于保存和增加作品的亮丽感,作品在完成之后还会涂上一层青漆,使作品表面呈现光亮透明的效果。
通过以上的分析来推断,格萨尔石刻应与藏区的其他石刻艺术具有相类似的功用,其产生和藏区的自然条件和宗教文化习俗具有直接的关系。
三、格萨尔石刻视觉艺术形象的来源
格萨尔彩绘石刻图像是史诗文化,精神,功能的综合载体,是史诗丰富内涵的一种外化形式,对史诗视觉上的传播有着重要的意义。整部格萨尔史诗中刻画了上百个人物形象,每个人物无论是性格特征,还是外貌都各具特点,充满强烈的视觉意象。
存放于四川甘孜州的格萨尔众大将彩绘石刻
格萨尔王的形象是格萨尔史诗中的最为重要的形象,也是彩绘石刻图像的核心内容,石刻中的格萨尔王造型,其共性一般表现的都是格萨尔的骑征形象,而这种骑征形象和其他如三十大将的骑征形象构图也基本相似,多数格萨尔王彩绘石刻设色大致相同,多用红、橙、蓝、白、 黑、绿等纯色,一般很少用中间色调,这些色彩都具有固定的象征意义。造型也基本都是头戴插翎毛和旗帜的头盔,身穿铠甲,骑着赤兔马战神造型,这种固定的造型和设色方式可以从史诗文本中找到其来源,如格萨尔王传珠牡唱词中对格萨尔有这样详细的描述:
我王的头盔像战神宫殿,
宫殷中如云密聚护法神。
我王的帽翎似万道金辉,
酷似三葬恩泽靠靠甘霖。
我王的军旗似神兵林立,
好似本茸咒语春雷滚滚。
我王的队旗似神兵林立,
似婆婆飞天起舞在彩云。
我王恺甲好似佛的坛场,
为佛法将创建赫赫功勋。
我王的宝剑啊所向披靡,
似战神的神箭电光迸射。
我王的威镇三界的长矛,
似纹马战神在施放冰雹。
那虎皮箭囊的支支铁箭,
似那救世主施放驱邪利刃。
那威摄三界的屏雳弓中,
似土地神和天龙八部密聚。
那威慑三界的编索啊,
能弯能曲好似要勾魂。
那乌尔多石飞旋头顶,
好似火舌要吞噬敌人。
那如意藤鞭迎空一挥,
似续苏玖曳招来福分。
那溜光闪闪赤兔宝驹,
四踢腾空似呼呼风轮。
为将黑魔穴夹为平地,
战神兵器将大显威灵。
从上述描写中可以看到,石刻里的格萨尔形象与史诗中的描述基本相符,此外,从不同版本的史诗文本中的人物描写来看,其对于格萨尔的形貌、武器、服饰等的详细描述同样具有一致性。由此可以认定,这些石刻上的格萨尔形象描绘是遵循史诗原文描述而创作的。
但是,文字描述转化为视觉形象仍旧需要一些既成的图像作为蓝本,那么这些彩绘石刻中的格萨尔形象到底是以什么图像作为创作依据的呢?从一些格萨尔彩绘石刻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格萨尔形象的构图和用色与格萨尔唐卡绘画也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从产生的时间上来看,以格萨尔王为题材的唐卡应早于现存的格萨尔彩绘石刻。
格萨儿王的三十大将石刻1
格萨儿王的三十大将石刻2
由此可见,唐卡中的格萨尔形象应具有更初始的视觉转译(translation)特征。从史诗中的人物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格萨尔的形貌、武器、服饰等等都有其象征意义,都与史诗的内容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不可能创造出脱离史诗的格萨尔形象。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格萨尔的说唱艺人们在长期的说唱活动中,逐渐把头脑中对格萨尔及其英雄们的形象转换成视觉形象描绘出来,既能吸引听众,又能增强说唱效果。这种做法经过专业画师的发展,逐渐成为最早的格萨尔唐卡,唐卡的材质轻薄,比起沉重庞大的石刻自然便于说唱艺人们随身携带。随着格萨尔故事的大范围传播,这些唐卡格萨尔的形象也随着艺人们说唱的传播,出现于更多的场合之中。
虽然格萨尔彩绘石刻的形成与发展和藏区的宗教艺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这种诞生于社会底层的艺术创造不像藏区的绘画、铜雕等宗教宫廷艺术那样精致、华丽、繁复,却表现出了寺院艺术和宫廷艺术中所没有的粗犷、自然、纯真、亲和,这正是藏族人民性格的体现。
四、格萨尔史诗石刻中的形象分析
格萨尔王既是英雄又是藏族民间信仰中的战神和护法神,也是世俗情感和宗教情感相互交融的集合体,他的形象已经融入藏族人民的社会、人伦、精神、宗教乃至日常生活中。因此对照石刻图像,我们会发现,格萨尔造型具有固定的程式。
石刻中的格萨尔王造型,与其金属雕塑、泥制塑像、唐卡的造型基本一致,均表现的是格萨尔王骑马征战艺术形象。其主要的图像元素构成,例如“人、马、十八件珍宝、祥云、莲花宝座等元素”。石刻中典型的格萨尔王形象有以下几种:
1.格萨尔王战神形象
格萨尔威严地骑在赤兔马之上,头戴插翎毛和旗帜的头盔,披挂铠甲,脚蹬战靴,右手握鞭,胸前举着如意宝瓶,四面有虎、狮子、龙、凤凰腾空而起,飞驰于莲花座之上。
2.神佛及护法形象
神佛类石刻面部表情刻画凝重,双目低垂,衣饰简洁、各持法器。主体以橙、红色为主,背景施以冷色系蓝、青色。护法神面部表情呈忿怒像,主体施以蓝青色,身后火焰头发及莲座绘制成红橙色凸显夸张的表情。
3.爱妃珠牡及其他女性形象
面部表情温和慈祥,衣服装饰华丽,色彩丰富,飘带飞扬,身材高挑,手捧如意宝或哈达,头部装饰花环,琉璃珠宝配饰较多,背景以史诗中描述建筑物或草原风貌为主。
4.众大将征战形象
面容威武严肃,骑在奔驰的战马之上,背部佩戴战旗随风招展,手持武器或马鞭等,呈飞驰状,背景以山岭草场为主。
5.马的形象
格萨尔石刻中出现最多的动物形象就是呈现各种姿态的马,石刻中出现的各种神灵形象均骑在飞驰的马背上,由此可以看出藏族人民生活中对马的依赖和亲近。
通过上述我们可以发现,格萨尔石刻形象不论格萨尔王本人、三十大将、妃子或护法神等,均忠实于史诗原文中所描述的形象,石刻中人物的背景都和史诗中的描述场景一致。
五、结语
从文化角度考虑,格萨尔石刻不仅是藏族民间信仰活动中重要的祭祀物,也是极具藏族地域和民族特色的艺术品,是以史诗文本为基础,以唐卡绘画为蓝本并融汇了藏族石刻技艺的艺术形式。格萨尔石刻的产生反映出藏民族优秀的艺术创造力和民族的审美经验的规范性,作为史诗文本的衍生艺术,它在格萨尔文化的发展与传承中起着重要的传播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