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胸襟与诗歌境界
2017-03-26殷满堂
殷满堂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杜甫的胸襟与诗歌境界
殷满堂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胸襟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古人认为,胸襟的有无及大小,直接决定着作品艺术境界的高低。以此为据审视杜甫诗歌,当可发现,杜甫的理想、抱负与其诗歌境界,杜甫的人品、人格修养与其诗歌境界,杜甫的转益多师、兼容并包的宽广胸怀与其诗歌成就,皆有密切的关联。
杜甫;胸襟;境界
文学作品艺术水准的高下,除了与作者的艺术素养有关外,还与创作主体的气度、胸襟等有内在的联系;其中,胸襟的有无及大小,直接决定着作品艺术境界的高低。本文即拟以此为出发点,探讨杜甫的胸襟气度与其作品所呈现出的艺术视野、审美境界之间的关系。
一
胸襟亦称胸怀、胸次、襟怀、胸臆、怀抱,多指人的抱负、气度。“胸襟,实指因视野之宽广,竟至心胸博大,融蕴开阔,涵孕无垠,实言人之心灵空间的深度、广度、高度。”[1]叶燮云:“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可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辩以出。随遇发生,随生而盛。”[2](P7)从创作角度看,作诗的根基在于诗人之胸襟,因为其承载着诗人的性情、才智等各种主观因素,胸襟越宽广博大,其艺术视野就越开阔,其诗作中的景物就越雄奇,其诗之境界就越阔大。在中国诗史上,杜甫就是这样一位有着博大胸襟的诗人。
杜甫出生于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良好的家庭教育,培养了他积极有为的入世情怀和良好的文学修养。从他后来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与众不同的才情与胸怀:“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从现存杜诗可以看出,杜甫不仅具有相当深厚的文学、史学、经学功底,且有着非比常人的博大胸怀与抱负:“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有如此博大之胸怀,其诗作也必然表现出与其胸襟相一致的大境界。杜甫的这类诗很多,如《望岳》一诗,“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二句,气象磅礴。“一句写其从地发来,一句写其到天始尽”,“先生望岳,直算到未有‘岳’之前,想见其胸中咄咄”。[3](P591)“‘荡胸’句,状襟怀之浩荡。‘决毗’句,状眼界之空阔。”[4](P2)“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仅写出了泰山的高峻与挺拔的雄姿,也展示了青年杜甫不畏艰险,勇攀高峰的非凡雄心与抱负。整首诗将大自然雄奇的景象与诗人博大的心胸、远大的抱负有机地融为一体。大自然的雄奇景象是诗人博大的心胸、远大的抱负的象征,而诗人博大的心胸、远大的抱负,又借雄奇的景象得以呈现出来。历代咏泰山者多矣,“少陵以前题咏泰山者,有谢灵运、李白之诗。谢诗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却平浅。李诗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复。此诗遁劲峭刻,可以俯视两家矣。龙门及此章,格似五律,但句中平仄未谐,盖古诗之对偶者。而其气骨峥嵘,体势雄浑,能直驾齐梁以上”[5](P5)。由此看来,杜甫此诗之所以能俯视谢、李,不仅在于其语言奇绝,笔力雄奇,更在于其心胸与气魄宏大。
如果说,年轻时候的杜甫便有远大抱负的话,那么,历经人世磨难后,其胸襟便更趋阔大了。《旅夜书怀》正是这一形象的写照。诗人由眼前景写起:平野茫茫,群星如垂,江涛滚滚,月影如涌。两句诗气魄宏大,境界雄浑阔大,浦起龙盛赞其“开襟阔远”[6](P490)。黄生云:“太白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法与此略同。然彼止说得江山,此则野阔星垂,江流月涌,自是四事也。又曰:此诗与客亭作,工力悉敌,但意同语异耳。”[5](P1229)黄生只从句法、景物处比较了李杜诗的异同,却不知杜诗超过李白诗处,恰在于宏阔景象外所生发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人生感悟。诗人历经人生坎坷后的哲理升华,与其年轻时的理想与抱负相较,更加显得博大而深沉。
二
此外,胸襟亦指人品、品量,即作家、诗人的人格修养,包括人品的高下,心胸的大小。这可说是胸襟一词的伦理学意义。中国古代文论家喜欢把诗人胸襟的大小、品德修养的高低与作品的价值联系起来考量,认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2](P187),“诗文与书法一理。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挥一洒,必有过人之处”[2](P91)。闻一多比较中西方诗歌后也认为:“西洋人不大计较诗人的人格。……西洋人作诗往往借故事或艺术技巧来表现作者个性,而中国诗人则重在直抒写作者的胸襟,故以人格修养为最重要,因为有何等胸襟然后才能创造出何等作品。”[7](P128)由此看来,重视诗人主体的胸襟、人品修养,是中国文论与文学的一种传统。这一点,在杜甫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在中国诗史上,唯有杜甫有“诗圣”的美誉。这一美名的得来,当然与其人品人格有关。杜甫一生写过很多咏物诗以寄托其人格追求,其中咏马诗最有特色,如早年作的《房兵曹胡马》,前半部分写马的骨相非常:嶙峋耸峙,状如锋棱的挺拔之姿。后半部分写马的品格:忠诚,勇敢,侠义。诗中的马,实际上是诗人自我的写照。又如其《高都护骢马行》,写出了马的横行万里之志,越涧注坡之能,急人所难生死不负之德。这既是诗人所赞赏的马德,也是诗人的理想人格。张綖曰:“凡诗人题咏,必胸次高超,下笔方能卓绝。此诗‘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如此状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5](P88)那么,杜甫的人格魅力究竟体现在哪里呢?叶嘉莹认为:“杜甫之所以伟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感情都是合乎伦理道德的感情……。杜甫的诗歌主要表现了他对于国家和人民的一份关怀,因为这份关怀真的是出自于他的天性,所以他的胸襟比一般人博大,感情的分量也比一般人深厚。他把道德伦理的感情与他自己私人的本性的感情结合起来。”[8](P18)例如杜甫的《乐游原歌》,由饮宴游赏的生活琐事写到贵戚专宠的国家大事,由个人身世之感发展到时事之叹,把道德伦理感情与自我感情有机地结合起来,足见诗人博大之胸怀。正如叶燮所云:“即如甫集中《乐游原》七古一篇:时甫年才三十余,当开宝盛时;使今人为此,必铺陈扬颂,藻丽雕绘,无所不极;身在少年场中,功名事业,来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诗,前半即景事无多排场,忽转‘年年人醉’一段,悲白发,荷皇天,而终之以“独立苍茫”,此其胸襟之所寄托何如也!”[2](P17)又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是杜甫和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等人于天宝十一载秋同登慈恩寺塔后写下的诗篇。高适等人虽各有题咏,然杜甫这首诗之所以能“压倒群贤”者,仍在于诗人伟大的人格,超凡的襟怀。仇兆鳌认为:“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贴,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三家结语,未免拘束,致鲜后劲。杜于末幅,另开眼界,独辟思议,力量百倍于人。”[5](P106)在仇兆鳌看来,此诗压倒群贤的地方,一方面在于诗歌写出了“俯仰高深之景”:“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登塔所见所闻,既有北斗七星在北窗闪烁,银河之水声在耳畔回响的天宫仙阙之景;又有山河破碎,河水清浊不分之状。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诗人的“盱衡今古之识”:“回首叫尧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上二句思古,以虞舜苍梧,比喻太宗。后二句讽今,用了周穆王在西王母的瑶池饮宴的典故,隐喻玄宗和杨贵妃在华清寻欢作乐。诗人登临远眺,不是被美景所吸引,而是深感朝局日变,天下将乱,不禁百忧翻腾。诗歌通过眼前之景,将胸中的身世之感、家国之思尽情吐出,足显诗人深广的忧患情怀。
杜诗中忧愤深广且境界阔大的诗篇,确实不少,如脍炙人口的《登岳阳楼》。岳阳楼与武昌黄鹤楼、南昌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明楼,历来文人骚客,多会于此,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最著名者有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刘长卿的《岳阳馆中望洞庭湖》、许棠《过洞庭湖》等等,然这些作品均不如杜甫的《登岳阳楼》,何者?还是胸襟而已。“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斗丽搜奇者尤众。……然未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雄壮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5](P1947)“一诗之中,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尤为雄伟。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5](P1948)诗的颔联写景,景象雄奇,大气磅礴,沉雄壮阔。但仅此二句,不能尽显杜甫博大之胸襟。颈联和尾联,由个人身世之感转入忧国之思,胸襟更显博大,气象更显壮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9](P144)杜甫的这首诗,真正将时代忧患意识与宇宙生命意识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这也正是此诗“雄跨今古”(王士禛语)的原因所在。“千古诗人推杜浣花,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忧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浣花有其胸襟以为基。”[2](P91)
三
杜甫宽广的胸怀,博大的胸襟,还体现在他在文学创作中的虚怀若谷,虚心向各个时代、各种不同文体风格的作家学习上。这一点,可以从他对历代作家作品的评论中看出。其《偶题》认为,历代的文学,各有各的特点与成就,不可随意抹杀。楚骚之后,汉赋兴盛,到汉魏诗歌气势飞腾,六朝诗歌文辞绮丽,后代文学都是在继承前代文章体制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的结果。“历代各清规”的文学观念,及其“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等观点,彰显了杜甫对待艺术的博大胸襟。正如叶嘉莹所说:“杜甫以集大成的胸襟生在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所谓集大成的胸襟,就是说你要能够接受、容纳各方面的好处,而不是故步自封,自己先画一个圈把自己封起来,把其他的排除出去。”[8](P14)因为胸襟博大,在对待历代作家作品时,他总能给予实事求是的评价。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云:“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扬淫风于后。”陈子昂《修竹篇序》亦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李白《古风》其一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然而杜甫却不是如此。其诗中不仅经常“屈宋”“扬马”并称,如“窃攀屈宋宜方驾”(《醉时歌》),“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送覃二判官》),且以“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相赠》)为荣。对六朝时期的著名诗人,如陶渊明、谢灵运、谢朓、何逊、阴铿等,杜甫评价颇高,如“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石柜阁》),“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谢朓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其七),“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等等。正因为杜甫有这种胸怀,其创作才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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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0
殷满堂(1968—),男,湖北天门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与中国诗学研究。
I207.22
A
1673-1395 (2017)06-004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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