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代——评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
2017-03-25王璐
王璐
摘要:美籍华裔人类学家阎云翔的《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参照西方个体化理论和第二现代性理论,从个体在社会中的崛起和社会关系结构性变迁导致的个体化进程两方面揭示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所经历的变革,并深刻指出中国个体化进程与西欧个体化进程之间的相似性和重要差别。
关键词:阎云翔;中国社会;个体化
自1978年正式推行改革以来,中国经济一直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增长,中国社会也经历着迅猛而彻底的改变。在关于中国社会变革的众多宏观探讨之外,美籍华裔人类学家阎云翔发现了一个不同却异常重要的角度——从普通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应对制度变迁的视角和经历”来考察变化中的中国社会。
阎云翔70年代曾在黑龙江省下岬村做过七年的农民,后来他进入北京大学和哈佛大学学习,1989年当他重返下岬村的时候发现,伴随着体制的改革,当地农民在社会分层、权力关系、亲属关系、夫妻关系等方面都产生了与集体化时期迥异的变化,“虽然我很难解释我的所有观察,但我确认中国社会在改革的第二个十年中正经历着结构性变迁”。历经了将近二十年前后十余次的田野考察,并在第二现代性理论的影响下,阎云翔顿悟到自己的工作实际上揭示了中国社会正面临的一场重大的潜移默化的变革——个体在社会实践中的崛起及社会关系结构性变迁导致的个体化进程。
一、什么是个体化?
个体化最初用来解释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全球化所导致的出现在西欧的被迫的个体化。个体化一般包含三个特点:一是去传统化,即个体从传统中解放出来,阶级、家庭、性别等对个体的控制降低;二是强迫的自主,即现代社会强迫个体积极筹划自身;三是重新控制,即个体对生活的重新整合是依赖社会制度而产生的,制度对人施以新的约束和控制。
阎云翔主要参照法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第二现代性”(或“反自现代性”)理论去理解中国社会的变革的,“虽然中国仍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但与此同时中国社会却展现出第二现代性时代的许多个体化特征以及在西方应当属于现代时期甚至是前现代时期的其他特点”。因此,我们需要厘清,什么是第二现代性?
贝克把工业现代性称为“第一现代性”,工业现代性孕育了一种可能的趋势,即进步转化为自我毁灭,最终使工业现代性走入深渊的正是它自身的胜利成果。“工业社会的活力削弱其自身基础”,而“一种与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有所区别的新的资本主义,新的经济,新的全球秩序,新的社会和新的个人生活正在形成”。区别于第一现代性,这种正在形成的新的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就被称为“第二现代性”。
二、个体化在中国社会
按照阎云翔的思路,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个体在社会的崛起和社会的个体化。前者偏重个体,更微观,作者考察了90年代中国的农村和城市,以具体案例的形式抓住五条主线分别强调个体崛起的一个方面;后者偏重社会,更宏观,主要通过理论和对比的形式来论述中国社会个体化的特点。
(一)个体的崛起
体制改革是个体崛起的首要原因。由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降低了政治资本的重要性,更多的个体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技能和勤奋来致富和实现自我。虽然大部分干部在改革中获益,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村干部们早已失去了在集体化时期的权威和垄断地位,干部从专制的“土皇帝”变为谨慎的中间人在国家和村庄间进行协调。对村民们而言,改革使他们从村干部的控制中解放了出来,取得了新的个人权利,使得村民得以在同样的市场秩序下与干部竞争。
在家庭和亲属关系中,个体的能动性和自主性显著增强。首先体现在夫妻关系取代了父子关系成为家庭结构的中心,许多年轻夫妻反对婚后与父母同住,希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核心家庭。也就是说,个体的欲望、情感和能动性在家庭生活的重要性中上升,个体成为家庭关系中的核心。与此同时,面对亲属关系时,个体会根据实践的需要不断重新界定亲属关系的距离;只有当亲属关系能够为个体村民的利益发挥作用时,它才被复兴并受到尊重。
在个体的发展方面国家的管理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改革开放以来,农村青年受城市文化的影响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尤其是农村女性的崛起,导致了家庭等级制度的瓦解,极大地削弱了父权制。农村青年文化的形成与国家为构建社会主义新人社会而推行的制度性转变紧密相关,可以说,是“国家创造了这些变化”。因此,当个体开始利用总体上符合他们利益的新法律和国家政策之时,他们实际上已经接受了国家施加的种种限制,并内化了国家设定的社会主义框架下的个体发展方向。
国家掌握的个体化也导致了“无公德个人”的崛起。阎云翔通过农村彩礼习俗的变迁来讨论这一问题。八九十年代以来,年轻人在追求自由爱情和婚姻的同时,却不断增加作为封建习俗的彩礼标价,并常用“个性”和“个人主义”来为他们的自私行为进行辩解。面对此矛盾现象,阎云翔认为,这是由于西方的个人主义在中国理解缺失所致。个人主义在中国总是被理解为一种自我中心主义,而个人主义中的自主、平等、自由和自立等却被忽视。并且,随着市场化和个体化的扩张,许多尊崇传统道德世界的老一辈人也被迫受到这种价值观的影响,无奈地承认自己的“保守”与“落后”。
消费主义和全球化的影响也是推动中国个体崛起的重要力量。消费浪潮的崛起,使中国人的道德规范从坚持自我牺牲、艰苦朴素转变为在物质方面专注地追求个人幸福和自我实现,从集体主义转变为以个体为中心。消费唤醒了个人权利意识,成为一种新的社会分化机制,并在促进中国政治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它也导致了拜金主义、个人关系商品化以及普遍的腐败现象。
(二)社会的个体化
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个体可以打破社会团体的约束,在新的社会背景下寻找自己的发展之路。这也是中国社会逐渐个体化的第一个特点。一个最普通的例子就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的民工潮和城市的“下海风”。
第二个特点就是个体身份的重要性增加。一个简单的标志是公共话语中第一人称从“我们”到“我”的转变。此外,个体还十分重视身份政治的认同。例如80年代,私营经济从业者一律称为“个体户”,而到了90年代,许多积累了大量资本的成功人士有了一个新的标签——“私营企业家”,身份认同的改变,使他们从国家那里获得了更多的认可,也获得了更多的权力和地位。
新型社会性的出现构成了社会个体化的第三个方面。“新社会性”是指作为个体的个人之间的社会互动。然而同陌生个体之间的互动,成为个体化社会的新特征和新挑战;一方面它使越来越多的个体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来,但另一方面,社会信任危机也在逐步增加。
中国正在经历的个体化的转型,拥有着与西欧相似的特征——如去传统化、脱嵌、通过书写自己的人生创造自己的生活、以及无法抗拒的更加独立和个人主义的压力等等。但我们也应清醒的认识,中国的个体化与西欧相比还是有重要差别的,主要体现在国家的“软性管理”、文化民主和福利国家体制的欠发达,以及古典个人主义发育的不充分等方面。在此意义上,中国的个体化进程依然停留在第一次现代性的解放政治的阶段,然而,中国的个人同样生活在由市场经济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所打造的世界中,正如阎云翔所说:“中国的个案同时展现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状况,中国的个体必须在同一时间应对所有这些状况。”
三、“个体化”的意义
《中国社会的个体化》2010年在美国发表,2012年中译本在国内出版,自此关于“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这一命题的讨论在学界陡然增加。据不完全统计,自2012年到2015年11月,國内探讨个体化背景下的中国社会的相关学术论文共计200余篇,其中相当数量的论文对《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一书中的内容进行了引用和参考。事实上,从个体化的视角下研究中国社会,阎云翔并非首创,但立足于详细的民族志材料,进行富有洞见的人类学分析,对有启示性的相关社会理论进行深层次梳理,并把中国与西方、以及中国不同时代之间进行对比,种种之结合,阎氏的阐释是最具有说服力和条理性的。阎云翔所提出的区别于西方的中国个体化的独特模式,有助于我们理解全球性个体化趋势在其他社会的多元化变种。
参考文献:
[1]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M].陆洋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乌尔里希·贝克、安东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M].周宪、许钧主编,商务印书馆,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