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选
2017-03-25雷平阳
清明节,在殷墟
野草和庄稼让出了一块空地
先挖出城墙和鼎,然后挖出
腐烂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见甲骨文
就像看见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头上刻字
密密麻麻,笔笔天机
——谁都知道,那是他在给人间写信
题洛阳香山寺九老堂
——致白居易
除了山对面的石佛
山脚下的流水
你还有八老:曰杲,曰晈,曰据
曰真,曰浑,曰贞,曰爽,曰满
或官或僧或闲人,人佛同门
你在他们中间,写诗挣钱,用钱修庙
一千多年后,我偏居云南,隐藏于
日常生活的底部,除了红土
和秋风,身边八老:暴食,贪婪,懒惰
淫欲,傲慢,嫉妒,愤怒,推土机
我与它们在一起,欲抱琵琶半遮面
偷偷写诗,写诗咯血
像一个偷生于地窖的伪道士
龙门石窟有感
梳洗、刖刑、锯割、斩首
凌迟和腰斩,我能想到的酷刑
伊水两岸的石壁上都能见到
似乎也只有经历了这些酷刑的人
才能成佛,才能在石壁上
领受宗教和艺术慢慢朽毁的荣耀
让人犯怵的是:无坚不摧的
看不见的时间之佛
对同伴下手,为什么这么狠
这么不讲道理,一点慈悲也没有
伊阙峡谷访白乐天不遇
一生骄奢淫逸,嗜酒如命
却写骨碎心裂的断肠诗
肉身像座提前挖好的墓坑,想活埋
一切过眼的不平,落坑的
只是自己晚年的悒郁和矛盾的灵魂
洛阳如花,中原乃是废墟
所谓归隐,无非倾斜了的影子
即将骨折,得有几根枯枝接住
倒向北风吹冷的土地时
疯狂的蚂蚁像殷墟里陪伴亡灵
的文字,那不是死亡
是死了一次又死一次,上面壓着
泥土和枯骨。你用这种文字书写
人变成灰烬,诗则是一个鬼国大放悲声
……今天我来造访,琵琶峰上游人如织
其中不乏酒醉客,也有小蛮和樊素
夹在他们中间,我小心翼翼
害怕脚下的一片片石块
翻身坐起,对着世间高声喊疼
嵩岳寺怀古
寺院有兴废,菩萨替换中
石头和树木做信众
不变的道场乃是中岳
有些峰峦、峡谷、绝壁
只有清风和白云才能上去供香
某些巨木、巅峰、洞窟
早已自立门户,有神灵镇守
一副棺木悬在头顶,受制于七情六欲
在这庙中
只有人烟,或古,或今
人不能与山交换身体
试探着成佛的人,都走了
一个也没有回到嵩山
在少林寺
我也在练功:在文字里苦修
铁布衫、金钟罩
纸内包着烈火,杀机四伏,笔笔刀锋
即使经卷,安神,断妄,超度
一念之差,万事皆空
我本不相信肉体内有铁器、有翅膀
有排山倒海的气力,但子弹一样的
带毒的字词,总是催生出神来的异禀
文字狱中,囚徒多有柔骨功
封杀令、禁声咒,也必有人深谙蹿纵术
和木人功。有时候,走火入魔
困在险峰或被关在炼丹炉,甚至
被套上头罩,押赴梦中的断头台
我会随遇而安,把每一个地方
都视为终点,一生虚度,再不挪动
衣衫若铁,发肤似钢
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保全了生的独立性
苟且与懦弱的安全感。我不曾
奢求刀棍之下的文字,全都拥有
不朽的尊严,尽管胸中的热血之烈
杀心之重,堪比绝路上饕餮人命的罗汉
僧衣内都是秀才,折扇后总有圣徒
刺血写经,为天地立心
都是夸大了个体的神功而又
百无一用。屠龙术,乌托邦
犹如今天中午的阳光,无声地落入草丛
站在塔林隔栏的外面,我倒吸
一口冷气,欲作狮子吼
但脚底之下,厚厚的土层里
似乎有人还在重温梅花桩
春天的小鸟,则在柏树之间
借塔林的高低,演示着轻功
登观星台
都想登高,作出世之游
历法命名的时间,更像形态各异的空间
次第排列,让今天的观光客
在梦想家死过的高台上
睁开眼便看到一条空中走廊
直通天上的寺院
我缺席的世道不可统计,我推掉的
空间与时间,也收归了星象家
不要以为我是借故
在天空里另挖一条地洞
存放虚无的王冠与浮财
我也有观星的怪癖,迷恋删繁就简
多一星则多一碍,少一束光
则少一阵喧闹。可以想象
黄河与银河同源,天与地都在这儿
搭起安放心灵的圣坛
我知道这些都不关我什么事
世事尽可忘掉,战天斗地的壮举
也不必牵挂于怀,不过尔尔
我不过豆粒之躯,我不过蝼蚁之命
到此,站得再高,终归还在世内
河南省的落日,我无法将其
重新抓回天上来
界遥寺的落日
停下来就变成了标本,像佛座上
那只来自寺外的蝴蝶
在湄公河两岸的丛林与山丘中
我一直在找寻大金塔、界遥寺,但往往
只找到了用血抄经的苦命人
暗衬着我那太平间里的幸福与独立
每件事,我都总是晚一步
总是在暮晚时分,与落日隔着
一片榉树林与和尚坟,仿佛一个邮差
将生死攸关的信札
送到了墓地。读信,念经,还魂
迷药未解,我就得继续奔走在
毒蝇小国的野史里。那天
我没有去敲关死了的寺门,抽完一支烟
只在转身离开的一瞬,又回头
看了一会儿飞檐之下暗红的落日
它多像一个年老的僧侣啊
在天空的寺庙中,孤独地脱着袈裟
一层又一层,直到双目失明
暮色
暮色,就是红花上泛出了一点灰
绿树上泛出了一点灰
白色的山茅草和佛塔的金顶上
也泛出了一点灰。天就要黑了
泰北的高速公路上多出了一层灰
路边的僧人,身高比中午矮了一截
袈裟上也多了一层灰
他们刚从尘世间回来,身躯里
多了一个诗人的灵魂,灰上加灰
我想到路边的丛林去走走
带着孤儿的孤独,变成写诗的鬼
我想到寺庙里去借宿一夜
让众神听一听鬼魂自由的歌吟
但我的心脏,在那一刻
碎化成灰。我坐在一片华人的
墓地中央,他们的坟头已经荒芜
但统一朝着云南,墓碑上的汉字
晚风拂过,飘起一缕缕灰
与我做伴的是几只泰国的乌鸦
它们在月亮升起时飞走
飞走的是黑色,留下来的
是让月光变成灰的不死的灰中灰
我也有离开的时候,能看见我
一身泛灰的人,他们却闭着眼睛
在武汉
像一个深陷炸药仓库的人质
周身都燃起了自焚的火焰,我的手上
却给不出一个可以自救的冬天
寒冰都积压在心底了,浑浊的雪水
关锁在骨头里。老之将至
身體上有两样东西永远是白色
白发和白骨,但它们也无法阻止
身体的动乱与分裂。这种自相矛盾
见死不救的戏剧,我一次次领受
每次都落得人鬼同体
或玉石俱焚。体内因此只剩下
两堆无人清扫的灰烬,而我
又难以辨别到底是哪一堆虽死犹生
它总是托梦回来,护佑我
作为时间的消费品。今天,在武汉
我仍然对自己束手无策
虚设雪山压制火焰,而火焰
由表及里,十足的暴徒,从诛心入手
将我逼上了绝路。我第一次设想
该以什么方法,让自己完整地毁灭
从武昌去汉口的路上,我对夏宏说
“那个用教堂改造的酒吧
我想去坐坐。”我想在教堂里一屁股坐下
不管有没有圣洁的目光盯着
且将一箱冰镇啤酒痛痛快快地喝完
夏宏灵魂不在身上,带我在漫天的火焰中
驱车去了黄州。途中有几次停顿
吐纳,吃凉药,说生活的坏话
但我一直闭着双眼,任一场自焚
在武汉的火焰中,将一个
丧失了哀求能力的诗人,烧得体无完肤
并卡在了人世间的无人区
黑龙江的喜鹊
一个省的刺骨之冷,之寂,之空
平铺开来,是白晃晃的
和盘托出事物真相的雪。唯一突兀的
是白杨树,若隐若现,我认定
它们是风暴逃亡时丢下的衣冠
或者幻影。我没有将它们当成荒废的教堂
我没有听见簌簌发抖的圣歌
但我得到了恩膏:一群喜鹊
从我头顶飞过。哦,我在空气也会杀人的
雪原上,看见了鲜活的喜鹊
山西饮酒后
二十年的,三十年的,原浆的汾酒
哪一款更虚无?哪一个人
坐在对面昂首而饮,更让你
走投无路?后土祠的秋风吹白了少年头
只能让植入襟袍的大槐树支撑
流亡的魂魄。出生之日
也许我们就老了,就随身带着
埋骨的沙土。之后,每一次独酌
生死豪饮和逢场作戏,都是
在与蒙面的鬼魂同桌
“这儿是河东,山川都曾是歌舞场。”
醉得露骨的人,是晋戏中
跑龙套的,他抬手指向大河对岸
“那边是河西,墓碑比石头还要多
多得多!”借取这瞬息的空洞
与无趣,我且自虐几杯,好让麻药
深入到骨髓中去,也请酒保过来
把堆到脖颈的落叶一一清走
再饮,第一杯我敬酒保:“醉死在山西
请你将我埋得深一点,让谁都找不着!”
第二杯敬山西兄弟:“酒国昏沉
鲜活的人几近绝迹,我们倘若有明天
先到云南走走,然后回太行山养狐。”
第三杯,东方欲晓,我数落日
只盼它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登山西应县木塔
秋风又起,天空的脸色变了
向北敞开的原野上,隐隐看见
一些骷髅在拜佛,骨骼一弯一直
轧轧作响;另一些骷髅
战事之余,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想给这些白骨
贴上一些血肉,可遍地都是
黄沙,世界荒凉已久
无定河
大风吹走了我的苦命
病马和残稿,毛乌素沙漠上
我只抓牢了掉队的风尘
落日壮丽,天空里的枯草
在弥留之际认输,接受活埋的
结局。早现的星宿,磷火闪闪
顽固地复述一成不变的命数
意外出现在无定河边:一根枯骨
借我的身体,六神无主地
复活,站了起来。从此,我多了
一份枯骨的活法,以死的方式
活于沙土。它则成了一个诗人
在人世上走南闯北,心上
则打满了枯骨的邮戳,活脱脱
一个匿名的亡命徒
雷平阳,诗人,1966年生,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作品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