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绘本·味
2017-03-25陈绍龙
香囊
秋李郢的上空吊着一只香囊。
一进腊月,阳光味、熏烤味便弥散开来,整个秋李郢像是着了一层淡黄的底色,这样温暖的底色里,泛着淡淡的腊香。
其实,家家都吊有一只香囊。
交冬数九,秋李郢人就开始腌咸货了。每家也不会有更多的咸货,几根肋条肉,或是一副大肠,殷实人家的会到集市上买个猪头。听大人说,秋大家每到腊月的时候都要腌两只“小跑”的。这让秋李郢人好不羡慕。啧啧。腌小跑呢。啧啧。那小跑的肉啊——啧啧。拿小跑下酒呢。啧啧。秋李郢人说到腌咸货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对话。说着说着,仿佛腊香已浸染了整个村子,伴随着这腊香的,还有酒香,还有的就是他们能在这腊香之中分辨出小跑的香味来。
“小跑”就是兔子。说小跑是兔子怕只有秋李郢人了。那天我闲,翻手机去查“小跑”。开篇的“小跑”图片是跑车,紧接着“360百科”的解释是“快步行走,接近于跑。”“some the kids began to trot”,“一些小孩开始小跑起来”。英语更离谱。不关兔子的事。所有的解释似乎都没有味道。
小跑是兔子。有味道。秋李郢人的隐秀或是隐耀让我近乎惊讶。只是这样的说辞似已久远,小众,不向外人道,收进香囊,隔着逝去的岁月,泛着淡淡的陈香,腊香。
差不多晒过八九个太阳,腊香味出,这些咸货就要收藏起来了。晒一天叫晒一个太阳。晒八九个太阳就是晒八九天的样子。晒的时间长了肉质变老,硬,水分失去的多,吃起来口感不嫩,且肉上的油往外渗,“跑油”。收藏这些咸货的叫“猫叹气”。秋李郢人家家都有“猫叹气”。它们把咸货藏进“猫叹气”里,吊在家中的房梁上,慢慢地香。
“猫叹气”成了吊着的香囊。
腊香诱人,垂涎欲滴的哪里是人,打那点腊货主意的还有他物,是猫和老鼠这一对冤家。“猫叹气”的出现不只是让猫叹为观止,也让人叹为观止。
除了隐秀或是隐耀,还有想象和智慧,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惊讶的。你也惊讶。你能想象得出,“猫叹气”是一只装咸货的竹篮?
圆底,圆口,中间凸起,像一只坛子,口底小,覆一带把的竹制的盖子。这样的盖子有点像茶壶盖。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材质,一是竹,一是陶。手艺好的篾匠会在篮底做文章,编出菱形或“回”字形的各式图案。因为“猫叹气”悬在空中,底朝下,进入人们视野的是篮底。篮底要结实,多用篾青编的。篾青就是竹子最外层的丝。第二层或是第三层的丝叫篾黄。据说,秋李郢的秋大能在竹上开出四层丝的。秋大是篾匠。我估计秋大用的竹子粗,是“把攥一”的竹子。“把攥一”是秋李郢人衡量竹子粗细的计量单位。“把攥一”就是成人一把只能攥一棵的竹子。“把攥二”是一把攥两棵的竹子。当然,“把攥三”就是一把能攥三棵的竹子。“把攥三”的竹子细,我们常砍它当钓鱼的鱼竿。
“猫叹气”平日里是吊在二梁上的。盖房子之初,房梁上镶一两个U形铁钩,一根绳子从铁钩的凹槽处穿过,一头系在大人够得着的墙上。墙上会有一根拴绳子的钉子。晒好的咸货要装篮了,解开绳子,二梁上的“猫叹气”随着重量便自行下来,取下“猫叹气”,装上咸货,盖上,再一拉绳,“猫叹气”便徐徐上升,悬吊在半空中。
盖房的房梁数逢单,一般是三道梁,也有五道梁的。中梁是大梁,没人动手脚。二梁上镶有钉,也有拴绳子的。空间利用,可以挂物,腾出好些地方。
一屋腊香。这浓浓的味道扑鼻而来,是个极大的挑衅,就像斗牛士手上的那块红布。腾腾缭绕的腊味,让老鼠们累坏了。跑,满屋子地奔跑,还有,就是相互打架,叽叽叽,撕咬声,磨牙声,它们用自己的微暴力,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我曾见过几只胆大的老鼠,顺着墙上的绳子向“猫叹气”的上空爬。结果呢。无果。只是吊在绳子上荡一会儿秋千,再倏地沿绳子逃回。它上不去。腊香难敌。这块“红布”也不会在猫面前停止晃动,猫也曾蹿上蹿下的,它身手敏捷,当然,它不会放弃对“猫叹气”执着的企图,一而再再而三地“缘绳求香”。其结果呢,比老鼠更惨,上一次,摔一次。从半空的绳子上摔到地上,会发出“哇”的叫声。夜里,每闻此声,我都会吓得向我妈怀里钻。
“馋猫!叫你馋呀?”
显然,我妈是太了解猫的脾性了。我妈对“猫叹气”的防御功能自信满满。“哇”疼了,之后,猫也似乎长了记性,不再去爬绳。但是,它是没法从腊香的诱惑里逃出来的,始终钻不过那块“红布”。又能怎样。猫只能坐在地上,无可奈何,望肉兴叹,望篮兴叹,望香兴叹。
“猫叹气”——真的让猫叹气了。
油坊
“嚇——吆——咚!”
“嚇——吆——咚!”
夯响。黑丝绒的底色上,满天都让这样的声音打上了亮眼。星星眨呀眨的。分明能感到秋李郢在震动。有人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律,这样的节律当成了催眠的音乐。我睡不着。张开鼻翼,嗅觉跟着兴奋不已。每一夯都像是打在了波点,油出,芳香成了波纹,随着圆圈向外扩散,把夜色淹没,把秋李郢淹没。或许,白天里也会有这样的声响,羊咩,犬吠,鸡鸣,猪哼,夯响让“村声”一点点吸纳。
老油坊用的是“榨”。“榨”好像是用整個圆木掏空而成,外方,内圆。熟油料用龙须草裹好,外面套两只竹箍。竹箍类汽车上的方向盘。将“方向盘”挨挨地码放在“榨”内,另一头,用手把木塞码紧。打夯人站在与“榨”同高的方形木板凳上,将一根木尖插进木塞内,用力一锤一锤地打木尖便是。木尖也是木塞,不同的是,它一头扁,尖,另一头为防铁锤砸裂,套有双层铁箍。受到木塞的挤压,油料渐次密实,再渐次,将油挤出,榨干。
龙须草也叫蓑衣草,秆细长直,平滑无毛,鞘顶端具很短,有钻状的叶片,它不生节,纤维长,拉力好。熏蒸过的龙须草咖啡色,浸满油渍。龙须草打成草把,扇状。装油料时,将草把摊放在地上,三个或是四个草把将油料包裹严实,油料一粒不漏,外面用“方向盘”套牢。打把包料是手艺。老油坊码料时,打把包料都是李老二,其他人也只能出料、摊草把,帮他做小工。据说,李老二从未失过手,他包料,不跑料,且厚薄均匀,重量一致。
我没见过李老二包料。秋老根说他给李老二擦过汗,还讨得一把熟花生米。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这些榨油的油料事先是要上锅炒的。炒好之后,再用石碾轧碎,上锅蒸,打包,码上“榨”。油坊有蒸锅,气温高,热,李老二腾不出手擦汗。为防止汗滴到油料里,边上会有人专门为李老二擦汗。时至今日,每每在电视上看到有护士为做手术的医生擦汗时,我便想起李老二来。李老二不是医生。李老二也有好手艺。我好几次在老油坊门前转悠,“李叔李叔”地叫。希望李叔叫上我,专事为他擦汗。未遇。李叔没选我,要么,围绕李叔包料时的分工,都有油坊的会计安排。其实,我们天天在油坊面前转,李叔都能看见。我们心里的小九九能逃过谁。
李叔那天果然叫住了我。我内心狂喜。他手抓一把黄豆。熟黄豆虽不如花生好吃,也香。李叔没有立时把黄豆给我。他却给我出了道难题,要我去拎地上的锤子,说你要是拎得动它,这把黄豆就给你。地上有三把锤,大中小,大号锤八十斤,二号锤五十斤,最小的锤子,也有三十斤重。我自然挑了一只小号锤子,憋足了劲去拎锤柄。锤子呢,纹丝不动。我蔫了,脸红,想哭。我以为我“考试”没通过,是吃不到那把黄豆的了,就在我转身想走的当儿,李叔要我把手掌摊开。他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小把炒好的黄豆。看我撒腿想走,他又叫住我,说,少吃两颗,吃多了会放屁。呵呵呵。
吃炒黄豆会放屁?我信以为真。李叔“呵呵呵”笑声里暗藏的狡黠,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分辨不出来的。
“嚇——吆——咚!”
“嚇——吆——!”是李叔发出的喊声。“嚇——吆——!”举锤,落锤,地上的木凳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撑着他,他膀臂的骨骼里也发出吱吱吱的声响,躬身,直腰,肌肉里蓄积的力量,瞬间变化,咬合,拧动,仿佛能碾碎所有的豆,挤出豆里所有的油。油光可鉴,是汗。一背的汗。“咚”!是锤砸木尖的声响。当木尖出“榨”的部分打入木“榨”的时候,再把木尖拔出,加另外的木塞,再打木尖。如是几轮下来,李叔便会听到油口的声响了。其实,也无须他细听,扑鼻而来的香气,会撞而他的鼻翼。油香撒蹄而欢的情状,像是一头角斗的公牛。木榨下方一端,有个油槽,槽口有一油嘴,油嘴下方,埋有一口缸。出油了,香不瞒人,老油坊被这浓浓的香味笼罩着,整个秋李郢,也被这浓浓的油香笼罩着。故乡的味道里,浸润着老油坊的味道,经年不散,老油坊的味道里,浸润着的,也是家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皂味
左手大拇指摁住我的脑门,其余四指作环状移动,李老二像是围着四指挪动脚步。李老二是“鸡爪手”,细,白如菜梗,他的手触摸到我脸上的瞬间,一丁点儿的磬凉,让我一个激灵。剃刀就贴在四指的边上,“噗—噗”,“噗—噗噗”。我巴掌大的脸,全在李老二的掌控之中,好像一提溜,便能把我给拎起来。其时,我是纹丝不动地半躺在一张木椅上,安静得很。刀在项,哪敢造次。李老二也不止一次吓唬過我:刀呵,刀!我想,这是我一天里最乖的时刻。我双目微闭,假寐,脸的四周,项处,他用剃刀要刮去我脸上所有的汗毛。不多一会,一股热浪,缭绕在“噗—噗”节拍里的,随之腾起的,是浓浓的皂香,药皂香。
李老二将热毛巾盖在我的鼻上,他这一盖,几乎将我的脸全给盖了起来。李老二的那条毛巾黑不溜秋的。想到这条毛巾天天搭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我嫌毛巾脏,鼻孔紧闭,张开嘴喘气。李老二似乎不急不慢的样子,热毛巾在我脸上焐的差不多了,才把毛巾揭开。他这一焐,我估计我的小鲜肉还不跟煮熟的鸡蛋白似的,白嫩鲜红。他的剃刀又在我脸上“噗—噗”地唱起歌来。这一次算是“复检”,动作潦草得多,看有无落下没刮尽的汗毛。这当儿,浓浓的皂香又随着这样的节律,围着我的鼻翼,翩翩起舞。
“起来!”看我复又躺下假寐,李老二以为我睡着了呢,刮过汗毛,头剃好了,李老二左手扯去我的围脖,剃刀入鞘,抖掉围脖上的碎发,右手朝我后背一拍。小屁孩。好像我这样惬意躺着的样子,让他不满似的。
又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让我放松,李老二在给我剃头用剃推的时候我就会紧张。剃推会夹头发,疼,我又不敢发声,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李老二会小心地移开剃推,拧紧或是拧松剃推上的一个螺丝,再在剃推双齿的咬合处滴两滴煤油。剃推果然走得顺畅,不夹头发了。只是那煤油一时是散不尽的,凹槽潮湿,沾满碎发。煤油味很是顽劣,散发开来,把先前清爽的药皂香儿,搅浑。
不过,李老二给大人刮脸的时候就没那么潦草了。这当儿,大人是全躺下的。木椅下面有个机关,角度能调节。给大人刮脸的时候便调低角度,木椅近乎放平。大人躺下会更放松。那天我看李老二给秋大剃头。李老二舀出半瓢开水,将那条黑不溜秋的毛巾迅即在水里汆一下,捞起,拿起木盒里的一团“锡纸”在毛巾上擦一下,给毛巾打个把拧一下,拧的力道并不大,不滴水便好,转身便敷在了秋大的嘴上。给秋大刮的是铁硬的胡子,不是汗毛,水要热,敷的时间也长。看到李老二那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我是一个哆嗦,要是这么热的毛巾敷在我的脸上,那还不把脸皮烫熟了呀。老皮不怕开水烫。秋大好像很是享受这黑不溜秋的烫毛巾,而且他的嘴是合上的。过了约莫两分钟的样子,李老二拿过剃刀,掀起毛巾的一角,像是剥香蕉皮似的,刮一块,掀一块。不过,秋大刮过胡子的下巴,并不是一块白嫩油润的香蕉,顶多算是削了皮的紫薯。秋大在这坨“紫薯”上摸来摸去,拿过秋老二木盒里的镜子,把下巴抬起,在镜子面前左转两圈,再右转两圈。显然,秋大对自己的“紫薯”很满意。
就在秋大自我欣赏的时候,李老二已开始收拾木盒。李老首先麻利地将那团“锡纸”装进木盒底层的格子间里。木盒是李老二装剃头工具的。木盒有套层,中间有好些格子间,放有各式掏耳朵、修鼻毛的工具。仅掏耳朵的工具就有七八种之多。长口转刀,剃耳毛的,镊子分大小,掏耳屎的,大大小小的耳扒子有三五种的,还有的就是毛刷,像鸡毛掸子,只是去掸耳朵里的污物,一端是茸毛,在拇指与食指间拧动,当然比鸡毛掸子要小的多。
“皂呢?”
“嗯?”
“药皂呢?”
“呵呵——早说呀…”
李老二反被动为主动,倒怪了秋大的不是,其实是他自己吝啬,倒先是占了上风,怪罪秋大开口迟了,自己已把药皂藏好。狡猾的家伙。秋大一手还捂住“紫薯”,一转身,看秋大的剃头家什已收拾停当,哪还有药皂的影子。他只好用边上的毛巾在脸盆里洗个清水脸了事。
后来我知道了,那团“锡纸”是半块药皂。药皂红色,半透明状。它除了有皂香之外,还有股淡淡的中药味儿。中药味儿神清气爽,好闻。其实,我对剃头是有排斥的,躺在木椅上如此乖,差不多是药香的作用。只是这半块药皂叫锡纸包着了,香味怕是不能完全释放。
“锡纸”是香烟纸。沾了水的药皂滑腻,像个泥鳅,根本拿不住。用锡纸包住之后,不滑,好拿,更重要的是,秋大要是逮住了那块药皂洗脸,他会在毛巾上“呼哧呼哧”地反复擦拭,这么浪费,那还不削除半层皮呀。这让李老二心疼皱了。这下好了,有锡纸包着,你用力,有一层纸护着呢。每次剃头擦毛巾的当儿,李老二也轻描淡写地拿锡纸在毛巾上蹭一下,留个味儿,让你闻着这块药皂的皂味便可。知道了秋大的脾性,难怪李老二收拾木盒的动作会如此迅疾。
鱼腥
我妈说,我是属猫的。
属猫。那天秋老根问我,你属什么。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秋老根一愣神。笑。我妈也说,我也是属猫的。秋老根长我几岁。这家伙老谋深算。他知道“属猫”的含义。笑有明白的意思。秋老根是意会了我妈话里有话,明白了他妈话里有话。只是我自己蒙在鼓里,傻乎乎的样子,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还以为是装深沉呢。
你动动脚趾头想一想好吧,十二生肖里,子丑寅卯,鼠牛虎兔,有属猫的?
贪腥,喜欢逮鱼,像猫。我妈也真是的。秋老根他妈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我们聚在一块说属相的事。秋李郢的孩子都有说过是属猫的。哈哈哈。笑。我们都明白了属猫的意思。
凝神,深嗅一口气,细品,在秋里郢,充斥着淡淡的鱼腥味。
双芽子探出两叶紫红的茎,水便醒了。春日返青,稻田如卷展开,秧苗一撇一捺都是田字格里的字。村民们要做作业了。水流在田畴间铺展开去,把整个冬天压在了身下。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龟裂的土地张开嘴,渴望滋润,报告春的消息。哗哗。哗啦啦。我们能分辨出这里有鱼鳍划水的声音。鱼顺着春播时的第一场雨水,第一趟渠水,掠夺并占领了秋李郢的沟、渠、塘、水田。有水就有鱼。没有农药。没有化肥,有绿肥。绿肥是草,是鱼能吃的草。鱼便肆无忌惮起来。哗哗,也有啪啪。鱼在水里“打”成一团。秋李郢人叫它“甩子”。“广步于庭,被发缓形”,四月,春心萌动,春情勃发,叫人放浪形骸;嬉流,逐浪,鱼腥四溢,也叫鱼放浪形骸。
浪里白条,入夏,我们近乎赤裸,在雨里穿梭,与鱼为伴,在水里潜伏。每次看电影《小兵张嘎》,“嘎小子”一个猛子下去,便能捉条鲤鱼拿在手上的画面都让我发愣。傻了。“嘎小子”成了偶像。憋足气练,试图练得徒手擒活鯉的本领,害得我们常常呛半肚子水。出水时多数空手,顶多能捉住一条小鲫鱼,或是一条水底少有动弹呆头呆脑的“没娘鱼”。
我们并不死心。从练习基本功开始:憋气。这很重要。谁在水底待的时间越长,捉到鱼的机会就越多。想到“嘎小子”手上鲤鱼活蹦乱跳画面,我们练习的动力满格。一个猛子潜下去,搁心里数数,数羊,熬。实在憋不住了,才猛地探出头来,张大嘴,恨不得将全世界的空气吸进肚里。这会我想,我要是有腮就好了,能在水下呼吸。当我环顾四周,依旧没有秋老根的影子,他还潜在水下。我又发愣。再傻。木然状,忽听背后有人窃笑,我知道秋老根有诈。他是憋不住先出水,看我没探头,再换口气入水。我们都叫秋老根“泥鳅”,(狡)滑。
这也让我们长了记性,重新订规则,不吃猛子,只是把鼻子埋在水下,面对面,互相监督。秋老根没蹶子尥了,认输。水下憋气,有了扎实的“基本功”,入水一两条鲤鱼不是问题,秋老根还逮过二斤重的鲢鱼。鲢鱼滑,捉它不易。不过,夏天农事紧,气温高,鱼出水很快就会死的,就是把鱼拿回家,也不会讨大人的好声腔。毕竟下塘捉鱼是件危险的事,我妈常骂我:哪天叫水鬼拖了去!
骂过几回,我们也便乖了许多,鱼是照捉不误,往往到手之后,在秋老根面前显摆一下,便放它入水。我妈管束我们,不让我们下塘捉鱼。我们下塘洗过澡之后,皮肤会发紧,有一层暗红的水锈。我妈检查水锈的一招特灵。她用指甲在我腿上一划,便有一道白痕。其实,我妈去划我腿是有原因的,我一身鱼腥,能瞒住人?我妈气恼当然有,也无他法,大不了再骂一声:哪天叫水鬼拖了去。我只是不吱声,站一会,我妈没头没脸地把我抱进澡盆里用香皂猛擦,再用整盆的水从我头上淋下,想把我身上的鱼腥味全部冲掉似的,也算是“水刑”对我的惩罚。哪知我不惧水,不一会儿,雨过,我妈没有脾气,脸露笑容,我也便来了精神,像是刚离岸的鱼,又叫放进池塘,缓过神之后,再“哈、哈、哈”地在凉床上翻跟头了。
进入冬季,猫民们也便跟着冬眠了。不过,我们仍旧会到野地里去,看鱼。沟里结了冰,鱼在冰下很乖,偶尔动弹一下,将肚皮翻过来,晒一下太阳。这一层冰,把所有的鱼腥味,都给盖了起来。多数的时候,我们猫着腰,贴着墙根,发呆,一如一条条晒太阳的鱼。其实,我们心里有数,过不了一些日子,春天一到,水鲜,鱼活,便又鱼腥四溢了。
小味
秋李郢很小,秋大说,一泡牛尿能绕三圈。
这么个“指甲盖”大的地方,也有说词上的避讳。这些避讳,估计只有秋李郢那旮旯人才知道的。比如说某人姓“邢”,要是见面自我介绍时语言吞吐,说话不利索,那你就要注意了,姓邢未必这是他真姓,可能是姓熊。在秋李郢,男性的精液叫“熊”。姓熊不好听。
面子要紧,说破不好,隐忍,无奈,也关乎智慧、民风、甚至教养。小味,也值得品味。
“小味”也是一种避讳。小味就是馊味。
秋李郢是个村子。秋、李是村上的大姓。秋大在家排行老大。村上人都叫他“秋大”。秋大率真得可爱。小味怎么了。政治分歧,光绪遭禁,母子陌路,慈禧派人送的不也是馊饭馊汤。天王老子都能吃馊饭,咱平民百姓一个。吃!
秋大早年读过私塾,识字,平日里也偷偷读些书。我七八岁的时候,读书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特别是一些线装的家藏书,读它要小心。秋大肚里有些墨水。他说的光绪帝吃馊饭馊汤的事,估计也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秋大好像为吃小味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秋李郢人虽说不再避讳说小味,但是对如何防馊还是尽心尽力。饥岁荒年,没有人会舍得把菜饭倒掉,不过馊了的饭食总是不洁之物,防馊才好。
那年月没有冰箱。饭少煮,菜少做。不过,吃饭时总有迟回的,家人当然不会把所有的饭菜吃光,给没回的人留着。在家中,不论是谁不回,家人都会为没回来的人留饭留菜的。小味不是风险,家人温饱更重要。在秋李郢,有人没回,家家还有留灯、留门的習惯。留门就是不闩门,留灯就是不关灯。
我父亲在油坊当会计,常遇着有人吃请;有时,油坊遇有出油的好日子,大家又会在一块“打平伙”。“打平伙”用现在的说法,就是AA制。没电话告知家人,秋李郢的男人不回家也少有告诉家人的。男人是当家人。不回,当家人当得了这个家;家人也不问,不回也罢,“惧内”也算是没面子的事。我妈便把饭菜盛在竹篮子里,夏夜,把篮子吊在屋外的晾衣服的铁丝上,为防落有异物,再在饭菜上盖一层纱布。纵是这样,夏天气温高,吊在铁丝竹篮里的饭菜也会有小味。一揭开纱布,我妈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鼻子凑上去:嗯,小味!她这样稀松平常的样子,闻到饭菜有小味了,一点也不奇怪,好像这是她期待出来的样子。
我妈把有小味的饭又要重新加工。炒。放盐,放油,有时,小味重了,我妈先把米饭在水里淘几次,放酱油炒饭,改色,改味,她还会在炒饭里放半把的葱花或是蒜花的。葱花和蒜花就是葱和蒜切成的碎末。我妈还在锅底的火上放盐,盐遇火发出“叭叭叭”的碎响,据说,用盐烧火也能去小味。有了小味的饭菜我妈不许我们吃。炒好的饭我妈吃,我父亲也吃。父亲还吃得有滋有味。他像是自食其果,这些有小味的饭菜原本是为他留着的,他自然没有怨言。
饭菜平常的多,有小味也舍不得倒,荤腥更没有人会倒掉的。年关,也是关。家家都会煮一道菜,鱼。秋李郢人叫“元宝鱼”。元宝鱼不大,也叫“碗头鱼”,两条鱼搁在碗里,差不多有一碗,跟古时的元宝差不多大小。家贫,菜少,这鱼是不能吃的,每天吃饭的时候,只是把这份元宝鱼端上桌。饭毕,再把元宝鱼撤回去。鱼“余”谐音,家里没有更多的鱼,哪有人会伸筷子。有鱼才好,有余才好。富裕生活是所有人的梦。这样端来端去,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节过后,才算年关尽了,过年结束。可想而知,十多天之后,鱼能没有小味?没有人会说,元宝鱼会是一道有小味的菜。
我小妹不懂事,她哪里明白“元宝鱼”年关只是一道“看菜”。她禁不住鱼香的诱惑,那天,见着鱼,便伸筷子要去夹。这让我妈急坏了,顺手便举起筷子。筷子落在我小妹的手腕上。我小妹的手上,顿时便出了两道“黄瓜棱子”。小妹哭,我妈,也撩起围裙,擦眼角。我猜,这两道“黄瓜棱子”在我妈的心里一直没有消肿。每到年关的时候,她都会提及我小妹吃鱼的事。我小妹也不知是她真忘了,还是不想让我妈伤心,总是避而不谈,她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更让我妈心酸不已。
我上师范那年,也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那年,秋李郢人家家户户都自己在门前打一口小井。我临走的时候,我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口小土井。井不大,井口比碟子大不了多少。这口小井为除小味也派上了用场。我妈会把吃剩下的饭菜用碗装好,放在打水的小铁桶里,然后用绳子系好放到土井里去。夏日,井水凉,放进去的饭菜不会馊。似乎是转眼的事,有了冰箱,也便不再用小土井防小味了。小味,连同泛着乡愁的淡淡往事,业已渐渐淡去。
腊味
腊味有家的味道,有岁月的味道。
过了冬,长一葱。冬至秋李郢人叫“大冬”。人们会选择这天搬家。大冬搬家无禁忌。搬家是大事,要看日子,只是大冬这天哪个时辰都好。我知道,大冬之后,白天时间一天天变长。“白天”就是“光明”,好日子越过越亮堂,有喻意,讨得好口彩,那还有何禁忌。只是这说辞有意思,长多少,一天长一“葱”。用葱的白梗直径作为时间的长度。我是服了秋李郢人的用语的不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这样的句子的。这样光照时间渐长也用在晒腊味上,人们也选择在大冬这天腌腊味。
缸是秋李郢人家的家什。装粮,盛水,腌菜,腌腊味。家家备有一只“缸腿”。我没法确切地说出为何把缸取名缸腿。我知道腌腊味的“缸腿”小,差不多靠近腿部膝盖的位置。缸腿不大,也有人会在前面冠一“小”字,叫“小缸腿”。人们用缸腿腌猪蹄、猪肝,也有腌鸡或是鸭的,多数人家会腌一两副腊肠,就是猪大肠。腊肠油多,来年春天,切些肠丝煮菜饭,或是炒韭菜,啧啧,那个香呀。秋大说能连舌头一块儿吞了。
早年,父亲在水利电灌站当“司务长”。其实,父亲这个“长”是他自己要好看封的。我知道,他只是个“火头军”,炊事员。他以为炊事员不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估计秋大也弄不清楚“司务长”是个什么行当的官。“一天吃一两,饿不到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到炊事员”。计划经济,吃供应,无论父亲是哪个行当,在秋大看来,“油水”总是有的。我妈老是嘀咕,秋大还借我们家的二升米呢。过不了一些日子,我妈又嘀咕。秋大还借过我们家的二升米呢。这让我想起孔乙己欠掌柜的十九个钱似的。也不知是秋大装憨,故意像是忘了,还是我妈自己从“粉板”上给擦去了。总之,这二升米是不了了之。再者,秋大给我们家挖地,给我们家收山芋,挑水,我妈自是感激,我父亲还送过他六尺布的。这六尺布怎么着也超过二升米钱。我们家下放的时候,秋大没少帮我们家。后来父亲“落实政策”,重新安排工作,我们家仍旧住在秋李郢。当然,地里的好些农活秋大也来帮忙。是我妈装憨,故意忘掉,哪好意思去讨回那二升米呢。
只是,他对缸腿里那腊“味”的觊觎让我想着难忘,有时,觉得不是个“味”。
那年,我们家的缸腿里原本已腌了肉的,后来,父亲又从集市上买了一只猪头回来。
“嫂子,你家腌不少腊味。呵呵。”
“嫂子,你家今年要过个肥年呵。呵呵。”
“进门喊‘大嫂,没话找话说”。自从我们家腌了腊味之后,秋大几乎每天都在我们家门前晃悠。他这样“嫂子”来“嫂子”去的“没话找话说”让我们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秋大想干吗呢。
“嫂子,太阳好着呢,你家的腊味能晒了呢。”
秋大像是掐好了时间似的,他提醒我妈腊味要出卤了。那天,秋大帮我妈把肉系好棉绳,把猪头脸上划出口子,穿过绵绳,还用两只筷子把两片猪脸撑开。这样朝阳面大,也费力。秋大把那只滴着卤水的猪头挂在朝阳的墙上的时候,我妈说秋大的脸叫涨得通红。
我不知道秋大是怎么开口去讨那半缸“血水”的,怎么好向我媽去讨那半缸卤的。我妈在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秋大“脸叫涨得通红”。
秋大家贫,有六个子女。他看我们家的卤倒了可惜,有盐有油的,又有腊味。他回家用那半缸卤泡了半缸腿的黄豆,当所有的豆把卤汁吸尽,上锅煮,去做“鸡刨豆”。然而,正宗的“鸡刨豆”是要在一大盆的豆里放一只腊鸡的,人们舍不得放腊鸡,只是用腌腊味的卤水去煮,也冠它“鸡刨豆”。后来,舍不得放腊鸡煮鸡也不再难堪,在坊间,在秋李郢,甚至还形成了秋李郢“70版”的“段子”。
“豆呢。鸡吃了。”
“鸡呢。飞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彼此一笑。心知肚明。煮豆没鸡,吸尽腊味的豆已叫吃完。说的是“鸡刨豆”的事。
“鸡刨豆”也是腊味,毕竟占了荤腥,还是道大菜。大是指多,有一大盆的样子。纵是如此,也吃不过年关。后来我知道了,秋李郢人好些家都会做“鸡刨豆”的。饥岁荒年,没有人家会去糟蹋那一缸卤汁。只是,秋大家连一缸卤汁也没有。
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妈送给秋大家半副腊肠,为防秋大难堪,硬说是我不喜欢吃腊肠,腊肠是装那个的,还极度夸张说过“呸呸呸”的。秋大信以为真,收下了那副腊肠,笑,一时,所有的尴尬真的叫我妈的表演给挤走了,他前仰后合的样子,我妈真的看到了秋大的脸涨得通红。
艾
五月,该掐把苦艾烧水洗澡了。
艾香弥漫,淡淡的清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静默,虔诚,甚至有宗教感,周遭浸染,之于一株神奇的草。艾。
《诗》曰,“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日兮。”《离骚》称“今直为此艾也”,为“昔日之芳草”。就是这艾。草本,多年生。艾蒿,秆直,似有木本的企望,叶面绿,藏有淡淡的白粉色,背面,白粉的色调比正面要深得多。田野多蒿,唯艾好辨,闻其味,清高、孤傲、旷野。翘楚出众的,是味,艾的味道。
艾草遍地,没有人去动它,甚至牛羊也不会去吃它。它们只是用鼻子去嗅一下,做个分辨,抬一下头,呵,这是艾。这一抬头似乎也是在思考。艾安好。艾静静地长。汲取阳光、露和雨,汲取流岚和雾。九月,秋天的时候,艾跟地上大多数的蒿草们一样,收汁,纵有满腹心思,所有的叶也都一一地打起卷儿,化着风里的唿哨,依附在秆上飘摇。茎直,状如拇指,聚拢所有的叶,还有待生的芽,以及依附在秆上的绒毛,待艾。
注定有等待,注定有收割。没有野火,有人收割。艾—艾。艾是草。艾也是收割。只是变了一下腔调,读它yi。我们的老祖宗把这两个义项放在了一个字里。艾之始是艾(yi)艾,是割艾草的么。割艾草就叫艾么。艾为艾草而生。我说不明白。
根在。春天在。艾在。味在。四时皆然。周而复始。
其实,还没有待到秋天,人们便寻味割艾了。五月,艾正茂盛,味正浓。割艾,亦说艾艾,不出三个太阳,艾叶便蔫了,再过两日,茎已干。顺手,插两枝在檐下。去年或是前年的那两棵艾草还在,再插两枝,接着香。檐如睫,门是鼻,艾香满院。旧时,人们在端午时做个艾人,悬挂于门上,据说可以辟邪除毒。多年沿习,或许觉着做个艾人要费时费力得多,干脆省了,改着插艾。一插千年,一香千年。
艾蒲共生,艾喜欢水,都有纤细条状个头。大人收割艾草的时候,我们喜欢折蒲草。蒲草长在沼泽地里。沼泽地是孩子的乐园。“臭蒲一寸二寸,黄鳝往外挣。”人们比着臭蒲的长短,算计着黄鳝什么时候结束冬眠,出洞出水觅食。我们早就把钓黄鳝的钩子准备好了。拨开艾草或是蒲草,捉泥鳅,逮鱼,钓黄鳝,差不多是整个五月的事,是整个夏天的事。阳光好,我们就坐在岸边,用蒲草做手表。折一根蒲草,盘成圈,到圆圈跟手表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再用另外一根蒲草草茎系在手腕上。眼盯在表盘上,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有表针在晃动。那会小,不知道这是阳光照射下的幻象。艾香飘动,沉静在美妙的幻象里,人生的第一只草手表,让我喜悦满格。
依附在艾茎上絮状的绒毛,是艾绒。闲,我外公会把夏日里割下的艾草摊在地上,一根根地去剥艾绒。他在剥艾绒的时候也会把一些嫩叶或是细小的茎一块剥下。积聚多了,他会把裹挟着艾绒的叶、茎一块儿搓成细小的绳。一根铁钉,外公把这根绳子就挂在墙上,点燃它,艾像一支燃着的雪茄。外公把它当一支燃着的火梅,从腰间掏出旱烟袋,烟袋头在荷包里装满烟叶,就着火点烟,抽烟。火梅不熄。烟袋不熄。烟雾缭绕,烟叶的味道,艾的味道。外公的吸呼,惬意至极。显然,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绳子,不是只能当火梅点烟这么简单,村上人多有觊觎。艾可入药,它性温,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逐寒湿的功效,我后来才知道。一般艾灸的除寒袪湿的穴位人人都会。秋李郢人似乎个个都是郎中。少不更事,艾灸是我国中医的瑰宝。我们小孩子自然不懂。
有艾在家,家家都充溢着艾香。洗澡的是女人,是月子地里满月的女人。关门,挂上门帘,拉上窗帘。妈妈或是婆婆,把艾草放在锅里,差不多一大早就开始烧水了。阳光好。蒸气出,艾香出,病毒除。出浴后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是一个新的妈妈。经过艾水的洗浴,经过艾水的洗礼,再交给岁月,仿佛不再惧怕什么了,任凭日月更替,春夏秋冬,她们变得茁壮,变得坚强。她们的一生,只有这一个月的休闲。她们顶着艾香出门,迎接新的生活。一只手呵护成长的孩子,一只手又开始劳作,开始割艾。
艾香弥漫,有家的味道,有乡愁的味道。
陈绍龙,196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某银行任职。著有诗集《失眠的星空》、散文集《稻里稻外》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