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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

2017-03-25顾拜妮

山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齐孩子

没有被生活锤掉的部分,仿佛只剩下苗小东这颗圆咕隆咚的啤酒肚,像只气球一样,胀得鼓鼓的,这里面充满了庸俗和疲惫。苗小东盯住自己的肚皮看了会儿,用右手拍了两把,发出沉闷的两声。他哼哼了几下,心想,再喝两瓶啤酒,或者吃完今天这顿饭之后,他可能真的就看不见自己的两腿之间了。苗小东闻见自己皮肤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气味,不禁暗自嘲讽。他老婆说对了,他还真是个臭男人,不但臭,而且老。想到这儿,苗小东准备用面前的鸡蛋汤照照自个儿,结果什么也没照见,没照见更好,低下头喝了两口。其实不照也知道,一张日渐松弛的大油脸,头发稀疏,由于长年吸烟,牙龈有些萎缩,典型的被丑化了的中年形象,却也是事实。

苗小东的老婆叫江燕,比苗小东看起来要略好些,毕竟年轻他几岁,那也够三十七八了吧。结婚的时候人家才二十出头,水灵灵的大姑娘,对比现在,还是有点失望的。人到中年,苗小东不知道别人都是如何面对夫妻生活的。两人抱在一块儿相互恶心?那得有多大的恨,才会彼此报复。

苗小东和妻子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总是用沉默打发在一起的时间。他俩这一年经常分居,睡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发生关系的次数更少,也不知道江燕怎么就给再次怀孕了。苗小东有种完蛋的感觉,他觉得小孩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也是唯一能牵绊住他的东西。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则车祸新闻,一辆载满游客的大巴车发生侧翻,目击者面无表情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江燕调高电视音量,一边将碗筷送到厨房。她说:“今年不是什么好年份,多灾多难。前两天小张又鼓动我去台湾旅游,我不想去,你也不要到处乱跑。”

“我干的就是到处跑的事,你叫我怎么可能哪也不去,咱仨坐等着喝西北风?也奇怪了,你怎么还有不想出去的时候。”苗小东说。

“反正我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注意点好了。”江燕说。

“说起这些,老杨真是幸运,唯独他一点事情都没有。”苗小东说。

“哪个老杨?”江燕问道。

“就是去年送过我们两箱大闸蟹的老杨啊,我没见过比他更走运的人了。”苗小东说。

“哦我想起来了,他怎么了?”江燕继续追问。

“前段时间,他在回城的高速路上发生车祸,属于特大交通事故。隧道里的两辆车撞了之后,后面的一排汽车连续追尾,前后都出事了,这孙子夹在中间完好无损,简直踩狗屎运了。”苗小东把两条腿蹬在茶几上,说,“当时隧道里一辆运煤车和一辆油罐车相撞,真他妈有意思,又是煤又是油的,煤又耐烧。消防人员根本进不去,大火烧了快一个礼拜,隧道就跟炼丹炉似的。等火灭掉之后,里面一片灰烬,能烧的都烧完了,无人幸存。老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幸好距离隧道还有挺长一段距离,不然现在他也得是一堆灰。”

“老杨要是成了灰,那以后没人送咱们大闸蟹了。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今年还送不送了,上回拿来的大闸蟹比我们自己买的好吃。”江燕说。

“你这个人,就知道大闸蟹。”苗小东说。

“我看你那次比谁都吃得多。”江燕撇撇嘴说。

“还行吧,没你形容得那么好吃。”苗小东像只蛤蟆一样翻了翻眼睛,注意力被头顶上方的电灯分散。这灯太难看了,他想。一只大头苍蝇误打误撞飞进灯里,里面已经沉积了一层飞虫的尸体,苍蝇在尸横遍野的灯里乱撞,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不一会儿撞击声消失了,那只苍蝇可能飞累了,也有可能死了。

“明天我去买几只螃蟹吧。儿子马上要升高中了,最近学习辛苦,给他补充些营养。”江燕朝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又瞧瞧自己的肚子。

苗小东望着江燕的肚子想要说点什么,抹了两下嘴,又算了。新闻联播结束后,江燕每晚准时收看的电视剧开始了。苗小东很想回到卧室去看书,但感觉屁股有些沉重,他想,这坨肉如果能永远陷进沙发里,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抛弃了,觉得十分色情,他不希望把自己屁股的未来从此交给一个失去弹性的海绵垫。或许海绵垫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苗小东一动没动,依然坐在电视机前面。

没有了交通事故,两个人再次变得沉默寡言。江燕机械地盯住屏幕,偶尔爆发出一阵干瘪的笑声,时不时再骂上几句。他们如同两个坐在电影院里的陌生人。

苗小东打开微信,除了各种无聊的群,还有一堆无聊的朋友圈。小齐消失快一个月了,没有任何动静,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认识这样一个人,现在看来所有的相识最后都是不相识。忘不了谁,或者跟什么东西犯拧巴,这种事多数属于不正常。人觉得孤独,都是自己的问题。

小齐在苗小东的手底下工作,是他的秘书。很多饭局和场合,他经常会带上小齐。苗小东喜欢小齐,知道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善于察言观色,苗小东交代过的事情一向处理得很好。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问。小齐也知道苗小东的心意,但总是把话题扯远,并不想和他发生什么。

有次饭局,小齐一直在替苗小东拒绝一个电话,每次打过来,苗小东都给小齐一个眼神,暗示他不想接。小齐只好对电话里的人说苗老板现在非常忙,不方便接电话。而苗小东确实非常忙,他坐在小齐旁边聚精会神地啃一只酱猪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吃猪蹄,而是在创造一个猪蹄一样。

小齐的筷子几乎没怎么动过,在几个老男人的敦促下喝了几杯酒。她似乎始终在接电话,手里握著两三部手机,那部包着机器猫外套的是她自己的私人电话,中途她抱着机器猫往包厢里的洗手间跑了两趟。苗小东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可能是她男朋友打过来的。讲话的声音断了许久之后,小齐从洗手间里出来,眼圈有些红。苗小东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老男人的通病,麻木不仁久了,年轻姑娘眼圈红这种事居然让他有一些触动。

小齐那天心情非常不好,晚上苗小东送她回家,她迟迟不肯上楼。苗小东刚拔出一根烟准备点火,小齐突然扑到苗小东的怀里,哭了一会儿才离开。苗小东想,她的胸可真软啊。进而想到,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或者不用十岁,没有老婆孩子该多好。一想到老婆孩子这种生物,之前那对柔软的胸部所带来的愉快情绪荡然无存了。

外面开始下大雨,或许早该下了,但是一直没下。江燕趁广告间隙,去厨房里洗了几只碗。在苗小东身边坐下来时,他闻见江燕手指上臭烘烘的洗洁精味,产生了错觉,觉得生活大概就是这种味道,洗洁精味。他认为嫌弃江燕的庸俗,本质上是在嫌弃自己的庸俗,其实庸俗和庸俗之间也差不多。

“到底什么情况?”苗小东指的是江燕的肚子。

“什么什么情况?”江燕说。

“莫非你还真的打算要啊?”苗小东说。

“孩子吗?当然要了,”江燕的注意力全在电视剧里,“你说这个人傻不傻,这不都明摆着的事,如果他不傻,那就是导演和编剧太傻。”

“你也挺傻的,这么大岁数了,要个孩子干什么?”苗小东说。

“你才傻,以后想要都生不出来了。”江燕从果盘里取走最后的两个小西红柿。吃完后她的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手上的水珠被搓干。

“我现在哪有这种精力,我可没精力再弄个小的了。好不容易把一个养大,再来一个我什么也别干了。”苗小东说。

“你想想儿子,有个弟弟妹妹多好呀。现在都流行二胎了,将来我们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你忍心?再说了,我们老了万一哪天病倒了,所有的担子不至于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江燕的视线终于离开电视,瞥了苗小东一眼。

“为什么不能往好处想想呢?怎么还病倒了,你一天能吃能睡的,比谁都健康。”苗小东说。

“说的是万一的事儿。”江燕说。

“等儿子上了大学,我们也算熬出头。到时候去哪不方便,想去哪去哪,何必给自己找麻烦?”苗小东说。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江燕撇撇嘴。

“我高兴什么呀。”苗小东说。

苗小东不想就这件事情再继续沟通下去,江燕认定的事情,他从来都很难改变。盘子里的小西红柿没了,他本来想让对方去洗,但想到一个人站起来总比两个人容易,于是自己端着水果盘去厨房了。结果绕了两圈,翻了一遍冰箱,也没找到小西红柿,又走出来。后来在茶几上找到几颗话梅。

“你晚上没吃饱?”江燕问道。

“饱了,可是想吃点什么东西。”苗小东含混不清地说着,嘴里正在吧唧一颗硬邦邦的话梅,可能已经过期了。

苗小东注意到江燕的两条胳膊,他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苗小东没什么汗毛,他连胡子都快没有了。他觉得无毛一身轻,他俩吵架的时候,江燕嘲笑他前世是个太监。江燕的汗毛在灯光下显得很密集,像森林,里面说不定还藏着狗熊兔子之类的东西。苗小东觉得这些奇思异想挺无聊的,再想到自己只是个无聊的胖子,感到没劲。总之这个世界上除了无聊的,就只剩下一些更无聊的东西。无论是胖子,还是瘦子们,都不能摆脱这样的无聊。

孩子从房间里出来,没和他俩其中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独自拿起一罐旺仔牛奶,又回房间里去了。

江燕怀疑这孩子在学校早恋,有一回撞见他和一位女同学在马路边上说说笑笑。苗小东轻描淡写地说,早什么恋啊,就你儿子那样怎么可能有女朋友。江燕还发现儿子用家里的电脑浏览色情网页,有一次推开门,江燕发现他正惊慌失措地提起自己的内裤。鼠标旁边放着一大坨用过的卫生纸,没來得及扔。苗小东说,青春期的这帮孩子,做点小坏事也很正常,回头和他聊聊。江燕抓了抓自己的脸颊,继续盯着电视看。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回过头来说:“老公,你说他不会变成强奸犯吧?”

苗小东愣了下,之后哈哈大笑。江燕问他笑什么,苗小东说:“你可真逗。”

江燕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真逗,她转了转眼珠子,有些扫兴并担忧地皱了皱眉毛,也许再次想到“强奸犯”三个字。江燕说,你们男的青春期真粗暴。苗小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江燕的语气像个封建的女学生,但江燕这么形容也对。苗小东回想当时一起上学的女同学,很多都比男生早熟,她们对男生很不屑,甚至老觉得他们幼稚。即便是在面对一个“强奸犯”,她们呜呜乱叫的同时,还是会认为你是个幼稚鬼。

“医生说了什么?”苗小东其实不太想问,看见江燕那副傻乎乎的样子,萌生出几分爱心,又决定问问——关于这个未来的小孩。

“医生什么都没说,”江燕耸耸肩说,“这次有可能是个女孩,我觉得。”

苗小东听到是个女孩,便想到家里从此会再多一个江燕,这可真让他心塞的。江燕吵起架来,跟装了扩音器似的。苗小东现在对吵架已经疲惫,每回听出江燕欲要提高分贝,他就告饶了。孩子两岁的时候,是他们吵得最凶的一年,当时江燕老拿孩子要挟他,一吵架就要把那么小的孩子往幼儿园送。

“我最近在查字典,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字。”江燕说。

“你操的心可真够长远的,”苗小东说,“想出来了吗?”

“这是近在眼前的问题,”江燕说,“还没有。”

雨水透过纱窗落进室内,窗台上落满无数的小雨滴。这些小雨滴折射出无数个房间,无数个江燕,以及无数个苗小东。

“到时候再说吧。”苗小东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指甲刀,他剪指甲的样子看起来十分严肃,像个科研工作者。指甲刀有些钝,指甲被修剪得参差不齐,特别适合挠人。苗小东有些不爽,把指甲刀扔到一边说:“还不如不剪呢。”

“我忘买新的了,”江燕说,“我上回用来剪铁丝,给弄坏了。”

“剪铁丝干吗?”苗小东说。

“也不干吗,就是看见有根铁丝,拿起来剪了几下,”江燕说,“不过没剪断,差点划破手指。”

江燕显得特别无辜,像那根铁丝一样。苗小东觉得妻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时感到厌倦——这个每天睡在一个屋檐下胸部开始下垂的女人。小齐的胸部是笔挺的,屹立在空气中,或者像只乖巧的猫一样卧在苗小东的掌心里,遭受温暖的蹂躏。但他同样会感到厌倦,看来不全是胸部的问题,也许是人类的问题。

去年什么事情都不好做,上半年,苗小东的事业和生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前所未有”这个词,充分展示出挫折在创新方面的天赋。苗小东当时和朋友合伙一起弄一个建筑项目,赔进去不少钱。要不回来的账,还不上的债,整整半年都处在各种水深火热当中,竟胖了许多。

苗小东不止遭遇经济危机,还遭遇了感情危机,而“感情危机”这个词在苗小东眼里,有点类似冷笑话。与江燕整天吵架,分不清是谁的不对,那些日子他很烦躁,不理解为什么女人总是那么热衷于争吵。苗小东有个远房舅舅,后来调到当地的市政做领导,帮了他一些忙,各方面才又有所好转。这段相对艰难的时光里,他和小齐变得更加暧昧了。

雨稍微小一点的时候,江燕想要出去走走。苗小东说她疯了,下雨天,一个孕妇大晚上在街上乱跑,说不过去。尽管目前看来,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孕妇,也可能是因为看习惯了。江燕的小肚子在没怀孕之前就已经鼓起来了,并且鼓了很多年。

江燕说她很闷,待在房间里感觉快要窒息了。苗小东认为不是房间的原因,可能只是由于电视剧播完了。屏幕里是脑白金的广告,那个大盒子一跳出来,电视机投射出蓝色的光芒,说着一连串不着边际的广告词。苗小东无意间瞥见江燕的几根白头发,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小齐。当然,也仅是一闪而过。

小齐做完爱经常会趴在苗小东的背上,替他寻找白头发。苗小东说,你别拔啊,头发本来就少。小齐的姥姥去世后,她一直住在姥姥的舊房子里,小齐不喜欢酒店,两个人只好在她姥姥的老床上翻云覆雨。嘎吱嘎吱的声响,每次都让人感觉床快要塌了,但直到他们做完最后一次也没塌。苗小东一直认为这件事情十分别扭,总觉得她姥姥坐在对面看着他俩。顺着这个想下去,他会想到诸如她姥姥此刻是什么表情之类的,每回做完爱苗小东都一头汗,其中八成是给吓出来的。

“你难道就不觉得很闷吗?”江燕问道。

“闷啊,但我不想出去,外面在下雨。”苗小东说。

“我在家里总能闻到一股橡胶味,闻多了感觉很恶心,你闻不到?”江燕说。

“哪来的橡胶味,我闻不到。”苗小东怀疑这是怀孕带来的幻觉。

江燕重新试着把鼻子伸到空气里闻了闻,然后做出呕吐的表情,搞得苗小东也想跟着一起吐。

苗小东想吐的原因多半是被自己的肉麻恶心到了,他想到自己和小齐的关系,连情人也算不上,更大程度上她只是他的秘书,而他竟然还会时不时地怀念一下这位秘书。怀念真是有病,苗小东想。小齐虽然没多漂亮,但人家毕竟年轻,又是研究生毕业,并不缺少机会,何必爱他呢。说白了,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间太巧了。当时的小齐刚刚遭遇完失恋,大家都处于人生的低谷,纯属互相取暖。既然不是同类,特殊阶段过去,也就该各自飞走。

这么说来,他和江燕才是同类?这难免让他感到有点失望,觉得自己对生活陡然变得一窍不通,着实有些打击。江燕说不定也正感到心灰意冷呢,与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做同类。如此想想,苗小东又获得安慰。

“雨已经小了,外面的空气一定很好。”江燕仍没有放弃想要出去的愿望。

“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说吧。”苗小东说。

苗小东去卫生间里撒尿,他从旁边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一个尿尿的中年男人。年轻时他兴许还愿意多照照镜子,怎么说当年也比现在潇洒。如今他已然失去了这样的兴趣,能少看一眼是一眼,心态属于眼不见为净。人的感受是复杂的,苗小东注视着自己的塑料拖鞋想到这句话。他仰起脸,盯着刺眼的黄色吊灯,眼前登时黑了一下。这一黑倒好,所有的虚无同时扑面而来。漆黑过后他再次恢复视力,突然而至的刺眼光芒使苗小东的眉心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打了个寒战。

苗小东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江燕已经换上准备出门的衣裳。苗小东朝窗户外面瞧了瞧,看不出来下不下雨,于是走近一些,把他的鼻尖凑近湿漉漉的纱窗。江燕说,别看了,雨停了。还真是停了,苗小东把脑袋缩回来。

“衣服都穿好了,出去透透气吧我们,刚穿上再脱,怪热的。”江燕说。

“孩子去吗?”苗小东问。

“我问过了,他不去,作业还没做完呢。”江燕说。

苗小东觉得在门口附近溜达溜达就算了,江燕不依,她想去滨河桥。她说那儿到晚上全是灯,兴奋的样子就像从生下来没见过那么多灯一样。苗小东准备往口袋里揣车钥匙时,江燕说别拿了,她要骑自行车。

苗小东听说江燕要骑车,后脊梁发麻。去年她嚷嚷着要学驾照,遭到全家人的反对,苗小东死活没敢同意。苗小东想不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性格的女的。江燕生完孩子不久,买了一辆电动车,后来整天骑个电动车往外面跑,每次卡着时间点回家喂奶,喂完又跑出去玩。电动车经常被江燕骑得快要飞起来,身上披着一件乔其纱外套,衣服敞着口儿,看起来无比飘逸,经常挂住树枝和行人。有一次江燕参加完同学聚会,回来路过一块施工地,由于飞得太低,直接栽进沙堆里。江燕的左脸,左胳膊,左腿,全部擦破相。这才稍微老实些,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出完这事,苗小东把电动车卖了。苗小东他爸给江燕取了个外号,说苗小东娶的是“飞虎队”,自从有了外号,人家背地里都不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不走了,坐在那儿干吗?”江燕问。

“为什么你非要骑自行车呢?”苗小东说。

“不好吗?”江燕说。

也没什么不好的,自行车骑不了太快,危险系数不高。权当成是减肥了,想到减肥,苗小东又觉得挺好笑的,以前他经常嘲笑别人减肥。虽然他也不喜欢自己那个用脂肪堆积起来的肚子,但人干吗非得喜欢自己呢。苗小东挠挠头,说:“想骑就骑吧。”

楼下停放着一排公共自行车,其中有两个空位,说明有人没把自行车放回原位,或是停在其他地方的卡槽里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只允许还车,不准借车。江燕捣鼓半天,发现自行车确实取不出来,两人又只好折返回去,把自己的自行车搬下来。上面落满灰尘,又擦了半天,浪费掉不少时间。

他们沿柳莺路一直骑到滨河路,大概骑了二十多分钟。中途在滨河大桥上,苗小东的车链子掉过一回。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从车子上跳下来,把自行车停在人行道一边。这么晚了,桥上也没什么车和人,偶尔会有一声呼啸,说明有车疾驰而过。孤零零的自行车活像个流浪的小孩,可怜巴巴地站在路旁,脱落的车链子如同一根亮晶晶的鼻涕,悬在那里。苗小东既没有要修理它的意思,也没告诉江燕他已经下来,寄希望于她自己发现。江燕在前面骑着,自言自语半天,一回头发现人没了。四下寻找,看见苗小东早下车了,正撑在护栏上抽烟,她又掉头往回骑。

回的时候是逆风,江燕的表情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头发有种群魔乱舞的感觉。风向突然改变一下,或者她扭动一下头,一绺头发被吃进嘴里。她把它们弄出来,一会儿又吃进去,不厌其烦。江燕的两条胳膊显得苍白,时而又被桥上的各种灯光映成紫的绿的。车轱辘碾着水淋淋的路面,许多水珠飞溅而起,这些水珠飞起来时充满光泽,落下去又变成漆黑。江燕骑得很快,两只七分的袖管被风撑得满满当当,裙子呼啦啦一通乱抖。自行车停了,风也就小了。

“你怎么一声不吭下来了?”问完之后,江燕看见那条悬而未决的“亮晶晶的鼻涕”,她表示明白地“喔”了一声。其实“亮晶晶的鼻涕”不过是种错觉,等到人用手去撩拨它时,弄得满手乌黑油腻。苗小东把黑乎乎的手往护栏上蹭了蹭,白色的栏杆被蹭出几根虚张声势的黑道道,手依然不干净。江燕建议他在地上的水坑里涮涮,苗小东不想,他说再混点脏水自己的手都可以和泥了。

“你累了吗?如果不累我们再往前骑一点儿吧,到柳莺路就掉头。”江燕说。

“歇会儿。你现在两个人,精力怎么还是这么充沛,孕妇不是都爱睡觉吗?”苗小东说。

“我没这些反应,感觉和平时差不多。”江燕说。

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江燕说:“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你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再让我考虑一下吧。”说话的时候,江燕一直在用手抠栏杆上脱落的白漆。

苗小東没说话。江燕的眼睛望着远处形似船的东西,看了会儿知道不是船,也不确定那是什么。

“你说那是什么?”江燕问道。

“是船。”苗小东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肯定不是船。”江燕说。

“那你说是什么?”苗小东说。

“我不知道,” 江燕的视线离开那里,她低头抠卡在指甲缝里的白漆,“可能那就是船。”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大一艘船,不可能。”这次换成苗小东斩钉截铁了。

“管它呢。”她已经不关心它是什么了。

“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座桥,说不准桥上有人也在讨论我们这里到底是不是一艘船呢。呵呵。”苗小东为这个想法兴奋了一会儿,很快又觉得索然。

一个骑电动自行车的女孩朝他们骑过来,女孩留着很短的头发,如果在太阳底下,头发可能还会发点紫。小齐的头发就是这样,她留着跟小齐类似的短发。经过他们的时候,女孩盯着自己的前方,没有看这对中年夫妻一眼。苗小东注意到,她的车筐里有一把翠绿色的雨伞。有一瞬间,苗小东几乎就要认为她是小齐了。他很想跟她说说话,但如果对方真的停下来,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甚至还会摆出小齐最讨厌的那种对什么事情都司空见惯的表情——那种表情的意思仿佛在说,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可到底哪样呢,苗小东并不敢保证。

那只小小的背影渐渐缩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点,像最后一小块顽强的亟待融化的冰块,正在加速消融。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就像小齐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一样,无影无踪。结束了,苗小东对自己说。

“我们走吧,再骑一会儿回家。”说完苗小东跨上自行车。

江燕骑着骑着便又跑到苗小东的前面,苗小东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两个人变成两条不那么平行的平行线。苗小东说,你骑慢点儿,别再摔倒了。江燕扭头看了一眼苗小东,故意往快蹬了两下,像个故意调皮捣蛋试探大人底线的小孩。他回想他们上次做爱的情形,江燕体现出无比的活力与耐心,似乎总想挽留住什么。苗小东的脑子里当时装着另外一个人,他完事就睡了,江燕说她吃了避孕药,他就以为她真的吃了。根本没太在意这些,也不可能在意这些。

她也累了,两个人都放慢速度。

“我可以不扶把骑,单手双手都会。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边骑着自行车,手里还能握根冰棍。”江燕说。

她刚刚松开一只手,被苗小东立刻制止住。他说:“老胳膊老腿的,不要耍杂技,回头还得送你去医院。”

“你不相信我。”江燕眼瞅着又打算松开。

“别,我信,你老实点骑。”苗小东说。

有一年下雪,那天特别冷,江燕没去上班,跑到单身楼找苗小东。屋里有暖气,过得跟夏天似的,苗小东正光着膀子坐在板凳上。午饭装在两个白色的搪瓷茶缸里,茶缸外印着艳丽的牡丹图案,里面装着西红柿牛腩,肉皮冻。江燕说,你还有这种杯子?苗小东说,可多呢,你怎么不去上班?江燕说,我请了半天假。苗小东说,那就回家睡觉去,跑来找我干吗。江燕拿起苗小东的筷子,夹了一块皮冻掉在桌子上,她用手捡起来又吃了。江燕平淡无奇地说,我怀孕了,咱俩结婚吧。

苗小东说,我从来很注意的,你是不是搞错了。江燕说,不会的,我两个月没来例假了。苗小东说,你确定是我?江燕有些生气地说,苗小东,你是不是混蛋?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如同晴天霹雳,苗小东一天都没缓过劲来。

单身宿舍的条件虽然差点,可象征着自由,原本苗小东还想多象征几年,结果一个孩子轻轻松松改变了这一切。他想,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可真到结婚的时候,仍然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苗小东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永远住着一位单身汉,没有那么需要一个孩子,或者婚姻。现在又要做爸爸,他仍觉得茫然,他想不通生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在小齐辞职以前,最后一次试探性地问苗小东会不会离婚时,他同样觉得不可理喻。苗小东想,结都结了,离什么呀,又不是过不下去,娶谁不一样。但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这块披萨凉了。当时他们正在吃牛肉披萨,小齐用手抠下一颗牛肉粒。她说,你的自私在于既不愿意前进,又不想后退。他不想反驳。

“蝴蝶,”江燕说,“你看到了吗,刚才有只蝴蝶飞过去了。”

“什么颜色的?”苗小东问。

“黄的,背上有黑色的斑点。”江燕说。

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们掉头开始往回骑。

路过超市,苗小东进去买了一包烟。一块儿结账的是个穿白衬衣的男人,那男人在用方言打电话,对电话里解释说加班晚了,很快回家。结完账,老板娘也一起出来,站在门口朝外面张望。江燕在等他,苗小东跨上自行车。

“你捉过蝴蝶没有?”江燕问。

“捉过。”苗小东说。

“以前我特别喜欢捉蝴蝶,每到夏天,喜欢把它们放在吃完罐头的玻璃瓶里。有一天突然我不想捉了,是我不敢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件过去经常做的事情感到害怕,尤其害怕蝴蝶身上那些粉末粘在我的皮肤上。”江燕说。

“没事,人是会变的。”苗小东说。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江燕说。

“说不定哪天你又会觉得喜欢了。”苗小东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改变。就在刚刚,我看见那艘船的时候,有些东西仿佛变了。”江燕说。

苗小东觉得这些话有几分耳熟,老杨也说过类似的。老杨原本想要离婚,在他目睹完那场事故,安然无恙回到家后,发现妻子正在厨房里熬稀饭,他莫名感到很幸福。“幸福”是老杨的原话,当时几个人在串儿摊上喝酒,老杨对在座的说出这番话时遭到大家的调侃。谁也没给当回事,觉得他喝多了。他说,那锅稀饭就是小米加水,再平常不过,但他还是觉得不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苗小东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经历着某种发酵。他们重新骑回到那座桥上,远处的“船”纹丝不动,始终停靠在那里。江燕没有扭头去看。她变得轻盈起来,似乎摆脱了一部分地球的万有引力,那个背影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都不止。

苗小东回忆儿子小时候,发现孩子的童年是在一堆拼图和积木里度过的。这孩子有点内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养过一条狗,但是条不爱回家的狗。这狗不太认人,喜欢自由,一旦放出去,主人怎么喊都不回头。经常游食,天黑才回家。

终于有一天狗没回来,孩子放学回家找不到狗,很难过。大人安慰他过几天可能就回来了,但狗始终没有回来,人们怀疑它已经变成饭店里的狗肉。那是孩子唯一养过的一条狗,纯黑色的,他哭了一个黄昏。苗小东想,家里无非是多了一个孩子,或许没有想象里那么糟糕。

“我想到一个好名字。”苗小东说。

“什么好名字?”江燕说。

“苗一。如果生了女孩,就叫苗一。”苗小东说。

“你是怎么想到的?”江燕说。

“一代表万物,代表一切。”苗小东说。

江燕“喔”了一声,紧接着飞快地蹬了几下,让自行车随着惯性自觉地驶离滨河大桥。她渐渐松开车把,缓缓抬地起手臂,模仿一只鸟。苗小东出神地看着这个即将飞起来的女人,她那兩条毛茸茸的手臂在皎洁的灯光下,银光闪闪。苗小东同样用力地蹬了几下自行车,这位银翼妇女——他的妻子,她会不会飞到月亮上面去?他不禁这样想。

顾拜妮,1994年生,山西大同人。十四岁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山花》《西湖》《鲤》等杂志,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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