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而吝啬的父亲
2017-03-25褚福海
褚福海
小时候,任凭我再怎么翻眼珠子、挠脑袋瓜,也始终想不明白,父亲怎会是个既慷慨又吝啬的矛盾体呢!
父亲并不富有,然,“穷人大肚皮”的他对同事,对亲属,对邻居,对社会的慷慨气度与解囊相助,远超乎人的想象,颇为令人费解。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物质十分匮乏,且需凭票证供给。有一天,当父亲知悉同事李叔家早晨已缺粮断炊,大人小孩饿得眼冒金星时,不由分说跑回家,取下挂在半空中的筲箕,从储粮坛里舀上几碗米,送去接济救急,帮衬李叔一家度过了难关。我亲眼目睹,李叔接过父亲的筲箕时,眼眶里噙满了晶莹的液体,嘴唇哆嗦着哽咽住了。类似的场景曾出现过无数次,父亲既帮衬过我舅舅,也助力过左邻右舍。不谙世事的我,每次瞥见父亲要将那些白盈盈,亮晶晶,散发出淡雅香气的颗粒送人时,我都会莫名的心疼,不让父亲出门。性情温和的父亲则耐心地对我说:“人家没米做饭,人都饿得浑身发软发抖了,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见死不救呀?过日子哪家都会有难处的,能帮人时且帮一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出那些细小米粒的分量,及于人、于生活的意义。心,被父亲说动了,我才无奈地松开手,但眼神里仍蕴含着些许不舍。
“大躍进”时,举国上下大炼钢铁,我们镇上也不例外。可何来原材料?镇里领导冥思苦想,终得一妙法,向民众募集。号令刚传导下来,父亲就像发神经,不暇思索地撬起灶头上的那口给全家人炒菜煮饭的大铸铁锅,反扣到肩膀上,“吭哧吭哧”扛到指挥部去,权作完成了指标。没了匹配的锅,这可苦了料理家政的母亲,日后做饭炒菜常被不配套的锅灶呛得接连咳嗽,直淌流泪,遭了不少冤枉罪。
七十年代初的那年夏天,午餐后锅里还剩余好几碗饭,我喜滋滋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心想,等放学回家后可以吃点心啦。一下午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我,急不可耐地拿了碗去盛饭。可当我揭开锅盖的刹那,我先是愣住了——饭不见了。倏尔委屈地哭泣了起来。吃晚饭时,父亲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邻居张老伯患病卧床,一天多没吃饭了,父亲便把那点现成饭赠与了老人家。对父亲的那些举动,我一直是比较纳闷的,有时,内心甚至是相当讨厌父亲那么做的!
随着我渐渐长大,也慢慢开始理解父亲的苦心,敬畏他的人品了。他做那些事,从不求名夺利,而纯粹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丝毫不裹挟任何繁复的动因。我逐渐转变了对他的认知与态度,日后站队到他一边,成了他的忠实支持者。
父亲有个他人鲜有的习惯,就是吃完粥后伸出舌头把碗的四周内壁舔得一干二净。那时家境贫寒,几乎每日早晚吃粥,有时吃的还不全是白米熬的粥,或掺入些大麦粉、山芋丝或南瓜块在里面。无论吃哪种粥,父亲都会将碗舔得精光,不留半点残羹。久而久之,擅长舔碗的父亲在镇上出了名,还练出了一手绝活,即边舔碗边旋转,转得既平稳迅捷,又不动声色,博得邻居唏嘘称奇。
父亲还有个吝啬得让人不可理喻的举动,那便是洗刷饭锅的泔脚水也从不浪费,倒进碗里吃掉。我第一回看见是在一日傍晚时分。父亲吃饭快,先于我们吃完,勤俭的他自觉去清洗锅碗。我无意跨进厨房,看到父亲正在将刷锅下来的泔脚水盛到碗里,便纳闷地问:“爹,你要这个做啥?”“阿海,这个也是白米烧出来的,浪费了可惜呀。”待整理停当,父亲佐着一块萝卜干,乐呵呵地把那半碗残羹倒下了肚。
父亲是个不起眼的平头百姓,可在那些艰难困苦岁月里,能念想顾及他人,忘却一己之我,凭德性与良心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不容易的。
我怀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