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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被命运掌控

2017-03-25郁隽

书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决定论意志命运

郁隽

一、谁在牵动命运的丝线?

大英博物馆的古希腊展区收藏着一组名为“命运三女神”的雕塑残片—克洛索(Κλωθ?)、拉克西丝(Λ?χεσι?)和阿特洛波斯(?τροπο?)三姐妹。克洛索被称为“命运的纺线者”,据说她负责将生命线缠到纺锤上;拉克西丝则是命运的决策者,她负责用尺来丈量丝线的长度;而阿特洛波斯是命运的终结者,也就是剪断生命线的人。这三位“女神”原本是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东面人字形山墙上的雕塑,大致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作品。

每个人的生命背后是否也有人牵动命运的丝线呢?我们有两种看似冲突的直觉:第一种直觉告诉我们,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事件是我们自行选择的结果。我们似乎每天要作出无数的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吃米饭还是面条,坐公交还是地铁……按照这种看法,人生成为了一连串联乘的结果,其概率小到接近于零。倘若涉及别人的生活,这样的概率就更小了。于是,很多人经常感叹,这就是缘分哪。另一种直觉告诉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事情是由不得我们选择的,例如天气、天体的运动等等。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外部条件和环境。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任何一点外部环境的改变,就会造成历史天平的倾斜—如果滑铁卢战役前夕没有下雨,格鲁希将军的增援部队能够及时抵达战场,拿破仑会取胜吗?如果荆轲图穷匕见,成功刺杀了秦王嬴政,中国历史会发生怎样的转折?历代文人墨客经常感慨,涟漪般的偶然事件竟会掀起惊天的历史巨浪。而有时候,回过头来看,有人觉得似乎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不论个人如何奋力抗争,到头来还是难以挣脱命运的摆布—有如希腊作家笔下俄狄浦斯式的悲剧。

偶然与必然是最令人唏嘘而又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一对矛盾。人总希望把握偶然背后的必然,但又无时无刻不想挣脱命运的必然。

二、灰衣人的“命运之书”

美国电影《命运规划局》(The Adjustment Bureau,乔治·诺非导演,2011)以科幻的方式,将生活中的偶然与必然联系了起来:一个年轻有为的政客大卫·诺李斯,遇到了一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子舞蹈演员爱丽丝。然而,在他们的生活周围却有一群头戴爵士帽的灰衣人。他们隶属于一个神秘机构“命运规划局”(其实adjustment一词翻译为“调整”更为准确),该局决定赋予大卫一项重大使命,要让他来当美国总统。根据其计算,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大卫不能和爱丽丝交往。于是灰衣人在早上七点零五分准时出现,准备打散这对命中情侣……一旦大卫没有第二次“偶遇”爱丽丝,两人就不会交往,也就不会结婚,这样大卫就可以更专心于政治生涯,完成其使命。这群灰衣人就是在幕后牵动命运丝线的人。更为神奇的是,他们手中有一本类似iPad的“命运之书”,上面实时显示大卫以往生活的既有路径和未来人生的可能路径。所以哪怕咖啡泼到身上这样一个小小的事件,都可以让他的人生轨迹“谬以千里”。如果真有这样一本命运之书,大概所有人都想千方百计搞到手。它直观且具有可操作性,远胜过所有星座、塔罗牌或命相大师。

然而三年之后,爱丽丝和大卫再次不期而遇—这似乎说明命运规划局的预知和调整能力是有限的。此时,一个高级别的灰衣人不得不直接出面干预。他告诉大卫,如果他执意发展和爱丽丝的关系,不仅无法成为美国总统,而且爱丽丝会付出惨痛代价。果然,他们动用超常手段,让爱丽丝在练舞时扭伤了脚踝。然而,大卫和爱丽丝并不认命。巧合的是,命运规划局中还出了一个“叛徒”—他教会大卫和爱丽丝利用规划局的漏洞来忤逆命运……在影片的结尾处,爱丽丝和大卫直接来到了命运规划局大楼的最顶层,两个人得到一本全新的命运之书,两条命运线紧紧纠缠在一起,而未来是一片有待填写的空白。

《命运规划局》并非一部高分电影。它根据著名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短篇小说《调整小组》(Adjustment Team,1954)改编而来。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早上起床后发现有一条狗在他家门前。这条狗是所谓“调整小组”的成员,它要干扰主人公,不让他准时出门抵达办公室。但是因为偶然的因素,他并没有及时受到干扰,而是照常来到了办公室。他惊恐地发现,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被击中,瞬间变成一堆齑粉,散在空气当中—他看到了调整小组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好莱坞有很多类似的惊悚片和灾难片,其实都是反映了麦卡锡主义氛围中的集体紧张和恐慌。美国人虽然处于战后繁荣发展时期,但是对其生存状态怀有深深的担忧。改编后的电影重点转换为对命运的思考。

另外还有两部电影,阐述了类似的主题:一部是德国电影《罗拉快跑》(Lola rennt,汤姆·提克威导演,1998),另一部是《双面情人》(Sliding Doors,彼得·休伊特导演,1998)。两部电影都采取了平行叙事结构。在《双面情人》中,女主角海伦的人生在一班地铁处出现了分岔—当地铁列车的门缓缓关上时,她是选择赶紧冲进去,还是迟疑一秒?赶上地铁和错过地铁,将呈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此后她的人生轨迹差异巨大。错过一扇门,上帝真的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三、自由意志问题

对于每个人来说,有一种最直观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我可以控制的,是自主的—例如我可以自由移动我的身体,决定午饭吃什么,下午到哪里去;但同时必须承认,有些东西是不受我意志控制的—例如,我无法移动一个不接触的物品、一个路人(除非说服他)、月亮和太阳。人们总是想象可以超越这种限制,例如《星球大战》中的杰迪武士所独有的原力。

但即便对我可以控制的事情,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感觉。有时候即便你努力改变,但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你没有办法逾越某条界线,或者已经给你规划好一条未来发展的路径。将上述两种观点推向极致,將会得到两种极端的世界观:一种观点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偶然和随机—这样也无法对之形成有效的言说,所以也应该就此闭嘴;另一种极端的看法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件都是确定而无法改变的—这被称为“决定论”(determinism)。不过决定论是一种反直觉的看法。例如,大家现在正在阅读这篇文章。按照决定论的看法,你此时此刻翻阅这本杂志,并非你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受到了以往个人历史甚至是宇宙历史中复杂因素作用的结果。这里就涉及一个根本的哲学问题,即“自由意志问题”(problem of free will):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行为;

行为是一种事件,所有的事件都有其原因;

如果事件有其原因,它就是被因果决定的。

所以,人不能选择其它的行为。

所谓“自由意志”一般具有如下的涵义:首先,自由意志是指一种人的特殊能力。我们通常不会认为,一个人造物(例如电脑)具有自由意志。虽然电脑有的时候不听我的指挥,那它可能有机械故障或者被木马操控。我们一般也不承认自然物(石头、水、风)是有自由意志的,否则会导致类似原始人信仰的万物有灵论(animism)。第二,拥有自由意志意味着你可以控制自身的行为。例如从概率而言,下一秒钟,你极有可能还在读这篇文章。但实际上,你可以选择在任何时刻放弃阅读这篇文章—在物理和生理上均没有限制你的条件。如果不接受自由意识的第二项规定,就会产生一个悖论—倘若你相信一切天注定,那么为何还要努力学习、工作,为什么还要苦苦追求心仪的对象?倘若一切都命中注定,那么无须努力也会得到;如果命中不是你的,那么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这可能会导致一种极端消极的人生态度。

我们在这里有必要在语义上区分两种自由—政治自由(political freedom)和形而上学自由(metaphysical freedom)。在大部分日常语境中谈及的自由,一般指的是政治权利,例如法律中规定的言论、出版、结社等公民权利。而形而上学自由更为根本,可以被视为政治自由的前提,即人可以在非受迫的情况下,自主地作出选择。电影《命运规划局》中最后有一个场景是自由女神像,似乎编剧故意误用概念,将政治自由和形而上学自由混同起来。

如果坚持决定论的路径,会产生一个严重的困境:例如有一个罪犯杀死了一个无辜路人。通常情况下,警察会抓住他,法庭会审判他。但是如果他的行为并非其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受到某种神秘宇宙力量的操控,那么他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以说,个人拥有自由意志乃是个体能够承担责任的前提—这就是自由意志的第三个涵义。换言之,承认人拥有自由意志,似乎现有社会正常运作的一块基石。当人有意作恶时,当然有其生活史和成长历程中的原因,但是总可以在最后一刻良心发现而放弃作恶。换言之,对人类行为而言,似乎不存在类似牛顿力学意义上的“法则”(Gesetz/Law)—不得不发生、无法摆脱、不由自主的行为。

自由意志对个人而言似乎是一件幸事,但对社会科学家而言却是一件麻烦事。因为这意味着个人行为是缺乏规律和难以捉摸的。例如,按照过去几年的习惯,每当我走到便利店的饮料货架之前,我极有可能购买某个品牌的乌龙茶(概率高于90%)。但这并不能保证我下一次一定还买同款的乌龙茶,说不定我就想尝试另一款饮料。有人因此认为,社会科学之所以无法发生如同自然科学般的突破,乃是因为人具有自由意志。近代的生理学、心理学,乃至当代的大数据都信誓旦旦地承诺将在这一点上有所突破。即便这样的突破尚未到来,电影《心理游戏》(The Game,大卫·芬奇导演,1997)已经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心理学家能够“尽知”的场景,即在给定条件下,能够准确“预测”行动者的所有选择。

四、杀死“拉普拉斯妖”

决定论有几种不同的种类,例如物理/法则决定论(physical/nomological determinism)、前定论(pre-determinism)、宿命论(fatalism)和逻辑决定论(logical determinism)。今天我们要讨论一种盛行于十九世纪的物理决定论。它是由法国贵族数学家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在一八一四年提出的。当时整个欧洲大陆,基本已经完全接受了牛顿式的世界图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虽然如此复杂,但都遵守一些基本物理法则,而这些物理法则可以用极为简单的数学公式表达出来,即牛顿力学的三大定律。而且牛顿认为,整个宇宙类似于一台精密运作的钟表。当然当时牛顿还有一个假定:宇宙之所以如此和谐,而且人类之所以可以认识到宇宙的基本规律,乃是因为宇宙和人都是由上帝创造的。

拉普拉斯将牛顿的基本想法再推进了一步,提出了他的假说:

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视为其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如果一个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够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那宇宙最大的物体到最小的粒子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的公式中。对于这智者来说,没有事物是含糊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般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就是所谓“拉普拉斯妖”(démon de Laplace)。这里的智者是否等同于上帝,存在一些争议。因为他缺乏了至善的属性,但却拥有两种无比强大的能力:第一,他有无限的感知或者把握现状的能力。假设这个宇宙全部是由粒子组成,那么拉普拉斯假定,该智者可以知道在某一瞬间所有粒子的动量和位置。第二,他拥有无限的计算能力。这意味着他可以计算出,未来的任意时刻或以往的任意时刻,宇宙当中所有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换言之,没有什么物理事件是拉普拉斯妖不知道的。

拥有了两大能力—无限的感知能力和无限的计算能力,这样的拉普拉斯妖非常可怕。因为这意味着,在拉普拉斯妖的世界当中,没有偶然可言,一切都是确定无疑。这样一个决定论的世界没有为自由意志留下任何余地。在拉普拉斯妖的设定当中,宇宙是一台精准运作的机械钟表,而人是这台钟表中的微小齿轮。但另一方面,这种想法至少受到科学家的欢迎。可以说欧洲近代以来,人始终获得上帝的部分能力,成为一个拉普拉斯式的认识主体,可以无限认知和预测。

好在现代物理学—更确切地说是二十世纪量子力学的理论,最終杀死了拉普拉斯妖。一九二七年,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提出了“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又称“不确定性原理”)—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粒子位置的不确定性,必然大于或等于普朗克斯常数除于4π(ΔxΔp≥h/4π)。这意味着在微观世界中,假设我们要认知一个电子,我们可以非常精准地知道它的位置在哪里,但同时就很不清楚它的动量是多少;反过来,如果我很清楚地测量出它的动量是什么,就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在位置被测定的一瞬间,即当光子正被电子偏转时,电子的动量发生一个不连续的变化,因此,在确知电子位置的瞬间,关于它的动量我们就只能知道相应于其不连续变化的大小程度。于是,位置测得越准确,动量测得就越不准确,反之亦然。

测不准原理可以说一劳永逸地杀死了拉普拉斯妖。因为它证明了拉普拉斯妖的第一种能力—无穷感知—是不可能做到的。似乎二十世纪量子力学的进展,不仅打破了机械论的宇宙图景,也出乎意料地为自由意志留下了空间。但是量子力学中有大量的反直觉现象,例如著名的“薛定谔之猫”。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古典决定论者始终无法接受量子力学的世界观—他更倾向于一个牛顿式的机械论宇宙,因为那更美也更稳定。因此他说:“你信仰投骰子的上帝,我却信仰完备的定律和秩序。”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都致力于建“大统一场理论”,试图把宇宙四个基本力统一到一个完美方程式,但他并未成功。所以目前物理学界大致分为三块:亚原子的微观领域是量子力学的地盘;日常的宏观尺度用牛顿力学就可以了;而超大的宇宙尺度则适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五、“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们直观上认为,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存在矛盾:似乎如果你接受了决定论,就没有为自由意志留下空间;如果接受自由意志,就不能接受决定论。但是在当代哲学的讨论中,并不无条件地接受两者的对立。如果将是否接受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两两组合,可以形成四种立场:第一种立场是极端决定论,即接受世界是决定的,存在唯一的线性因果,同时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第二个立场既不接受决定论,也不接受自由意志,这被称为“不相容论”(incompatibilism);第三个立场既接受决定论又接受自由意志说,这被称为“相容论”(compatibilism);第四个立场是自由意志论,即不接受决定论,但接受自由意志。我们接下来主要谈相容论和不相容论这两种立场,看看它们分别是怎么论证的。

直觉告诉我们,作为个体要反对决定论,捍卫自由意志。也就是说,我们直觉上认为决定论和自由意志是不相容的。因为如果决定论成立,那么人就是不自由的,对人没有选择可言,其推论是人无法承担道德责任。但这里蕴含了一个谬误论证:如果没有道德责任可言,这个社会就会崩塌。这是我们不想见到的结果。但该结果是我们不想见到的,并不意味着其前提是错的。这是不相容论的一个基本的问题。

第一个不相容论的论证被称为“小径分岔的花园”:

一、如果人按照自由意志行动,那么可以作不同的选择(do otherwise);

二、如果决定论为真,那么人只能作出一种选择;

三、因此,如果决定论为真,没有人可以按照自由意志行动。

如果一个花园中存在一条分岔的小径,对走路的人而言似乎存在选择的可能性,但决定论告诉我们,人是被无形的手推动而必然走向其中一个分岔的。或者说,那些看似可能的分岔,实际上并不和原来的小径连在一起,是走不通的。

不相容论的第二种模式是所谓的“来源模式”(source model),其论证如下:

一、只有当人是其行动的终极来源时,才能说,人是按照自由意志行动;

二、如果决定论为真,那么人不是其行动的终极来源;

三、因此如果决定论为真,没有人按照自由意志行动。

来源模式的核心问题是,当我做出某个行动时,其终极主体是我自己吗?我们经常会看到,在一些动画片中有一种拟人化表现方式:人的头脑当中有两个小人—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天使战胜恶魔时,人会做好事;而当恶魔击败天使时,人就会做坏事。在该表现方式中,每个人行动的最终来源或者说决定者并不是自己,而是头脑中的天使和恶魔。电影《頭脑特工队》(Inside Out,2015)用更为戏剧化的方式演绎了这个模式:在人的大脑当中有一个总控室和操纵台。在该总控室中有五个“人”—乐乐、忧忧、怕怕、厌厌和怒怒,他们分别代表人的五种基本的情绪。他们在总控室里协商或争论,有时这几个占上风,有时那几个占上风。其结果最终推动了其主人的行动。从哲学上来说,这只是一个差劲的比喻而已,因为它会导致“无限回溯”(infinite regress)—因为我们还可以问,这五个人头脑中还有其他主体在作决定吗?以此类推以至无限。无论如何,该模式总假定:作决定的不是我,而是“寄生”在我头脑中的一些小人在作决定—人将彻底沦为缺乏自主性的傀儡。

面对上述不相容论的问题,相容论提出了针锋相对的观点。顾名思义,相容论的基本立场是决定论和自由意志是相容的。相容论的理由有两条:其一认定人是有理性的;其二是自然主义。古典相容论在哲学史的代表人物是霍布斯和休谟。他们都认定,只要没有阻碍,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其次,他们重新界定了自由概念,将“自由”理解为意志的自由(freedom of will),而非行动的自由(freedom of action)。“意志的自由”和“自由意识”非常相似,但内涵却发生了重大变化。霍布斯和休谟会说,你现在正在读这篇文章,但可以自由地想象,你自己坐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花园里喝一杯咖啡—这就是意志的自由。但其实每个人行动的自由受到各种外部条件的限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换言之,霍布斯和休谟这一二分的用意在于说明:人在思想上是绝对自由的,没有人可以阻碍你;但是行动是受到各种因素的限制,这两者是不一样的。但必须要承认,人是其行动的终极来源。这是古典相容论的典型立场。

六、李贝特实验的挑战

最后,我想从近代实验心理学的角度来审视一下自由意志问题。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两个德国科学家孔胡博(Kornhuber)和德克(Deecke)发现了人脑的一种特殊现象—准备电位(Bereitschaftspotential/readiness potential),即当我们要作出一个决定之前,我们的大脑已经先于我们的意识而进入了一种特殊状态。准备电位可以通过脑电图测量出来。一九八三年,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本杰明·李贝特(Benjamin Libet)进行了一次实验。这个实验中,他使用两个测量设备,一个肌电图(electromyography),另一个是脑电图(electroencephalogram),两者测量误差都只有五十毫秒。被试者可以自行决定在一段时间内的任意时刻去按一个按钮。在实验过程中,肌电图和脑电图都处于工作状态。李贝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仪器首先检测到大脑先行活动的一个准备电位,然后大脑意识到准备去按动按钮,然后才有手指的肌肉活动。这个实验被称为“李贝特实验”。后来有不少科学家使用了更为精密的仪器—例如核磁共振(fMRI)—来重复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都惊人地相似:人的大脑运动皮层在作出决定三百五十毫秒之前就先行活跃起来。这个值要远远大于测量误差,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

这一实验心理学的发现对传统的自由意志论而言,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我们通常认为,人作决定的机制是这样的:首先我产生一个意志—想动我的手指;然后这个意志推动了我的肌肉,导致我的手指移动去按这个按钮,即做出一个行动。但是,对李贝特实验强解读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图景:

首先,有一个行为前意识的动因,这个动因直接导致行动,但它同时又导致了思维的前意识动因,该前意识动因产生了一个“意念”。这样一个由意念导致行动的过程,传统哲学中把它称为“自由意志的体验”。但这并不是作出决定的真实机制。真实的机制是,行为的前意识动因产生行动,同时通过思维的前意识动因产生意念。这个被称为心理活动的“随附现象”。实验中测量到的准备电位其实就对应思维的前意识动因。当然,对李贝特实验的解读在哲学和心理学界引起非常大的争议。李贝特本人后来也提出,这个实验看似证明了自由意志不存在,但大脑还是具有一种否决能力,即在准备电位出现之后的极短时间内,你是可以终止这个行动的—李贝特把它称为“自由不做”(free-wont)。

二十世纪量子力学给自由意志留出的空间,在实验心理学面前似乎瞬间坍塌了。有关的科学争论还在继续。是否有一种可能性,正如《命运规划局》中的人所说:你没有自由意志,而只有自由意志的表象?电影的结局是非常浪漫而美好的。愛丽丝和大卫的命运之书上一片空白。然后没有了可能性的未来还会有现实性吗?

本讲的内容涉及了形而上学,我们也看到近代自然科学和哲学之间出现了大量的交涉、互动。自然科学的发展并没有如预期那样一劳永逸地“干掉”形而上学问题。相反,形而上学问题一再地复活,伴随着自然科学进展而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提出来。可以说,哲学问题永恒,提法常新。

参考书目:

埃德温·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版

彼得·范·因瓦根《形而上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马克斯·雅默《量子力学的哲学》,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麦克尔·路克斯《当代形而上学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徐向东《理解自由意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本文为作者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季风书园“人文讲堂”第一期“电影中的哲学思辨”课程上的演讲,刊发时经作者修订。感谢季风书园“人文讲堂”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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