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序跋研究
2017-03-24赵蕾
◎赵蕾
周作人的序跋研究
◎赵蕾
本文以周作人为他人所作序跋为研究对象,研究其批评背景,以求管窥周作人文学批评态度和批评风格。文章认为,周作人在序跋中具有知识性、学理性的批评背景,自由、宽容的批评态度,以及感受式、印象式的批评方式。
周作人 序跋 批评背景 批评态度 批评方式
序跋是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一种特殊形式,往往序在文前,跋在文后,起到对正文进行介绍或补充说明、解释的功能。序“用以说明文献著述和出版意图、方法、体例、作者情况、著作出版过程等相关事宜,有的还对作家作品进行简要的评论”,“跋的写作体例、内容等,与序没有严格区别,因而一般合称序跋,如现今图书中的前言、后记”①。序跋作为一种特殊的批评方式,与正文一同出版,既面对读者,又和作者有着亲密的联系。序跋有着自由的体例、广阔的言说空间和指涉范围,对正文本具有重要的阐释功能,可称为副文本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从性质上讲,序跋是一种文学批评,是一种与正文本相对的副文本。
现代作家对序跋很重视。鲁迅先生曾说:“没有木刻的插图还不要紧,而缺乏一篇好好的序文,却实在觉得有些遗憾。”②他的《〈呐喊〉自序》长久以来作为鲁迅研究的重要史料;胡适《〈尝试集〉自序》“不仅追溯了现代诗歌由起步到发展的历史,讨论了有关新诗创作的问题;而且涉及整个五四文学革命的发生等一些超乎诗歌创作范围之外的史实”③。同时,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也有大量序跋文章存世,并对序跋这一文体有相关的论述,足见文学作家对序跋的重视程度。
据统计,周作人为他人所作序跋有220篇之多,近30万字。在《燕知草》跋中,周作人曾提出:“作序是批评的工作,他须得切要地抓住了这书和人的特点,在不过分的夸扬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才算是成功。跋则只是整个读过之后随想的写出一点印象,所以较为容易了。”④因此,研究周作人为他人所作的序跋,可以管窥其文学批评的态度与风格。在文本选择中,本文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的《知堂序跋》为主。编辑者钟叔河是周作人作品的重要编辑,他在序文中写道:“周氏一生所写的序跋文,在这一册中,大约包罗无疑了。”⑤因此,本文的主要文献来源于《知堂序跋》中“为别人所作的序跋”一辑67篇。
一、知识性、学理性的批评背景
作序是一种批评的工作,天然地要求作序者对文本内容有充分的了解,甚至有涵盖文本的能力。周作人为之作序跋的书,既有现代新文学的散文、小说,也有外国文学理论的中译本,有中国的民歌集,也有古代的音韵诗歌鼓词,还有关于绘画、医学等的,涉及多种学科门类。从这些书目可以看出,周作人具有广泛的阅读视野,而在具体写作中,他的序跋不只是对于书中内容的简单介绍,而是就这个话题进行有效的申发,体现出非常渊博的学识。周作人不仅介绍书的内容,而且从自己的治学经历出发,介绍了书的特点甚至书籍所涉及的学科特点,引导读者的了解和兴趣。周作人的序跋批评工作,并不仅是“戏台里面喝彩”地作介绍,而是有着浓厚的学理辨析。他以丰富的知识和科学的分析,讲述文学的意义和书中内容的意义,为其进行价值的辨析。
周作人对民歌的系列序言可以体现他的这些批评特点。在早期的为刘半农辑录的民谣集《江阴船歌》所作序中,周作人旁征博引,谈民歌的分类、中外民歌的特征,对民歌之“民间”进行了定义,并对民歌的本质和地位给予了恰当而明确的定位。他认为民歌的特质,并不主要在于精彩的技巧和思想,只要能真是表现民间的心情,便是纯粹的民歌。他表示,虽然反对用鉴赏眼光批评民歌的态度,但是赞成作者的辑录,认为可以作为国人自我省察的资料。在《歌谣与妇女》中,也赞成作者兼顾社会意义和文学趣味,去研究歌谣中的妇女生活,在《〈海外民歌〉译序》和《〈潮州畲歌集〉序》中,他都表达了类似的积极态度。
但是,周作人对民歌的态度有一个由支持到怀疑的转变。在《重刊〈霓裳续谱〉序》中,他开始如实地表达自己思想的转变,表示自己对民歌的质疑。他总结了五六年来民歌搜集出版的情况,并指出,以前他认为民歌是最古的诗,是纯粹的民间创作,而现在则认为民歌是“民间的讲故事或说书都很是因袭的技艺,这里边的新奇大抵在于陈旧的事件或陈旧的诗句之重排改造,不是民众自己的创造”。随后,作者引介中国古代的例子,引出自己的重要观点:“我以前觉得中国自大元帅以至于庶人几乎人生观全是一致,很以为奇,随后看出这人生观全是士大夫阶级的,而一样地通行于农工商,又极以为怪,现在这才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中国民众就一直沿用上一阶级的思想并保留一点前一时期的遗迹。”鉴于此,他主张用新的态度对待民歌,即首先要把民歌当作文学去研究或鉴赏,不要离开文学史的估计而过分地估价,特别是不要因民众、民族等观念而凭一时的感情作出批评。这种前后不同的态度,不只是对民歌的价值褒贬,而是对民间思想的真实性由认可到怀疑的变化,这表明他对一种纯粹的真实性的坚持。
这样的一批序文,可以看出作者对古今中外民歌的知识性了解。周作人序跋丰富的知识背景背后,是科学的学理精神和巨大的逻辑力量,正是这一特点,促使作者在进行批评工作时,有着非常冷静的批评态度、独特的诠释角度和思考方式。在《〈文学论〉译本序》中,他说:“我平常觉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地讲茶树,化学地讲茶精或其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⑥周作人的学识和学理,正方便他“物理地”或者“化学地”以多方位的角度,去进行批评的工作。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作者对《沉沦》的批评何以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正是在其丰富的学识和科学的学理性背景下,他为郁达夫的写作做了雄辩式的正名:他认为,郁达夫的《沉沦》属于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是出于自然的本能的受戒者的文学,但并不应担负不道德的恶名。同时,这也几乎可以验证孙郁对他独特性的评价:“当《新青年》诸人沉浸在口号式的说教中时,惟有他以丰富的知识论证了新文学之所以出现的必然,所谓上呼应于非正宗的儒学传统,旁及欧美的个人主义艺术,下接今人的精神欲求。”⑦
二、自由、宽容的批评态度
自由与宽容是周作人文艺批评的基本态度。周作人在序跋中常常谦虚地表示自己并非在做批评,而只是表达一下感受和见解。在《竹林的故事》序中,周作人认为废名的小说讲述的是平凡人的生活,而非大的悲喜剧,却正是现实。他提到:“特别的光明和黑暗固然也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将来著者的人生经验逐渐进展,他的艺术自然也会有变化,我们此刻当然应以著者所愿意、给我们看到的所满足,不好要求他怎样的照我们的意思改作,虽然爱不爱看是我们的自由。”⑧在《文艺批评杂话》中,周作人谈到,“我以为真的文艺批评,本身便应是一篇文艺,写出著者对于某一作品的印象与鉴赏,决不是偏于理智的论断”,文艺批评“里边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对象的真相,毋宁说是自己的反应”,正因为如此,在批评文艺作品时,“一方面想要诚实的表白自己的印象,要努力于自己的表现,一方面更要明白自己的意见只是偶然的趣味的集合,决没有什么能够压服人的权威;批评只是自己要说话,不是要裁判别人”⑨。
周作人的文艺批评态度从根本上是由其对文艺本身的态度决定的。他认为文艺的根本是表现自己,而非为政治或者为人生,而每个人的个性都是不同的,因而在面对他人的文学时,便应当采取宽容的态度。他主张文艺的创作是出于自身情感的需要,他在《〈自己的园地〉旧序》提到:“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⑩在《文艺上的宽容》中提到:“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是个人的而亦为人类的,所以文艺的条件是自己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各人的个性既然是各各不同,那么表现出来的文艺,当然是不相同。”(11)因此,进行文艺批评和文艺创作时,他反对以自己为唯一正确而不认可他人的做法,而 “主张自己判断的权利而不承认他人中的自我,为一切不宽容的原因,文学家过于尊信自己的流别,以为是唯一的道,至于蔑视别派为异端,虽然也无足怪,然而与文艺的本性实在很相违背了”。
这种艺术观并非周作人从一开始便提出和认可的,而是随着时间发展逐渐发生的变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的导言中,他评价自己于1919年写的文章《祖先崇拜》:“无论一个人怎样爱惜他自己所做的文章,我总不能说上边的这两节写得好,它只是顽强的主张自己的意见,至多能说得理圆,却没有什么余情。”(12)可见,文艺观的逐渐变化,使周作人在逐渐放弃启蒙的说教,不再追求教育的意义,而逐渐退回自己的园地,追求“余情”和艺术的况味。因而,在进行批评时,也主张宽容的态度。这种强调主观欣赏、宽容鉴赏的批评方式,与纯理性的、科学的批评方式不同。主张诚实与谦和的批评态度,使他的批评文章尊重作者的感情和思想,认可自在的人性,认同人本真的生活经验,而并不去规定人“应该”描写怎样的生活,所要求的只是真诚与坦率。周作人自由宽容而非意图说教的批评态度,使他的序跋文章具有独特的价值,本身就可作为一篇文艺作品!
三、感受式、印象式的批评方式
在自由、宽容的批评态度之上,周作人的序跋具有感受式、印象式的批评方式。在评《桃园》时,他认为其中的一些人物,“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13)在这里,周作人以比喻和通感的方式描绘出自己理解的意境,这不同于一些干涩的序跋文章紧扣文本而缺少阐发,而是以一种文学性的话语表达自我感受和印象,以呼唤读者的进入。
评及《莫须有先生传》,这种感受性的倾向更加明显。作者自言是在“用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14),并且举了两个例子谈自己读这篇小说的感觉:一是谈小说似流水的自然蔓延之感,和给人带来的清风拂面的柔顺感受:“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溉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被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二是借庄子的对风的论述,谈废名小说的顺其自然和行云流水之感,认为小说写得看似没有道理,实则有内在的节奏和感觉,即是文生情情生文。周作人在文中提到,很多人认为《莫须有先生传》难懂,他自称也不能给出解答。但是,这样鉴赏式、印象式的解读,其实正是他给出的“读懂”的方法。
印象式、感受式的批评最大的特点是注重情绪,能够直接与作者和读者的情感对接。正与作者对批评的看法相合:“我相信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查,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15)在《杂拌儿之二》序中,作者戏言序跋文章的书写:“以为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16)切题意指符合逻辑地正面对文本提出分析,是理性的规范的思考。而不切题,是从自己的阅读感受说起。看似不切题,实则这种言外之意正是源于自己最初和最真切的阅读感受。这也正符合了他对文学的认知:文学的创作既然是源于情绪,那么阅读当然也应该首先注重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这才和作者的创作动机真正地吻合,也是文学的美学意义之一。
当然,类似于《莫须有先生传》这样的评价,读起来其实是有些费力的。如他后期的一些序跋和私人读书笔记,纯粹走向文言而少解释,确实会容易有理解上的难度,从而影响读者的接受。但是,作为一种批评方法,这种“中国式”的批评仍然是值得学习的。它注重感性的理解,注重意蕴和情思以及心灵的体会。文学是人学,可以表达自己创作的心迹,也可以丰富人对世界的感受,而这样的文学批评,正是和这个意义上的文学功能相通的。他的文学史意义正如钱理群所言:“如果五四时期科学的时政批评对中国传统批评是一种历史的否定与反叛,那么,主观的印象、鉴赏式的批评却又是在更高层次上与中国传统批评取得了内在的联系。”(17)
周作人曾为俞平伯的《杂拌儿之二》作序,他认为这些散文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智理,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又复何碍”(18)。这个评价标准其实也可以拿来理解周作人自己,以丰富的杂学作背景,将科学的学理性分析和细致的感受印象内在地契合,使他的文学批评既能清楚地看到作品背后的来源和纹路,却又有鲜活的感受。当代作家中还难以断言谁有这样成熟的风格。如果把这条批评之路追根溯源,则可发现,对中西经验有着高度契合的批评者,正可从周作人说起。因此,即使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说,依然可以借用舒芜的话:周作人是我们不应该拒绝的遗产!
注释:
①徐鹏绪等:《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8页。
②鲁迅:《鲁迅全集·编年版,第6卷 1929-193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46页。
③徐鹏绪等:《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8页。
④⑤⑥⑧⑩(12)(13)(14)(15)(16)(18)周作人:《知堂序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2页,编者序Ⅰ,第310页,第252页,第25页,第371页,第225页,第259页,第25页,第330页,第331页。
⑦周作人:《周作人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⑨张菊香编:《周作人代表作》,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9-83页。
(11)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8-9页。
(17)钱理群:《历史的毁誉之间——简论周作人文艺批评理论与实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从刊》,1988年第1期。
[1]徐鹏绪.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2]鲁迅.鲁迅全集·编年版·第6卷(1929-193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周作人.知堂序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张菊香.周作人代表作[M].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
[5]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7.
[6]钱理群.历史的毁誉之间——简论周作人的文艺批评理论与实践[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04).
(责任编辑 葛星星)
赵蕾,女,本科,山东省德州市齐河县文化局,科员,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