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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时代儒者朴世堂《诗经》学研究

2017-03-24付星星

贵州文史丛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跨文化传播中韩诗经

摘 要:朴世堂是朝鲜时代(1392—1910)著名儒者,其《诗经》学著作《诗思辨录》打破了朝鲜半岛《诗经》研究独尊朱熹《诗集传》的研究格局,开创了《诗经》实学研究的先河。《诗思辨录》的《诗经》学特色主要呈现在四个方面:毛与三家,兼收并取;汉宋兼采,唯是之求;涵咏本文,以情解诗;关注现实,向往圣治。朴世堂在《诗经》经义的探究与阐释中倾注了对现实政治的深切关怀,其《诗经》研究具有经世致用的特色。

关键词:朴世堂 《诗思辨录》 中韩《诗经》学 跨文化传播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7)01-74-85

一、引言

朴世堂(1629—1703),字季肯,少号潜叟,晚号西溪樵叟,潘南世家朴氏的后代。朴世堂少时颖悟绝人,“未及淹博诸书,文理未甚融贯,而发解义趣,时能透得他人见不到处”1。显宗元年(1660),例授成均馆典籍,官至吏曹判书。肃宗二十八年(1702),朴世堂为已故臣相李景奭撰《碑文》,直言峻斥宋時烈,指出宋时烈对李景奭横加凌辱的一些罪状,引来了党宋之人及当时馆学儒生的攻击,他们以朴世堂所作的《四书思辨录》改易朱子章句,质疑朱子学说为据,诋毁朴世堂“侮圣丑正”。其中鱼有凤《代太学儒生请罪朴世堂疏》就是其中的代表,他说:

窃惟天下之所不容者,莫大于侮圣。王法之所必讨者,莫急于丑正。……(朴世堂)拗戾之性,偏滞之见,挟其恬退之一节,矜其文字之小技,聚徒教授,敢以师道自居。而其所以说经解义者,必以务胜前人为能,闻其于朱夫子《四书章句集注》,多所疑乱改易,著为成说,积有年所。而近又因撰出故相臣李景奭碑文,诬辱先正臣文正公宋时烈,不遗余力。2

肃宗二十九年(1703),七十五岁的朴世堂被削夺官爵,因门生故旧求情,加之年事已高,才免于流放素称病乡的玉果,同年八月二十一日,朴世堂卒于石泉。

朴世堂潜心儒家与道家的典籍,五十二岁(1680)开始撰著《大学思辨录》。其著作先后有《大学思辨录》《南华经注解删补》《中庸思辨录》《论语思辨录》《孟子思辨录》《尚书思辨录》《诗思辨录》。名之为“思辨录”,“盖取慎思明辨之义也”1。《诗思辨录》是朴世堂六十五岁时撰著的,李坦《(西溪先生)年谱》癸酉年(1693)记载道:

是后十年之间,连有疾故。《诗思辨录》录至《小雅·采绿》篇而止。竟未卒业。先生尝曰:“孰谓解《书》难于《诗》,《书》虽简奥,然仔细寻绎,则解亦不难。《诗》则本不著其所为而作,后人有推其词而得题者,又有反复其词而终莫得其何为而作者,所以解之为尤难。”2

可见,朴世堂之所以选择最后解释《诗经》,是因为他认为诸经之训释,以《诗经》为最难。《诗思辨录》倾注了他十年的心血,他将自己一生的思考都投注在对《诗经》的训释中,可以说代表了他经学成就的最高峰。

作为实学启蒙时期代表人物的朴世堂3,其《诗经》研究与同时代专主《诗集传》的研究旨趣迥然相异,他试图打破《诗集传》独尊的研究格局,并将关注现实的思想感情投注在《诗思辨录》中,其解《诗》方法主要有四:一是毛与三家,兼收并取;二是汉宋兼采,唯是之求;三是涵咏本文,以情解诗;四是关注现实,向往圣治。朴世堂运用这些解《诗》方法纠正了汉唐考据的一些错误,对《诗集传》也有很多补正。对于汉宋《诗经》学的一些弊病,朴世堂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他说:“《(诗)序》说出于傅会,而毛、郑从而为穿凿之辞。”4“今《传》疑于疏。”5他指出《诗序》附会,《毛传》《郑笺》穿凿,而《诗集传》空疏,认识到《诗经》汉学与宋学的不足之处。值得注意的是,朴世堂的这些认识与同时代的中国学者姚际恒异域同调6,姚际恒说:“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明人说《诗》之失在于凿。”7姚际恒反对唐宋门户之见,主张独立思考,对《诗序》《诗集传》都有激烈的批评,他的这种研究方法又影响到了方玉润、崔述等人,后世学者将这一学派命名为“独立思考派”,并且认为他们“开拓了《诗经》研究的一种新的学风”8。朴世堂《诗思辨录》也给朝鲜《诗经》研究带来了新的学风。

二、《诗思辨录》之解《诗》方法

(一)毛与三家,兼收并取

汉代《诗经》学分齐、鲁、韩、毛四家。《齐诗》《鲁诗》《韩诗》在西汉均被列为学官,盛极一时,但由于三家诗具有与政治紧密联系,以谶纬解《诗》等特点,最终与汉王朝一同走向衰落。《毛诗》在西汉未被列为学官,仅在民间流传。自东汉末郑玄笺释《毛诗》,加之《毛诗》自身所具有的学术品格,使得《毛诗》不断发展,并在唐代被确定为《诗经》研究之定本,治《诗经》者几乎都奉《毛诗》为圭臬。朴世堂《诗思辨录》以《毛诗》为主,同时,他还兼采三家诗之《韩诗》。朴世堂是朝鲜最先关注三家诗的学者,为后来申绰等吸收三家诗研究《诗经》起了先导的作用,9其《诗经》研究的眼光与态度难能可贵。

朴世堂重视《韩诗》,运用《韩诗》的异文来分析了《韩诗》与《毛诗》的文本差异。如《卫风·考盘》首章“考盘在涧,硕人之宽”之“涧”字,《诗思辨录》云:“《韩诗》‘涧作‘干,云硗埆也。”1朴世堂简单列出《韩诗》之异文及其释义,没有作进一步的阐释,是其不足之处。但是朴世堂引《韩诗》传达出“涧”与“干”只是文字差异,意思相通的学术判断却是正确的,如《小雅·斯干》“秩秩斯干”之“干”《毛传》云:“干,涧也。”2再如,《卫风·考盘》“考盘在涧”之“涧”,王先谦云:“《韩》‘涧作‘干,云硗埆之处也者。 ……《传》:‘山夹水曰涧。……胡承珙云:‘《小雅》秩秩斯干,《传》:干,涧也。二字通。《易》鸿渐于干,《释文》引荀、王并云:干,山间涧水也。虞注:小水从山流下称干。翟注云:山厓也。此皆谓干即涧也。陈乔枞云:‘《韩》云硗埆之处者,干为山涧厓岸之地,故以硗埆言之,谓土地瘠薄者也。《丘中有麻·传》谓丘中为硗埆之处,与此同义。”3

再如《小雅·小宛》第五章“哀我填寡,宜岸宜狱”之“填”,《毛传》云:“尽。”4朴世堂云:“《韩诗》填作疹,苦也。”5参之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可知“《韩诗》‘疹苦之训,其义当为穷苦,犹毛诗‘填尽之训,其义亦为穷尽。”6可见“填”与“疹”二字亦通。王先谦等三家诗学者的研究表明,这些异文是由《毛诗》好用假借字,三家诗多用本字所致,文字虽别,意则相通。当然,通过这些异文可以看出,《毛诗》和三家诗是同源而异流的,不应该独尊《毛诗》而鄙夷三家诗。

朴世堂解释《诗经》,在经文上列举《韩诗》与《毛诗》在文本上的一些异文,体现了不专主《毛诗》,兼采三家诗的研究特点。另外,朴世堂在一些诗句的训释上,认为《韩诗》优于《毛诗》。如《邶风·新台》“新台有洒,河水浼浼”之“洒”,《毛传》云:“洒,高峻也。浼浼,平地也。”7朴世堂曰:“《韩诗》云:‘洒作‘漼,鲜貌。‘浼作‘浘,盛貌。”8朴世堂认为:“恐当以《韩诗》训为得也。”9这个推测也可以在王先谦的论述中得到印证:

段玉裁云:“此必首章‘新台有泚,河水弥弥之异文。漼、浘字与泚、弥同部,与洒、浼不同部。”……马瑞辰云:“洒、洗双声,古通用。《白虎通》:‘洗者,鲜也。《吕览》高注:‘洗,新也。……《毛》训高峻,不若《韩》训鲜貌为确。”10

此外,朴世堂在训释诗句时,还同时录用《韩诗》与《毛诗》相左或相近的解释,互相参考而不作是非评价。如《邶风·北门》之“王事敦我”之“敦”,朴世堂云:“《毛传》,敦,厚。……《韩诗》云:敦,迫。”11再如《邶风·谷风》之“有洸有溃”,朴世堂云:“《毛传》溃溃,怒也。……《韩诗》溃溃,不善之貌。”12

朴世堂在《诗思辨录》中利用《韩诗》来补充《毛诗》,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意义较大,体现了兼收并取的《诗》学研究。

(二)汉宋兼采,唯是之求

《诗经》汉学和宋学之学术取径不同,致力方向迥异,争斗非常激烈,大有此消彼长之势。《诗序》《毛诗正义》是汉唐《诗经》学的权威著作,朱熹《诗集传》是宋代《诗经》学的集大成之作,元延祐《诗集传》被定为科举考试的参考书,明代《诗经》研究专宗《诗集传》,清代学术尊汉抑宋。尊汉学与尊宋学者争斗不休。当然,不同学术派别之间的正常论争可以深化对问题的认识,促进学术的进步。但是,汉学和宋学之间的论争,有时羼杂了一些非学术的因素,这对于学术研究无益,所以四库馆臣说:“攻汉学者,意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1四库馆臣也呼吁消除畛域,一准至公,但是四库馆是汉学家的大本营,虽然他们意识到了汉宋之争的危害性,但是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又难免回护汉学而批评宋学。

在朴世堂所处的时代,朝鲜学者尊奉朱熹《诗集传》,众口一词,少有不同之见。朴世堂的《诗经》研究,在汲取《诗集传》释义的同时,对《诗集传》也有不少驳正,这不是说朴世堂反对《诗集传》,而是说朴世堂在尊《诗集传》的同时,又客观地接受了汉唐考据学的成果,朦胧地意识到《诗经》研究应该汉宋兼采,不能存在独尊一家的偏见。对于汉学和宋学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朴世堂本人一时也难以找到答案者,他都以“阙疑”等标识,这种谨慎的态度,也应予以表彰。

《诗序》是《诗经》学史上聚讼纷纭的话题,《诗序》解释符合诗旨者很多,但牵强附会者亦不在少数。《毛诗正义》几乎全采《诗序》,朱熹《诗集传》则反对《诗序》,以至于有废序之举,朱熹的做法稍嫌武断。朴世堂训释《诗经》时,斟酌文本,考察史实,他对《诗序》的解释,也多加以采用。

如《邶风·击鼓》,《诗序》云:“《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2对于《诗序》,朱熹将信将疑,所以他说:“旧说以此为春秋隐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时,宋卫陈蔡伐郑之事,恐或然也。”3朱熹以“恐或然也”志其谨慎,朴世堂对于此诗的诗旨完全抄录《诗序》,其云:“此诗,《序》当为得其实也。”4

再如《王风·君子阳阳》,《诗序》云:“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5《诗集传》云:“此诗疑亦前篇妇人所作。盖其夫既归,不以行役为劳,而安于贫贱以自乐,其家人又识其意而深叹美之,皆可谓贤矣。岂非先王之泽哉。或曰:《序》说亦通。宜更详之。”6朴世堂认为:“此诗之义,旧说如此,理趣似长,当从之。”7因此朴世堂录《诗序》《毛传》《郑笺》《毛诗正义》的解释,不录《诗集传》模凌两可的解释。

同时,对于汉学的迂拘芜杂之弊8,朴世堂也能根据朱熹《诗集传》的观点予以修正。如《召南·草虫》,朴世堂云:“此篇旧说甚穿凿,大失本旨,今《传》正之,是矣。”9

再如《王风·君子于役》,《诗序》云:“刺平王也。君子行役无期度,大夫思其危难以风焉。”1朱熹《诗集传》云:

大夫久役于外,其室家思而赋之曰:君子行役,不知其还反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鸡则栖于埘矣,日则夕矣,牛羊则下来矣。是则畜产出入,尚有旦暮之节,而行役之君子乃无休息之时,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哉。2

朴世堂云:“《序》謂君子行役无期度,大夫思其危难。今《传》正其谬者,得之。”3朴世堂取《诗集传》而不从《诗序》。

此外,朴世堂对于一些暂时得不到确解,但又认为各家的解释都有合理之处的诗篇,他就采取了兼采共存的态度。如《郑风·山有扶苏》,朴世堂云:“此诗之义,亦当以今《传》为近,然《序》说又未可以遽断其必不然也。”4

朴世堂对一些难以理解的诗句,采取了阙疑的态度。如《小雅·甫田》第三章之“曾孙”,他说:“曾孙之为王侯、为公卿,皆无可指明者,则宜阙疑矣。”5再如,《鄘风·干旄》诗中的“良马五之”、“良马六之”,朴世堂云:

今、旧诸说皆不同,《毛》以为骖马四马之辔数,《郑》以为就见之数,朱《传》以为车马之盛。夫上章既言四马,则二章又不当侈其文而损其实,此《毛》之失也。就见之数,不当直系之于良马之下,若尔者,殆不成语,此《郑》之失也。五马始于汉世,而六马乃天子所备,卫之大夫所不得僭,虽欲夸车马之盛,岂应若是,此朱《传》之失也。此三说者,皆求其义而不得强为之辞耳,义终难详,不如阙之。6

朴世堂仔细斟酌《毛传》《郑笺》《诗集传》的解释,指出他们的不妥当之处,但是他自己也提不出更好的解释来,就以阙疑示之,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治《诗》态度。

(三)涵咏本文,以情解诗

《诗经》是先民精神情感的表达,不是无情之物。《诗经》在汉代被列为官学,与政治的关系密切,学者更强调《诗经》的政治教化功能,反而对其抒情性有所忽略。宋代《诗经》学出现了一股疑古思潮,反思汉唐《诗经》研究的诸种弊端,对于《诗经》的言情功能有了新的认识与发掘。朱熹《诗集传》就是这种思潮的代表,虽然《诗集传》在《周南·关雎》篇末云:“然学者姑即其词而玩其理以养心焉,则亦可以得学诗之本矣。”7但是通观整部《诗集传》,“玩理”只是少数,“言情”较多,这正如朱熹本人所言:“大抵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8朱熹之后,许多《诗经》学著作又回到了诗教的故辙上来,并且又加入了很多性理学的阐释,《诗经》的抒情性又隐晦不彰了。朱子理学思想在朝鲜时代具有崇高的地位,以“理”解《诗》的现象在朝鲜也是非常普遍9,朴世堂则与这种流行的做法不同,他从《诗经》文本出发,以情解《诗》,发扬了《诗经》研究的抒情传统,识见高出同时学者很多。

朴世堂把现实人生的感情投注于《诗经》训释中,品味诗人所传达的感情。如《周南·汝坟》第二章云:“遵彼汝坟,伐其条肆。既见君子,不我遐弃。”《诗思辨录》云:“未见则心困,而不堪其忧思悬望之切。既见则又自深幸,而若得其不遗出于意望之外也。此见人情之至也。”1朴世堂认为此诗传达了夫妇离别的相思。

再如《召南·草虫》,《诗序》云:“《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2《诗序》解释此诗的着眼点在夫妇之礼,教化意味十足。《诗集传》云:“南国被文王之化,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如此。”3朱熹不同意《诗序》的教化说,而主张言情说,以为该诗是妻子思念行役的丈夫,与礼乐教化无涉。朴世堂云:

以为诸侯之夫人,以为大夫之妻,无所不可,又安从而明其为何人而遽断之也?只当阙所难明,论所可知。此篇之所可知者,丈夫在外,经时未归,而妇人思念之情耳,其他皆非所详,又何必强为说云云也。4

朴世堂反对《诗序》的礼乐之防,赞成朱熹的夫妇思念之情,不过朴世堂对于朱熹的观点也不是完全接受,他认为朱熹的解释缩小了该诗所指的言情范围,将诗中夫妇仅界定为诸侯与大夫夫妇,显然过于拘谨,他认为该诗的言情范围远非诸侯、大夫夫妇之一端,诗中所言之情带有普遍性,涵盖了普天之下妻子对外出丈夫的思念。朴世堂的观点,通达合理。

朴世堂还注意《诗经》中所蕴涵的父母、兄弟之情。如《小雅·小明》前三章均有“念彼共人”,《郑笺》云:“靖共尔位以待贤者之君。”5孔颖达《疏》云:“念彼明德供具贤者爵位之人君。”6《诗集传》云:“共人,僚友之处者也。”7朴世堂不赞同以上诸说,其针对该诗第三章“昔我往矣,日月方奥。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岁聿云莫,采萧获菽。心之忧矣,自诒伊戚。念彼共人,兴言出宿。岂不怀归,畏此反复”,解释云:

愚谓“反复”言,恐小人反复其间,为譛构也。已上三章所称“共人”,详味诗意,恐是指其父母,而思念之切,至于涕零如雨,寝不能安也。其情之恳恻如此,即可推知矣。尝见他书亦引此语为念亲之辞者,但记之不能详耳。若旧说以为是靖共尔位之明君,今《传》以为僚友之处者,皆据下两章所言“靖共尔位”而为之说,但所取以为义者,各不同焉。抑此文有偶同耳。诗人之意,未必然也。旧说近于凿,今《传》疑于疏。念之而泣涕,怀归夜不安寝者,拟之二说,俱不甚合。8朴世堂认为《郑笺》等思念明君之说失于穿凿,而《诗集传》思念僚友的解释疏漏而不实,他将“共人”解释为父母,认为此诗抒发的是思念父母之情。朴世堂的解释贴近诗义,可备一说。

再如《唐风·杕杜》,《诗序》云:“刺时也。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居而无兄弟,将无沃所并尔。”9《诗集传》云:“此无兄弟者自伤其孤特而求助于人之词。”10此诗首章云“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朴世堂解释云:

“岂无他人”,言所与行者非无他人,但不如我之兄弟,故自叹其独行而踽踽然,似乎无与共行也。“比”,亲也。使行路之人皆相亲比,又怜其孤特而见助,则何至自伤之如此,言至于是,情甚慽矣。1

朴世堂与《诗集传》相同,以兄弟之情来解释此诗,明显胜过《诗序》的“刺时”说。

朴世堂除了以情解诗之外,还注意到了“诗可以怨”的传统。如《鄘风·载驰》,朴世堂云:“此诗盖夫人将归卫以唁兄弟,既在途矣,而许之大夫追及而止其行,故述己之意,以纾其忧懑也。”2

(四)关注现实,向往圣治

朴世堂是朝鲜实学启蒙時期的代表人物,他关注社会民生,并提出了很多兴利除弊的措施,崔锡恒《(西溪先生)谥状》记载云:

丁未夏(1667),以修撰召还时,上悯旱,有求言之教,公应旨陈疏。首以立圣志为刻励图治、转衰为盛之本。次论视事稀阔之失,仍及大臣厌事之弊,请自今廓然奋发,日御法殿,召接臣僚,责励大臣,以尽其职。又言邻族侵征之怨,军制变通之宜,缕缕五六千言,无非明白切实,痛中时病。3

虽然朴世堂的这些建议都没有得到国王的采纳,无法见诸实践,但是朴世堂将实学家积极入世、经世致用的热情融于著作中,如在《诗思辨录》中融入了他关注现实社会,向往圣明政治的苦心。

如《王风·丘中有麻》,《诗序》云:“思贤也。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4朱熹《诗集传》云:“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今安得其施施然而来乎。”5朴世堂不同意朱熹将此诗解释为恋诗,是因为《诗序》思贤的主旨使他产生了共鸣,他继续申释《诗序》说:

丘,犹言山也。留,犹言住也。将,期望之意。施施,委迟貌。此篇见贤人之隐遯者多。末章至曰“彼留之子”,则虽不言其名,而盖不止上所称二人而已。主昏国乱,贤人隐处,而其慕之之深,望之之切如此。则诗人悯世惜贤之意,又可见矣。6

朴世堂以饱含感情的笔墨诠释了诗人的悯世惜贤之意,大有借《诗经》训释抒发个人情怀的意味。

再如《郑风·萚兮》,《诗序》云:“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7《诗集传》云:“此淫女之词。”8朴世堂云:

此诗之义,《(毛诗)序》说出于傅会而毛郑从而为穿凿之辞。……愚谓此诗有惧夫时过而事不及,欲早谋之之意。若非如《唐风》“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之指,则必是大夫忧国之危而祸之将及,欲与诸大夫同心共力以早图之也。9

朴世堂在《萚兮》飞逝的落花中,读出的是国家祸乱将至,大夫思治的急切心理。他把自己忧虑社稷民生的感情投入到注《诗》中,所以产生这样独创的解释。

《诗思辨录》还传达了朴世堂对社稷民生的忧虑。如《小雅·十月之交》,此诗末章云:“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朴世堂解释云:

愚谓此章言人皆饶乐,而我独忧,“民莫不逸,我不敢休”,所以病之甚,而其忧之悠悠也。然天命既不均,则逸者自逸耳,我又岂可效彼也?“黾勉从事”而“不敢告劳”者,为此故也。1朴世堂的注释有他对民生不倦的关怀。再如《小雅·采菽》第四章云:“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朴世堂云:

愚谓此章之意,盖以“柞”喻天子,“枝”以喻诸侯,“叶之蓬蓬”喻诸侯之功劳茂盛,所以能殿天子之邦,而为之后,其宣力王室如此,故万福于是而聚归之,所与从行左右之臣,又皆为平平辨治之贤才也。2

朴世堂的解释传递出对社稷民生的忧虑,对明君贤臣政治的向往。

《诗思辨录》还凸显出朴世堂生于乱世,仍然加强自我修养的操守。如《魏风·伐檀》,朴世堂云:

此诗之指,盖伤君子之不遇时,而又美其能修身蓄德,不以其不见用而或自沮也。“坎坎伐檀”,喻孜孜于为善修行也。“寘之河干,河水清涟”,喻才不遇时而无所施也。“不稼不狩,胡取胡瞻”,喻苟不能勤修天爵,将无以使人爵而至,君子之不肯无事而食,如此深叹贤者遭无道之世,能不变其守也。3

再如《小雅·白驹》,朴世堂云:

愚谓彼贤者终去,而不可复留矣,则又叹其能洁身不污于乱世,为不可及。然国必待贤人而昌,扶世救民,我之所望者,深矣。毋自爱重其身而有遐远之心。盖犹冀其反复审度,谓不当果于忘世而决之一行也。4

朴世堂表露了君子不因外在的纷乱而改变内在修养的情操,赞扬贤人不因不遇而沮丧的心智,从而也隱隐传达出自己不易操守的执着。

三、《诗思辨录》对汉唐《诗经》学的批评

朴世堂《诗思辨录》在采摭汉唐《诗经》学成果的同时还认识到其不足之处,他说:“《序》出于傅会,而毛、郑从而为穿凿之辞。”5道出了汉唐《诗经》学研究的弊端,并对于这些弊端作了一些纠正。

首先,对于一些诗篇的诗旨,朴世堂不满意《诗序》《毛传》《郑笺》《毛诗正义》等旧说的解释。其中较为突出的例子是,朴世堂反对《诗序》以文王、后妃等附会《诗》意。他认为《诗序》将《周南·关雎》系之文王、太娰是“非有明据,亦皆出于意度。故旧说则又以此为美后妃之不妒忌而作,至朱子始正其失”6。他认为《关雎》之作“盖喜其君得贤女为之匹配,以助其内治,因述其事而咏歌之”7。再如《周南·葛覃》,《诗序》云:“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8朴世堂认为《诗序》的训释是“无可以指据”9。此外,《诗思辨录》还指出《诗序》对一些诗篇的解释不确。兹举例如下,如《邶风·柏舟》,朴世堂云:

此章之指,今旧说俱失,孔、郑则失上二句之义。朱《传》则其曰既曰又者,亦失于分上下为两义也。1 《邶风·终风》,朴世堂云:毛、郑皆失,为《序》所误故耳。2《邶风·雄雉》,朴世堂云:旧说从《小序》,故牵强乖舛。3 《卫风·竹竿》,朴世堂云:此篇旧说穿凿,当从今《传》。4 《王风·大车》,朴世堂云:

《序》:“刺周大夫也。礼义陵迟,男女淫奔,故陈古以刺今大夫不能听男女之讼焉。”《毛传》以下皆用《序》说,解经者失之,当从今《传》为是。旧说解第三章尤穿凿。5

《郑风·有女同车》,朴世堂云:旧说牵合舛辟,今《传》不从者,是。然又不见其为淫奔之诗。……若此诗者,宜姑阙之也。6

《郑风·扬之水》,朴世堂云:

愚谓此诗之义,今旧说皆未可指据,而信其为然者,恐只是朋友亲戚之素有恩者,为人所间,中更乖疏,故伤怨之而作也。扬者,水之盛也,而不能流漂一束楚之轻,则实非平昔之所意也。夫以素亲有恩之人,而不能通达其情私,亦岂是平昔之所自意者也。此其托兴之端欤?7

另外,朴世堂在《召南·鹊巢》《召南·行露》《齐风·载驱》《郑风·女曰鸡鸣》《魏风·伐檀》《陈风·泽陂》《豳风·伐柯》《小雅·杕杜》等诗的诗旨上也都表达了自己不同于汉唐的解释。

其次,朴世堂在一些字词的训释上,也不同于汉唐诸家。朴世堂纠正《毛传》,如《邶风·击鼓》第四章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契阔”。朴世堂说:“《毛传》‘契阔,勤苦也。郑云:‘相与处勤苦之中。今《传》,‘契阔,隔远之意。恐皆失之。‘契阔,犹曰离合。契者,契合;阔者,离阔。谓于平日与其室家尝成誓言,期以死生离合不相背弃也。若云死生隔远,亦不成语耳。”8

朴世堂指出孔颖达《毛诗正义》在释字上的不妥,如《邶风·匏有苦叶》第二章“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朴世堂云:“愚谓‘济之弥盈,喻礼之甚严。‘雉之鷕鸣,喻女之思淫不濡轨,喻其谓犯礼而无伤也。‘求其牡,喻所求者非其匹。孔氏直以济为渡水,失之矣”。9朴世堂反对《毛诗正义》以渡水来解释“济”字。

再如《王风·采葛》之“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朴世堂认为三秋应为三岁,而非孔颖达《毛诗正义》以九个月来解释三秋。10

朴世堂在部分《诗经》诗旨和字词的释义上对汉唐《诗经》学作了质疑。对这些问题,他或抛弃前说,提出己见,或在朱《传》的启发下另有深发,对一些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则以阙疑示之读者。虽然朴世堂的释义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作为异域学者,能够指出汉唐考据之失,也足以反映朴世堂对《诗经》的思考,他所纠正的不妥之处,也有助于《诗经》研究的深入。

四、对朱熹《诗集传》的批评

朴世堂批评朱熹《诗集传》云:“今《传》疑于疏”,大胆地指出了《诗集传》疏漏之弊。在朱子学独尊的朝鲜时代,能提出这样的观点,需要有很大的学术勇气,这也反映了朴世堂独立思考,敢于怀疑的治学精神。朴世堂反对朱熹的“淫诗”说,并指出《诗集传》对《诗序》的沿袭之处。另外,《诗集传》的长处在于从文学、义理的层面解释《诗经》,但是在考据训诂方面较为薄弱。朴世堂在训释《诗经》时,就注意到了朱熹的这个不足之处,于是藉助汉唐《诗经》研究的考据成果来补足《诗集传》。再者,作为实学思潮代表人物的朴世堂,不满意朱子性理之学,他藉助汉唐《诗经》学纠正朱熹之失,也起到了消解朱子学在朝鲜独尊地位的客观作用。

(一)反对朱熹的“淫诗”说

《诗集传》是宋代《诗经》学的集大成之作,强调涵咏诗篇,以情解诗。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汉代诗教传统,把一些诗篇的诗旨从教化说更正为恋情说,认识到《诗经》的抒情性,将一些诗篇界定为男女爱情诗,这是朱熹的进步之处。不过,作为理学家的朱熹由于对《诗经》抒情性的认识还不够彻底,于是将一些爱情诗贬抑为“淫诗”。对于朱熹所认定的二十四首淫诗,朴世堂认同朱熹解释为“淫诗”的诗篇只有《郑风·出其东门》《陈风·月出》两首。朴世堂认为《诗集传》关于《郑风·遵大路》《山有扶苏》《褰裳》《子衿》《陈风·东门之杨》五首诗的解释可与《诗序》并存。另外,对于《郑风·丰》诗,朴世堂难以判断《诗序》和朱《传》的解释孰得孰失。对于《邶风·静女》《鄘风·桑中》《卫风·木瓜》《王风·采葛》《丘中有麻》《郑风·将仲子》《有女同车》《萚兮》《狡童》《东门之墠》《风雨》《扬之水》《野有蔓草》《溱洧》《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池》,朴世堂认为《诗集传》的解释均不合理。

如《卫风·木瓜》,《诗集传》云:“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1朴世堂反对《诗集传》的解释,其云:“今《传》以此诗为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愚谓此诗意深而指远,是识道理者所作,恐非男女一时相诱说之辞。”2

再如《郑风·将仲子》,《诗集传》认为是淫奔之辞3。朴世堂云:“此淫奔者之辞,又未免为诬。唯新安胡氏谓有所畏而不轻身以从,其所怀亦庶幾止乎礼义者近之。”4

又如《郑风·有女同车》,《诗集传》云:“此疑亦淫奔之诗。”5朴世堂云:“不见其为淫奔之诗。且‘有女同车,安知非谓二女之同车,而必为男与女同也。若此诗者宜姑阙之也。”6

(二)指出《诗集传》对《诗序》的沿袭之处

《诗集传》反对《诗序》,但是又在解《诗》中屡屡沿用《诗序》的解释,据向熹先生的统计,“《诗集传》所释三百零五篇诗旨,有一百六十一篇完全采用或基本采用《诗序》。”7朴世堂指出《诗集传》的一些解释不脱《诗序》藩篱,没有把《诗序》的傅会之处一一更正过来。比如《周南·葛覃》,朴世堂云:

《周南·葛覃》三章,《注》(《诗集传》):“此诗后妃所自作。”上文亦云:“后妃既成絺绤而赋其事。”此亦沿《小序》旧说耳。然此等诗皆无可以指据,知此必为王者之后妃,而不为诸侯之夫人,知彼必为诸侯之夫人,而不为大夫之妻矣,犹复云云者,不过为臆测而已,无足取也。朱子尝力攻《小序》之谬,而终亦不能无循袭。如此则向之攻之者,亦五十步之类也。愚窃以为非有显据,可以无失者,则不如只就见文高下其义,以存阙疑之意,为能谨笃而无凿空之病也。1

朴世堂认为《诗序》关于《葛覃》的解释缺乏证据,而力主攻击《诗序》傅会之弊的《诗集传》在此诗诗旨上仍然遵循《诗序》。朴世堂不赞同《诗集传》的作法,他认为对于诗旨难以考证,又缺乏证据的诗篇,如《葛覃》篇者,应该以阙疑的方式来处理,而不可作穿凿傅会的解释。

再如《周南·卷耳》,《诗序》云:“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2《诗集传》云:“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寘之大道之旁也。”3朴世堂云:

此章《小序》极舛谬。朱子既深斥之,犹守其后妃之说而不能改,至曰:“岂当文王朝会征伐之时,羌里拘幽之日而作欤?然不可考矣。”既无以考,则又何以知此必为太姒之所作也。当时诸侯之夫人,皆不可以有此作乎?是未可知也。抑所深惑者,当文王朝会征伐及拘幽之时,太姒岂宜遽据后妃之尊也?4

朴世堂指出朱熹怀疑《诗序》不彻底,此诗创作时间既然难以确考,朱熹却认定是太姒所作,显然是出于臆断,无据可言。对于此诗诗旨,朴世堂认为与其轻信《诗序》,毋宁存疑。

此外,朱熹在《周南·樛木》《芣苢》《召南·羔羊》等诗的诗旨界定上,也未完全摆脱《诗序》的影响,朴世堂都一一指出,并为之辨证。

(三)用汉唐《诗经》学补正《诗集传》之失

在诗旨的界定上,朴世堂驳正朱熹者很多。同时,朴世堂还重视诗篇章句字词的训诂,他大量采用《诗序》《毛传》《郑笺》《毛诗正义》来补正《诗集传》。

朴世堂还指出《诗集传》在一些诗篇诗旨的把握上,不及《诗序》合理,如《邶风·击鼓》,《诗序》云:“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5朱熹云:“卫人从军者自言其所为,因言卫国之民或役土功于国,或筑城于漕,而我独南行,有锋镝死亡之忧,危苦尤甚也。”6朴世堂认为:“此诗《序》当为得其实也。”7

再如《小雅·南山有台》,朱熹《诗集传》云:“此亦燕飨通用之乐。”8《诗序》云:“乐得贤也。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矣。”9朴世堂不赞同《诗集传》仅以燕飨解释此诗,他更赞同《诗序》与国家政治状况相联系的解释,其云:“愚谓此诗,虽为燕宾所用之歌,而其意实主于美国家之得贤而祝其寿耆,则当以《序》说为是,恐不可但以为燕飨通用祈祝之辞而已也。”10

朴世堂用《毛传》补充《诗集传》,如《召南·摽有梅》首章“摽有梅,其实七兮”之“其实七兮”,《诗集传》疏导大意曰:“梅落而在树者少,以见时过而太晚矣。”1没有具体的训释,朴世堂采用《毛传》的解释以资补充,他说:“《毛传》释‘其实七云:在树者七。释‘今云急辞也。释‘谓之云不待备礼也。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礼未备则不待礼会而行之者,所以蕃育人民也。”2

朴世堂还采用《郑笺》的说法,如《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之“宫”与“室”,《毛传》云:“楚丘之宫也。仲梁子曰:‘初立楚宫也。……室犹宫也。”3《诗集传》的解释与《毛传》相同,《诗集传》云:“楚宫,楚丘之宫也。……楚室,犹楚宫,互文以协韵耳。”4《郑笺》与《毛传》的解释相异,其云:“楚宫,谓宗庙也。……楚室,居室也。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为次,居室为后。”5朴世堂赞同《郑笺》的解释,他在《诗思辨录》中遍引《毛传》《郑笺》《诗集传》后说:“愚谓宫室之义,《毛传》与今《传》同,独郑氏为异,然恐当以郑为长。”6参考诸家对于“楚宫”与“楚室”的解释,《郑笺》的解释较之《毛传》为优,其更为细致地体现了古代宫室建筑先建宫庙,后建居室的先后顺序是对祖先神灵的尊重。朴世堂的取舍是有独到眼光的。

五、结语

通过上文论述,可以看出《诗思辨录》之解诗方法及其价值约有四点,此处略作总结:

一曰毛与三家,兼收并取。《诗》分四家,《毛诗》独盛,治《诗》者往往奉《毛诗》为圭臬,三家诗少有人问津,朴世堂却不存此是彼非的偏见,对于四家诗兼收并取,尤其是多次征引《韩诗》,订补了《毛诗》之不足,学术胸怀较为开阔。

二曰汉宋兼采,唯是之求。传统《诗经》学汉宋分途,各家持一不相下之心,负气相争,势同水火。朴世堂则无意轩轾汉宋,而主持平之论,著中不乏以汉学补宋学空疏处,也有以宋学纠汉学拘迂处。汉宋两家均无确解,朴世堂则以阙疑识其谨慎。

三曰涵咏本文,以情解诗。历代《诗》学家之疏解,有得其本旨,解释明通合理者,亦有牵强附会,愈解愈晦者。朴世堂力破前人解《诗》之迷障,一以文本为主,反复涵咏,以意逆志,多能超越考据与义理而直透本旨。此种解《诗》方法,与姚际恒之《诗经通论》有不谋而合处,异域同调,值得玩味。

四曰关注现实,向往圣治。朴世堂生当壬辰倭乱与丙子胡乱之后,朝鲜国势日颓,民生艰难,他目睹国难,关注民生,尝犯言直谏,未被国君采纳。朴世堂在《诗思辨录》中再陈斯旨,关注社会现实,向往圣明政治,故《诗思辨录》有经世致用之特色。

朴世堂尝言:“《序》出于傅会,而《毛》从而为穿凿之辞。”“今《传》疑于疏。”故他对汉宋《诗经》学之不足有所补正。尤可注意者,《诗集传》乃是朝鲜时代奉为楷模之著作,朴氏敢于指摘朱子之阙失,并进而纠正之,非具极大之学术勇气而不能,其补正亦有助于破除时人对《诗集传》之迷信,开启了朝鲜《诗经》研究的新风气。当然,《诗思辨录》也存在一些缺点,如不能脱离《诗序》之藩篱,教化阐释过多。对于一些诗篇的训释流于情绪化,以意逆志法运用过当,以一己之情,失之客观。对《诗集传》的一些批评,有时也过于草率。但是瑕不掩瑜,《诗思辨录》有较大的学术价值,是朝鲜《诗经》学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应该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The study on the ancient Korean Confucian Park Shitangs achievements on the Book of Songs

Fu Xingx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Guizhou,550025,China)

Abstract:Park Shitang(樸世堂)lived in Chosun Period (朝鲜时代)was a famous scholar. His work called ShiSibianlu(诗思辨录)study on the Book of Songswhich broke the pattern centered on Zhu Xis Shi Jizhuan(诗集传),He studied on the Book of Songs with Practical thought firstly. ShiSibianlu appeared four aspects schoo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ook of Songs:Acceptedthe viewpoints of Mao Poems(毛诗) and San Jia Poems(三家诗); Accepted the philosophical theories of Song scholarsand sinology viewon the Book of Songs; Rehearsed the text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used emotional explanation for Book of Songs; which paid attention to the reality and yearned the good political situation.Park Shitang in ShiSibianlu had poured into the focus of political reality, therefore, his research on the Book of Songs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tatecraft.

Key words:Park Shitang(朴世堂), ShiSibianlu (诗思辨录),The study on the Book of Songs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Cross-cultural transformation

责任编辑:王尧礼

1 李坦:《(西溪先生)年谱》,《西溪集》卷二十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一百三十四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35页。

2 鱼有凤:《杞园集》,《韩国文集丛刊》第一百八十四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8页。

1崔锡恒:《(西溪先生)谥状》,《西溪集》卷二十一,《韩国文集丛刊》第一百三十四册,第431页。

2 李坦:《(西溪先生)年谱》,《西溪集》卷二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一百三十四册,第446页。

3 韩国哲学会编:《韩国哲学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90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韩国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主编《韩国经学资料集成》第72册,首尔:成均馆大学校出版部1995年版,第224页。

5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04页。朴世堂《诗思辨录》中所云的“今《传》”是指明胡广窃元代刘瑾《诗传通释》而成的《诗传大全》,该书羽翼朱熹《诗集传》,是对朱熹《诗集传》的笺注。

6 朴世堂与清儒姚际恒海天悬隔,生前从未晤面,也不可能看到彼此的著作,因为朴世堂1693年始著《诗思辨录》,至死(1703)尚未完成,刊刻时间更晚。姚际恒1696年始著《九经通论》(含《诗经通论》),1710年完成,此时朴世堂已离开人世七年。可见,两人的《诗经》学观点趋同,乃是《诗经》研究发展的必然趋势,姚际恒和朴世堂是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中国和韩国《诗经》研究中高举反叛旗帜的代表,他们从《诗经》文本出发,以历代《诗经》研究的成果作为吸收和批评的对象,是汉宋《诗经》学在世纪之交的自我反思的必然结果。

7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自序》,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页。

8 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页。

9 付星星:《朝鲜儒者申绰<诗经>学论析》,《域外汉籍研究集刊》总第十二辑,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29-150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77页。

2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81页。

3 (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4—275页。

4(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746页。

5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535页。

6(清)王先谦云:“《韩》‘填作‘疹,疹,苦也。……胡承珙云:‘古从真,从之字互相假借,《毛》训‘填为‘尽,盖以‘填为‘殄之借字。《瞻卬诗》‘邦国殄瘁,《传》云‘殄,尽也。‘《韩》作疹者,‘疹,乃籀文‘胗字。胗,唇伤也。非其义。《韩》盖以‘疹为‘瘨之借字。《说文》:‘瘨,病也。《云汉》、《召旻》笺并云:‘瘨,病也。《云汉》,《释文》:‘瘨,《韩诗》亦作瘨。陈乔枞云:‘古以病、苦互训。……然则《韩诗》疹苦之训,其义当为穷苦,犹毛诗填尽之训,其义亦为穷尽。”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695—696页。

7 (唐) 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77页。

8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48页。

9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48頁。

10 (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211页。

1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43—144页。

1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33页。《诗三家义集疏》引陈乔枞云:“《传》‘溃溃,怒也,怒亦不善貌,义与《韩》同。”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179页。

1(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86页。

2(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28页。

3 (宋)朱熹:《诗集传》, 第18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19页。

5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256页。

6(宋)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43页。

7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05页。

8 《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叙》云:“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卽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端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四库全书总目》,第1页。

9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85页。

1(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256页。

2 (宋)朱熹:《诗集传》,第43页。

3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03—204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24页。《郑风·山有扶苏》,《诗序》云:“刺忽也。”孔颖达:《毛诗正义》,第299页。《郑笺》云:“以兴忽好善不任用贤者,反任用小人。”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00页。朱熹《诗集传》云:“淫女戏其所私者。”朱熹:《诗集传》,第61页。此外再如《邶风·北风》末章,朴世堂云:“愚谓旧说如此,今亦未见其为必不然,宜两存之,不可独废也。”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46页。《郑风·子衿》,朴世堂云:“此章之义,今旧说不同,亦当两存之。”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31页。

5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47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69—170页。

7(宋)朱熹:《诗集传》,第2页。

8(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76页。

9 许穆:(1595—1682)《诗说》云:“故论《诗》,本之性情,达之声音。先王有以厚人伦、重礼仪,使读之者感发其良心,惩创其逸志。”见《韩国经学资料集成》第七十一册,第84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78页。

2(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69页。

3(宋)朱熹:《诗集传》,第9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85—86页。

5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800页。

6(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800页。

7(宋)朱熹:《诗集传》,第151页。

8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04—605页。

9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91页。

10(宋)朱熹:《诗集传》,第71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64頁。

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71页。

3 崔锡恒:《(西溪先生)谥状》,《西溪集》卷二十一,《韩国文集丛刊》,第一百三十四册,第425页。

4(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270页。

5(宋)朱熹:《诗集传》,第47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13—214页。

7(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03页。

8(宋)朱熹:《诗集传》,第52页。

9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24—225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508—509页。

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713页。

3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54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448页。

5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24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6页。

7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5—66页。

8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0页。

9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9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05页。

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17页。

3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22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89页。

5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12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23页。

7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32—233页。

8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18—119页。

9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25页。

10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11页。

1(宋)朱熹:《诗集传》,第41页。

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98页。

3 (宋)朱熹:《诗集传》,第48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18页。

5(宋)朱熹:《诗集传》,第52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223页。

7 向熹:《〈诗经〉语文论集》,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335页。

1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68—69页。

2(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6页。

3(宋)朱熹:《诗集传》,第3页。

4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70—71页。

5(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28页。

6(宋)朱熹:《诗集传》,第18页。

7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19页。

8 (宋)朱熹:《诗集传》,第111页。

9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614页。

10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402页。

1(宋)朱熹:《诗集传》,第11页。

2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92页。

3(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96页。

4(宋)朱熹:《诗集传》,第31页。

5(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96页。

6 朴世堂:《诗思辨录》,第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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