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生于淮南
2017-03-24丝瓜
丝瓜
编辑推荐:我最近都很迷恋这种在现代的都市生活里,夹带着一抹古典和传统元素的故事。虽然说在时代背景下彼此熨帖的感觉似乎更为合适,但这种安然地行走在现代社会里,将故事娓娓道来的感觉,却让我觉得格外动人。或许在某个小镇上正发生着这样的故事,有着学播音主持的少女,和学戏曲的少年。
他的声音仿佛潺潺柔水绕过卵石,将最缓和的流线揉合在耳畔,让夏亦诗有一瞬的失神。
一 浓的妆,红的脸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镇上的文艺汇演了,空气中氤氲着的湿润花香里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息,一如夏亦诗的心。
她担任这次晚会的主持人,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是很少见的,没有多少人凭此资历就可以挑起如此大规模的晚会,所以台风一向稳健的夏亦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笼罩在紧张与不安之中。
穿着各异的人们在台上台下忙着,不时有几个神色倨傲的人对她吆五喝六,差遣她端茶递水,完全把她当成了公共助理。夏亦诗的主持稿背得断断续续的,有几个瞬间她简直想把他们的袍子兜头撩起来,然后扎成麻袋给推下去。
她抽空跑到礼堂外,就着清凉的晚风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黄昏很美,夕阳朦胧,给立在不远处的少年投下了昏黄的剪影。
少年名叫罗演,他正在吊嗓子,手足拿捏得当,眉目浅含清光,清丽婉转的唱词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即使只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衣,看在旁人眼里也仿佛是一位落于古卷书畔的佳公子,青衫罗绢,神采翩然。
夏亦诗站在原地看着他,视线如数被夺去。她想:这才是“角儿”!
罗演是夏亦诗的邻居,和她同岁,是这秀水小镇上的天才昆曲少年。
夏亦诗其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最不喜欢冗长拖沓的东西,尤其是戏曲,唱一个字就能急死一窝树懒。可罗演不一样,她非常爱看他唱昆曲,着惊艳扮相的少年,每一颦每一笑,都足够她回味很久,怎么都看不够。
她驻足片刻,没有惊扰他,只是挥手招来一个小孩,吩咐他去催罗演赶快到后台换衣服。
天色渐渐暗下来,离开场还剩半个小时的时候,夏亦诗刚刚换好礼服,正在对台本。她绕到后场,发现每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罗演的眉笔不见了。
要知道羅演的固执可是出了名的,他平时极好说话,就是自己的东西别人一定不能碰,更不要说把他的东西给弄丢了。
夏亦诗此刻还穿着大红礼服,她把曳地裙摆往腰上一撸,就加入了兵荒马乱的寻笔大队中,不久背上就被汗水浸湿了。罗演的两腮渐渐鼓起来,视线不自觉地追着那抹亮红色,眼神晦明不辨。
终于,罗演站起身来,拽住夏亦诗的胳膊:“你别找了,我不演就好了……”
夏亦诗抹了一把汗,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马上就开场了,我得去补补妆。你不要置气,我请你吃烤地瓜好不好?你先用别的眉……”她突然打住,伸手往他怀里掏进去,捞出一块异常的凸起——正是那支眉笔。
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让罗演的脸上迅速飞起两片红云,他夺过眉笔,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这段小小的插曲总算是有惊无险,晚会进行得很成功。
夏亦诗在帘幕后看:台上的少年青袂翩翩,身段婀娜,眉眼弯弯,神态美极。他神清目澈,两颊久不散去的酡红却是比平日的妆相还要美上几分。
二 花儿与少年
夏亦诗是个北方姑娘,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举家南迁,搬到了这个文化气息浓厚的水乡小镇。
她第一次见罗演的时候刚四岁年纪,篱笆墙那边的小小少年,顶着蘑菇头,软绵绵的一团。他眉目清秀,眼神婉转似刀,刀刀温柔。
夏亦诗连新家的家门都还没进,就跑到篱笆墙边探头问:“你在唱什么?”
小少年看了她一眼,吐字清晰:“《牡丹亭·皂罗袍》。”
夏亦诗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着旁边一朵红花奶声奶气地重复:“红灯停,不许跑!”她扬着脸冲罗演笑了笑,脸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十分打眼。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所有的孩子都拽着家长的袖子哇哇大哭,不肯撒手,只有两个孩子和他们不一样。罗演一脸淡然地在滑梯旁边练习走步,夏亦诗就蹲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每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上演的离别戏码仿佛与他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只与彼此有关。
在幼儿园里,罗演从来没有被欺负过,因为夏亦诗就像一个小保镖一样跟在他的身边,帮他拿画笔,给他捡橡皮,把在他身边扎堆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给轰走。
“夏亦诗,你干吗不让他们跟我玩?”
“你跟我玩就够了。”
夏亦诗不懂戏曲,她只是觉得罗演很好看。温润的妆容,优雅的扮相,就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一样。在她小小的心里,罗演就是主角,是个童话故事里公主一般美好的人,就差被装进水晶棺里等着她狠狠地亲两口了。她要做一个尽职的骑士,绝对不允许别人欺负他。
可能是夏亦诗保护过度,她自然而然地把罗演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夏亦诗喜欢模仿电视节目里的主持人,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捏起拳头举在嘴边:“中国中央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您现在收看的是……”
她一直想让妈妈再给自己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当她的观众,这下好了,罗演出现了,正撞在她的枪口上。她经常把罗演拽到家里来,摁在小板凳上坐着逼着他听自己播天气预报。
罗演一心想好好练习昆曲,很少和小朋友出去玩。所以他老大不乐意,梗着脖子生闷气,一声不吭。但日子久了,他发现夏亦诗拿着筷子在电视屏幕前比画的模样还挺像回事,普通话说得比班上的老师都好。
于是罗演成了夏亦诗唯一的,也是最长情的观众。
一段段《天气预报》与《牡丹亭》的交错传响,两个小小少年的革命情谊在其中氤氲升温,一如窗外盛放的淡色荼蘼。
三 荼蘼过后,烟丝归晚
夏亦诗一直觉得不跟她抢罗演的小朋友就是好小朋友,可直到上了小学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似小镇温柔。
她和罗演都上了城区的中心小学,恰好被分到同一个班。夏亦诗个子高,排座位的时候被排到最后,只能抻长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罗演,眼泪都急出来了。
罗演趁老师不注意,往后挪了几个位子,眼神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她抹了一把眼泪,刚要笑两声,就见罗演被一个男孩拦住:“你不许再往后走了!”
罗演没跟他顶,垂下眼皮,温顺地在原地站定。
这可急坏了夏亦诗,她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大把糖,那是她打算和罗演一起坐校车的时候吃的。她又翻开书包,把书包里塞的零食全拿出来,这才换了那个男生的位置。
她兴高采烈地看着罗演,脸上一点被欺负的愠色都没有,嬉笑着说:“没事,等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买点!”
女孩光洁的小脸蛋上有两团微红,羊角辫一晃一晃很欢快,水润的大眼睛每当看向他时总是那么有神。罗演看着她,心里不禁思量,这样的女子被写进戏折子里,该是个怎样的光景呢?
夏亦诗如愿和罗演坐了一桌,可是好景不长,没人来找罗演的麻烦,却找上了她——班上的同学都笑话她不会讲苏州话。
一次自然课上,老师的口音比较浓重,夏亦诗听得很吃力,秀气的眉毛一皱起来就没展开过。一个学生笑着喊:“老师,你讲慢点,夏亦诗听不懂啊!”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齐刷刷地看向夏亦诗,那是绝对算不上善意的嘲讽。
“我不是苏州人,凭什么要讲苏州话!我的普通话说得比你们都好!”
她的双颊飞速涨红,把课本一甩就冲出门去。教室里顿时乱起来,一群孩子又吵又闹,老师管不过来,连罗演从后门溜出去都没注意到。
罗演在校园里转了几圈,躲开巡视纪律的教务老师,终于在小草坪上找到了夏亦诗。
夏亦诗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见到他以后,先是一脸惊喜,然后就拽住他宽大的校服衣袖哭出声来。
罗演拍拍她的头,说:“小诗,你知道你搬来我家隔壁的那天,我唱的是什么吗?”没等她回答,他便提起腔调唱起来,“荼蘼外烟丝醉软……”
他的声音仿佛潺潺柔水绕过卵石,将最缓和的流线揉合在耳畔,让夏亦诗有一瞬的失神。
“我一直都不认为这是并列于一处的景色,” 他看向夏亦诗,接着说,“荼蘼过后还有烟丝。所以,没有什么可悲伤的。”
那天的垂柳青软,浓翠,像是在天地间撒了一顶绿帐,让人格外安心。
四 给荼蘼的歌
被嘲笑苏州话不好,夏亦诗就专攻普通话,她倒要让他们看看自己可以多优秀,她要努力到可以回过头来嘲笑他们!
她每天清晨早早地起来,拿着绕口令书练习发音和语速;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她顶着星星到几条街外的训练班上练习调息和吐气。她很少看动画片,《新闻联播》和《春节联欢晚会》是她看得最多的节目。
她比所有小朋友都要看到更低一点的日出,也比他们看到更高一点的悬月。
夏亦诗的进步清晰可见,从班里的诗朗诵代表,到六一节目的小主持人,她以明显的速度在蜕变。
每一份付出都会得到回报,就像每一个微笑都会收获阳光一样。
夏亦诗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主持,不仅在学校里主持活动,还得了全国小话筒奖金奖,摇身一变成了学校里的小红人。
为了学习播音主持,她似乎已经冷落罗演很久了,没有一起吃早饭,也没有一起赶校车。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回想起来的就是罗演朦胧的唱腔——他在她休息的时候唱给她听的。
夏亦诗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因为罗演依旧站在她身后,会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小诗,你真厉害!”
再也没有人嘲笑她了,她也一直记得罗演送给她的那句唱词。每当主持完一场活动之后,她就缠着罗演唱给她听,然后很快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沉沉地睡去,不时还会蹦出几句模糊不清的梦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许给别人唱这个……”
五 为你扛起一座城
中学生活比小学要累很多,知识不再那么浅显易懂,作业不再那么容易完成,夏亦诗在各个活动场奔忙的时候,渐渐将功课丢得七零八落了。
下发期中试卷的那天,罗演罕见地冷了语调。他指着她试卷上惨不忍睹的成绩:“夏亦诗,你要是再不好好学习,下次按成绩排座位,我就不和你坐一起了!”
夏亦诗险些被水呛到,她慌忙丢下水杯,歪着脖子把腦袋顶在罗演的胳膊上转了一圈,撒娇道:“我听不懂老师讲课,你教我好不好?”
罗演的作文每次都被当成范本在整个年级传阅,诗词赏析写得比答案还要好。行,他是个唱戏的,有唱词基础,写得好没什么,可每次数学和物理都领跑第二名十几分就有些过分了。
夏亦诗简直开始怀疑罗演的大脑构造了!在她看来,罗演也是每天泡在昆曲里的,明明他们都有各自在忙的事情,凭什么只有自己考试不及格?!
罗演答应当夏亦诗的小老师,可夏亦诗似乎并不领情,还是将全部心思扑在课余活动上。于是她被试卷狠狠地报复了。也正如罗演所说,他们被成绩给分开了。
不管是外貌还是气质,罗演都是属于受女生欢迎的那种类型。可班上有几个男生十分看不惯他,觉得他成天只会咿咿呀呀地唱句子,很缺男子气概,于是暗地里叫他“罗娘娘”。
恰好这次罗演跟其中一个男生分到了一桌,男生不时地明里暗里撩拨他几句,罗演似乎心情不太好,一直没搭理男生。
直到有一天,那也是让罗演终生难忘的一天。
那天轮到夏亦诗值日,她正乖乖地拿着扫把在教室后面扫地。男生打完篮球回来,把篮球往桌子下面一扔,抬起手指来扫了一下罗演的下巴,然后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爱妃,来给本王唱首曲儿!”
罗演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夏亦诗像闪电一样冲到男生面前,她暴跳如雷,一棍子把他打翻在地上,半天都没缓过来。
夏亦诗气势汹汹地将罗演护在身后,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罗演甚至怀疑她可以为自己扛起一座城。
班上的同学全都看傻了,连倒在地上流鼻血不止的男生都忘了说话。
鉴于夏亦诗同学的不友爱行为,她被班主任罚站加罚值日长达半个月之久。班主任也极其明智地把男生和罗演调开,把夏亦诗换了上去。
自此,再没有人找过罗演的麻烦。
罗演说:“女孩还是矜持一点好,以后……”
夏亦诗一听罗演的话,眼里不住地有酸气上涌,心肝肺里的委屈全憋在眼眶里,仿佛是自己好不容易取来的一杯水全洒在了沙地上。
“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
她有些哽咽,硬是将罗演的“以后这种事情我来就好”给顶了回去。
两人开始了单方面的冷战,罗演的字条她不看,罗演讲题她不听,直到遇上学期小测。
夏亦诗看着试卷蒙了,卷子上的东西她半数以上看不懂,有的甚至连题目都不认识。她默默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扒了扒眼角。
交卷铃声快响了,夏亦诗看着卷纸上的寥寥数字,终于下定决心朝旁边的罗演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喂,把卷子挪到边上给我看看……喂,罗演,喂……”
罗演没理她,连个白眼都没给她。
于是,她十分顺从自然规律地垫了底,被八科老师联合起来一顿狠批。
夏亦诗对他见死不救的作为很是不满,买了一瓶修正液,在两人中间划下一道线:“喂,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立交桥,咱们金水不犯银水,雪碧不犯可乐!”
罗演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可怜的语文老师,然后冷下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夏亦诗,你要是再这样,就考不上六中了。”
夏亦诗一个激灵,仿佛真的被他眼里的寒气冻到了一般。六中是最好的高中,而最重要的,也是罗演的志愿学校。
她一瞬间没有了闹脾气的心情,眼神也变得虚浮起来。桌上的修正液还没来得及风干就被全数抹去。
窗外已是深秋,叶子争先恐后地变黄,留在最后的枯菊还在挣扎着。
六 才子佳人与红娘
罗演的第二次教学很成功,夏亦诗在罗老师的悉心教导下,经历了一次艰苦的洗礼之后,终于跻身挺进年级前一百名,跟在罗演的屁股后面挤进了六中。
夏亦诗一笔一划在书本上写下姓名,不时地看一眼旁边的罗演,心里感叹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又和罗演坐一桌了。
也许是到了胡思乱想的年纪,晚上睡不着时,夏亦诗会思考“地球如果毁灭了人类该怎么办”等一系列高深的问题。在这之后,她偶尔也会想:罗演会不会一直陪着自己呢?
她无数次设想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发现了自己不得了的小心思,对罗演的心思——她无法想象罗演不在自己身边!
小时候,夏亦诗很怕其他小朋友把罗演抢走。
现在,她很怕别的女生把他抢走。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夏亦诗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心情的时候,开始有女生借她的手给罗演送东西了。
有的时候是雪天的绒手套,有的时候是情人节的巧克力,有的时候甚至是一封满载心意的书信。她不想帮她们传东西,却也不敢就这么把东西截留在自己手里,因为她担心罗演会生自己的气。
夏亦诗每天都生活在纠结里,既不想让别的女生靠近罗演,又不想惹罗演不开心,这简直比有机推断题还难做!
一个课间,罗演对夏亦诗说:“小诗,你看过《西厢记》吗?里面有个角色叫‘红娘。”
夏亦诗脑袋里立刻冒出郭达和蔡明的脸,她刷历届春晚的时候看过这个小品。讲的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张生托红娘帮忙见心上的姑娘崔莺莺,而红娘却喜欢着张生。
罗演说:“以后不要再随便答应别人了。”
她眨了眨眼,不甚清明的脑子转啊转,然后用自己的思维下了定论:罗演知道自己的心思了,而且委婉地拒绝了!
罗演是张生,她是红娘,那么谁是崔莺莺呢?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传说中的“崔莺莺”出现了——
她的名字和罗演一起出现在节目单上的时候,夏亦诗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名字就是罗演收过的书信上的名字!
新年晚会很成功,尤其是罗演和那个名为白迎雪的女生合作的节目。评弹与昆曲的创新融合,才子配佳人,简直完美到刺目!
晚会结束之后已是月上梢头,同学看了夏亦诗一眼:“你妆还没卸干净呢。”
她走到窗邊,看见了自己微红的眼眶,还有窗外并肩说笑着走过的两人。
“嗯,今天的妆有点刺眼,下次换一款。”
窗台上摆了一盆夜来香,不知是谁如此雅致。夜来香碧杆亭亭,金黄的小花舒展枝叶,尽情释放白天存储的香气,莫名有点刺鼻。
像是为了刻意试探自己的想法,夏亦诗第二天就把罗演拽出来陪自己逛书街。她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孕妇养生,终于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罗演,你觉得白迎雪这姑娘怎么样?”
罗演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说:“温婉窈窕,挺好的。”
夏亦诗的心一沉,是了,他喜欢矜持的姑娘,她一早就知道的。
神情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们。她抬眼一看,来人正是白迎雪。
两人游瞬间变成了三人行,夏亦诗闷闷不乐地走在最后面,看着他们两人有说有笑,觉得罗演脸上温润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让自己除了低着头不看他们,再没有别的办法。
暮色下沉,天突然下起雨来。行人们迅速移动起来,没一会儿,街上就只剩他们了。三个人慌忙躲进报刊亭的屋檐下面,身上被打湿了一层。
罗演拿出一把伞来,未雨绸缪从来都是他的习惯。他的伞是一把小伞,容两个人都有点挤。
“我先把迎雪送到公交站,一会儿再回来接你。”
两个身影在苍茫如注的雨幕里就像是偎依在一起一样,蜇得夏亦诗有点疼。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她等啊等,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索性冲进雨里向着公交车站跑去。然而等待她的却是空无一人。
她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应该是哭了,可偏偏又摸不出温度来。
天彻底黑了,夏亦诗缓缓走进雨里,凭着意识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雨丝被路灯打成金色,却一点没有博得夏亦诗的青睐。
夏亦诗浑身被淋得透湿,她觉得,世界上的雨大概也就这么多了。
七 少年夺目
夏亦诗发了一场高烧,也把罗演道歉时说的缘由统统忘记了。她的心思开始细腻起来,偶尔会买一本伤感系杂志来闻个花、落个泪文艺一把。
然而她的伤春悲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杂乱的节奏给破坏了。
罗演报名参加了全国青年曲艺大赛,要到北京去比赛。此时正赶上罗父罗母的工作大忙的时候,根本脱不开身陪他去北京。
夏妈妈十分豪气地把夏亦诗叫了出来,将她推进了罗演家的大门:“小演啊,别客气,随意使唤!”
火车一路向北,碾过一段又一段不曾见过的风景,让夏亦诗眼界大开。她一路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嘴里说个不停,完全没有在意罗演安静到不像话的神情。
刚一出站,罗演就扶着石柱吐了个昏天黑地。
听说过晕车晕船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晕火车的。而更可怕的是,罗演对北京的气候水土不服了。
夏亦诗把他安顿在酒店里,亲自跑了老远给他买来粥铺里的小米粥,连咸菜都是一门一店地问着找了最温和的那种,她对罗演的照顾用衣不解带来形容都不为过。有几次,罗演被酒店的饭菜味道刺激得吐了,她甚至亲自跑到后厨央求师傅让自己给罗演做饭吃。
本来计划好的游玩时间全搭在了照顾罗演身上,夏亦诗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对向往已久的天安门更是只字未提。
她看着罗演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天哪,这是你比赛还是我比赛呀!”
罗演舀起一勺小米粥送到她的嘴边:“以后你要是出远门,我也陪你。”
夏亦诗连连摆手:“为咱们小镇的名角儿服务是我的荣幸,我哪能要你报答呢!”
罗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他说:“不是报答,是承诺。”
舞台上的灯光很刺眼,加上罗演一身崭新的扮相,夏亦诗险些没认出他来。罗演一开嗓,全场惊艳,只有夏亦诗笑眯眯的,一脸淡定,朝着他使劲挥舞着手臂。
琴曲幽幽,青烟萦萦,罗演仿佛出世谪仙般出尘清逸,整个人融合在柔美的唱腔之中,夺目非凡。
夏亦诗用力攥紧拳头:罗演很棒,她的罗演表现得很棒!
比赛终了,罗演捧着奖杯应付众人的祝贺。他被围在人群中间,将夏亦诗隔开老远,怎么挤也挤不进去。不知怎么的,夏亦诗心里有点酸,她觉得罗演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白迎雪来,心忽地一下沉下去,半天才浮起来。这么多天罗演都是她一个人的,也够了,还回去也不应该觉得心疼了。
等罗演身边的人散尽后,他走到夏亦诗身边。
“小诗,我……”罗演抬起脸来,夏亦诗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残妆还没卸干净,一片惨白。
罗演用力扶住她:“我有点难受……”
他把最后一个字吞在喉咙里,头一歪,就扎进了夏亦诗的怀中。
八 荼蘼烟丝
罗演这一倒下,足足三天才醒过来。
病房里到处是惨兮兮的白色,唯有夏亦诗左胸前别着的一朵红色荼蘼给这里平添了一抹生气。
夏亦诗坐在床边削苹果:“你说你平时锻炼锻炼多好,非一天到晚唱啊唱的。看,把自己给累晕了吧!”
罗演笑笑不说话,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怎样,是不是累出来的他心里一清二楚。
来看罗演的也不止夏亦诗一个,她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碰上白迎雪出来,隐约听到一句“那我们之后有机会还要合作哦”。
桌上多了漂亮的花束和水果篮,比她胸前刻意别上的荼蘼花要好看太多,连带着她整个人都黯淡起来。夏亦诗揉揉眼角,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真是的,搞得自己好像才是个病人一样。
她不再提白迎雪,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给罗演讲笑话,尽力让病房里笑声四溢。
等到第二天夏亦诗再来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
罗演被送去国外疗养了,比赛时的一个评委打算收他为徒,也想让他在那里用更先进的练习系统来训练。
其实她早已知道罗演要出国的消息,只不过想再来这里看看而已,看看她的少年是不是跟自己开了一个浅显的玩笑。
她在床边放了一朵荼蘼花,只是不能再被看见了。
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也不能再被听见了。
罗演,这次我没有照顾好你,以后让我来补偿你吧,一辈子怎么样?
罗演,你都走那么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就忘了白迎雪吧!
罗演,你不是烟丝吗?荼蘼还未尽,你怎么就先离开了呢?
罗演啊罗演,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九 醉不晚
夏亦诗考了本地的大学,如此恍然而又忙碌地度过了三年时光。这三年,没有人一大清早在窗外吊嗓子,没有人捧着热乎乎的小包子在门口催她上学,也没有听过妈妈说:“你看人家演演,又考了前三!”
篱笆上的荼蘼开了一季又一季,竟然连旁边几家的院子都全部攻陷了。
她试着跟罗妈妈学唱《牡丹亭》,专门学那一句“荼蘼外烟丝醉软”。她说惯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完全不适应昆曲的腔调。练了很久,却连一句也唱不好。
这天的阳光很好,夏亦诗从篱笆上拽下一朵淡色荼蘼别在耳后,然后开了嗓。
她拿捏着手上的动作,尽量回想罗演的神态来模仿。邻居都说她扰民,只有她自己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再练两天就能登台了。
只是这次,她刚一开口便被人打断了。
“小姐音耳如实作殆,且听小生一言——”
夏亦诗愣住,缓缓转过头来,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她的少年,那个漂洋过海辗转归来的少年,披着一身阳光回来了,载着她无数个昼夜的思念回來了。
罗演站在篱笆那边,穿着一件帅气的浅色衬衣。他朝她挥手,带起大片光华。
“小诗,好久不见。”
日思夜想也好,夙寐难眠也罢,就算有人告诉她“罗演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她都信。只是没想到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会来得这么快,让她想紧紧抓住他,再不撒手。
她问:“你以后就留在小镇里了?”
“嗯。没办法,我的身体不太好,看来我注定过不了忙碌的生活了。”
她扭捏了片刻,继续问道:“你还喜欢白迎雪吗?”
“白迎雪?我……不喜欢她啊!”
“那……那天逛书街的时候你为什么和她聊得那么欢?你都没和我那样聊过天!”
“我们在聊苏州的戏曲文化,你懂吗?”
夏亦诗被他噎了一嗓子,接着问:“那你为什么先送她回家?”
“总要先照顾客人啊,我妈妈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
夏亦诗展颜笑了,觉得阳光从未如此温柔过。
小镇拘住了罗演的人,却没有拘住他的好嗓子。慕名前来拜访他的人很多,大小邀约不断。
文艺汇演结束以后,两个人抱着烤地瓜吹凉风。
“汇演主持得很不错嘛,听说央视都给你发邀请函了,他们想让你去某个节目试着播音主持?”
“嗯,他们有邀请我去。不过我不想去,我想留在这个小镇。”夏亦诗看着罗演,然后视线越过他飘向远处,“因为……因为我爱这个小镇。”
“哎?这个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
“你不信?那我要是说,因为我爱镇上的人,你信不信?”
“嗯……信。”
“那我要是说,因为……我爱镇上的罗演……你信吗?”
“什么?镇上的什么?你太小声了,我没听清。”
“我说,荼蘼外烟丝醉软,咱们俩缘分不晚!”
两座院子中间新开了一簇白色荼蘼,映着街边如烟的柳枝,显得格外典雅。白色的花朵簇拥着,从墨绿色的篱笆墙里纷纷探出头来。
缱绻,温柔。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