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影中老
2017-03-24北风三百里
北风三百里
作者有话说:上学的时候,我学过一门课,叫“废墟的艺术”。不可否认,时代让许多古老的艺术都像废墟一般凋零,皮影也是其中之一。那么在凋零之后,我们坚持让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这是写匠人的第三篇稿子,之前的故事我想表达的是传统的传承,新旧的碰撞。而这一篇,我想写的是革新。让古老的文明,还魂再生。
【楔子】
西安城旧得很。
这座城市太老,见识了几千年的王朝兴衰,以至于对如今蜂拥而至的游客也见怪不怪。清凌凌的人间四月天,古城繁花似锦,秦思慕领着一行拍纪录片的外国人穿街过巷,在拥挤的道路上给他们介绍着随处可见的古迹。
辞了工作以后,她就靠着从大学积攒下来的人脉做起了自由翻译人。这是个专门拍各国风俗的外国团队,辗转推荐,找上秦思慕做他们的随行翻译。
“西安啊,文化古城,”初见时她礼貌性地与导演寒暄,“拍兵马俑?”
“不是,”导演里昂是个法国人,说话带着法兰西式的饶舌,“我们拍皮影。”
思慕按照他們的要求联系上了张师父,早早定下了采访的日子。他早年也是个皮影艺人,演而优则授,被当地的艺术大学聘请做了皮影文化的编外讲师。老人精神头好,把自己珍藏的皮影全都拿出来让摄影师拍。
“皮影啊,始于战国,兴于汉朝。你们不是说老人都是博物馆吗,那这皮影就是一座活了三千年的博物馆。我们行当的老话:一口道尽千年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就是……唉——”
思慕正试图把张师父脱口而出的这句诗不失韵味地翻译给里昂听,却被他那长长的一声叹息给打断了。
“就是失传了不少,我这儿的存货,不及老祖宗传下来的十分之一。”
他的模样看得让人怪难过的。张师父把东西妥帖地放回木箱子里,转过身继续和思慕说:“你们要是真想完整地记录,还是得去华县找郭孝川。”
“老郭在华县,我也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师父偏爱他,他也爱搜罗。他那儿的古皮影古戏本比我们这群人加起来的都多。他还有一个拓本,鸟兽人物,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秦思慕不过是一个小翻译,不具备替剧组决定行程的权力。几个策划编剧开了会,纷纷要求增加一段前往华县采访郭孝川的行程。
“你们可要想好了,”秦思慕不冷不热地说,“先不说这一去有没有用,你们的预算可又得增加了。”
“我们一定要去,秦小姐,”里昂微笑着看她,“张师父的皮影太美了,如果不去见到他口中那些神奇的古物,我们回去会后悔的。”
“行吧,”思慕极其轻微地翻了个白眼,“那我的翻译费要按天加。”
“没问题。”
【一】
思慕比团队先走一天,说是要去当地把时间和住宿都安排好。
谁知她一下车就后悔了。
她有多少年没来过这种老县城下属的小村庄了。黄土糊了她一脸,头发一揉全是沙。有个人蹲在门口抽烟,思慕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努力挤了个笑脸出来。
“大爷,我找郭孝川。”她提高嗓门,“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郭孝川?”对方挑起眉,很不解地看着她,“你说那个老疯子?”
她一愣。
村子不大,偏偏她不认路。半高的鞋跟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怎么也走不妥帖,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那人说的古戏台。台上架了一盏昏黄的灯,灯前面又绷了一块白布。一道人影被光打在白布上,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明。
暮色四合。
指路的人对她说:“这老头儿神神叨叨的,天天就捣鼓那点皮影。这天也晚了,你去西边那个古戏台找他,他和他的徒弟一准在那儿。”
他的落魄让秦思慕始料未及,更让她惊讶的则是他的那个徒弟。个子蛮高,剪了个寸头,长得棱角分明。郭师父在台上支起皮影边演边唱,那男人就一个人坐在台下孤零零地看。
老人唱的是方言,秦思慕听不明晰,却仍旧被那调子震得心神都是一晃。像是从黄土地里崩裂出的歌声,古朴悲壮,把几辈子的爱恨都唱了出来。
那唯一的听众听见思慕的脚步声,微微侧过了头。
“今天可热闹啊,师父。”他朝着台上说,却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有人来看呢。”
秦思慕这才缓过神来。
她理了理头发,慢慢坐到了那人的身边。谁知她刚想开口,对方却比了个“嘘”的手势。
于是她的满肚子发言稿就这么咽了回去。
“好好看吧,”他沉声说,“过些日子,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她也真就慢慢地看进去了。老人演的是一出空城计,诸葛亮羽扇纶巾,城门大开迎敌军。她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六年,眼里看的耳朵听的都是好莱坞的大制作,连京戏都不曾好好坐下来看过,此刻却在这西北的小村庄里和一个陌生男人静静地坐在一起,看一出古老到无人知晓的皮影戏。
演罢,台下是那个男人空荡荡的掌声。
老人有架势,收了家伙,撤了布,长长地鞠了个躬。秦思慕手足无措,起身便鞠了回去。谁知再抬头,却看见那年轻男人上台帮老人把东西扛起就要走。
“哎——哎!”她急得直跺脚。
对方回过头,一双眼睛黑得像是西北的夜色:“你是游客吧?华县能看的地方多,自己逛逛,玩得开心。”
“我不是!”她一个箭步窜上台,直怕对方跑了,“我是一个外国纪录片剧组的随行翻译,我们导演想和郭师父合作……”
那人脸色却是一沉。
“你趁早回去吧,”他冷冷地扫她一眼,“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他几句话便打发了她,郭师父更是没多看思慕一眼。一老一少迈的步子都挺大,迅速被无边的夜色淹没。
思慕站在古戏台上,忽地就有些不服气。
【二】
秦思慕的小前半生,顺遂得让人嫉妒。
一路保送上了最好的外国语大学,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靠专业技能吃饭,为人处世也精明。她是商人家庭出身,做事秉承无利不起早,如今却在这小村子里栽了跟头。
里昂给她电话,说自己坐第二天最早的大巴车过来。
“你过来就行了,让别人先在西安市区玩几天吧,”思慕没精打采地收拾着招待所的床铺,“这郭师父同不同意还没个准呢。”
“他不同意?”里昂一下子急了,法国人火起来舌头打卷,隔着电话把思慕的脑子搅成乱麻,“为什么?这对他和皮影都是好事,你跟他们说我们的团队非常专业,我们的作品已经成功挽救了无数濒危艺术……”
她佯装信号不好,急忙挂断电话。
那年轻男人冷漠而略带轻蔑的眼神又在她的面前扫过,让秦思慕没来由地感到恼火。
她认床,一夜醒了三四回,第二天被鸡鸣声叫醒。招待所没热水,思慕胡乱抹了把脸,拿上钱包和手机就出了门。她素着一张脸找到一家早餐摊,要了碗面便吃起来。雾气蒸腾中,身后忽地传来一个男声。
这地方太偏,她遇见的都是讲土话的本地人。那男声字正腔圆,一听就和她一样——是个外来户。
她猛地把头转过去。
果然是他!
那人也是一副剛醒的模样,衣服随便穿着,抱着手臂站在做饭的老板娘前。他狠狠打了个哈欠,忽地见到一蓬乱发从雾气里蹦了出来。
秦思慕张牙舞爪地站在他的面前。
裴书看了她半天才认出来这是昨晚那个妆容精致发型一丝不苟的小姑娘。他望望天——华县这地方,真是叫人返璞归真呀。
秦思慕不但外表返璞归真,就连行为也回归本心了。那个偷偷翻白眼的职场女精英被西北清晨的冷风吹得一点不剩,成了个不依不饶的小丫头片子。她拉着裴书的衣服,怎么都不让人家走。
“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怎么说不让拍就不让拍啊?”
“你怎么这么逗啊,那拍不拍不应该是我们说了算吗?”
“你凭什么替你师父做主啊,这拍纪录片是好事,你们总不能让这东西就这么没了吧?”
店老板被他们烦得够呛,赶紧把裴书的面做好了让他拿走。两个人拉拉扯扯了一路,秦思慕的鞋跟一不小心卡进了石头缝里。
她狠狠地拽了一把裴书。
然后两个人就对着洒在地上的面相顾无言了半晌。
“我,我赔你一碗吧。”她斗胆提出了建议。
裴书看了她一眼,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吧。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华县汉代的时候有个渡口,专门负责首都的漕运。汉唐气象万千,总归也是能波及至此。村庄荒凉却不失古韵,裴书走在前,秦思慕走在后,两人慢慢绕着村庄的外围走。
“你们这样的人,以前来过太多了。”裴书说,“搞文化宣传的,拍片的,写书的。每次来个人,郭师父就尽心尽力地帮他们。闹得最凶的一次,这乡下地方来了一群人,硬是把他接到了省城里。”
“那时候谁都以为皮影能起死回生。
“可最后,谁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人?”
他点了支烟,没抽,看着烟雾慢慢散去,然后抬眼望着思慕:“老人伤心了,差点连我也赶跑了。这世上万千事,最怕的就是老人伤心,拿多少钱都换不回来。”
“小姑娘,”他的年龄也不比思慕大多少,语气却像个中年人,“我们都知道,这东西活不了太久了。我们这些傻子愿意陪着皮影耗时间,你们就别蹚浑水了。”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人把秦思慕丢下了两回。一回在暮色沉沉的傍晚,一回在天光微亮的早晨。她一个人站在荒芜的草地间,对那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悲凉有点不知所措。
愣了一下,她突然又跑过去抓住男人的袖子。
“你还要干吗?”对方明显有点不耐烦。
“这村里那个车站在哪儿啊,我要接个人。”她诚恳地看着他,“我忘了怎么走了。”
裴书没吃早饭,饿得有点低血糖。车站旁边有个早点铺子,他进去要了一碗面。
铺子门没关。蒸腾的雾气里,正好能看见秦思慕站在车牌底下翘首以盼。这地方初春还是冷,她穿着小外套瑟瑟发抖。
大巴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车站旁边,有个男人高鼻深目,一眼望过去就从人群中显了出来。他跟只公鸡似的抻长脖子四处张望,目光总算定在了秦思慕的方向。
裴书忽地被辣子呛了一下。
他灌了一口水,几步窜出了早点铺。秦思慕正皱着眉和那个男人抱怨,却看到裴书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裴书便一巴掌拍在了里昂的后脑勺上。
里昂有点晕车,恍惚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后一串精准的法语骂人话。他猛地回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裴书?”里昂一脸的不可置信。
裴书的法国话说起来比思慕还要地道。她是典型的电视台腔,裴书却明显是在法国生活过。这世上男人间的友谊大抵都是相似的,越是相熟便越是口无遮拦,两人满口胡话把秦思慕听得脸色发红,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的寒暄。
“你们俩认识?”
“思慕,给你介绍一下,”里昂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这是裴书,我在法国的大学同学。”
【三】
裴书让里昂去他家住,也捎带手把思慕给带了回去。
他住得离郭师父家不远。低矮的砖瓦房,牵牛花藤沿着竹架肆意生长。里昂跟思慕说,裴书以前和他一起在法国读数码媒体的本科,两个人租住在同一间公寓,算得上彼此最好的朋友。后来毕了业,他选择了做影视,裴书却回到中国杳无音信。
“他做事一向很随性,”里昂笑道,“来这种地方学皮影,是他干得出的事。”
对待远方来的客人,总归是要拿出像样的东西招待的。裴书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给他做了点华县的特色菜,又给他收出隔壁的屋子休息。
“你干吗去?”他回过头便叫住了一脸困倦的秦思慕,“跟我去洗锅。”
在这地方洗锅不比在城市里,没水龙头不说,锅比思慕常用的要大了三圈。她苦着脸给裴书打下手,忽地对这人好了奇:“你真去法国留学过?”
裴书嗤笑:“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学的数码媒体,又有留学背景,”秦思慕拿起一个碗摩挲,一脸好奇,“你怎么就跑这深山里学起皮影了?”
“学皮影怎么了?”裴书笑道,“你看不起皮影啊?”
“那当然没有,”秦思慕立刻辩驳,摆出自己商人的嘴脸,“我是说,现在是商品社会。学这个东西,没什么用。”
“没用吗?”男人低下头,把洗好的碗筷都放到一起。这也不怪秦思慕,他这一行,理解的人太少,于是他就干脆和旧友都断了联系。
“这世界上总得有这么几个人吧,干些没用的事。”
他话里有话,让秦思慕不禁一愣。男人擦干净手,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吧,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开开眼。”
他的院子里有间单独的小房间,思慕掀开帘子一进去,脚就仿佛被定住了。
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全是皮影。屋子里拉着窗帘,那些鲜亮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里变得影影绰绰。有风从她的背后吹进来,吹得悬挂的皮影摇晃起来。人物鸟兽关节微微摆动,竟似活了一般。
桌子上摆的大多是半成品,透明的牛皮纸被画上娟细的线,留待日后裁剪。她走过去,却看到有一匹战马的皮影搁在桌子上,雕刻得比其他的都精细,色彩却略显暗淡。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指间是牛皮特有的细腻与温暖。
思慕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些皮影,都是活的。
这个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却没遏制住她触摸的冲动。她拿起控制那匹战马的细竹竿,刚想动一动,却听到裴书的声音。
“那是明代的。”
她长这么大,对于文物还只是停留在参观博物馆的认知上。此刻裴书的这一句“明代”把她吓得一哆嗦,皮影一下掉回桌面上。
他走过来,把那战马的皮影放回木盒子里,然后给秦思慕找出两件新做的。
“这个不怕坏,”他说,递了过去,“你试试。”
秦思慕犹犹豫豫不敢接。
裴书彻底没了脾气,递给她一个穿着罗裙的小姑娘,自己握了个公子哥的皮影。有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空出一只手,隔着袖子轻轻握住秦思慕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手臂。
思慕失了力道,全然被他控制着晃动起那小姑娘的裙子来。
他问:“《大明宫词》那段皮影听过吗?”
她摇摇头。
于是那婉转的唱腔就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来——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看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春光满面——”
他唱的自是比不上郭师父那晚的震撼,生生涩涩,带着一股城里人唱乡曲的矫情劲,却让秦思慕听得心里一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上青天,你却非让这马儿溅起我满裙的污点,你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她听得“扑哧”一笑。
“这男的是调戏人家小姑娘啊。“
“你们这些人,”裴书也笑,“思想这么低俗。这叫调戏吗?这叫君子好逑。”
他收了皮影,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净。
“这地方情戲不多,”他说,“华县这边,还是爱唱英雄戏。郭师父就唱了一辈子英雄。不过很可惜,以后没人能唱了。”
秦思慕望着这一屋子的皮影,这一屋子嬉笑怒骂和忠奸险恶。他们在这片苍凉的大地上上演了几千年,却在这个光速的时代败下阵来。
“不行,”她忽地说,“这东西太美了,我们一定要采访到郭师父。”
裴书摇摇头。
“没用的,你们这是白费力气。”
思慕却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这世上总得有人,干没用的事。”
【四】
里昂在华县才睡了一晚上,就被思慕打发回了西安。
“你们日程紧,先安排市区的采访,”她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郭师父这儿,我一定要攻克。”
她拿出自己当年考同声传译的执着劲来,一日三餐地去拜访郭孝川。老人拒绝了几次,到后来也不好意思了,进了屋给她盛碗饭,三人一桌,只听得她一个人欢声笑语。
“秦思慕,”裴书后来实在忍不住,私底下问她,“我们俩都不理你,你哪来那么多话?”
“我学翻译的呀,”秦思慕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当年练口语的时候,就对着墙用两种语言聊天。”
裴书表示甘拜下风。
思慕从小卖铺老板那儿买了两箱棒棒糖。郭师父一去古戏台表演,她就拿出一塑料袋棒棒糖走街串巷地贿赂街坊的小孩。吃人嘴短,小朋友们拿了糖就排着队去戏台前面看表演,有几个戏足的还学会了捧场。
这东西到底还是有意思的,不然也不会绵延千年。孩子们听得高兴,也觉得新奇。一时间,傍晚的古戏台热闹得像是赶集,连放羊回来的大人也会看上几眼。
郭老人有一次也忍不住了,私底下问裴书:“这个姓秦的丫头,到底什么来路?”
裴书心里有点向着秦思慕,只是怕勾起老人的伤心事所以从来不主动提。这次得着机会,他字斟句酌:“来路不清楚,不过心诚是肯定的。”
郭师父半信半疑。
“您想啊,”他循循善诱,拿出了戏里的桥段,“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都出山了。这秦思慕,顾了您多少次了?”
郭孝川觉得有点道理。
还是一个傍晚。
那场戏唱得久,看热闹的小孩都散得差不多了。秦思慕坐在台下一阵阵犯困,不知不觉就抱着自己入了梦。梦里旌旗招展,战士马革裹尸。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将军一杆枪。将军一脸血污,一双眼睛却仍如未灭之烛,灼烧九霄。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郭老人站在她的面前,分明是一双老眼,她却在里面看见了生生不息的火焰。
“我没睡!”她急忙辩解,“天气太冷,我抱着自己比较暖和。”
“行啦。”老人细细地打量她。这姑娘来的时候还是细皮嫩肉,长发扎了个精神的马尾,小靴子磕在地砖上踢踢踏踏的。如今却是散着好几天没洗的长发,灰头土脸地窝在台下的板凳上。
“这东西,有什么好拍的?”他问。
“这东西美啊,郭师父,”秦思慕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不能就这么没了。就算要没了,我们也想趁着还没失传,留下影像上的记录。”
“我是从外面过来的,我年轻,我知道怎么让皮影活下去。”
女孩的眼里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火苗窜起来。
老人沉吟许久,终是挥了挥手。
“你们想拍什么就拍吧,”他说,“我能帮的都帮。”
郭师父拿着箱子,佝偻着背,慢慢地离开了。秦思慕站在他身后,半天都没缓过来。
“别傻了,”裴书看不下去,推了她的脑袋一下,“师父答应了,快叫里昂他们过来吧。”
静悄悄的小山村,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嘘嘘嘘嘘——”裴书吓得赶紧捂她的嘴,却没想到思慕一把抱住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终于答应了,我都快崩溃了——招待所没热水,我澡都洗不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市区啊,天天吃门口那家面馆——”
他有点尴尬,也有点好笑。最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多大事啊,别哭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五】
里昂要拍的东西太多,又什么都舍不得放弃,时间变得越发紧张。团队里先来了几个做拍摄前期调查的成员,把招待所为数不多的空房全订满了。
人手不够,语言也不通。思慕分身乏术,几乎从翻译变身为资料收集员。
人生地不熟的,裴书难免成了活地图。
“我这次算是亏大了,”思慕采访回来的路上累得直和他抱怨,“我一翻译,连着拍摄助理的工作一起干了,也不知道给不给我加钱。”
“你前两天不是挺高尚的吗?”裴书笑话她,“现在就钱钱的,俗不俗啊?”
秦思慕思考了一会儿,挺认真地跟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辅修过金融。说实话,皮影这东西,也确实没法满足现在这个商品社会的很多规则。一个无法创造经济效益的东西,却被我们用外力强行留存下来,到底有什么意义?”
裴书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突然意识到,秦思慕或许并不是他眼里那个又笨又脆弱的小丫头。
“我上学的时候,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好像在回忆什么,语调是思慕从未听过的沉稳,“当时是修了一门课,叫废墟的艺术。那个老师给我讲课的时候,引用了一句齐美尔的话。”
“他说,站在遗址和废墟上,人们可以意识到,无论人类的文化和精神强大到什么程度,时间和自然的力量终究是不可抗拒的。与永恒的时间和空间相比,人类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至极。”
“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他挠了挠头,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皮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废墟,他可以让人们明白人类本身的存在是多么微不足道,进而思考时间与空间存在的意义,这是无论多么先进的科技产品都无法做到的。”
气氛突然有些诡异地沉默下来。
思慕突然明白自己第一次遇到裴書时他身上那种说不清的悲哀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感悟的。他的玩世不恭,多多少少带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她也爱过一些人,无一不是如她一般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从来都将最小的代价效益最大化,在这个时代活得如鱼得水。
裴书与他们全然不同。
思慕忽地停下脚步。她微微仰起脸,格外认真地对裴书说道:“我理解的。”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措手不及,只好伸手抓自己的头发。
“那……蛮好的。”
按照计划,晚上还得拜访一位隔壁村的皮影老人。思慕累得走不动路,裴书主动帮她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留在他的家里没走,趴在窗边的桌子上等资料。
裴书的窗户不久前破过,一直没换上新玻璃。早春夜里凉,他弄了几张报纸把洞糊了起来。思慕的影子被暖光一打,便映在了窗户上,影影绰绰,像是皮影里那些穿罗裙的青衣。
那景象太美,裴书忽地就不想回去了。
他想再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
里昂和他的团队如约而至。
围方帷,张灯烛。里昂别的没拍,先拍了段郭师父的古戏台。思慕做了这么多功课,也对这东西有了些许了解。郭师父演的是《岳飞传》,唱的则是华阴老腔。这老腔在华县唱了几千年,遣词造句虽说古朴,调子却端得原始又悲壮。他在台上吼,贯一口真气便吼得天崩地裂,硬是把五千年的血脉给连了起来。
台底下的外国人听得如痴如醉。
拍摄的最后,有人提议要采访裴书,让他代表年轻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就不说了吧。”裴书习惯性地推脱,却偏偏看到了镜头后秦思慕那张兴致勃勃的脸。收声的器材转到他的跟前,他抬起头,慢慢开了口,“之前有个人问我,皮影本身的意义不大,不符合经济社会的生存规则,到底还应不应该人为地留下他。”
秦思慕一下子红了脸,转开眼睛不看裴书。
“我们现在都在琢磨着怎么保存他。其实我觉得吧,如何最大程度地保留传统元素,并且以一种现代人可以接受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人们总说传统艺术如今多悲凉,这没有用。最关键的是想办法,而不是卖惨。这东西还能活,还得活。最起码,我不死,他就不能死。”
最后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让思慕心里也是一震。摄影组收了器材,他晃晃悠悠地到了她跟前。
“哎,我最后那段发言那么精彩,你也不给这帮法国人翻译一下。”
“虚荣,”她白了他一眼,“这么有表现欲,你直接用法语说啊。”
他笑笑,第一次没顶回去。现场怪嘈杂的,器材纷纷被收进车里。裴书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是不是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嗯。”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秦思慕转过头看着他。
“嗯。”
【六】
秦思慕走的第三天,裴书刻皮影的时候把手划了一道大口子。
秦思慕走的第十天,裴书做饭的时候没注意灶台,烟燎得半个村子都以为发了火灾。
秦思慕走的第三十天,郭师父分别经历了裴书做饭忘放盐,做菜忘放油,还忘做主食之后,终于一筷子敲到自己徒弟的后脑勺上。
“我唱了一辈子英雄,”老人气急败坏,“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怂人来。”
裴书低着头不说话,光往嘴里扒菜。
“小裴,”郭师父把筷子撂下,气势汹汹地问,“我教你的第一出戏是什么?”
裴书愣了愣,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半带犹豫地回答:“霸王别姬?”
“对喽!”老人一说起戏,就精神得似个少年人。他这一辈子,早早地出门学艺,没人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于是他的所有世界观都是被皮影戏建立起来的。如今徒弟遇了难,他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拿出自己的本行来,“你说这霸王,为什么要别虞姬?”
裴书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的师父。
“他那是走投无路了。一世英豪,到最后却落了个四面楚歌。身后是滚滚乌江,他没有脸面去见江东父老,才拔剑自刎的。
“人家那是陷入了绝境,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多大点困难,就不能克服一下,非要学人家霸王别虞姬?”
老人的话头转得太快,裴书一口饭呛进喉咙里。
郭师父坐回椅子上,放轻了语气:“咱们这个地方啊,我知道。思慕那姑娘,是见过世面的,没道理跟你窝在这里。”
老人回了屋翻了許久,竟拿出个本子。他问道:“裴书,你跟我学了几年了?”
“三年。”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有些疑惑。
“还是短啊,”老人叹了口气,“不过也够了。”
正午的太阳从窗户晒进来,把桌面染得一片金黄。郭师父郑重其事地把那个本子交到裴书手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
“我能教给你的都教了,你啊,也该出师了。”
裴书彻底愣住了。他低下头看着郭师父交到自己手里的本子——鸟兽人物,活灵活现。那是祖师爷留下的皮影拓本,老人的命根子。
“古时候,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传出去是大逆不道。”老人转过头不看他,语气里有点不忍,“可是时代变了,这东西放在我这里,只能和我一起埋进土里。你拿走吧,去找你喜欢的小姑娘,去帮我把这东西传下去。”
老人眼里的火,在正午刺目的阳光底下变得微不可见。
“这么好的东西,”他笑起来,“总不能放进博物馆不是?”
裴书慢慢地站起来,无比郑重地向郭师父鞠了个躬。太阳光洒在他粗糙的手上,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洒在他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上。
他忽地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尊佛。
【尾声】
新产品的发布会上,裴书上蹿下跳像只猴子。
“嘿,你,”领导一把拽住他,“一设计总监,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
他傻乐:“头儿,我激动啊。”
“出息,”领导骂他,“一会儿别露怯。”
一年前,裴书回到北京,入职一所在手游界颇有地位的IT公司。公司老总是个挺有情怀的人,执着于做一款能传递传统文化的游戏。团队冥思苦想,最后裴书交上去一个皮影拓本。
“就这个,”他把原型设计出来,开会的时候给所有人看,“通过屏幕让玩家能与画面中的皮影产生交互行为,通过游戏让玩家全程参与皮影的制作,最后还可以操纵皮影表演。”
“你这个,可玩性不强啊。”有人提出异议。
“是,所以在美工上需要下大工夫,这个拓本可以帮助我们。”裴书笑笑,“这还只是一个初步的版本。如果反响好的话,我们肯定要追加投资,研究出可玩性更强的游戏来。最重要的是——”
“我们要让这种古老的艺术换一种现代人能接受的方式,重见天日。”
这话第二遍出现的时候,回荡在发布会的现场。记者纷纷点头致意,拍照声响成一片。裴书隔着人海,隔着喧哗,目光远远地投到一个偏僻的位置上。
秦思慕起劲地鼓掌,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个世界多美啊。
秩序井然的现代社会,古老神秘的传统艺术。新旧交融,火光四溅。爱人和被爱都那么轻易,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再次相遇。发布会结束,他陪着思慕出了会场。女孩讲起身边的事,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
“行啦,多大点事,”裴书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