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与同歌暮同酒
2017-03-24李慕渊
李慕渊
作者有话说:好久不见,终于又出现在《花火》B版了,感谢陪了我好久一起努力的编辑。想写一个红色氛围的故事,地理环境参考了北方的一个小城,主角特意设置成江南水乡的感觉。中国经常用凤凰来指代女性,整体设计的时候想到的是《孔雀东南飞》(我很喜欢那样有抗争精神又漂亮的女孩子),希望表现得更加现代,所以也考虑了很多。虽然最后因为自身水平的问题还是没有达到理想的样子……也算是一種探索吧。
我看见远处山林里升起青色的烟,才想起那天剧本上她没来得及念出来的最后的几句台词——“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徒劳无功的。”
青城那时候的确还是青城,绿意覆盖远茂的土地,远处偶尔传来商队的铃铛声。
我人生路途上最受益的知识绝大多数是从那儿习得的,晚风夹杂着四处游荡的西厢调,空气中偶尔飘来烟草的味道。
新分配到学校的年轻老师有一口好听的儿化音,她念格言警句时一字一顿:“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同学们,你们知道颜如玉是什么吗?颜如玉,就是指美人。云裳玉肌,巧笑倩兮。”她说这话时我总想入非非。从温酒对诗的湖心亭看雪,到添香含笑的伊人红袖,而所有我能联想起的美丽词汇,却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她的名字叫,江沅沅。
1.你好,方便认识我吗?
“喂,你。”
那时的我刚从补习班的围墙边翻过去,远远看见对头庭院里端坐着的女孩,一席白裙,清爽美丽,却极度高傲的样子。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并没有向我靠近的意思,依旧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这可不是普通小鬼该来的地方,我想想。哈,你该不会是……溜了自习翻墙进来的吧。”
“你管不着我,我……”
我那些耀武扬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看见她的脸突然变了颜色。那时的我只感觉衣领受到一个猛然向上的力,才愤怒地扭头望了一眼,意识就被吓得逃到了几米之外。
“老,老师?”
我有个烂俗的比喻句——有些相遇就像花儿一样美丽。但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这可并不是一次美好的相遇。我借此开启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段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的历程,而那个年纪的江沅沅却在我旁边的教室里轻闭双目,翩翩起舞。我很疑惑为什么教导主任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翻墙,怎么这么顺利,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同伙?老师例行公事地问。
没,没有谁。我虽然这样回答,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窗户那边的江沅沅。教导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我和江沅沅的初次较量没有赢家。严格和严厉的教学风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一起站在门外拎水桶的结局。虽然她桶里的水看起来要比我的少得多。
“你!”江沅沅双手拎着红色塑料小桶,靠着白灰墙,却站得笔直。
我用余光注视她,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怎么啦,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也是,在上课时间出现在那里,而且我们又相遇得那么巧,说没有关系都不会有人信。”她憋红了脸,而我在暗爽之后却深感抱歉。因为她的确是被我牵连的。
“既然这么有缘一起罚站,不如告诉我你的名字,下次再翻墙时我帮你。”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于不怀好意,又补上一句,“我姓端木,叫端木研,那个教导主任,真是烦人得有些过头了。”
她一言不发,而我听起来俨然是花街柳巷里的老手。
“江沅沅。”她懒得再对我说任何一个字。
那次受罚之后我才知道,江沅沅是教导主任唯一的女儿。而我,是整个青城唯一当着她的面说她爹坏话的人。
江沅沅一直以来都热衷于舞蹈和歌剧,愿望是成为青城第一个著名演员。她原本是可以实现整个愿望的,只可惜她上头的哥哥出于诸多因素在两年前夭折了。在那之后,江沅沅忽地成了江家的掌上明珠。可你知道,人们之所以把宝珠托在手心里,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好看。
“我爸说,将来他们可就得靠我了,别再去学那些不切实际的花架子才好。”我在围墙那边提着包,和偷偷翻墙离校的江沅沅里应外合。
“那你还翻墙出去做什么啊?”我不解。
“这种事情又不妨碍我好好学习。”混熟之后,江沅沅的傲气也收了一分,“我可不像你,我就算去看了这场戏,下次考试还是在你前面。”她压根儿没准备继续理我,翻过围墙之后,我的利用价值似乎就瞬间归零。可我却并不这样想。
“那下次我也写一场故事,”我追着快步跑远的江沅沅,“到时你可别求我让你演女主角!”
2.不用担心,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讨厌江沅沅的,她这人除了漂亮外,没有一点优点。
我在十岁那年转来青城,来的时候刚好赶上一场声势浩大的仪式。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才知道,那天的仪式送走的是江沅沅的哥哥。是那种意义的走。
而我早在见到江沅沅本人之前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她那时被我家人叫“江家的丫头”,意思和“邻居家的孩子”很像,但寓意完全不同。我们两家原本是一家流派的分支,江沅沅是本家,而我家是分家。两边从上个世纪起就势不两立分道扬镳,原来守护的老手艺失传,只留下本家祠堂的大片土地。但,这个时代的地多金贵啊。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会回到这座小城的原因。
母亲说只要我混得不太糟糕,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可要他们江家好看。
江沅沅对家族背景的看法现实而超前。
“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特别呢,原来这就是命运。”那天偷听家长谈话后的两人小会议里,江沅沅啃着我攒了三天的零用钱买来的奶油冰棍,看似严肃地想了想,“你说最后我家要是输给你家,是不是我就要离开这个小地方了?”
“你为什么要离开啊?”
“不知道啊,但我娘亲的故事里都是这样讲的,成王败寇,输的人就滚蛋。”
“那我身为君子,这样做好像不太好。”于是我补上一句,“我赢了我走,这破地方留给你。”
“呸!”江沅沅依旧高傲地看着我,“就你那智商!”
我和江沅沅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两家的历史原因受到影响——反正我们俩的关系从未好过。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就养成了凡事都争个你死我活的惯性。
而江沅沅说得很对,我从未在任何领域赢过她。
她从来只想着赢,但我不是。
“端木研,我告诉你,”她说,“我会考个好成绩,然后北上,成為万里挑一的名演员。而你,最好就一辈子缩在这里。”
“哼,你们这些学霸可真是没见识。”我反击道,“难道就不知道有个词叫厚积薄发吗?”
十二岁相遇,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十八岁高三毕业,我输给她的次数多到自己都数不清。
江家的长辈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轻蔑:这样的孩子,想必也考不上大学,要是真的继承了这片祠堂,岂不是给祖宗抹黑?不像我家沅沅,虽然是个女娃子……
江沅沅一边念书,在学校当干部、好学生,一边偷偷胁迫我带她离校,去城市中心看舞台剧表演。
那晚,镇上来了个相当有名的剧组,演的那出京剧叫《钗头凤》。江沅沅照例提出和我比试,毫无难度地赢了我,并让我愿赌服输。我没办法,饭点过后偷偷爬到学校围墙上来接应她。然后江沅沅偷偷地告诉我,下周有个自招面试,是一所很厉害的演艺大学。
“然后呢?”
江沅沅头一次没有凶我,而是安静了几秒才说:“端木研,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的发音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她说:“拜托,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十八岁的江沅沅出落得异常美丽,她模仿剧中人物的一颦一笑都令人着迷。她的优秀和她遭受的妒忌成正比,文武双全的女性似乎总是更容易受到群体的排斥。
“你要我怎么帮?”
第二天清晨,江沅沅带着腿上的大块瘀青回了教室,特别被准许去校外的医院看医生。而我因为纠缠教导主任,再次站在了教室外面。
“谢谢你了,阿研。”江沅沅低着头路过我身边。
“不用担心,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将头侧向一边,毫不在乎地回答。
江沅沅身上根本就没什么伤,她拜托我买来一堆的瓶瓶罐罐,在寝室里画了一个晚上。
我承认她很有演员天分,即使演个伤病员也能骗过众多老师的眼睛。
可我总感觉整件事不会那么顺利。
3.真巧,又见面了
江沅沅的目的最终还是没逃过成年人的眼睛,她被重重地罚了一遍,面试结果也因为突然闯入的家属成了迷局。
“你要好好学习。”家人认真地告诉我,“你至少要比过江沅沅啊。”
可我那能比得过江沅沅啊。
“江沅沅,我想了想,不然你还是飞走吧,就留我在这里,也挺好的。”
可江沅沅压根儿就不用正眼看我:“连想飞走的欲望都没有,这样的鸟才是最可悲的。”
夏季的蝉鸣声在树梢响起,我几乎将初高中所有的知识从头到尾重新学习了一遍。学霸是查漏补缺,学渣是女娲补天,而我却是从单细胞开始重新进化了一遍。七月,一路磕磕碰碰的我,也总算是被大学给录取了。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我终于有了重新和江沅沅开玩笑的资格。
可那个暑假,我怎么都找不到江沅沅。她从小到大都在人群里闪耀着光芒。无论是文化课还是舞蹈特长,她的一切都距离我极其遥远。学校高考成绩公示榜上,她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位置,旁边贴着照片,写着本省文科前十。而从未上榜的我通常是不会注意到排名的,我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那张笑脸,温柔又迷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焦灼什么。
那段日子我计划过最多,却迟迟没有实施的坏勾当,就是趁着夜深人静时把她公示栏上的照片用小刀刮下来私藏。而我对于江沅沅的一切妄想,都截止到某个清晨。公示栏的红榜上多了一个粗糙的长方形框框,而那张笑脸早已不翼而飞。也是在那时候,我才明白,在这所学校有着和我一样想法的雄性比人民广场放飞的家养白鸽还要多。
我不敢细想,反复告诫自己,我和江沅沅,这座青城里只能留一个人。
可我却无法改变,当夜幕降临,闭上眼睛时,整个世界都是江沅沅的影子。
我想不用等到二十五岁,那场继承仪式我注定是要输的。
家人欢天喜地地替我填了念法律的志愿,期待着我成为大律师光宗耀祖。而我就这样恍惚着离开了青城,带着遗憾,成了大学宿舍电竞队伍里唯一的替补队员。
“端木,你说你这人,游戏不玩游戏,书不看书,你想干吗?”室友举着一瓶菠萝啤坐到我身边,“这么,这种饮料都不喝啊,你留着这脑袋有什么用,还准备当作家?”
“作家不好。”我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导演好,可以潜规则女演员。”
“呸,”室友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就你呀。”
“就我呀。”我习惯性地接话。
随后我又光荣地成了男生宿舍最大的笑话,因为我真的开始写剧本了。
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室友甩着拖鞋点评我所有故事里的女主角:“这个时代你去哪里找这种飞鸟一样自由的女演员啊。”
那段大学时光异常微妙,我“众叛亲离”,带着那个不够完美的剧本四处漂泊,参加了不少比赛,由一个笑话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笑话。最后,因为挂科延迟毕业的我回到青城,开始重新捉摸那些年轻时的肆意妄为。
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她猝不及防地从围墙那边翻过来,往下跳的落脚点刚好在我的背上。
“咔嚓。”
“对不起啊,我……”
我只感觉腰部受到一记重击,就不可抑制地朝着地面扑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慌乱。我到底怎么了……我试着了解现在的处境,却感觉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我看见了一大团漂亮的红色,但又不是十分清明。她是谁,从哪里来,在做什么。我有成堆的疑惑,却直到意识丧失之前,也再没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江沅沅,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一个粗暴的女声。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江沅沅!
4.有关于愿望
被缘分闪了一下腰,本该是个口说无凭的形容词,而我却真枪实弹地在医院缠了几圈绷带。前来探望我的江伯父一直阴沉着脸。据说撞伤我的那天,原本江沅沅是被安排和未来结婚对象见面的日子。
“赔偿的事情,我们稍后会请人再来商量的。”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母亲送前来帮忙的医师出门,我低头看着篓子里发灰的绷带,感觉脑子里一阵眩晕。
江沅沅那一击还是带来了些后遗症,我一旦低头时间过长,就会明显感受到缺氧缺血。医师总说从检查结果看来问题不大,双方家长却一直不依不饶地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江沅沅就出现在了这里,占据了我写字桌的另一半位置。
“真的特别对不起。”她小声说,“我那天真的特别不想待在那儿,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计划逃跑,就失败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呆呆地望着她摊开的笔记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我被勒令在家休息,作为一个特别不爱学习的学生,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神坐在旁边复习。难道,她也挂了科不能毕业吗?嗯,大概不会吧。
我若一开始就出类拔萃,倒是能够把人生的失利推脱到受伤的原因上。可我原本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用朋友的话来说,江沅沅万一把我给撞傻了,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高了我的智力。
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却没有办法拒绝江沅沅的主动请缨。
“端木,伤好了之后你想干点什么?”江沅沅在休息的空当和我闲聊。她这个话题也许完全是为了避免尴尬,省得我那个在隔壁厨房准备茶点的母亲从聊天的对话里断定我不够上进。
“嗯……”我目光空洞地看着房顶,“干点积极向上,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事情。”
“啊?”
“那样起码不会在这个本该出去乱跑的年纪躺在家里被人盘问啊。”
江沅沅“扑哧”一声笑了,却又马上下意识地捂住嘴:“抱歉。”
找不到答案的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江沅沅,那你呢?”
“我……”她答话的语调瞬间变得很轻,似乎下意识地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回过神,定定地看着她,才听见门外突然有人严厉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江沅沅。”
“来了。”
她迅速收拾好笔记开始向外走,极力掩饰那些惊慌和失措。
我透過窗户珠帘的间隙看见了房间外高大的男子,他几乎没有停顿,就大步走在了前面。
江沅沅的父亲很奇怪,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江家世代居住在此,是这座小城的显贵,他完全可以赔一笔医药费了事,却硬是把江沅沅塞进了我家,并叮嘱我不要在外声张。我知道,江家给这只漂亮的鸟选了一个更为精美的巢穴。所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允许有半点污点。
江沅沅总是借着看我的借口跑来,留不久,又偷偷离开。
我始终觉得她是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某人的一个决定?夜里,被固定得严严实实的我躺在床上思考自己那烂透了的剧本。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我一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是那个穿着裙子的江沅沅。这样的她,真的只是为了利用我吗?我步步为营,却不得其解。
5.月上柳梢头
这座城市的天冷得很早。被医生批准在家休养的半年时间里,我在家人的拯救下,成功地从一个废人进化成了半个废人。我开始在空闲的时候修改剧本,计算着它和其他优雅作品的差距。
而人生就是有那么多不可思议,我那些不成器的作品,竟然也慢慢得到了专业人士的关注。
“阿研,你去过北京吗?”
江沅沅的到来伴随着每个夕阳西下,她和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不一样。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位师长能够让我在小小的进步后,拥有如此庞大的欣喜。我想:她也许会是个不错的指导老师,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
“你以后写了好的故事,考虑演员的时候可千万记得我。”
江沅沅眨着眼睛,她说北京是个很漂亮的地方,楼很高,还有很多人。她的描述就像是没进过城的乡下老太婆,可我却听得津津有味。
“演出台那么大,后面的烟幕突然就出来了,哇——”她说,“背后的布景闪闪发亮,就像是真的喷泉似的。”我配合着做出夸张的样子,却因为被固定在床上没办法有太大的动静。
江沅沅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只是笑。
她说:“阿研,你真有意思。”
江沅沅笑起来真好看。
青城有很多美丽的风景,可我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她。
然后江沅沅问我:“阿研,你的剧本,我帮你投出去好吗?”
金色的鸟儿栖在梧桐枝头,迟到好歹没有让人留下什么遗憾。江沅沅终于得到了一次出场表演的机会,她的演出服上,丝线细密地组成图案,应和着后台的鼓点,犹如尘世间缓缓展开的绝美画卷。
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
这……不就是我的剧本吗?我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仰着头,以一个几乎微妙的角度吃力地望着台上。江沅沅的人际关系并不好,她在男生中有过分的人气,却没有几个能够交谈的朋友。她忙着赶上那条制定规整的人生计划,不敢有半点拖沓。即便她始终都是孤身一人。
厚重的幕布放下,盖住台上闪烁的最后一丝光芒。我还沉浸在节目终止的氛围里,她没来得及用上我新改的结局,不过已经足够令人感动。
“端……”
我看见她正要向我跑来。
“江沅沅,这边。”
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幕后,把表演结束跑向观众席的演员给叫了回去。
“不好意思,大家肯定没有想到吧,我们这次的颁奖活动竟然是在这里举行。”台上突然出现了两名衣着严谨的主持。江沅沅在表演结束后被重新召回台上,有素不相识的领导为她颁发金色的奖状。
“江沅沅,入学以来成绩优异,乐于助人。不仅在路边帮助了意外受伤的陌生人,还充分利用闲暇时间创作了这台全新的舞台剧,其精神感人。荣获本奖实在是实至名归。”主持人字正腔圆地重复获奖人的感人事迹,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了一束鲜花,再被拽到了台上。
台下掌声雷动,虽然并不是给我的。
那是一个不小的奖项,它意味着获奖者演绎生涯的美好开端。
而我就像是个被美女意外救下的傻子,定定地递了花束,站在一旁衬托气氛。
“你告诉别人,我是被你救的?剧本,也是你写的?”
我虽有些半信半疑,却不能彻底缓解自己的怒意。而江沅沅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她微微低着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你!为什么?”
我将头侧向一边:“你撞伤我,来医院看我,刻意接近我,都是为了这一天吗?”
“我……”
江沅沅的视线偏向一旁,缓缓地说:“我很需要,真的需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很没有底气。
而我有一肚子委屈和恼火,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句话,就全都消失了。
我的那个剧本并没有写完,但好歹也是辛辛苦苦攒了十年的故事。
原以为是时来运转,凭空而来的一场意外,却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是没有凭空就会出现的东西。随后我安静地离开了会场。她利用了我,可那又怎么样呢?
同年八月,江沅沅拿到了同项目的更高水平认证。据说不久以后,她就要去其他地方参加比赛。这些计划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日历上,可她却装得像是个不知情的路人。
我觉得自己该对着月亮喝一口苦酒,却不知不觉地笑出眼泪来。
6.还会再见面吧
九月,这座城市全年最盛大的一个月份。
那段日子看似一帆风顺,而我和江沅沅的缘分被稳步上升的成绩一笔勾销。
那天颁奖仪式后,我再没见过江沅沅。据说江父得到了医院一份准确的报告,我的后遗症被规划进一个很小的百分比。老祠堂终于在长达百年的争端中得到了征收。持续多年的利益斗争,以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帷幕。
“江沅沅啊,我们估计都不会再见到她了。”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党总是很愿意透露他们手里的情报,“她呀,迟早会从这座小城飞走的。”
据说江沅沅参加比赛的曲目又得奖了,据说她被提名推送到某个著名学校,据说她新签的剧本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了解到她的一切。只可惜,莫道是非任红尘,情意到头转成空。江沅沅注定是一只凤凰,她注定只会停驻于高傲的梧桐树上。
可我又错了。
秋雨瓢泼,雷雨夜里最忌独行。我坐在窗前整理资料,却隐约听见敲门声。
“你……”我坐在桌边愣了一秒,才赶紧脱下外套冲过去,“江沅沅,你疯啦!”
“嘘,别发出声音!”她伸手捂住我的嘴。
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感觉有一股热流滑过手背,低下头,才看见江沅沅的腿侧有一条暗红的血痕。
这不是颜料。
“你又怎么啦!”我颤抖着试图将她拽进来,尽力做些什么应急的处理。她却率先对我发了号施令:“别出声。”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又立刻软下来,“就算你帮我了,别出声。”
那天本该是那户人家到青城接新娘的日子。
“我沒有时间了。”她的语调很低,像是有意衬托窗外的树叶在风雨中被撕裂的声音,“真的很抱歉,可我实在不能……不能立马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即便这是家人的期望。”
雷落在距离窗户不远处,巨大的声响伴随着闪电的光亮,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她沾满雨水的脸。
江沅沅的表情看起是在笑:“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你遇到我的那天,我刚从彩排场地逃出来。我站在台阶上就看见了你,然后我对自己说,虽然有点对不起你,但还是赌一把吧。端木,我是故意撞伤你的,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带我走,赌你会不会破坏我‘完美的人生计划。不过现在看来很可惜,是我输了,但我现在也没输得那么惨。”
“至少,我再也不用按照其他人的计划生存了。”
她瘫坐在地上,白裙子后面传来一个什么金属落地的声音。她的目光从未那么真诚,那么确切地看向了我。
“阿研,你,喜欢我吗?”
外面的雨声很大,我恍惚着,听不清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就连挪动脚步,张开嘴唇这种小事都办不到。
我……喜欢她吗?
江父是在半个小时后出现的,他铁青着脸接走了江沅沅。她伤得很深,我不知所措,也没有办法隐瞒她的存在。
可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7. 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在隔天看到了一块深红的伤痕,落在江沅沅的左边脸颊上。
“没事,”她拄着拐棍对着我笑,“反正也不用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了。”
她在出逃的前一天写了一封公开信,说明了新剧本原作者的事情,解释自己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个才艺双全的江沅沅。这样巨大的污点,无疑是自毁前途。
我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她最后还是利用了我,让她自己声名狼藉。
我的收件地址,在次年变成了另一所高校的名字。全家人欢呼雀跃。
那年我二十六岁,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来拒绝街坊大娘牵来的红线。
我觉得我会毕业,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直到能够养家糊口,在这座养育我的小城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说不定,还能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我幻想着,总觉得人生充满希望,未来触手可及。
紧接着,没有联系的备注号码在同年的立秋后发来一条信息,一举击碎了我积攒了多年的勇气。她说:阿研,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青城最值得骄傲的子民变成了端木研,而那位曾经无比活跃的天才少女,不知从什么时候突然销声匿迹。
“没事的,阿研。”江沅沅笑起来依旧那么好看,“要为我高兴,好吗?”
我没由来地猛然有些失落。我质问自己,对于江沅沅的利用价值,是不是也彻底归零了?
我不想去见她。
可临走的那个晚上,江沅沅竟然主动找到了我。
“阿研,你给我讲过那么多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在一条马路上,一棵树爱上了对面的一棵树。”她的话语很轻,就像飘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在寻找一个落地发芽的机会。
“然后呢?”我撑着苦练一夜的僵硬的笑脸,装出尽可能感兴趣的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小腿上鲜艳的红痕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沅沅背过身去,良久,才笑着回过头来:“没事的,阿研,没事的。你说,那棵树会去找它吗?”
那天徬晚的江沅沅,特意披上了漂亮的红绸,金色凤凰安安静静地栖上她绾起的长发。我看见远处山林里升起青色的烟,才想起那天剧本上她没来得及念出来的最后的几句台词——“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徒劳无功的。”
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要大胆地去相遇,去追寻,去争取。哪怕是,碾落尘埃。
8. 可怜孤似钗头凤
我离开青城的时候恰好是九月,远处,唢呐和其他乐器构成盛大的曲目。不知谁家新娘被盖上红色的绸布,在代步四轮机械的轰鸣中,炫耀般地环绕小城一圈。
出城的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窗外的田野开始缓慢地倒退,离小城越来越远。可不知是怎么了,我却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溜出校门的里应外合,和她一起看过的那场表演。
你看到没有,那个人,对,就是她,身上的那个图案就是凤凰。十二岁的江沅沅兴奋地挥着手。
而十二岁的我,眼里只有那个笑着、闹着,居高临下看我的女孩。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