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盈盈泪
2017-03-24舒安
舒安
一
传言西冷驻颜师一族,以自身心血为之,方可为世间之人驻艳丽容颜,永葆青春,亦能以物换物,满足世间之人的执念。
谁都知道,西冷这一辈里出了个天资极高的驻颜师,名韩柏,十五岁就已声名鹊起。
而我叫卓赛,这么些年来,我才为一个人驻过颜——南疆术师宋袅。只可惜,她驻颜的目的与旁人不同,她是要去赴死。
在驻颜师生涯中,我跟着韩柏阅众生百态,看人情冷暖,爱恨嗔痴。
在将苏烈送往岭南之后,我和韩柏方才过了真正意义上的几个月的安稳日子。在岭南外的小乡村里,我们过了严冬,那里冬日的梅花开得很艳,风光极好。
但在初夏的时候,有人找上了我们。
当时村中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韩柏正带着村里的几个孩子在池塘旁的亭子里纳凉,我远远便瞧见几个人骑马朝这边过来——这是个小山村,平日里甚少有外人出没。
为首的人翻身下马,来到亭子前问道:“敢问公子可是西冷韩柏?”
我看了一眼韩柏,韩柏坐在那里,抬眼轻声道:“正是在下。”
那人躬身道:“皇上有旨,请韩公子进宫一趟。”
我原以为是陶岭想要见韩柏,但进宫之后,方才知道,是皇上苏翟让我们进宫救一个人——先帝最小的公主,昌乐公主的命。
昌乐公主乳名绾绾,是苏翟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我们见到昌乐公主的时候,她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看着就像是睡着一样,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有些奇怪,上前查看了一下,也未察觉异样。
我们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身宫装的姑娘候在廊下,韩柏脚步顿了顿,许久后才躬身行礼,苏翟上前道:“阿岭。”
我方知这姑娘就是韩柏的第一个客人,宠妃陶岭。
陶岭看了一眼韩柏,问道:“怎么样?”
韩柏道:“皇上,我们只是驻颜师,不通医理,公主的病我们怕是无能为力。”
身着暗黑龙袍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绾绾的寝殿,道:“这世上能救绾绾的怕是只有你们了。”
我不懂,韩柏也不懂。
陶岭柔声为我们解释道:“绾绾是心病,你们只需驻出她心里的容颜,她便能活过来了。”
二
昌乐公主至今未醒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那个人姓谢名倚,是绾绾的心上人。
绾绾与谢倚之间,还得从苏翟成为新帝的第三年说起,也就是安显三年,那年绾绾十四岁,而谢倚二十一岁。
当年他本是太子苏翟门下侍卫,因武功拔尖,办事沉稳,在陶岭成为宠妃之后,他就成了御前侍卫。
苏翟与绾绾一母所出,在生母离世之后,即便绾绾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但也同苏翟一样,与先帝关系稀松平常,不受宠爱,无人记挂。
苏翟幼时总是喜欢逗绾绾玩,但是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他便渐渐疏远起绾绾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要权势,想要地位,而在皇位争斗中,他虽步步为营,却也怕稍有差池,连累绾绾。
所以,他登上帝位之后,遂对绾绾格外宠爱,在当时的皇宫之内,绾绾便是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绾绾十四岁生辰那日,满池荷花开得极好,苏翟差人在大殷最好的玉石城为她订做了一份生辰禮物,派御前侍卫谢倚去取回来,送到绾绾寝殿。
那不是谢倚与绾绾的初见,却是谢倚与绾绾第一次开口说话。
十四岁的小姑娘一身青色宫装,趴在窗台上酣睡,额头上的汗珠细细密密。
宫女为她打扇,轻声道:“谢大人要不就将礼物放下,公主怕是累着了,一时半会儿大抵是醒不了的。”
谢倚站在窗下,不偏不倚地为绾绾挡住正热的阳光,闻言笑道:“夏日闷热,姑姑也去休息吧。”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吩咐过,这礼物要亲手交到公主手上。”
那宫女也不再多说,但也不敢真的退下,只好坐在殿下的长廊下打盹。
绾绾醒来的时候,入眼就是一片青翠,她“咦”了一声,方才发现是一片硕大的荷叶罩在头顶,而荷叶的尾端握在谢倚的手里。因为常年舞刀弄枪的缘故,那双手并不好看。
绾绾眨着眼睛看他,谢倚温言道:“公主醒了。”说着将一直拎在手里的礼物放在绾绾面前,解释道,“陛下给公主的生辰礼物。”
绾绾眼神有些失落,问:“皇兄呢?”
谢倚道:“陛下此时正在同右相处理朝务,晚些时候再过来。”手中的荷叶依然罩在绾绾的头顶。
绾绾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拆礼物。
那是一只玉雕的飞鸟,白玉通透,璧上无暇,是上好的物件。绾绾却并无多少喜色,将东西放到一边,双手攀上窗棂,站了上去,生生比谢倚高出半个身子。
谢倚吓了一跳,慌忙丢掉手中的荷叶,伸出双手,眼里流淌着微微的恐慌。
十四岁的绾绾愣了愣,扑哧笑出声来,却乖乖地伸出手去,让谢倚抱她下来。
绾绾小声道:“荷塘里的荷花开得好,你去给我摘朵荷花当生辰礼物吧。”
谢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许久后点了点头。
绾绾坐在池塘边,看着谢倚几经周折采了塘中开得最好的那朵荷花,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自己面前,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也开出了花。
夏日午后寂静,十四岁的绾绾和十八岁的谢倚开始真正走到彼此的生命里。
三
若说爱情,那个时候的绾绾恐怕对谢倚并不是爱,顶多是喜欢。而那个时候的谢倚对绾绾是何种感情,我们终究是不得而知。
苏翟闲暇时候,总会携陶岭和两岁多的小皇子来看绾绾,如果看不见谢倚了,绾绾会问:“谢大哥呢?”
苏翟在案前逗着他与陶岭的儿子,闻言下意识地问道:“谢大哥?哪位谢大哥?”
绾绾看了一眼窗后那朵枯萎的荷花与荷叶,眼里光华熠熠。
苏翟见她不答话,便道:“绾绾,听内侍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如今怎么样了?”
去牵小皇子走路的绾绾闻言回头笑道:“皇兄,你看我现在这样,哪里像生病的样子。”说完咧着嘴角笑,隐约可见左边脸颊小小的梨涡。
苏翟便不说话,在离开绾绾宫殿回去的路上,陶岭提醒道:“公主口里的谢大哥怕是谢倚。”
他脚步顿了顿,陶岭继续道:“绾绾好似对谢倚格外喜欢些。”
苏翟沉默了片刻,道:“绾绾从小在宫中便没有什么朋友,谢倚若没有什么大举动,就随着他们吧。”顿了顿,他又道,“监视三哥的人传来了消息,虽无什么异常,但有些事,阿岭,你多留心些。”
陶岭点头应下。
那之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苏翟若是要去看绾绾,总是会带着谢倚。
绾绾喜欢跟着谢倚玩,她自小没有出过宫,谢倚就跟她描绘大殷的山河,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有时候还会给绾绾带些民间的小礼物。
天气好了,绾绾也会去苏翟殿外找他,她一直叫他:谢大哥。一声一声,清脆琳琅。
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在宫内的小楼上看书写字。
谢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名字是请教书先生取的,自小没有读过什么书。这么些年来,他只知道埋头苦练功夫,从小侍卫到御前侍卫,旁人不知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但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太准确。
而绾绾虽自小不受先帝重视,但是作为皇室成员,有博学多才的太傅,功课上也是顶好的,没少受太傅夸奖。
绾绾握着笔坐在小楼上,大抵是为了挡风,四周都挂了厚厚的帷幕,只卷起一角,隐约能看见楼下满池荷花残叶。
她说:“谢大哥,我教你写字吧。”
谢倚站在卷起的帷幕下,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绾绾眉眼弯弯,有宫里女子少有的天真,他想起他的幼妹,也曾有这样天真的眼神,笑起来也是梨涡浅浅。
绾绾起身过来拉他,道:“我们先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谢倚想拒绝,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小姑娘,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绾绾将他带到桌前,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一个手如白玉,一个手经沧桑。
绾绾忽然心生难过,她一笔一画地教着谢倚,后来慢慢说道:“谢大哥,你从前一定过得很苦。”
四
谢倚从小家境贫寒,家中还有弟弟妹妹,村里其他孩子在学堂读书时,谢倚得跟着父亲下田干活。每次回来路过私塾,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孩子,眼里满是读书的渴望,可那种渴望最终还是败在贫穷之下。
谢倚八岁那年,幼妹生病,父亲没有钱给她治病,就想将年仅三岁的小姑娘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那本就是重男轻女的时代。谢倚觉得难过,拉扯着父亲不愿放手。
发着高烧的小姑娘迷迷糊糊中哭得伤心,谢倚猛然跪在地上,吼道:“我去找钱,我来救小妹。”说完一头冲进漆黑的夜色里。
雨水淅沥,八岁的谢倚不得不为自己乃至家里所有人的命运奔波。
第二天午时,谢倚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大夫和两百两银子。
他说他被一个大户人家买了下来,用两百两银子买他为奴二十年。
谢倚的父亲大半辈子也未见过那么多钱,眼里泛着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谢倚离开的时候,道:“你以后一定要善待我的弟弟妹妹。”
謝倚八岁为奴,后来为什么会进宫,为什么会成为御前侍卫,绾绾没有问,只是望着谢倚,轻声道:“那谢大哥,你的妹妹她现在怎么样?”
站在那里的男子闻言沉默了,许久后才哑声道:“她死了。”
她没有死在病魔之下,而是死在下山回家的路上——冬日雪地路滑,十岁的小姑娘摔下悬崖,不知道是被摔死还是冻死的。
闻言,绾绾心下难过。谢倚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抿着唇没有再开口。
每当闲暇时间,绾绾都会耐心地教谢倚写字读书,谢倚也学得认真——那是他小时候向往的生活。谢倚也会给绾绾舞剑,并不是好看的招式,绾绾却看得痴迷。
那时候,他们想要的生活都不是自己的生活,谢倚想要安稳,想要衣食无忧。而绾绾在深宫十余载,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看锦绣河山,向往仗剑天涯,向往自由的生活。
身为皇室成员,天下人都觉得他们任何东西都可以唾手可得,万里江山都踩在脚下,可是所谓的万里江山,也不过是一副由他人勾勒的虚境,口中描绘的盛世,自己从来都未曾身临其境。
时间久了,宫中便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说是那侍卫总跟在昌乐公主身后,怕是想要攀龙附凤。深宫之中,总是少不了这些喜欢搬弄是非,乱嚼舌根的人。
绾绾十六岁生辰的那日,谢倚还是给她摘了一朵荷花——这几年来,他总是在她生辰那天为她捧上一支荷花。
在外人眼里那是多么低廉的礼物,岸边的宫女太监们看着池塘里费力去摘荷花的谢倚,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传进他的耳朵里;
“每年一朵荷花,就想要换取昌乐公主的心,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就算是御前侍卫,可皇上那么宠爱公主,怎么会将她许给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的人。”
那些话里极尽讽刺,谢倚却当作没有听见,捧着那支开得盛极的荷花,往绾绾寝殿走去。在岸上,他却被人拦了下来——是绾绾殿中的内侍阿庆,他是近两年才来服侍绾绾的。
谢倚好似没有料到他会出现,愣在那里。
阿庆看着他手中的那朵荷花,道:“谢大人是要送给公主的?”他笑了笑,“难不成你是动了真心,可是谢大人,有些事本就不该做。”
谢倚看着他,眼里情绪莫名,阿庆又道:“大人现在贵为御前侍卫,事务繁忙,但也不要忘了还有人在等你的消息。”说完转身离开。
就在忽然之间,谢倚内心涌起悲凉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中的荷花跌落在地上,他踏着那支荷花离开。
恰被陪小皇子回来的绾绾看见,她愣了愣,俯身将那朵残荷捧回了自己的寝殿。
阿庆给她奉茶,看着对着一支残荷发呆的绾绾道:“那不是谢大人采的荷花吗,怎么成这样了?”
绾绾闻言看了他一眼,未曾说话。
那夜,她等到灯火辉煌,也未等到谢倚再亲手给她送上一朵荷花。
五
自那之后,谢倚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起绾绾,很少再与绾绾单独见面,也再没有教绾绾舞过剑。绾绾不知晓是不是因为宫里的闲言碎语,所以谢倚不开心了。
他当值的那日,绾绾让人做了夜宵,踏着夜里的秋霜去见谢倚。
长廊之下,灯火璀璨,谢倚握着剑站在那里,整个人清俊而冷硬。
那天绾绾穿一身青色的长裙,裙摆处绣着连绵的荷叶,让人有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有鲜艳的荷花盛开来。
她站在谢倚面前,抬眼道:“我让人做了夜宵,你要不要吃一点。”
谢倚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道:“更深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夜色。
绾绾沉静了片刻,才开口道:“宫中人多口杂,有些话你原不用放在心上。”声音里莫名带了几分凄意,“若是你因那么几句话,就要与我疏离起来,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一直沉默的谢倚,终于涩然开口:“谢倚并未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绾绾绕到他面前,问:“那你现在这样是为了什么?”她望着他,希望谢倚给她一个答案,一个可以令她接受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谢倚从未对她动过一丝一毫的心,也好过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将两人之间的情分通通抹杀掉。
那个时候的绾绾不知道,谢倚怕的不是区区几句嘲讽之言,而是怕自己真的对绾绾动心,怕自己越陷越深。因为他的身份,有些东西,他不该要,也不配要。
可他没有办法跟绾绾说,面前的姑娘澄透的眼里映着红红的灯火,有种妖冶至极的魅惑。
谢倚猛然避开她的眼睛,许久后才道:“只因我知道,那朵荷花的确是寒酸至极的礼物,也因我知道,我与公主本不应该走得这么近。”
这些话他说得异常沉稳,也就显得格外真切和严肃。
绾绾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她冷笑了一声,“就因为我是一个公主,而你是一个侍卫吗?谢倚,你知道天下最令人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等谢倚回答,绾绾又冷言道:“那就是自己轻视自己。”她挥袖离开的时候,道,“我心中的谢大哥不是这种人,也不该是这种人。”
谢倚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许久后无声地笑了笑。他想,这真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她不明白,世间有些事,有些人,从许多年前,就已然注定了今后的路,也已然注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吱呀一声,身后大殿的门突然打开,一身便服的苏翟缓缓踱步而出,谢倚向他行了一礼。
苏翟负手,缓缓说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从前喜欢一个姑娘,也是贫穷人家的孩子,也曾手染鲜血,但我想,等我坐上了高位,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地站在我身边,同我一起看锦绣江山。”
这都是一些陈年往事,谢倚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些,但从他的语调里也能听出,向来冷酷狠辣的帝王也有柔软的一面。
苏翟看着谢倚道:“绾绾是我的亲妹妹,我当日从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努力登上太子之位,直到坐上皇位,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坐在这里了,我才能让她,让我爱的人好好地活在人世。”大抵是夜深人静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坚定,“绾绾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她喜欢,我便就能让她安稳地嫁过去。只是,那个人须得用加倍的深情去待她。”
谢倚并未看他,静静地立在那里。
后来苏翟进殿的时候,谢倚突然出口问:“皇上以后,会是个明君吗?”
那句话问得奇怪,也极为突兀,但苏翟仿佛并未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妥,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清冷的声音慢慢传过来:“有些事情,谢倚你得自己去找答案。”
他能不能成为一个明君,他自己说是没有用的,需要谢倚自己用心去感受。
六
监视苏棋的密探回报,说是苏棋近日与右相的人见面频繁,苏翟不知为何派谢倚去取苏棋的人头。
谢倚没有完成那桩任务,负伤回宫,跪在苏翟面前,道:“请陛下责罚。”
苏翟坐在案后看密探带回来的消息,脸上是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地问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若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任务失败,是也不是?”
大殿中悄无声息,苏翟慢慢起身,走到谢倚身边道:“听探子回报,你本是有机会杀掉苏棋的,以你的身手,怎么会以失败告终?”
谢倚镇定地答道:“有大批专业杀手抵达,三皇子被他们从我剑下救了过去。”
“哦?”苏翟负手道,“那,谢倚,你的武功怕是退步不少。”末了,又淡淡地道,“下去领罚吧。”
谢倚悄声退下,出了殿门才发现手脚冰凉。他吸了口气,看着灰色的天空,隐隐觉得有场大雨要来临了。
那天皇城果真下了好大一场雨,绾绾坐在殿内教小皇子写字,隐约听见殿外的侍女在聊天。从前她对这些都是不甚在意的,可不知为何,那天她偏就多听了几句。
“不知道谢大人犯了什么事情,陛下竟然下令打五十大板。”
“伴君如伴虎,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惹到陛下。”
绾绾脸色发白,冷声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个谢大人?”
那些宫女颤抖着嗓子答道:“御前侍卫,谢倚,谢大人。”
话刚刚说完,绾绾已经一头冲进雨里。大雨倾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谢倚受罚的院子里,周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宫女太監,太监高喊着三十一,三十二。
绾绾推开人群,嘶吼着:“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皇上亲口发落,没人敢停下来,阿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拉住她道:“是陛下的旨意,公主,雨大,你先回去吧。”
谢倚趴在那里,隔着雨水看着绾绾,板子落下来,也不吭一声。
他从前受过很多伤,流过很多血,还曾亲手用刀剜下过自己的腐肉,现在的这些疼痛,他没有忍不过去的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嘶吼着的姑娘,他突然眼眶一热,生生流出一行泪来。
绾绾奋力挣脱阿庆的手,扑向谢倚,拿棍子的人似乎是没料到阿庆会拉不住绾绾,那一棍子便生生打在绾绾身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谢倚惊道:“公主。”
那一棍子实在太重,打得绾绾吐出一口血来,谢倚不顾身上的伤,翻身抱住了绾绾。
绾绾伏在他身上,费力地唤道:“谢倚。”
谢倚哽着嗓子道:“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绾绾冷眼扫视过众人,道:“谁也不能伤害谢倚。”
因为那八个字,谢倚内心的堡垒终于轰然坍塌,溃不成军。
这一生,从未有人为他挡过那些外界的伤害。
在绾绾伤好之后,谢倚曾问她:“当时为什么要扑过来?”
绾绾看着他,轻声道:“因为我知道,你当时一定很疼。虽然你没有喊出来,但我知道你一定很疼。”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澄透与温柔,那是一双没有见过鲜血,没有见过丑陋的眼睛,她这样的姑娘注定只能见阳春白雪,三月风光。
七
那时候的谢倚曾想过,安安稳稳地做个御前侍卫,长长久久地守在绾绾身边。哪怕绾绾最后要嫁的人不是自己,只要他能陪着她,就已然足够。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不能如愿的,他本是右相安插在宫中的杀手,目的就是等到苏棋和右相有了足够的实力可以谋反的时候,他可以在宫中策应,杀掉苏翟。
而他也知道,苏翟让他去杀苏棋,便是已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刻意试探。
他卖给了右相二十年,再有两年就满了,可他等不了了。
于是,他在深夜潜进右相府邸,想要提前结束杀手生涯。他跪在那里道:“义父,我想过平常人的生活了,你放过我吧。”
右相坐在黑暗中,许久才道:“留下你的一只手,来换你的两年时间。”
那夜,谢倚断掉了自己的一只手,从此以后他可以活在阳光下,不必隐藏那些伤疤,不必再在绾绾面前伪装,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右相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可他没有想到,右相会对绾绾下手。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通报绾绾得了怪病,病症蹊跷,就好像是有虫蚁啃噬着肌肤一般,十四岁的绾绾蜷缩在床上,冷汗淋漓,她死死咬住唇,呻吟声还是从齿缝间流出来。
太医来看过,道:“不是寻常毛病,倒像是身体里进了什么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听闻南疆有蛊虫,进入人的身体之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会消耗人的生气。”
谢倚站在人群外,闻言愣在那里。
绾绾一直叫谢大哥,谢倚慢慢走到她身边,绾绾看见他右手空空荡荡的衣袖,眼泪汹涌而下:“你的手。”
谢倚努力笑笑:“谢倚没事,公主别怕,谢倚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绾绾哭着回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便不怕。”
其实绾绾从小到大怕过很多东西,怕过深宫寂寥,余生漫漫;怕过皇权争斗,兄长无母系家族支撑;怕一生漫长,遇不见自己的喜欢的人,却独独没有惧怕过死亡。
谢倚泣不成声,绾绾去握他的手,挣扎道:“谢倚,你别难过。”殿外雨声淅沥,谢倚除却多年前离家去当杀手的时候,那样哭过,这是他杀手生涯中第二次这样难过。
他知道绾绾体内的蛊虫是阿庆放进去的,阿庆也是右相的人。
他去见阿庆的时候,阿庆似乎也是在等他,坐在屋子里喝茶。
谢倚问:“公主体内是什么蛊?”
阿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地道:“是南疆之地特有的一种蛊虫,最喜欢年轻女孩子的身体,虽不会立刻要了她的命,但会慢慢吸食她的精气。到时候她就会死去,死的时候就像七旬老妪一般。”
他刚刚说完,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瞬间抵上他的脖子,谢倚冷冷地看着他问:“要怎么才能驱出蛊虫?”
阿庆顺着那柄剑,慢慢看向他,依旧淡定自若:“你知道右相办事向来不会告诉我们后路该如何走的。”
握剑的男子眉眼低垂,语声悲悯:“那你便没有活着的必要了。”说完长剑往前一送,鲜血顺着长剑滴下来,在静谧的大殿之中,带着莫名的诡异。
他虽失去了自己握剑的右手,但他左手拿起剑来,也丝毫不逊色于右手的速度。
八
等他擦完剑尖上血的时候,殿外有人推门进来,暗黑长袍,衣摆处祥龙舞动。苏翟站在门口的光亮里,谢倚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淡然道:“谢倚你真是个好杀手。”
谢倚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早就知道苏翟站在门外一般。苏翟慢慢走进来,走到阿庆旁边,负手慢慢道:“你八岁入右相府邸,在府中秘密训练七年,于一众杀手中脱颖而出,然后被右相送进宫,为了掩藏身份,一步一步走到东宫。”
他娓娓道来,并未有多少怒色,说话时依旧平稳淡然:“谢倚,你能否告诉我,你们在算计些什么?”
谢倚沉默,苏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道:“你不说,就当我不知道吗?”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右相要你潜伏在我身边,是因为他在与当年被流放的三哥合谋,想要举兵谋反,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谢倚左手的剑握紧了几分,苏翟看着他,眉眼之间晕出冷意:“只是,你费尽心思接近绾绾,如今又给绾绾下蛊,为的是什么?”
听到绾绾两个字,谢倚眉眼之间的压迫感终于缓下来,他低声道:“我没有,那蛊不是我下的,若我知道,就绝不会让阿庆那样做。”
苏翟闻言“哦”了一声:“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对绾绾就是真心。一个杀手,也会有感情吗?”他慢慢道,“谢倚,我不信。”
谢倚道:“皇上信不信不重要,但请皇上给我几名侍卫,我去找可以救公主的药。”
大殿静谧,许久后苏翟悠悠叹道:“谢倚,我可以信你吗?”
谢倚道:“就请皇上再信我最后一次。”他慢慢撩起自己的衣摆,跪在大殿中,“况且,有些事,只能我去做。”
灯火之下,苏翟脸上的神色看得不是很真切,最后他道:“好,谢倚,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那个小雨凄凄的晚上,谢倚单手握剑,一身黑衣慢慢走进雨中。
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一个落雨的夜晚,八岁的谢倚为了家人的命运,而走上一条未知的路;而多年以后,二十六岁的谢倚,又为了心爱的姑娘,走上另一条路——这个两条路都充满血腥和未知。
谢倚带着数名高手潜进右相府邸,与昔日的主子、昔日的兄弟兵戎相见。
最后,他的剑抵在右相的脖子上,他浑身都是昔日兄弟的鲜血。
右相喘息着道:“谢倚,当日你做杀手的时候,你说你是为了你的家人,我跟你说过一句话,你可还记得是什么?”
谢倚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右相见他不答,便以为他忘了,他伸手握住谢倚颤抖的刀尖,慢慢道:“当日我说,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你若要想成为世间最好的杀手,那就得彻底摒弃情字,可你失败了。”他好像是笑了笑,“你做杀手以来,心从来都没有变冷过。”
说完,谢倚手上猛然用力,长剑划过他的脖子,鲜血如注。谢倚终于痛哭出声,嘶吼道:“义父!”
右相抓着他的衣领断断续续道:“血蛊在小萝房间书架的格子里,但要让血蛊救人,就得用人血饲养七日。”他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这无异于以命换命。”
谢倚崩溃恸哭,雨声凄凄,然而更加凄凄的却是谢倚的哭声。
就在那一夜,他带着血蛊回宫,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将血蛊寄养在自己的左手之上。
七日之后,血蛊成活,他费尽全力驱使出血蛊,让人送去给了绾绾,然而他自己再没有走出来。
九
陶岭去见他,推开门,就闻见浓烈的血腥之气。然后,她看见谢倚,仅存的手臂已化作一摊血水,面容模糊。纵使杀伐无数的陶岭看了那画面,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血蛊吸出了绾绾体内的蛊虫,但是她并未醒来,太医道:“公主脉象正常,按理说本应该醒来的。”
一直服侍绾绾的姑姑上前带着哭音道:“以往谢大人还在的时候,公主不愿醒来的时候,只要谢大人在旁说话,公主总是会醒来的,可是……”
可是谢大人谢倚已经死了,这话没人敢说出来。
苏翟沉默。
夜里,陶岭握着苏翟的手,轻声道:“谢倚虽死,但我们可以为绾绾再找一个跟谢倚一模一样的人,那样她或许就能活过来了。”
于是,苏翟请我和韩柏进宫,为人驻一张跟谢倚一模一样的脸,来唤醒绾绾。
这与宋袅驻颜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谢倚已死,要想驻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没有实物参考,是很难做到的。
陶岭道:“谢倚当日被血蛊侵入了脑髓,一张脸全毁了,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
韩柏没有说话,我想了想道:“既然公主对谢倚执念如此之深,那么她眼中一定还留着谢倚的样子,只要用术法催动公主双眼的精魄,我们就能看到谢倚的面容。”
那个代替谢倚的人是陶岭当年还是侍卫的时候,在路上带回来的孩子,我们依照绾绾眼中留下的谢倚最后的样子,将他变成了谢倚,甚至还为此断掉了他的右手。
他日日夜夜陪在绾绾身边跟他说话,说着谢倚跟绾绾以前的一些事情,几日后绾绾终于醒来。
可是,看见面前人的时候,她眼里并无欣喜,只有盈盈的水光一片。
尾声
人人都死守着谢倚的秘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因他們觉得,有些秘密是可以瞒一辈子的。可是,天底下哪有什么永远不被发现的秘密,只取决于那个人想不想去相信。
而绾绾自小聪明,本是什么都知道的。
某一日,我在宫里闲逛,在荷花塘旁遇见了绾绾。她穿一身青色的衣裙坐在亭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来了,遂轻声开口问道:“谢倚是不是死了?”
我心中一跳,强作镇定道:“公主在胡说些什么,谢倚不是好好陪在公主身边吗?”
她神色恍惚,许久后笑了笑,抬眼静静地看着站在很远的谢倚,道:“我有感觉的。”
我默然,忽然觉得我们这群人是有多可笑,若是绾绾果真如此喜欢谢倚,又怎么会不知道陪在她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谢倚呢?
我叹了口气道:“那公主想怎么样?”
绾绾流泪,嗓音破碎:“谢倚想让我活着,我死撑着也能活下去。”
我明白,事已至此,假的谢倚已然为此受了极大的痛苦,那么有些事情便就只能装下去。
只是,绾绾能够说出死撑这两个字,她那个时候,到底是有多绝望?绝望透顶也要活下去,这对她来说又有多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