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叶蓁蓁
2017-03-24竺安
竺安
楔子
他又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天。
酉时,派出去的小厮阿九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把头埋得很低,语调忐忑:“楼主,他的身份还是没有查出来。”
我摆了摆手,轻叹了一声,让他退下。旋即转身望了一眼楼下的那道身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名字,家世,身份,都是假的。
爱上什么人不好,蓁蓁偏偏爱上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好不容易忘掉了过去,好不容易又爱上一个人,如今若是拂了她的心愿,这让我于心何忍?
我嘱咐下去:再等等。
几场春雨后,桃花纷纷落下了枝头。
他仍是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等我的回复。
终究,我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
蓁蓁嫁给容凌的前一天晚上,天上难得挂了一轮明月,落满桃花的地上,铺了一片月光。
我一边俯身拾花瓣,一边冲蓁蓁发牢骚:“你瞧,今年的桃花多好。等你嫁过去之后,我酿的桃花酒,不知还能不能喝着。”
蓁蓁满是待嫁新娘子的欢喜,她笑嘻嘻地道:“姐姐,你怎的这样多愁善感?”她把盛花瓣的竹篮递到我跟前,“成亲之后,我定会回来看你的。唔,同容凌一起……”
容凌。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蓁蓁,你当真要嫁给容凌?”
蓁蓁吃吃笑了起来:“大婚当即,又怎是儿戏?”
怎是儿戏?我担心的就是他与你逢场作戏。
蓁蓁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姐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我都不介意,我爱的是容凌这个人,不是他的身份。”
她低头轻轻抚着篮中的花瓣,清脆的声音里溢出了些羞涩:“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爱上他了。”
东风轻轻拂过,她的话音落在风里,为微凉的风添了些欢喜。
原来,从一开始便爱上了。
桃花初放的时候,容凌第一次踏进般若楼。
那时候他只穿了身青色布衫,在那些蟒袍玉带的公子哥儿里很不起眼。
阿九把他带到我面前时,也是一副惊讶又慌张的神情:“楼、楼主,这位公子竟要……”话说得太急,一句话硬是卡在喉咙里,没上来气。
我皱眉问:“怎的?”
阿九吸足一口气,才道:“包场!”
我抬头,细细看了那人一眼。青衫布衣,墨发半束玉冠,半垂脑后,目光清浅如水,周身透着一股清韵淡然。
“公子,”我弯唇一笑,“恐怕你走错了。若想去茶樓,出门左转,不出二十步便是。”随后又补充道,“而且那里没什么人去,不用包场。”
那人愣了片刻,随即粲然一笑:“没有走错,姑娘是般若楼楼主琴采吧,在下确实是要在这里包场。”
这般清心寡欲的模样,竟要包场。
我与阿九呆了一呆,半晌后我方道:“公子有所不知,般若楼这种地方,素来没有包场这种说法。”看了看他,继续道,“若是公子愿意,我倒是可以找几位不错的姑娘来伺候你。你看,可好?”
他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
于是,不消半盏茶的工夫,十几位姑娘都站到了他跟前。
我细细一数,般若十二钗,一个也不少,便转向他问道:“公子,这里边的姑娘可有看中的?”般若十二钗,皆是倾城之貌。其实,我问这话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不料他却摇了摇头:“没有。”
我微微惊诧,忙问:“没有看中的?”
“倒也不是。”他似笑非笑,“有个人我看着就很好。”他啜了一口茶,“茶很好。”顿了顿,又道,“上茶的那姑娘也很好。”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看中的是倾水。
倾水这姑娘确实生得十分讨喜,不然我也不会将她放到花厅里。我早就想着,花厅里来来往往这么多客人,她早晚会被人求了去。
原来就是今日。
“那好……”我站起身来,刚要给一个痛快的答复,话到一半,忽然噎在嘴边。
是了,今日倾水身体不适,告假一天。
刚刚上茶的,是蓁蓁。
原来容凌看上的,是蓁蓁。
蓁蓁素来很少接客,唯独那天。
那天之后,两人便天天相见。
二人如何情投意合,如何情意绵绵,其中过程,我无缘瞧见。
那时我出了远门,去了西北天山,回来之后,容凌便在般若楼下站了数天,求我应下他们的婚事。
后来,便有了今天这般情况。
二
一场锣鼓喧天,蓁蓁离开了般若楼。
蓁蓁就这样嫁给了容凌。
出嫁后,蓁蓁说容凌对她很好。这话说了数遍,我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同容凌时常回来看我。每次回来时,她揽着我的胳膊同我叙聊,容凌就靠在一边看着她笑。
每每他看向蓁蓁时,都弯着一双眼,眸子里波光粼粼如三月春水,漾满了宠溺。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无论什么,他都给她最好的。我想,他真真是对她宠溺至极。
所以,当我看到那块玉时,难免有些惊异。
那一日蓁蓁去找其他姐妹叙旧,我留下来陪他闲谈,无意间看到了那块玉。
玉很小,颜色黯淡,成色不好,若非亲眼见到,我断然不相信那玉是从容凌身上掉下来的。
观其样式,像是女子佩戴的,于是我拾起那玉递给他,问:“你要把它送给蓁蓁?”
他摇摇头,眸子里掠过一丝不分明的光,将那块玉接过,仔细拂去尘土。
看到他如此宝贝那玉,我不禁疑惑:“这玉很贵重吗?”
“玉不贵重,送的人也不贵重。”容凌收好玉,神色里竟露出一丝枯寂。
送的人确实不算贵重,是个营妓。
她被唤作阿挚。
这故事便是阿挚的故事。
阿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一株桃树,桃花灼灼而放。紧接着,桃花一寸寸盛开,一寸寸蔓延,转眼便成了十里桃林。十里桃林边上,立着一位少女。少女立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转眼之间,那十里桃林又成了一片火海,像一条火龙蔓延到天际。少女仍是静静地看着那火海,一动不动,然后,一转身,踏入火海之中。
梦做到这里,她便醒来了。
她同一众女子挤在一辆马车里,这时她才想起她是在去西北军营的路上。
这些女子皆是出自富贵之家,因为受到株连或是触犯律法而被罚充为营妓。她们大多都不能忍受自己落到这种境地,故而一路上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在这一众女子中,阿挚最为安静。
她不哭,也不闹。
这便是没有记忆的好处。没有前尘旧事的牵绊,心中空空荡荡,反倒少了些烦恼。
一路上死了几个人,病了几个人,到了军营唯独她气色最好。于是,她被安排单独侍奉将军。
阿挚记得初见将军那天是个雪夜,大雪纷纷扬扬地洒在空中,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雪白的花。
将军踏着那些雪白的花走了进来,满身酒气,口中含混地念着一个名字。
将军不近女色,除了那晚,就再没有碰过她。
后来将军再见她,是因为一套剑法。
那剑法早已失传,这世上知道它的人寥寥可数。自从那个人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别人用过。
直到那一天,他在帐前看到阿挚舞剑。一袭白衣,御剑而起,剑起剑落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女。
从此以后,将军便经常去阿挚那里,看她舞剑,偶尔也同她喝酒浅谈。
起初,阿挚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自己凭着肢体记忆无意间的一次舞剑,竟能博得将军的青眼。
意外之中,同时也夹杂着一些欣喜。
将军没有发觉他的每次到来让阿挚有多欢喜,却日益发觉,数日的把酒相谈,让他越来越离不开阿挚了。
后来,便是日日陪伴。
一晃两年,终于有一天,将军向阿挚许下诺言,待到战胜,他便娶她为妻。
故事讲到这里,门外一阵喧闹,蓁蓁拉着几位姐妹笑嘻嘻地进来,容凌便停了下来。
后来又是一阵喧嚣热闹,待用过晚饭,人都散尽了,我才想起容凌那个未讲完的故事。我想,等下回容凌来时,一定要让他讲完那故事。
那故事,虽然老套,我却很感兴趣。
三
等再见容凌时,已是三个月后,繁花化为泥,秋蝉在枯葉里悲鸣。
三个月里,不仅是花木老去,整个临南城也陷入危局。
临南位于国之边境,与敌国大月仅有一江之隔。早些年便有人说,若是大月国举兵来犯,必将战于临南。
事实证明,这话很准。如今,临南城外已是敌军压境。
眼下城内人心惶惶,动乱不已,看到两人相安无事,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蓁蓁揽着我的胳膊,将一件件市井奇闻讲得很欢喜。
她讲得欢喜,我却听得忧虑。
我劝诫道:“蓁蓁,现下都是什么局面了,你们还有心思到处闲逛。战事在即,城里这样乱,还是少出去的好。”
蓁蓁掩口一笑:“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前些日子十万赤羽军已经南下,昨夜摸黑进了城,如今已经驻扎在临南了。有他们在,还怕什么?”
容凌也跟着道:“有赤羽军在,琴采不必过于忧虑。”
赤羽军。原来是举国最为骁勇的赤羽军已经到了。
想想也是,有他们在,我还担心什么?到底是我多虑了。
久别重逢,一番畅聊之后,我才想起替蓁蓁备的冬衣,便吩咐下人去取。蓁蓁也非要跟着去。
蓁蓁一走,只剩下容凌在旁。看他似有不解,我抿了口茶,解释道:“蓁蓁受过寒,身体不大好,所以她的冬衣备得早。”
他面带愧色道:“是我疏忽了,竟不知有这回事。”
我摇头一笑,道了声:“无妨。”
忽然想起那个故事,我便问容凌那个将军最后是不是娶了阿挚。
容凌半闭双目,轻声道:“没有娶。”
没有娶。最后将军杀了阿挚。
因为阿挚是敌军派来的间作,所以将军杀了阿挚。
那是个隆冬,寒冷彻骨,将军的心也冷到了极点。依照处置间作的例法,将军命人断她筋骨,赐她毒酒,将她扔在漫天大雪中。
数日之后,军中捕获间作一名,将那真正的间作抓获时,将军才知道他冤枉了阿挚……
讲完故事,容凌望着窗外的寂寂灯火,转过脸来问我:“是不是很可惜?”
我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
可惜二字最是说不得,一旦落入情字里,相负相离,触手尽是可惜。江山红颜,将相歌女,谁又能逃出去?
我瞧着茶叶在杯中沉沉浮浮,又抬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容凌,终究趁着酒意开了口:“若是不觉得可惜,你为什么会来问我?”顿了顿,我又补充道,“恐怕对‘可惜二字,你最清楚不过。”
眼前之人微不可察地怔了一怔,半晌方开口,声音不愠不怒:“你都知道了?”
是啊,容将军,我终于查到了。
本名容衡,为十万赤羽军之首。
四
祯德十九年,敌国大月蠢蠢欲动,北上驻兵边境。三月,圣上下诏,命赤羽将军容衡率先南下,隐于临南城,暗中探访边境敌情。
九月初,赤羽军全部南下,整军待发。
十月,烽火燃起,两军交战。
十月末,我军大胜。
举国欢庆之际,我去了将军府。
这是我第一次登门去看望蓁蓁,之前我只知道蓁蓁嫁入了容府,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便是将军的府邸。
踏进将军府时,我想起那个故事,想想也不算可惜,到了故事结局,她终究还是嫁给了他。
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蓁蓁说:“我很好,过去的阿挚已经死了,我一直都是蓁蓁,不用告诉他。”
蓁蓁说:“如今这样,守着他的人,我便心满意足。”
蓁蓁说:“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到除夕那晚,蓁蓁倒在漫天大雪里之前,我一直都相信,容衡对她很好。
春节,偌大的宅院爆竹喧天,屋中除我之外还围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却没有容衡的身影。我坐在蓁蓁榻前,看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忽然就落了泪。
“情况不太好。”晏大夫为蓁蓁探完脉,一脸凝重地道,“寒气入髓,旧疾复起,即使能醒过来,也不好调理。眼下我先开个方子,给她灌些汤药……”
晏大夫在一旁说着,我却没有心思听下去。
蓁蓁,如今我才知道,容衡确实对你极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想必你要的他都可以给你。
唯独真心,不可以。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容衡那双波光粼粼漾着宠溺的眼睛,轻笑一声。
眼睛里装满了的,心里全无。
心心念念的,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
蓁蓁,她终究是介意那根刺的。
五
容衡心里有根刺。那根刺,叫叶满。
其叶蓁蓁,桃花未满。
容衡遇见叶满的那年,是个春天。
十九岁的容衡捂着受伤的胳膊躲在叶家的桃林中,一不小心被叶满看见了。明明她是主人,他是不速之客,可她仍然怯怯地问:“你是何人?”
他一身布衣玄衫,眉目清浅,却自有风骨。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那样特别的少年。
少年未曾作答,扭过脸去,额上却不停地冒汗。见状,叶满飞快地拿来药箱替他包扎。
临走的时候,少年回头,故作一副清冷无双倨傲张扬的样子:“等这桃花开满,我便告诉你我是何人。”
叶满不知,那天有贼人闯入叶府,盗走叶家机密,侥幸逃脱。
从那天起,叶满日日守在桃林旁。她等着桃花开满的时候,眼前再出现一位玄衫少年。
桃花未满,少年未到,十里桃林却成灰。
漫天大火,刀光剑影,一夜间整个叶家不复存在。
叶满缩在枯井中,抱着双膝泪流满面地数星星。父亲把她藏在那里,告诉她等她数完最后一颗星星时,便会有人来救她。
只是,她等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曾经她等了很久的人。
他为她擦干眼泪,轻轻说道:“不要难过。”那时他的脸上全无之前的倨傲之色,目光柔和得仿佛能把人吞没。
他说:“不如跟我走。”
她怯怯地点点头。
后来,叶满无数次曾想,或许从那时起,她便错了。
一步迈错,从此步步皆是罪过。
那时她才知道,少年叫容衡,虽然年纪轻轻却在朝中任职。而她,女扮男装,成了容衡身边的随从。
容衡是闲官,可他的随从着实不算很闲。
叶满算过,她跑过的腿,走过的路,加起来能绕京城几百遭。这几百遭的路却总是走不出什么花样,左右不过是买酒、买花、送信物。
容衡总是摇着折扇郑重其事地叫来叶满,吩咐:“阿满,去买两壶桃花酒。”“阿满,买几枝兰花送到白姑娘那里。”“阿满,我新订了一支簪子,送到白姑娘那里……”
一连几年,做官没做出些成就,容衡却发现身边这个随从用着很是得心应手。因而当众人都开口称赞叶满时,他便会十分得意地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顺带说一句:“阿满,今天可以赏你些酒。”
在容衡眼里,酒是奖赏,胜过千万珍馐。而在叶满眼里,三杯两盏淡酒,胜过洪水猛兽。
可她仍是战战兢兢地答:“是。”
然后,她战战兢兢地翻开床头那本忏悔簿,战战兢兢地温习之前的那些酒后罪过。
祯德十年,中秋,醉酒,失手烧了厨房。
祯德十一年,三月初六,醉酒,误入鸳鸯楼。
祯德十一年,除夕夜,醉酒,误入公子房中,于其榻上,吐了许久……
但容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祸事。本着小饮怡情的原则,他赐酒的次数日益多了起来。
于是,当叶满再次饮下桃花酒时,她皱了皱眉头,心想不知这次又会犯什么事。
这次她却什么祸事也没闯。酒后一场大梦,醒来什么事也没有。叶满在心里感慨自己好酒性,可同时她也依稀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有个人捧着她的脸,唤她阿满。
她隐约记得,那人说:“如果你不是叶满多好,一个满字,一辈子却不能圆满……如果有来生,就叫蓁蓁好了,就像那十里桃林的蓁蓁桃花,一辈子被捧在手心。”
說完,那人便缓缓凑近,软且温润的唇骤然触压上来,留下一个缠绵的吻……
是一场荒唐的梦。
那荒唐里,全是她的逾越,全是痴心妄想。
她默默告诉自己,他爱的一直都是白姑娘。
太守千金,少年才俊,再合适不过。
乱臣余孽,寄人篱下,再遥远不过。
因此,从那以后,叶满总是刻意躲着容衡,与他保持距离。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容衡才有些察觉,问:“阿满,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叶满望着他墨潭般的眸子,低下头,轻声道:“没有。”
“唔,这就好。”容衡展颜一笑,“天黑前你再去一趟白府,白姑娘有东西要交给我。”
她心里一紧,是信物?还是回帖?
她跑了那么多趟,白姑娘终究还是动心了。
也好,这样也好,她苦笑。
一路上,像捧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她把白姑娘给的木匣带回府中。
看到那木匣,容衡十分欢喜,迫不及待地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示意叶满走上前来。待看到里边的东西,原本失落的叶满睁大眼睛,吸了一口气。
《真译图鉴》,她日思夜想的孤本!
容衡看看那本书,会心一笑,再看看愣住的叶满,笑得更深:“白姑娘很宝贝这书,我向她求了好久,终于求到了手。”
他凑到她面前,在离她鼻尖半寸的地方定住,一字一顿地道:“你说过,谁能给你找到这本书,你就嫁给谁。”一双眸子清透如水,就那么盯着她。
没想到一句戏言,他竟当真。
他扬起嘴角,道:“阿满,我会娶你。”
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就亮了起来,如月光乍入,有暗香在枝头盛开。
蓦然,她成了天底下最满足的人。
从那时起,容衡常问她:“阿满,你会嫁给我吗?”
问完,他会忽然拍拍自己的脑袋,对满面通红的叶满大笑道:“也对,我怎么好意思问你一个姑娘家。”
然后,他便会拉着叶满的手,带她出去看桃花。
那个春天,有良人,美景,桃花。
那个春天,大概是叶满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六
初夏到来时,容衡出了远门。当那道公函送到府中时,容衡仍然未归。
送来公函的驿官满面堆笑,临走前还不忘向她道一声恭喜。叶满有些摸不着头脑。
驿官道:“莫非姑娘不知道?前些日子常老将军年迈请辞,将位空缺,你家大人已被举荐为骑射将军了,这样的好事当然要恭喜了。”
她问:“我家公子虽在朝中任职,但做的也是闲官文职,怎会突然被封为将军?这位大人,该不会是你们找错了人吧?”
驿官扬起眉毛道:“怎么会?容家世代为将,虽然败落了几年,但容大人颇有、才略,又将这武将世家的香火传承了下来。”言语之中,皆是敬仰钦佩。他顿了一顿,似在回想,又道,“尤其是四年前的叶氏谋逆一案,容大人那时虽然年纪轻轻,做得却实在是漂亮!”
闻言,叶满身子一颤,险些跌倒。
容衡常问:“阿满,为什么你一受惊便会站不稳?”
容衡还说:“这样可不好。以后我会站在你身后,护着你,爱着你,让你永远不再跌倒。”
可是,容衡,如果站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推了你一把怎么办?
如果那个人说要爱你护你的人,把你推入万丈深渊怎么办?
驿官早已走远,可她仍是将那道公函紧紧攥在手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满面怆然。
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他会三番两次出现在叶家,怪不得他总是劝他忘记过去,不要再卷入叶家旧案里。原来将叶家置于万劫不复境地的人,便是他!
她忽然像个孩子一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叶满,你看,你的那个良人,竟和你有这般深的渊源。
叶满,原来所谓的姻缘,终是一场孽缘。
她痛苦地闭上眼。
容衡藏的桃花酒,叶满一天喝一坛,整日里半醉半醒。终于等到了容衡回府的那天,她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她紧紧抓着他的双臂,指甲险些嵌入他的骨肉里,却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偏偏是你灭了叶家?”明明白白,清清冷冷,没带丝毫感情。
好像这四年,只是一场梦,转眼她便忘得一干二净。
容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色无波,默然不语。
不是不想说,而是一说就错;若是多说,便是错上加错。
他不能说:叶满,是你父亲先毁了我们容家的。在十年前,因为你父亲的只言片语,煽动了天子的顾忌之心,而将容家置于死地。
他不能说:叶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叶家,我只不过是在替家族平冤昭雪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你父亲的谋反之意。若是我坐视不管,日后国家必会格局大乱。
他也不能说:是叶家有错在先。
那样,只会令毫不知情的叶满更加心寒。
两姓之仇,家族恩怨,其中多少纠缠牵绊,他都有口难言。
他就那样,看着心爱的女子,策马扬鞭,消失在地平线。
如同桃花落入东风里,从此杳无踪迹。
七
我在红袖招找到了容衡。
他正坐在一间包厢喝酒,身边还坐着一位黄衫姑娘。那姑娘纱袖微卷,正擎着酒壶,替他添酒。
容衡没有看我,自顾自地拿着酒杯喝了起来。半晌后,他才抬起头问:“怎么,琴采是替蓁蓁劝我回家的吗?”
我没作声,为自己添了杯酒,仰头饮下,方笑道:“酒不如般若楼的好。”细细打量了那姑娘,又道,“人也不如般若楼的好。”
他摆手让那姑娘退下,没说话,继续埋头喝酒。我从他手中夺下酒杯,缓声道:“我记得容将军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般若楼的姑娘都生得那么倾城?如今,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缘由。”
“其實天下哪有那么多天生丽质的人,全靠我一双手。”我端详着自己的手道,“这双手,翻转之间,画得一幅好丹青,易得一副好容貌。正因如此,般若楼的姑娘皆是倾国倾城的容貌。”
容衡面色不动,淡淡地问道:“如今你提这些做什么?”
我问:“容将军不想知道蓁蓁从前是什么人吗?”
他苦笑:“到底是我对不起蓁蓁。其实她以前是谁都不重要,我娶她,是因把她当作了故人。”他半闭上双目,补充道,“蓁蓁于我而言,只是个替身。”
确实只是个替身,他骗了自己几个月,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爱过两个人,失去过两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力气再爱别人了。是他对不起蓁蓁。
容衡道:“从瑶州到京城,从京城到西北军营,再到临南,八万多里的路,遇见了无数人,可我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两个人……”
他说起那些陈年旧事,不像是说给我听,反倒像说给自己听的。
说了有一会儿,他忽然抬头,深如潭水的双目盯着我,“你知道吗,前年三月我去了趟瑶州,有些桃树竟然发了芽。”他的眸中闪着些许亮色,“当年那场火烧得那样大,可它们竟然发了芽。”
“我以为是她回来了,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他又沉下眸子,面露枯寂,“也是,我怎么会找到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了……”
他有些醉了,一会儿说起瑶州,一会儿说起军营,很多话都语无伦次,我听得不太分明。
他说了好久,我一直不忍插口。
后来他终于静了下来,似乎已经从回忆中清醒。我递给他一杯茶让他醒酒,开口道:“容将军方才提到瑶州……那确实是个好地方。”随手拈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我又道,“我去过一次,那里的桃花酥比这个好吃得多……”
桌上的蜡烛芯结了朵花,噼啪作响,烛火明明灭灭,我忽然记起了当年在牢狱里烛光下的那张脸。
八
五年前,我去过瑶州,在森森牢狱里第一次见到了她。
我想带她走,狱吏却告诉我,我可以带走任何人,唯独不能带走她。
此人是叶氏余孽,妄图为叶家逆贼翻案,按照律法,理应当诛。但适逢太后寿辰,大赦天下,得免死罪,被判发往西北充当营妓。
这些女子中,属她罪孽深重。
我问那狱吏:“再加些银子也不行吗?”狱吏摇头。
最后,我终究没能把她带回般若楼,但还是顺手帮了她一把。
她说她要被发配到西北,但那里有一个人,她不想让他见到。她听说我有一双丹青妙手,便央我为她换一张脸。而她无以为报,便用她的过去当作报酬。
向我讲完她的故事后,她便服下了忘忧丹。
我帮了她一个忙,消除了她的记忆,给了她一张脸。
从此以后,她便是阿挚,世上再无叶满。
两年后,机缘巧合,我又去了一趟西北。
西北天山,盛产雪莲。那是我做忘忧丹常用的一味药引。
那年天气极寒,雪莲尚未采到,我倒是在冰天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姑娘。
发根青青,一张脸冻得雪白,左眼梢生了颗痣,看着十分眼熟。细细一想,我才记起这张面孔出自我的手。
我将食指放在她鼻下,发现气息奄奄,但尚有活路,便将她带回住处。
灵芝雪莲,药汤参丹,经过好一番折腾,我终于将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这回我没想把她带回临南,但她一心想要报答,便随着我南下,去了般若楼。
她让我再替她换一张脸。她说:“姐姐,进了般若楼的女子不是都要换一副容貌吗,我也要像她们一样才好,改头换面,权当是对从前的了断。”
她不知道,她曾经是换过脸的。但我没告诉她,因为一旦服下忘忧丹,从前的记忆全凭因缘想起,我不能随意插手。
于是,我又为她换了一张脸,虽然容貌清丽,但不算出众。
之后,她便顶着那张脸,在般若楼呆了三年,直到嫁入容府。
我讲得清楚明白,容衡听得安静认真。除了中途失手打破一只酒壶,几只酒杯,握拳砸了几回桌子磕出了点血之外,他听得确实认真。
讲完时已是月上中天,我问:“如今你知道她是谁了吗?”
他将拳头握了握,红着一双眼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不是不想早些告诉你,可是有些事,蓁蓁不说,更轮不到我来插手。
她以为,不管她是谁,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如今只要能守着你,便心满意足了。可到头来,她发现自己可以忘掉西北的伤痛,却终究不能释怀你对叶满的爱。
越是无法释怀,越是无法坦诚相待。
所以,蓁蓁一直都没有打算告诉你。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叫叶满的人,是她自己。
如今你们一个为情所困,醉于花街柳巷。一个为情伤身,昏迷不醒。二人走到如此境地,我在旁边看得实在痛心,才决心吐出实情。”
容衡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踏出房门。
我不大放心,追了出去,问:“你要干什么?”
他解开拴在庭前的马,翻身上去,声音颤抖着说:“我要回家,我要见她。”
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九
容衡终究没能等到蓁蓁醒来,当天半夜,他便离开了家。
祯德二十年,正月初一,举国欢庆春節之际,敌军偷袭。大月国的军队渡河而至,烧粮草,掠军火,一路挥师北上,直逼临南腹地。
我军仓促应战,败仗连连。生死关头,容将军率兵五千,夜袭敌军营地,予以重击。
眼看我军胜利在即,敌军又增兵数万,发往前线……
那是一场恶战,历经一个月,我军折兵三万,终于拼死守住了临南。
二月二,龙抬头,战争的阴云散去,整个临南沉浸在胜利的欣喜里。
那天,我踏出容府的大门时,发现林副将正候在那里。
见我出来,他径直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哑着嗓子道:“最后南山那一战,容将军为了救我,跌下崖下,下落不明……”说到最后,他哭了。
千丈高的深崖,结果其实分明得很,唯死而已。
容衡战死了。
我抱着这个消息守了几日,食不知味,悲痛不能言,终究还是被蓁蓁发现了。
她白着一张脸,却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当初不该瞒着他的,既然那么爱他,为何要介意那个叶满……”
“幸好,如今我都记起来了,我要等他回来,告诉他我就是叶满……”
大病初愈的蓁蓁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像是纸片剪成的一样,她不顾我的阻拦,说:“我再等他三天。”
她在城门底下等了他整整三天。
而后,三天变为三十天,直至春暖花开,雏燕归来,她始终都不相信他死了。
尾声
一场东风后,一夜间桃花跃满了枝头。为了方便照料蓁蓁,我又将她接回了般若楼。
一天,新来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我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楼下来了一位客人,点名要找蓁蓁。
我的脸沉了沉,:“说过多少次了,蓁蓁只是暂居于此,不见客人。”
那小厮犹犹豫豫地道:“可是,楼主,他一定要见……”说到后边,他瞅了我一眼,瘪了嘴,没再多言。
我皱起眉毛问:“到底什么人,非得见……”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噎在喉边,我直直地望着走进来的人,僵住了。
那人一袭青色布衫,墨发玉簪,摇着一把折扇,比从前要清瘦几分,含笑看着我。
庭外桃花灼灼,绿叶蓁蓁,将他的眸子染上几分绯色,如桃花落入春水里,漾出一层涟漪。
他朝我拱手一笑:“在下容衡。”
不顾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我转身喊道:“快——去叫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