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钟狼将

一

“我没叫你。”华四爷说，“我自言自语呢。”但机器人根本就没说过话。船舱里静极了，四爷坐下呷茶。

“怪了。”他说着，用手拍着棺材，“我总听见有人说话，是你吗老伙计？”

好像是有人说话，但这不可能。金丝楠木的棺材套在钛制的椁里。它方方正正，四周堆满了白色的菊花骨朵儿，像张顶好的茶几。四爷倒是想盘腿坐在那上头呷壶茶，但丧葬师的一言一行，是要被公司监控着的，不能有丝毫亵渎之举。

四爷停在牌位边上。牌位旁点了一对大白蜡烛，中间三炷线香，上书一行魏碑大字：显考夏公讳世新之位。他念这几个字时，手指在大腿的白色宇航服上比划着。

“夏总啊。” 刚从火星出发时，四爷就总对着棺材嘟囔，“你这么有钱，怎么就死了呢？”

四爷不怎么在灵堂里待，这里看不到外面。他要么研究自己身上的宇航服，要么就打盹，醒来就站在舷窗，看着黑黢黢的太空。三个月眼看到头，离地球一天天的近了，而火星在飞船屁股后面，只剩下红而暗的一丁点。四爷看着眼前的地球，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地球像太阳擤出的一粒黄绿的鼻屎，在太阳系的虚空中漂浮着。

“我可把你送到地方啦。”四爷拍着冰冷的钛板，“往后你就住这儿啦，开心吗？”

“这是真没意思，有钱烧的。”四爷又说，“有钱人就会瞎折腾。夏总，您别怪我说话直。死就死了，埋在火星上就得了，非要搞什么落叶归根。这是不是瞎折腾？”

烛火似乎飘动了一下。

“您别往心里去。”四爷说，“我老华就爱胡咧咧。要不是你们这么折腾，我也不可能有这么个好工作，咱俩更是一辈子也碰不了面。换了小虎子，他也得这么说。人家不像我，没文化，大老粗一个。我儿子是念过工科大学的，还当过工程师。虽然死的早……”

二

“警告。”机器人的声音响起，“1919425，请保持靈堂肃静。您的举动正受到公司的监控。”

“得得，我不懂规矩，我出去。”四爷站起身，小声嘟哝道，“夏老爷还没发话，狗腿子倒先不乐意了。”

四爷躺在床上，吞下一把药片安抚心脏。提过6次速之后，旅程已经缩短到3个月。但除了敲木鱼，给夏先生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之外，四爷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四爷不懂法事。看着四爷开帮的皮鞋，人力部的女孩说：不用懂，有样子就行。客户也不懂，就是要个念想。你一个老大爷，找工作不容易。凑合着干吧。

四爷看着女孩身后公司的标语：美在来生。他点头，算是谢了。

“大爷，这活遭罪。”女孩说，“您有心理准备吗？”

“总比我现在好。”女孩没懂四爷的意思。她看了眼四爷肿大的指关节，认定这老头子是体力活做不下去，才来另觅出路。

“丧葬师不能休眠。从火星到地球这段时间，您得一个人在船里头候着，这是规矩。您明白吗？您睡着了，谁给死者守灵呢？”

“没什么差别。”四爷说，“现在我也是一个人。”

四爷签了合同。算上培训期，时间刚好赶得上。他每天都在看新闻。第一个星期的生活使四爷回忆起火星，那些长的平淡而揪心的日子。他摩挲着宇航服上那些精巧复杂的开关，想着：三代人以前，火星还是一片红色荒漠，零星几间基地就像广场上散落的小小烟头。三代人之后，人就习惯了，以为自己的老祖宗几千年来都是在这里活着的。毕竟，现在的地球也住不了人。但活人住不了，死人可以。

三

落叶归根是四爷年轻时兴起的习俗。地球不能就这么空着，虽然已经糟践的不成样子，总不能扔着不管。火星一旦住满了人，还是要回去的。在曾经是城市的海平面上，人们建起了浮岛，用经过基因改造的细菌和蓝藻净化水域；在离辐射区足够远的地方，人们用直径数千米的巨大半圆罩子盖住荒地，然后改造土壤，种下植物。辐射值总有下降到正常的一天，这些圆罩子也在渐次生长，像巨大的白蘑菇。白蘑菇内是生态保护区，人不能住。但死人能。

于是商机就来了。在其他国家的改造工程陷入困境时，中国人已经靠卖坟地赚得盆满钵满。在每一个在建和建成的生态恢复项目之中，都少不了中国墓地。这是文化造就的思维优势，更是基因里的本能。总有人愿意花一笔巨款把自己的尸体送到地球，比如夏总。遗体将任那些冯·诺依曼机分割、拆解，然后均匀地散布在土壤之中，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之后将有一块碑，上面刻着墓主的名字，与地球重生。宣传语如是说。

“小虎子。”四爷说，“有个事我弄不明白。在这飞船上待了三个月，我每天都睡觉，但我一直没做过梦。为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过梦，但自己也不确定。所以他放下木鱼，又开始和夏总说话。

“马上就送您走了，给您讲个故事吧。”四爷说，“我头一个孩子早产。火星上生孩子，不容易。当时医院说了，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你自己选吧。我要是能选，还要你们当大夫的干吗？后来我还是选了……老婆从床上醒过来，上来就给我一大嘴巴。那天我不在家，她自己叫的救护车，大夫来的时候人差点就没了。”

“我得赚钱呀。那个时候我在太空站当汽修工，顾不上她。孩子要念幼儿园吧？要上小学吧？远的不说，十年之内的事我都想到了。孩子调皮捣蛋了，当爹的得理解。孩子要上补习班，最好是会弹钢琴，对吧？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将来也像他爹似的，去当汽修工……”

他看见夏总真的活过来了，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全息投影设备一样，坐在跟前听着老头子的絮絮叨叨。死了的夏总是一个多么好的倾听者啊，他想。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又过了几年……求者乖愿……我们又有了小虎子……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谁知道生完孩子，老婆又得了癌……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倾诉使得这一夜四爷开始做梦。他梦到小虎子长大了，一幕幕如电影快进般在眼前闪过。三口之家的不幸似乎在四爷丧偶之后便终止了。他把孩子一直拉扯到比自己还高，直到穿上那身工程师制服。生活是多么平淡啊。他脑子里反复回响两个字：回家。

四

“快到了。”机器人说。

四爷醒来，眼前天昏地暗。“看，引路灯。”四爷摸索着走进灵堂，透过舷窗看到了引路灯。那是一个巨大的太空灯塔，平日里悬在空中，正对着墓园的方位，和地球的自转保持着同步。飞船的信号激活了它，令它重新计算自己的轨道，为飞船和上面的亡魂引路。灯火似乎在空中静止不动，而地球则向飞船扑来。

“那就是引路灯？”

“是的。”机器人说，“那也是我们公司的资产。”

活着的人从火星到地球，同样也会心生恐惧；没有导航系统的指引，人是飞不回地球的；没有活人的指引，火星的亡魂就回不了家。

“飞船正在接近大气层。”机器人说，“请回到船舱里，按指示启动减震系统。由于个人原因造成的一切后果，公司概不负责。”

飞船开始剧烈颤动。在减震器柔软而冰冷的怀抱里，四爷觉得自己被拧干脱水。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有了三层影子，就连小虎子的脸也是。

他抓过呕吐袋，把头深埋进去。他觉得自己在哭。

飞船开始减速。笼罩在船体外侧的火光消失了，现在飞船调整了角度，笔直地朝着墓园飞去。透过舷窗，四爷最先看到的是沙漠。但他仔细看了一下，又发现那不是沙漠。沙丘中露出许多破烂不堪的东西，那是城市建筑的废墟。看似草地的地方也不是草地，那是长满毒藻类的海平面，浓稠如粥。

飞船继续向前。夏老爷要安家的地方叫大兴安岭，但也不是岭，而是岛。再往下降，四爷看到了白蘑菇：在一片枯黑的森林中，它张开顶棚的巨口，等着把飞船吞噬进去。

“魂兮——归来——！”一个雄浑的男声响起。

“魂兮——归——来——！”它传遍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四爷合上眼睛，那声音还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个不停：

“魂——兮——归——来！”

“真是的……地球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离近了看，真是美啊！”

布置长明灯，摆放花圈挽联，这些琐事由机器人代办。墓碑显得格外肃穆，但四爷没看它。他看到的，是白蘑菇里的世界。脚下踩的是青草，真正的青草。雏菊、艾蒿、柳兰……这些草木他只在植物馆里见过，长势茁壮而虚假。如今它们在眼前疯长，杂乱无章而奇形怪状，包围着已经成材的青松。

五

“以后，人类还能在地球上居住吗？这样的地球？”

“在未來100年之内，小规模的移民是可以的。”机器人解释道，“但必须等到大气成分和水质达标之后，才能实现在地球上居住。到那时，这种小面积的绿化带将被连成一片，中间会建起居住区。而墓园将被保留下来，作为对改造地球的先驱们的一种缅怀。”

有只鸟飞过来，停在一根松枝上。它啄起什么东西吞下，然后抬起头，开始啼鸣。

“这都是……真的？”他问机器人，“这鸟也是？不是机器造的？”

“不是——不完全是。”机器人答道，“植物的种子在火星上经过基因改造，更适合在地球的严酷条件下生存。动物也是。”

“那，这些都是火星上来的？”

“不。这里有一种东西来自地球——蚯蚓。”

蚯蚓。这些小小的，盲目的肉虫子，在他们脚下的泥土中耕耘，露出暗红的环节，旋即沉入地下，留下小小的土丘。

“你们不是有那种叫‘分解者的小虫了吗？为啥还要蚯蚓？”

“这不是我们布置的。”机器人耐心地解释着，“在‘大兴安岭——I项目开展之前，考察队就发现了野生的蚯蚓。尽管这里的辐射指数高达5 000毫西弗。但它们就是活下来了。用人类的话说，这是奇迹。”

风吹过墓碑旁那两棵青松，四爷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听见的就是这风声：回家。

“咱们说完吧。”四爷给夏总上了三炷香。

“我已经没家可回了，只有个火星上的小破房子。就这，也是小虎子一个子一个子挣回来的。”四爷抬头，平静地看着墓碑，“他是个好孩子。死之前，他就在你们公司上班。我知道你，夏总。我知道你的病治不好。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记得那场意外吗？是你亲手压下去的。”

无硝爆竹响了起来。

只是错了一行代码。在这个渺小错误的指引下，公司刚刚发射的一颗商用卫星改变了轨道，径直朝空间站的方向自旋着飞去。那时小虎子正在空间站里做例行的硬件维护。大部分的碎片都被回收了，但没有任何一片，是可以留给四爷的。

只有一张卡，里面是50万。四爷没要。四爷说：“我就想要个说法。我要知道我儿子是咋死的？”“就算您不要，也没有说法。您这个说法值十几个亿呢，我们给不起。”来人放下卡走了。第二天晚上，四爷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新闻。标题赫然写着：错误操作酿成重大事故，世新公司放弃追责。画面随后转到董事长夏世新，一脸的痛心疾首。四爷把饭碗扔到屏幕上，砸碎了电视。

爆竹响完了。他把维生系统的重力修正器切换到手动模式，开始减小重力。枷锁彻底消失了。他抓起地上小臂粗的树枝轻轻掂量，感觉它像一根圆珠笔。

六

“您的任务结束。”机器人说，“在回程中，休眠仓将重新开放。您可以——”

“不，我不回去了。”四爷说，“我要留下。”

“这不符合任务。”

“没有任务了。”四爷说，“我要死在这儿。”

分解者们排着队，钻进棺材底下的小孔，它们已经开始分解夏总了。

“那我要阻止您。”机器人显出了一丝慌乱，“我有阻止的义务。”

“你阻止不了。”

“您对公司的福利待遇不满？请在10个工作日之内向人力资源部申诉——”

“我不用你们赔。”四爷说，“我不稀罕。”

“1919425？”机器人近乎哀求地说道，“我能为您做什么？”

“有。”四爷说。“过来，听我说。”

机器人凑近华四爷。

他抄起那根木棍，猛地砸在机器人头上。机器人倒在地上嘶叫着，脑袋上凹下去一个圆坑。

“您不能——嘶——损坏公司资产——不当操作而造成的一啪——都由丧葬师进行赔偿——”

四爷捣烂机器人的铁皮脑袋，它抽搐着不动了。

“夏总。”他回过头去，望着那墓碑，“我还没说完呢。咱们继续聊。往后有的是时间。”

他摘下头盔，把它砸向墓碑。头盔发出清脆的玻璃开裂声。

突如其来的重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像是把一整座坟墓都压在了后背上。他从未想过在地球上生存，居然如此沉重。以前，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背着同样的重力活着吗？

他抓住胸口。心脏在抽搐，在榨出最后一滴血。地球，多美的陷阱！他感觉自己变得年轻，好像又回到了自己扛着刚会走路的小虎子，走出十几里地的那时候。于是他用最后的力气，脱掉了那身宇航服。他晃了晃，就看到了白色的天顶。

飞船等不到他们，合上舱门，自己点火走了。它很快消失在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

“这是不公平的。”机器人最后叹道，“我只是执行任务……”

所有的指示灯渐次熄灭，分解者开始分割尸体。它们将把尸体分解成微粒，再把它们播撒到土地上，如同它们简单而耐心的祖先——细菌和真菌所做的一样。这些颗粒如此细小，以至于四爷和夏世新紧紧相拥在一起，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分解者们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理解什么崇高的理想与信念。它们头脑简单，只相信眼前的任务。蚯蚓和它们擦肩而过，不时探出盲目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