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鸟
2017-03-23小乙
小乙
牛河的推拿店在甑子场山边。店儿不大,但舒坦。玻璃推拉门,每天擦得干干净净。两张小木床,被单隔天一换,随时白得像雪,牛河自己看着也舒坦。这一抬头,还能望见山腰挂着的白云,棉花糖似的,一朵一朵浮在眼前,跟老朋友一样亲切。到了傍晚,云被落日染红,店门前飘着落叶,宛如蝴蝶起舞,还时不时飞来一只小鸟,清脆地叫几声,真是让人惬意。
牛河的手艺也很出名。他手掌又大又厚,像沙包,推在腰上背上,悠悠晃两下,身子一下就放松了;按摩肩颈呢,那十根手指就是独具生命的活物,灵巧泛动一会儿,就能说出哪儿的毛病最严重。可他寡言少笑,心情一不顺,脸沉得能掉下水来。大家倒也不計较,因为他早早没了爹娘,十几岁就自食其力。吃的苦头,糟的白眼,说来能装几篓筐。后来学会这行道,生意慢慢顺了,正盘算着找媳妇,却患上了胃癌。医生说,运气好,能捱两年。转眼一年多了,牛河还活着,但活得很不踏实,没准哪天就去了。
这天晚上,有辆摩托车驶来。一个男子跳下车,进来做理疗。络腮胡,高颧骨,厚唇大牙,让人联想到武功片里的反派角色。男子往床上一躺说,身子僵得很啊。叫个手法好点的人来。牛河心窝子不太舒服,就说,这店儿只有两个人,手法都好。然后让徒弟东木上钟,自己进里屋歇息了。
这东木本地人,今年才跟牛河拜的师。他爹吸毒被抓,娘改了嫁,也不咋管他了。所以这小子脾性怪,常跟人惹出事儿来,还进过拘留所。现在看啥儿都斜睨着眼,仿佛全世界都亏欠他。可牛河念他命苦,加上自己都在阎王那儿登了记,就接纳他了。
结帐时,东木说,大哥,你颈窝僵得真是厉害!得多来几次,才能奏效啊。男子嗯一声,却递了张名片给东木说,我就在甑子场开摩的。你要用车,可以给我电话。东木接过来念道:巴克,嗬嗬,这名字怪。你不是本地人吧?男子说,嗯,远着喃,射洪县那边的。
牛河忽然钻了出来,直愣愣地盯住巴克。巴克倒没在意,对着镜子梳了梳头,走了。牛河马上说,这人我认识,没变,没变!东木问,你朋友?牛河不说话了,接连喘几口气,又回里屋了。
夜里,牛河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床晃得吱吱响。他还起来好几次,一会儿喝白开水,一会儿往厕所跑。东木醒了,问他咋回事儿?牛河闷着不吭声,东木歪他一嘴说,有啥事儿别闷着。不然,你真那个了,别人以为是我害死你的。牛河说,切,关你屁事!东木说,我知道是那个叫巴克的惹着你了!
东木真猜对了。牛河一家人原本也是射洪县的。牛河十岁那年,他娘生病离世。他爹呢,去借高利贷养殖鱼,偏巧遇上洪灾,鱼全死了。对方天天派人来讨债,还把他爹揍进了医院。巴克就是那个打手。他爹被逼得不行了,就把牛河寄养在甑子场的叔叔家,自己跳河自杀了。
牛河说完,又嘣了句:千刀剜的!东木皱皱鼻子问,巴克认识你不?牛河说,都过去了二十几年,肯定认不得了。东木说,哦,那下次来,干掉他。我爹就这样,是仇人就往死里弄。牛河说,你就爱放屁!东木说,总比闷死好!
那天以后,牛河变烦躁了,有事儿没事儿就在店里来回踱步,有时还踹桌子,摔凳子。白天,一听到玻璃门拉开的声音,他马上紧张起来,嘴角还会抽筋一样扯两下。他也失眠了,天不亮就跑到山上,听虫子的叽叽声,泥土里冒出的嗞嗞声,还有树林间幽微的沙沙声。只有那个时候,牛河才能稍稍安静下来。
一晃到了秋天,牛河忽然胃吐血。抢是抢救过来了,只是他这些年的积蓄也花光了。医生还说,是你心火旺,肝气郁结,引起肿瘤加速恶化。要再吐血,真没得救了!出院后,牛河每天耷拉着脸,上钟的次数也少了,好些时候躺在里屋养神。一有客人进来,牛河马上钻出来,瞧一瞧对方。那眼珠死定定的,像钉进墙里的锈钉子。
东木问,是盼着巴克来吧?牛河说,来又能怎样?你小子安心想气死我?东木嘿嘿两声,他来了,你才有机会!牛河说,你除了放屁,还是放屁!东木眉头一扬说,你啊,再熬下去,想放屁都没时间了!
是啊,马上冬天了。牛河的“死刑期”不就到了么?牛河真郁闷起来。他也不守店儿了,每天到处晃悠。说是晃悠,其实是打探巴克去了。巴克就在甑子场小学旁边摆摩的,生意不温不火。闲着的时候,巴克喜欢站在校门口,看操场上玩耍的学生,还吧嗒吧嗒地抽烟,一副神气而满足的样子。
牛河每次回店里,都给东木讲巴克的情况。东木总是不屑道,给你说过,干掉他!牛河还说,你老放屁。声音却软了些。
时间稍长,牛河知道了巴克更多的“秘密”。巴克对刀很敏感。附近的水果摊、机修店,只要有刀光一闪,巴克的眼睛会变得猫头鹰一样警惕。确认不存在危险之后,他目光才软下来。
东木知道后说,看来要杀巴克不容易啊。牛河撇了撇嘴,闷着不吭声了。只是他还去转悠,甚至趁巴克出车的时候,假装蹲地上系鞋带,悄悄瞅巴克扔在地上的烟头。那是蓝骄,十块钱一包。拉三轮的,打小工的,当保安的,还有东木,都抽这牌子。看来,巴克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啊。一想到这儿,牛河心里就特别舒坦。
有一天,巴克忽然走到附近一个小卖店里,揪住一个买零食的小男生,龇牙裂嘴地训了一顿。完了,还戳戳对方的额头,用拳头在他头上比划几下。男生灰溜溜走开时,巴克呵呵笑着,又露出一副神气而满足的样子。
牛河暗骂道:千刀剜的!
牛河以前也在这里上过学。他十分瘦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经常被欺负。一天放学后,两个同学扑上来,往他衣领里硬塞了两团又冷又湿的抹布,胀得他胸前鼓鼓的。然后押着他游街,惹得一路讥笑,可就没人上来解救他。叔叔知道这事后,却揍他一顿,说准是你惹事生非,才遭人报复!那以后,牛河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又咬又踢又撞,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这一来,对付他的同学更多了,还有些家长跑到学校,恶狠狠地教育他。他向叔叔诉苦,可叔叔依旧不过问。刮风下雨,更不会来学校接他。牛河越来越害怕念书,开始逃课,跑到三峨山上瞎逛。那里有很多墓地,他累了,随便找一个坟包,当成爹娘的,躺在那儿睡觉。
巴克吓唬那个男孩时,牛河真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去一刀扎死巴克。想着想着,他就走上去了。巴克向他挥挥手,哈哈,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推拿店的,对不?牛河生硬一笑,是是是,你眼力真好!巴克抹一抹下巴,嘴和鼻子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说,凭我的眼力,当警察也绰绰有余。牛河眼里闪过一丝灰霾,巴克又说,哎哟,我身子又僵得很啊,改天找你给我摁摁。
东木这次说,好啊,他真来了,你就好好伺候喽!牛河说,啥意思?!东木阴笑了一会儿,还那话,干掉他。不,是端掉他。端脖子,端死他!
牛河眼里放了一下光,又熄了。
端脖子是推拿里的一个技法,就是捧着对方脑袋,往侧面一扳,對方的脖子清脆一响,酸胀感马上就能缓解。不过这招危险,要手法不到位,力道不当,会闹出人命。所以牛河用得很谨慎,更不敢教东木。
牛河说,你小子盼着我坐牢吧?东木呛他一句:切,这顶多算医疗事故,怕个逑!再说,你那病,想收你进监都不够条件。可顺了这口气,你老子老娘在土里也舒坦了,没准你还能活得天长地久啊!牛河听着,眼里又放出一丝光来。
没多久,巴克真的来了。时间比上次早很多,夕阳才刚刚往山下坠。巴克停好车,在外面打了好一会儿电话,才哗地拉开门钻进来。黄昏的风呼呼呼地涌入,打几个旋儿,就把店里的温热全赶走了。
牛河一直瞪着巴克,发现他脸微微有些红肿,脖子上还戴了小菩萨像。正纳闷着,巴克往床上一躺,还是说,身子僵得很啊。东木趁势说,那让我师傅来,给你做全身推拿。巴克说,好好好,特别是脖子,胀得难受,好好摁摁。东木说,我师傅会端脖子,保证手到病除!
巴克的皮又粗又厚,肩上腿上都有几道陈年刀痕。牛河在他背上用力揉着,目光却在他颈窝那儿剁来剁去。牛河想像着他耷拉着脑袋,断气的样子,心里又莫名舒坦起来。只是巴克哼哼唧唧叫着,也不知道是享受还是难受。东木呢,坐在矮木凳上,大口大口地抽烟。他表情笼罩在烟雾里,也看不出个啥儿明堂来。
谁也没说话。只有墙上的挂钟哒哒哒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东木望望门外说,哟哟哟,当真是冬天啊,黑得真早。牛河没吭声,手却摸索到巴克颈子上,那儿也有一道疤。牛河清了清嗓子问,大哥,这些伤咋弄的?巴克嚯嚯一笑,那些年,闯荡江湖,不容易啊!牛河又问,那咋改行开摩的了?巴克头一抬,咋了?看不起啊?牛河说,误会误会,就问问。你这行,比我这个有档次多了。巴克这才埋下头说,那是喽。想当年,走到哪儿,别人都得点头哈腰当皇帝伺奉着。
牛河不搭话了,只嗯嗯应和着。巴克侃了一会儿,没了声音,鼻子还滚起细鼾来。牛河赶忙摇摇他,大哥,你起来,我给你端,端脖子。他声音有些不稳,像风中打转的树叶儿。
东木伸直脊背,把烟头一摁,起身进里屋了。
巴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翻下床,往矮木凳上坐下了。牛河在他颈窝上按了一会儿说,放松,放松!巴克忽地一抬手,等等。然后把脖子上的菩萨像取下来,放桌上说,哈哈,不能对菩萨不尊重嘛。以前我也不信这个的,可那些开摩的的,都戴了。牛河心跳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这才摆好架势,一运力,将巴克的脑袋猛往左一掰……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门哗地又拉开了,一股凉风扑进来,像巴掌,啪地打在牛河脸上。牛河手一软,力道霎时散了。他抬头一瞧,是个小女孩。白校服,圆脸,小嘴唇嘟成一朵可爱的喇叭花。
巴克哈哈一笑,朵朵!又侧头对牛河说,你看你看,我的乖女儿真能干。我在电话里给她说了地方,她自己就能找到这儿来!
女孩唤了声:爸爸!那声音好甜好脆。她又走到巴克身边,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巴克轻轻揉了揉脸问,乖朵朵,爸爸是不是很难看?女孩说,才不呢,爸爸好帅!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串银铃声,漾得满屋都是。
牛河听着,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巴克还哈哈大笑,乖女儿,你把叔叔吓着了。牛河擦擦额上的汗珠,没,没吓着。巴克说,不怕你笑话。那些年,我也常受惊吓的,刀光剑影嘛。就现在,深更半夜的,还莫名其妙地醒来。一见到有刀子晃,心里就,就老不舒服。牛河长长哦一声说,你这块头,谁敢欺负你啊?巴克说,我怕朵朵被欺负啊!牛河瞧了女孩一眼。女孩正把肩上的书包往桌上放。牛河这才注意到她左袖空荡荡的,连说,明白了明白了。大哥你那情况叫惊厥,我给你按一按头部,多少能缓解一些。
东木不知啥时候钻了出来,站在玻门前,装模作样地看天色。夕阳坠进山背里了,山上的浓绿正慢慢融入暗色,那些棱尖尖的山石也变得模糊起来。门口的石阶边,停了只麻灰色的小鸟,正喳喳喳地叫着。东木一下扑过去说,叫叫叫,捏死你!小鸟跳两下,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爸爸,女孩突然说,我想上厕所。
东木转身说,厕所?喏喏喏,在店后面,路不好走哦,我带你去,又冲牛河眨了眨眼。牛河愣了愣说,还是我带她去吧,我,我也想上个厕所。巴克说,等等,一块去。东木说,切,还两个人陪?巴克迟疑道,朵朵,那就跟叔叔去,行吗?朵朵咬着下唇不说话。巴克又说,朵朵不怕,叔叔好人。
朵朵跟着牛河,绕到店后面的窄巷里。那儿暗幽幽潮乎乎的,杂草丛里还窸窸窣窣地响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朵朵一下嚷道。不要怕,有叔叔在。牛河伸手牵她,却碰着她的空袖子了。他马上蹲下来问,朵朵,你左手是咋回事儿?女孩嘟着嘴说,有两个坏蛋,深更半夜跑来杀我爸爸,就把我的手砍没了。牛河感觉心里被针扎了一下,那爸爸帮你报仇了吗?女孩摇摇头,后来爸爸就开摩的了。今年又带我到这儿念书了。不过爸爸每天晚上都要陪着我。牛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有爸爸,真好!女孩点点头,却一下哭了起来。牛河赶忙给他擦眼泪,咋了?有爸爸不好吗?女孩说,爸爸蛮可怜的。前些时间被人打了。牛河问,是怎么回事啊?女孩说,有男生欺负我,爸爸就帮我出气。其实只是去吓唬吓唬他嘛,哪知道,那个男生的家长带了几个坏蛋,跑来揍我爸爸。
牛河这才想到巴克有些浮肿的脸,怔了半晌才说,那你爸爸一定很生气,难怪他看起来好凶。朵朵冲他皱了皱鼻子说,哼,才不呢,我一唱歌给他听,他就会笑。牛河问,是什么歌啊?能唱给叔叔听听吗?女孩说,好啊好啊!她右手马上比出个兰花指,左右摇摆着身子,像只小鸟似的唱了起来:
爸爸的肩膀,铺开爱的小床。
我靠在他肩上,躺在他胸膛——
哦,听他把故事讲!
爸爸的心愿,是陪伴我慢慢地成长。
有说爸爸的爱像月亮,我说爸爸的爱像那红太阳……
牛河听着,也摇晃着脑袋,跟着唱起来。完了,女孩又咯咯咯地笑,笑得巷子里也似乎变得明亮了。她说,我一唱这首歌啊,爸爸就要给我买麻圆饼吃呢!牛河轻轻抱了抱她说,朵朵真乖!真聪明!一会儿叔叔也买麻圆饼给你吃。女孩问,真的?牛河说,当然是真的。可是以后要学会勇敢,知道不?女孩狠狠点点头,進厕所了。
牛河蹲在巷子里,又哼起这调儿。真是好听!牛河想,要是他爸爸能听见就好了。哪怕只一次,他也宁愿像朵朵那样,少一只胳膊。牛河哼着哼着,不知不觉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有雾一样的东西慢慢洇开。
回到店里后,女孩说,爸爸,叔叔要请我吃麻圆饼。东木啊一声,叔叔正忙着喃。我也是叔叔,我带你去。女孩问,叔叔带我去哪儿吃啊?东木对着门外连戳几下,喏喏喏,就在对面啊。巴克哈哈大笑,这丫头,就嘴馋。行行行,钱,你们先垫着,到时我一块结帐。牛河说,没事没事。刚才答应了朵朵,我请客的。
东木牵着女孩出门了,回头又冲巴克眨一下眼。
牛河继续在巴克头上摁来摁去,还故意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巴克想了一会儿说,开车,擦挂。烦心事儿,别提了!牛河又问,对了,朵朵她妈呢?巴克哼了一声,她,她自谋生路去了,老子从来不留谁!牛河还想问点什么,巴克又说,行了行了,别老在我头上搞来搞去。你不是要端脖子吗?几下弄完,我要去吃东西了。
牛河望了望门外,女孩已经走到街对面,还不时回头,往店里瞧一眼。他犹豫着摆好架势,手却发起软来,老运不上力。他忽然说,不端不端了。巴克说,啥意思?牛河结结巴巴地说,时间到,到点儿了。巴克说,切,麻圆饼都请得起,还在乎这点儿时间?牛河说,规,规矩不能乱啊。巴克说,不就说钱吗?牛河忙摆手,误会误会,你大哥就是不给钱,也行的!巴克袖子一挽,这话啥意思?你看不起人啊!今儿就偏要你端!牛河急了,就不端!巴克更急,举着拳头说,端不端?不端,老子真不客气了!
牛河脑袋一下炸开了:老子老子,我老子就是被你害死的!老子要端——就端死你!巴克惊愕道,啥?啥意思?牛河咬牙道,我老子就是被你害死的!说着,他心窝突然胀出一团气来,在那里荡来荡去。巴克把牛河往床上一掀,诬蔑人!我,我从没杀过人的。牛河顺手抓起床边的矮木凳,啪地往巴克脑袋上砸去。巴克臂肘一挡说,你看你看,明明是你想杀我啊!牛河继续砸,可他身子被掰着,哪用得上劲儿!连挥几下,没了力气,心口却刺痛起来。巴克哈哈一笑,就凭你这熊样,老子用一根手指就能搞定你。说着,他伸出一根食指,准备往牛河肚子上戳,却又缩回来,算了算了,要是当年,不会这样便宜你!牛河却在床上扭了几下,忽然软成了一团泥。巴克抖抖他,咋了?你豆腐做的啊?牛河哇地喷出一口血,瘫床上不动了。巴克马上松开手,咋了咋了?我可啥也没干啊!
正说着,玻璃门哗一声拉开了。小女孩提着个小塑料袋,蹦跳着进来了。东木埋头跟在后面,眼睛贼溜溜的,东睃睃西瞄瞄。巴克赶忙说,我,我的乖女儿,终于回来了。女孩手一举,爸爸你看,麻圆饼,好香。说着,她突然惊叫一声,爸爸,爸爸,叔叔咋了?
这会儿,牛河清醒了一点儿,想试着撑起来,可一使劲,心窝那儿憋的一团气,石头似的硌得他筋痛。他只得躺了回去,下意识挪了挪身子,压住了床单的那一小滩血。
没,没事儿,叔叔就是累了。走吧走吧,一会儿你还做作业呢。巴克说完,拉着女孩疾步离开了。
店里一下沉默了。挂钟哒哒哒地响着,像送丧人敲出的木鱼声。
东木等巴克的摩托车开走了以后,这才猫着腰往床头走去,步子很轻很轻,很慢很慢。怎么回事啊?他摇了摇牛河,手一下弹开,咋咋咋,又吐血了?救我……牛河翕了翕嘴,却没发出声来。
东木目光落在他脸上,慢慢地游走着,很是阴凉,你不是端,端脖子,怎么搞的?他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猛地缩回来,不关我事儿啊,不关我的事啊,我一直陪着朵朵的。牛河嗫嚅道:救我。还是没发出声来。东木似乎明白了意思,抖着手说,可,可你钱用光了,我哪来钱给你垫啊?还有,医生上次不说过嘛,没,没救了……
牛河盯着东木,嘴唇动了动:滚。声音终于从喉咙管里嘣出来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师,师傅,对不起啊。你也知道,我爹娘都不管我,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东木身子打起颤来,要不,你,你好好歇歇吧,没,没准明天就好了。说完,他抬起身晃了几晃,走了。
哒哒哒,挂钟发出很脆的响声。
牛河跟着那节奏,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走吧走吧,都走吧!牛河感觉心里那团气没了,人轻松了好多,身子也飘忽起来。他似乎听到了朵朵的笑声,那孩子的声音,太特别了,像从水里拎出来一样,脆生生的,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听到有人叫他爸爸了。爸爸,该死的巴克……牛河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恍惚中,他仿佛看见巴克又进来了,在桌上拿书包……
当牛河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的墙,白的床,还有白的大褂!很显然,这是在医院,不是他店儿里。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略微有些疼,瓶子里的液体缓慢地滴着。
他似乎又听到了朵朵的笑声。
牛河扭头看着窗外。一只麻灰色的鸟站在窗台上,轻轻叫着,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