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往事
2017-03-23黄惟群
1970年5月11日,我离开上海插队凤阳,当时十六岁半。
这天上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外婆和我,一起在弄堂对马路铁路线的石栏边上拍了一卷胶卷,是用二哥留下的135徕卡照相机拍的。当时,小哥已去崇明新海农场,特地回来送我。外婆也是,因我要走,提前来我家住了两天;父亲腿上绑着石膏,但坚持要让我们把他从家里抬出,坐在藤椅上,和我们一起照相留念。
后来这卷胶卷冲洗出来,竟全部白化,很淡很淡。
不知谁说的:照片拍坏,不吉利。不迷信的我,这话竟意外进了大脑。
五个月后,父亲去世。
虽说白化,但隐约还能见个大概。父亲坐在藤椅上,穿件羊毛开衫,高高的额头,后梳的头发,深凹的眼睛,一丝哀愁。
学校集合后,我们登上一辆卡车。在城里绕了一圈,然后开去郊区的彭浦火车站。
到处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大幅标语,红布白纸黑字,到处是红旗,到处是震耳的敲锣打鼓声。
小哥和姐姐到火车站为我送行。火车要开了,很多人在哭,也有兴高采烈的,更多人则忙着拍照。我没哭。十六岁半,是个哭了觉得羞耻的年纪,何况四周都是同学。火车开了,我向小哥和姐姐挥手道别。
一列火车全是去安徽插队的中学生,我们学校三十多个,目的地是安徽凤阳大溪河公社。火车开了一夜,开开停停。
像去春游,像学生时代下乡劳动。每人都带很多行李,新的箱子,新的旅行袋,里面装有奶油饼干、麦乳精、炒面粉,甚至还有钓鱼竿和蟋蟀盆。一路,彼此慷慨递送糕点、水果,吃吃,笑笑,说说,还有唱样板戏的,背毛主席诗词的。在一帮人的起哄下,一位男同学还打开盒子,拿出小提琴,摇头晃脑拉起来。很亢奋,很开心,很热闹。
大概开到滁县时,天亮了,窗口望出去,很多煤,很多破衣烂衫的人,有小孩,也有大人,正提着篮子,在煤堆上忙着什么。
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错。眼前所见,像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一张用来表现苦难、落后的照片;也像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让人压抑、恐慌的梦。
心,暗了下来。一夜亢奋,全哑了,谁都再不说话。
天,徐徐见亮,在一个叫“小溪河”的车站,我们三十多个人下了车。
火车上,一个同班女同学,趴在窗上,失神望著我们。她还要坐着火车继续往前,去到更远。同学三年,我们彼此没说过一句话,可那一刻,看着我们离去,她的眼中有了留恋,有了呼唤,有了失去依赖的凄凉。那是留在记忆中的一个十六岁女生的无望眼神。
车站边一个废弃的露天仓库,四周堆放的稻草,被雨水淋得腐烂,地上一摊摊污水,五月的阳光下,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到处是鸡屎、猪屎、狗屎、踩得稀烂的菜皮。
各人面前放着自己的行李,彼此惶顾。
身后是小镇,一条狭小扭曲简陋得难以想象的泥街。房子也是泥的,歪歪倒倒,茅草屋顶,积成了块,灰黑色,压得很低。掉了泥坯的墙,坑坑洼洼,翘出一根根枯黄草秆。墙上一个小洞,插两木棍,是窗口。街口拐弯处,一条大黄狗,耷拉长舌,喘着粗气,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屋檐下,黑乎乎的门洞口,两个挽发髻的妇女,头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个靠住门框,摇着扇子赶苍蝇,一个撩起衣服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荡到腰围。孩子五六岁,光屁股,一边吮奶,一边好奇地回望我们。
来接我们的公社宣传干事,插着腰,站在草堆上,慷慨激昂道:“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所为的。——你们看,我们这的天多大!”
天很大,一只无边的圆拱顶,鲜蓝,透明,晶莹晶莹,像生梨的剖面,耀得人睁不开眼。白云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江山大队上曹小队的到这里来。
我们中走出三个,拖着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队陆陈小队的到这里来。
火车上一天一夜,拉琴,弹唱,说笑,理当已成一个整体,这会儿,这个整体被拆开了,东南西北,各走各的,谁也不知前方是何方。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其余都是黄的,一片空空荡荡的黄泥般的海洋。麦秆、稻根被晒得蔫蔫地趴下。路,犹如一条飘落泥带,弯弯扭扭,曲向远去。路上车轱辘的深辙,两旁翻起的烂泥,像蚯蚓屎。路边是水沟,沟里的水死了,皱纹都没有;水中的天,纹丝不动。
一只蛤蟆,贴在沟沿爬行,爬上一块干泥巴,打个滚,仰天鼓起白肚,力蹬四脚,想翻身,不成功,又头颈支地,两腿使劲,终于,翻了过来,而后张嘴啧几下,爪子抚几下脸,慢慢吞吞再往前爬。
两个罗圈腿的农民,挑着我们的行李走在前面,身体压得又矮又粗。脚步声沉沉,咚咚咚地震入地。扁担两头一翘一翘,叽嘎——叽嘎——叽嘎,声音尖细,刺入凝厚的空气。
空气毛茸茸的,混有泥土、草屑和太阳光的味道,擦得鼻孔发烫,飞虫成团,盘在头顶,飞响贴耳,“嗡嗡”一片。
远处打谷场上,打场人的喊叫声,古老,尖利,悠扬,刺入天,像哭。
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尘埃停在半空。走一阵,回头朝车站方向望去:没有人影,一个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旷无际的黄土。这黄不是黄,更不是奶黄,这黄黄得人发闷。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见过这泥垒的屋子、见过这遍地的黄土吗?
田野里,到处坟头,馒头似隆起。
我仿佛看见一个妇女,身穿白衣,头插黄花,牵着个孩子;孩子素衣裹身,背荡白带,两人慢慢地摇摇晃晃地朝着黄土尽头走去。
想起了清明节,去看太婆的骨灰盒。那地方真静,人像魂一样来去,缕缕香烟屋里飘出,在排排松树间缭绕。
走一阵,没到,再走一阵,还是没到,终于看到了一溜泥屋,是公社革委会驻地。跟着挑担农民,进到街口一间小屋,说是饭馆。也是泥的屋,泥的地,天花板上的芦苇秆,荡下苇叶,挤出一条条干泥巴。灰黑色的蜘蛛网,布满房樑边边角角。二三张桌子,二三条板凳,一碗粉丝,一碗豆饼,一群农民,牙屎厚得像玉米,腰围稻草,破衣漏肉,拖出灰黑棉花,一个个脚踩板凳,涨着猪肝般发紫的脸,一头向一头冲去,咧着嗓子喊叫:一点不错、五进子魁,七个巧,八匹骏马……
什么也没吃,吃不下。离了饭馆,继续赶路。
走一阵,两农民远远停下等我们,一人提个烟袋,坐在我们的行李上。
我们的生产队在哪?就前面。什么时候能到?快了。
过了一个山坡,是下一个山坡,过来下一个山坡,又是一个山坡。
二十三里泥地,坑坑洼洼,抵得脚底心的软韧又酸又痛。
下乡前学校说,政府发了我们安家费,让我们盖房,买床买桌购农具,一切都已安排妥帖。到了那发现,什么都没,所有安家费,一到生产队,立刻被用精光。
在老乡家借住一星期,然后搬进自己的“家”。
是生产队的社房,在打谷场,前后没住户,我们到时,屋里还堆着草,喂两条生产队的牛。社场一共两间屋,一大一小。前面那间大,一半是粮仓,一半喂牛。实在没地方给我们住,便把后面小屋两头牛牵去前面大屋,草也挪走,空出这一间,给我们三个学生。
是真正的牛屋。地是泥的,墙是泥的,墙坯掉了,坑坑洼洼,戳出一根根麦秆。
傍晚搬进去的。半庄人都赶来看。孩子们稀奇地“小蛮子,小蛮子”地叫。很晚了,人群还是不散。我们不敢打开行李,整整一星期,没打开过。想找东西,趁着没人,贼一样偷偷开箱,又匆匆关上。自己都觉得,行李中的所有,与周围一切太格格不入。
很晚了,一个农民还坐我们床上不走。颧骨出奇的高,下巴出奇的尖,皮肤出奇的黑,眼睛小得像芝麻,头发荡在额头,像把三角形的刀,发尖戳在眉心间。
油灯是墨水瓶做的,豆点大的光,实在受不了,想让光大些、亮些,找出张手纸,搓成一细条,插进墨水瓶。可火太大,像是想要烧了芦秆屋顶。
睡的是凉床。从没见过。床框由四根树干架成,四边拉上麻绳,形成一个个手掌大的“口”,上面铺些草,草上垫个凉席。当晚,我们在床的四脚下全都洒上了敌敌畏,第二天醒来,一个个床脚下,堆满一圈圈足有半厘米高的死了的小虫,看得我们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
很多老鼠。大白天,常见老鼠们穿梭,晚上更猖狂,吱吱地叫,屋梁上打闹。
一次烧稀饭,切了根香肠放入,待到煮好,打开锅盖,转身拿碗的眨那间,一只小老鼠烫死在稀饭里。
一次,上街买回包老鼠药,屋里洒上,傍晚放工回来,打开门,五六只将死的老鼠,很大很肥,挤在锅灶旁的墙拐处挣扎。
老乡说,这屋里死过个孩子,溺水后救上来在这断的气。夜半醒来,常见一点二点磷光,绕着房梁走,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
那时最怕清晨出工。天沒亮,哨子声响了。清晨,睡得最香最酥软的时候,浑身散架,无处不痛,不酸胀麻木,大脑小脑整个脑区,像被涂上一层厚厚浆糊,醒不过来。我不是个会耍滑头的人,干活出力无保留。锄地、割麦、插秧、双臂一秒不停;送公粮,几十斤的担,十几里路,咬紧牙关摇摇晃晃,挑不动也挑。
“小蛮子,下地干活了。”“天都快亮了,还不起床,这么懒!”哨声过后,出工农民经过打谷场,都来敲我们屋门,叫到你不得不撑起散架的身。有时夜半下雨,要抢场,把社场上的稻草堆起,打下的谷子收进仓库。半夜,哪里起得来,可我们住打谷场,敲门声、叫喊声大得如来强盗……深更半夜,二小时、三小时,待到干完,浑身沾满谷刺,痒得难受,可就这,没再洗一把的劲,倒头就睡。却睡得正香,早工哨子又响了。
挖干渠沟。我参加的是附近最大一个工程,约一百米宽,二十米深,几公里长。百十斤的土,从深的地下一筐筐往上抬,抬完一筐又一筐。白天抬,月光下还抬,每天十几小时,“抓革命,促生产”。
太累了,实在实在太累了。一天半夜,我累得小便失禁,尿湿裤子。知道得清楚,清清楚楚,可实在实在太累了,一动不能动,怎么也起不来,于是继续睡,任由滚烫的身把湿的裤焐干。
怕挑水。找水桶麻烦,东头到西头,西头到东头,挨家挨户找着借。整个庄上仅二三家有桶。生产队给我们买过两个,可没几天就被偷走。我们的八斗、小板凳,也全都被偷走,都不知谁偷的,见了也不认识,认识都不敢认。那时才十六岁半,根本没劲,城里长大的孩子,走不好乡下坑洼的地,一担水在肩,跌跌撞撞,水桶东晃西荡,泼泼洒洒,到家最多只剩小半桶。下雨天就更惨,浸透水的泥地,非常之滑,空手走路都摔跤。老乡教我们,不能穿鞋,要五个脚趾使劲抓地,我们光脚了,抓地了,可是没用,五个脚趾本就没劲。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水泼一地,一次次浑身稀泥。
一个雨天,很大的雨,水缸见底了。牛屋已老,屋顶稻草早已成块,几处透亮,看得到屋外的天。雨水从缝里滴下,酱油色的,滴在地上,滴进水缸。天黑了,没水烧饭,吃几口上海带去的“炒麦粉”。吃过,干渴难忍,见底的水缸里舀起半瓷杯水,臭烘烘的,许多积淀浮动。停放几分钟,待到大部分积淀下沉,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水倒入另一瓷杯,然后闭起眼,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整整一夜,都感觉着那水的滑腻和臭烘烘的腐烂稻草味。
水土不服,腿上长满包,流血、淌浓,一个肿成一大块,发红,发烫,不能睡觉,不能盖被,一碰,疼到钻心,几近昏厥。常常一整夜,两腿伸被外,荡地上,醒来,腿冰凉。半年,整整半年不愈。
发疟疾,所有下放学生都发,高烧四十度,温度表打到头,头疼得裂开一样,身体冷得发抖,上牙打下牙。一次,还并发肠胃炎,发烧、发抖之外,一天拉上十几次,拉到腿软,还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吐。后来队里出了人工,两根扁担扎住床两边,把奄奄一息的我抬去公社医院,在那躺了一整个星期。
凤阳是个出名的穷地方,讨饭出的名。我们庄,是穷中之穷,每年几个月,大半庄人出去讨饭,成家成家的。
吃过老乡讨来的饭。是讨来没吃完,带回家重新晒干后,当“米”保存起来的。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难吃的饭,混着沙石,一股老鼠屎的气味。
那年五月,青黄不接,庄上人又都出去要饭。公社发了补助粮,却没钱买,不得不一次次上庄,问没外出的农民借,借得自己都已不好意思。那天我在床上躺了两天,饿了几顿,头昏脑涨,实在挨不过了,厚着脸皮,又上庄。问了几家,都已没粮,最后去到她家。她丈夫也外出要饭了,带着两个孩子,留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正抱着孩子在哄,孩子因没奶吃,饿得嗷嗷哭。她抱歉地看着我,说,她家也已没粮。我嗯嗯应着,赶紧退身。正离去,她又叫道:“要不,拿点三道麸子去?”三道麸子差不多就是麦子皮,用来喂猪的,可我哪管这些,连连点头,返回她家。她从八斗里挖了一瓢三道麸,我让她称一称,她说不用,拿去吃了再说。我走了,端着装满三道麸的瓢,连声说谢谢。走出家门几步,听她在身后嘀咕:“作孽呀,父母要是知道,可不心疼死了……”回过头去,见她站在门槛上,手扶门框,望着我,眼里装满同情……那眼神、那语气、那手扶门框的身影,从此刻在了我脑中。
苦吗?当然。可生活上的苦,真不算什么,那时还年轻。
最受不了的是孤独、苦闷,是心中的那份空空荡荡。
风声、雨声、前面社房“哞哞”的牛叫声。
几年时间,孑然一身。
开始是三人,一个是同校同学,父亲、爷爷都是高干,一年不到走了,进了江西工厂;另一个是当地人,母亲出生在后庄,大半时间,住亲戚家,三年后,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也走了。
剩下我一个。
社场周围没人家,屋前一片旷野,一片远到天边浩浩荡荡的荒凉旷野。
就这样,一个人,面对这片连着天的地,看风怎样掠过,怎样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如同拉扯一把把长发;看雨怎么样飘过,地上如何积起水坑,水坑中如何倒映出一片片奔腾的乌云……这不是片一点一点往外延伸出去的土地,而是一片从天边处厚厚重重地向我涌来的土地,这片向我涌来的浩浩荡荡的土地,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压在了胸口,永远压在了胸口。
暮色中,抗着农具收工回家,开锁,推门,“叽——嘎嘎嘎”,屋里凉冰冰、空落落,看到的,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身影。
傍晚,残阳似血,村庄升起炊烟,弯弯扭扭,空中散开又落下,一层淡淡的白,覆盖住幽暗的地,弥漫在即将熄灭的暮色。
家后沟里洗脚、洗脸,端盆淘米,然后回屋烧饭,往炉膛里塞草。通红通红的炉膛,轰隆轰隆的炉火声,掏空了心肺。几千个夜晚,目光呆滞,提着火钗,望着炉膛,听着声响,无思无想,只有沉甸甸的压抑。
无边的漆黑夜,两点、四点、六点绿色的亮,几分钟不动一动地盯住我,至今不知那到底是狼是狗还是其他什么的眼睛。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东墙倒了,风卷暴雨刮进屋,裹住被子缩在西墙床头,却还在伤心被倒塌泥墙压死的几只鸡——那是每年用来换取回家车票钱的鸡。
想前途,想未来。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可还是一次次翻来覆去地想。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因为回不去,越发地想。
数不清的夜晚,望着破了的茅草屋顶,望着破洞外清澈的寒空,望着洞口飘摇的小草,寂寞得发慌。没人说话,一个人都没有。想说话,想得都快疯了。一切都装心里,装得太多太多,装不下了,闷死了,快闷死了……
越來越多的人自杀,都是孩子,受不了了。
那时,二胡是我唯一的伙伴,常拉,几乎每天,对着那一片土地。那是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闷与寂寞,随着拉响的琴声,一丝丝地流出。
1976年,有过一次上调机会,去淮北一个煤矿。那时下乡已六年,大队同来的七人,走了六人,上调的上调,病退的病退,转走的转走,一个名额,理所当然轮到了我。但没想到的是,生产队的过场推荐会上,出现了意外。
半年前,庄上来了个投亲知青,也是上海人,他阿姨自然灾害时嫁来我们庄。那晚,阿姨、姨夫买了条春秋香烟,挨家挨户发送、鞠躬,求大家帮他们外甥一把。结果,推荐会成了批评会:一个发言说我懒,说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床;另一个发言说我不接近贫下中农,一个人(住社场),像个小台湾。最后,到会的一致推选那个刚毕业刚来庄才半年的外甥。
人人想上调,可以理解,但人脸竟可如此变化,则感觉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我去公社,找到了刚上任不久的叶书记,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下,书记听了,很气愤,说:“你回去,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今没明白为什么“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书记的态度表明,他向着我,这很清楚。
因叶书记的态度,推荐会最终还是过场,名额最终还是给了我。
然而,表格填好了,送去县里,以为要离开农村了,但最后一关政审关,我还是被刷了下来。消息传到大队,继而传到生产队,传得纷纷扬扬,说我父亲是德国军官。尽管传言让人哭笑不得,但出身影响我上调,这点无误。
我不服,去县城找县委书记的陈秘书,他是我们庄上人。我们1970年下放时,他高中毕业回乡,常和我们一起聊天,后来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回县里,当了县委书记秘书。我找他,希望他能帮我挽回“败局”。
上县城得徒步二十五里,然后才有车。途经“小红山”,就是传说中朱元璋当年放牛的地方,在那得淌过条河,河水高过腿弯。过河时,我的脚底跟被河泥里的碎玻璃划破了,很深,血流不止。咬咬牙,上了岸,我把两只袜当绑带,穿在破脚上。许是“金石为开”,走一阵,血不流了,再一阵,不疼了。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路,然后,通往县城的大路上,扒上一辆拖拉机。
当然,陈秘书帮不了我,但他安排我在县委招待所睡了一晚,还请我吃了顿饭。
饭后,我在招待所的床上斜躺一会儿,万没想到,待到再起,脚一碰地,脚后跟那“金石为开”没了疼痛感的伤口,突然像是插进了一把匕首。再看,那脚早已肿成发酵馒头,两只渗血的袜子,干了,硬了,粘在伤口上,拉都拉不开。
第二天,就用这只肿得像馒头、疼得像插了把匕首的脚,步行几十里,走回对我“变了脸”的生产队。开始踮着脚走,走着,想,疼痛这事真要过了头,也就不疼痛了,于是咬紧牙,愣是把脚往地上踩。疼得浑身是汗,就差昏过去,可渐渐,就如预计那样,疼痛过了头,开始减轻,一点点减,减到后来,感觉不到了。
最后两年,唯感安慰的,就是剩下几个同学一起聚聚,说说话,抽几支烟,唱几句插队的歌。
每次上同学那,异常高兴,十几里地,一路欢歌,而回去的路,因了先前的快乐与亢奋,越发凄凉。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天,一望无际的深褐色的地,没有人,一个都不见,只有一条连一条、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田埂。
返城前一年,冬天,寒风凛冽,去一同学那儿。远远地,见他穿件浑身打补丁的衣服,在家门口用钢叉堆草垛子。见我,他都没抖一下浑身落满的草屑,一边挥着钢叉,一边连连地说:“要过冬了,要过冬了,准备过冬,准备过冬……”
那几年,心都已麻木,不再反抗,不知怎么反抗,想到的,只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和他们一样生活。
寒夜,北风吹得狠,像要把地都掀起。芦秆编织的门,被风刮得叽叽嘎嘎、窸窸窣窣。我俩躺在被窩里,各自身上压着自己的棉衣。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说:“女人的身体,一定和胳肢窝的肉一样,又嫩又滑……”
夜更黑了。黑色的夜里,两对闪亮的眼睛。
那年我们都已二十四,但对女人一无所知。
生命中一个最大遗憾:最需女人的时候没有女人。老天给生命安排的时间表中,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不论男女,异性渴望最强烈,可我没有,我们都没有。耿耿于怀。后来,我写过篇小说,叫《耿耿于怀》。一人只有一世,一世中的每个阶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现。老天对我们是亏欠的。
公社两批知青,一批是我们长风中学六九届初中生,一批是虹口区上两届各校赖在上海不走的“坏分子”,后被街道派出所送下乡的。
对于拥有女人这点,他们与我们完全不同。
公社街上有个女裁缝,原城里人,不知怎么下放到这地方。女裁缝白白净净,小小的个,皮肤细腻、光泽,胸很大,丈夫在县城工作,常不在家。每次上街,他们一帮都涌去裁缝家,说一口明目张胆的调戏话,趁着没人,这手那手或快或慢地伸过去,那裁缝,照踩她的缝纫机,回头或不回,不真不假骂两声,骂得他们的手越发频繁地伸过去。
那天公社赶集,他们一伙颠颠地聚一起。远处田埂走来一女子,一看就是下放知青。就像一群公狗看见一只母狗。女的进街后,小饭馆前停下,左望望,右望望,他们中一个便过去,到她跟前,一腿直着,一腿踮着,身微后仰,头略斜,手掌不时往外一翻一摆,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先是扭脸不看他,过会儿,扭着的脸侧过半个,过会儿,另半个也转了过来,再过会儿,跟他一起走了。开始,走得还有些扭捏,两手背后,身体扭两下,走着,那扭捏也不见了。
整整一星期,两人关屋里,再没开过门,饿了,吃点炒麦粉,渴了,喝点凉水。一星期后,再出门时,庄上农民说,男的腿都软了,打飘。
我们这伙也常聚,在不出工的下雨天。暗洞洞的泥屋,大家挤床上。那是个最适合谈女人的时候。我们的谈女人,其实也就谈了个女字旁。但就这,足够原形毕露。常常,我们中一个恶作剧地突然站起:“检查检查,看看谁硬了?!”其实个个都硬,却个个都想装得不硬,最好证明自己天生阳痿。我们中一个,从小到大三好学生、大队长,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笑起来羞羞的,像女孩。可就这个他,最经不起考验,轮到“检查”,往后缩着身,双手挡裤前,边笑边躲,“谁硬了,谁硬了”地赖。可他一次都没赖掉过。
他们中的一个,到底管不住自己,让村里一个女孩怀了孕,别无选择,只能结婚。婚礼大家都去了,一方面羡慕,一方面悲哀。他有了女人,是好,可这也意味着,他只能一辈子留在农村。
最后两年,在江山公社中学当老师。那段日子,是农村八年半中过得最快乐的。
老师在那地方倍受尊敬。当地老师关系多: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还有学生家长、学生家长的朋友。不是今天这个叫,就是明天那个喊。我没那么多关系,但学校老师和我处得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差不多天天喝酒。
喝的是山芋干酒,七毛八一斤。那喝酒才真叫喝酒。没菜。一大碗青豆,一碗盐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好时,也就炒盘鸡蛋加点盐,或哪弄条鱼,没油,沾一沾面粉,锅上烤一烤,兑上水,烧几把火。不知是否那里的女人特别会烧,怎么烧,都能烧得香喷喷。
最开心的是划拳。
第一次见划拳,是到凤阳的第一天,途经大溪河,在街口小饭馆歇脚时。只见一个个袖管卷起,青筋爆出,龇牙咧嘴,这头向那头冲去,那手向这手戳来,声嘶力竭,像土匪。却这恐怖的一幕,日后却成了我的喜爱。我爱划拳,划得很好。我们这群教师个个划得都不赖,但我是公认最好的。我赢的本事在于很快看出对方的变化规律,自己则没规律地变化。
开始不能喝酒,喝一点就晕,甚至吐。但在那里,人坐桌上,不能不喝。不得已,常将酒含嘴里,趁没人注意,吐到地上,反正是泥地,一会就被吸掉,有时则假作擦汗,一抹嘴,将酒吐入手帕。然而久了,开始适应酒精,能喝一些了。我能喝一些的“秘诀”在于装疯卖傻,大喊大叫,叫着喊着,精神就分散,就不感觉难受,叫着喊着,酒气就随之出了去。一生做过的所有事中,酒后乱说乱叫无疑是最痛快的一件,肆无忌惮。
1978年10月末的一个傍晚,天已昏暗,“板桥”车站前,一排黝黑的槐树上方,露出一块深蓝。火车来了。这次火车来的意义与以往不同,把我带走后,我就再不用回来。我等这火车等了八年半,做梦都在等,可真见它开来那刻,并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愉快。得怪那天空,怪黝黑槐树上方残留的那块深蓝色的天空,蓝得人压抑……上车了,我向送我的两位老师挥手再见。火车启动了,挥再见的手停在窗上,远了,那手还停着……走了,终于走了,再不用回来,但是,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谊留下了,把初恋和梦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苦难留下了,把宝贵的花样年华永远永远地留下了。
黄惟群,作家,现居澳大利亚悉尼。主要著作有《偏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