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所见中国人
2017-03-23谭家健
谭家健
2010年夏,在纽约探亲,小住数月。接触附近一些中国同胞,大多是留学生,博士、硕士;或探亲老人,教授、医生、工程技术、教育界人士。经历各不相同,各具个人色彩。几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
顺风顺水的陈小姐
到美国第一个认识的中国人是陈小姐。从飞机场到住所的地铁车厢里,陈小姐坐在我们旁边。她从我和家人谈话的口音中听出我是湖南人,是从北京来的,便主动问讯并自我介绍,她也是湖南人,北京大学毕业的。我说,咱是同乡又是校友,便递给她名片和电话。
几天后,我与家人到附近公园散步。看见陈小姐牵着几岁的男孩走过来招呼:谭教授,咱们又见面了。接着介绍她的丈夫谢博士,从复旦大学到麻省理工,目前在美国著名的高盛公司任职,恰好我儿子也在该公司不同的部门。谢老先生是上海某工厂退休职员,每年到美国半年照看孙子。湖南的外公外婆接着来美国轮替。谢家寓所与我家相距不足三百米,所以互相很快就熟悉起来。
陈小姐从互联网上看到我的介绍,真诚地表示要讨教。她说,一直对文史有兴趣,然而在北京大学是物理系,到耶鲁学理科,如今一边工作一边在耶鲁兼读历史文化学博士课程,才开始不久,大约需要五六年时间。她从互联网上了解到我出版过中国文化史、中国散文史方面的书,问我哪些书有电子版?我告诉她:八九十年代出版的都没有电子版,近十来年出版的书,有几本有,有几本没有。最近的是马来西亚出版的《中国散文简史》,我的笔记本电脑里有电子版。她想看,我便发送过去。
不久,她指出書中文字有误。引《论语·先进》篇“冠者五六人,童子七八人”,应是“童子六七人”。是排印错了而未能校正。后来,她陆续提出一些问题: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当时孔子不过一介民间教师,《春秋》不过一本私人著作,真的能使“乱臣贼子惧”吗?我举齐有太史简、晋有董狐笔,竟使得生杀与夺,不可一世的崔杼、赵盾被迫让步。说明史官和史书的历史作用是超政治的。孔子虽无史官之名而《春秋》有史书之实。陈小姐后来又问: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可否认为他是反传统的?我说,所谓“祖宗不足法”是指宋代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所制定的规章制度已不能充分满足现实的需要,应该“变法”,即扩充、修改,建立新的法规制度。王安石作《三经新义》、倡太学三舍法,改革以诗赋取士为重经义,这些都是对传统的补充而非反对,故后来以上措施得以延续。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改革,在现实执行中有偏差,失败了,与反传统与否关系不大。
谢老先生夫妇回上海后,湖南的陈老先生到了纽约。多次接触中得知,陈小姐的祖父在解放前是长沙著名中学校长,后来是长沙市民主党派负责人之一,长沙政协副主席。陈小姐父亲是中学历史教师,喜欢藏书,有一间私人图书馆,《长沙晚报》有介绍文章和该图书馆的照片。陈先生出版过一本书《轻轻松松上北大》,介绍如何培养女儿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路领先的经验。我回国后在国家图书馆见到此书。
若干年内,陈小姐分别寄来两篇文章:一篇是《春风玉门》,仿余秋雨文化散文的笔调,用散文诗一般的语言,描述汉唐几位公主出关和番,为促进胡汉团结和睦而忍辱含垢,作出巨大牺牲;张骞、班超等外交家,为加强中原与西域的联系不懈地努力奋斗;卫青、霍去病等军事家,在沙漠中征战,为今天中国的疆域打下基础。作者热情赞颂,着力刻画他们经历的艰辛,特别是内心的煎熬。我推荐给中国内地一家文学刊物发表了。另一篇题为《台湾故宫所藏宋元明帝王画像与其隐喻的王朝正统性》,从历代帝王服饰颜色变化发掘其中所谓火德、土德、水德的更替过程,直到最后被清乾隆帝所取消。文章涉及五德始终观念、古代服饰、历代礼制等复杂问题,很见历史哲学功力。
她寄给我的两篇文章皆署名“博士研究生”。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兼读高级学位,很不容易啊。
否去泰来的杨教授
杨教授从武汉某大学建筑系退休后到美国探亲,一个儿子在纽约,另一个在华盛顿,孙辈已经上中学,老夫妇两处轮流居住,所以很轻闲。他和我每天沿河岸散步,来回走一个多小时,谈话较多。
他问我:你是文学研究所的,知道三十年代有个作家杨某某吗?我说知道,现代文学史上称之为“第三种人”。杨教授说,那是先父,于是便谈起往事。作家杨老先生是广东人,年轻时思想激进,写文章揭露社会黑暗,评论文化界各种现象,曾加入共产党。三十年代中期到红二方面军所在湘鄂西,正赶上清算托派,抓AB团,不少朋友被关押甚至处死,他吓坏了,不辞而别跑回老家,宣布脱离共产党,但继续从事文学批评。右翼不喜欢他,左翼也讨厌他,故被称为“第三种人”。建国后担任中学和大学教师,反胡风和肃反运动,算老账,挨整,自杀。
我从互联网上查找有关资料,看到近几年有文章为之呼吁。认为其早期文学活动对革命有积极作用。二三十年代脱党而解放后受重用者不乏其 人,建议出版杨某某文集。杨教授说,父亲的是非功过怎么评论,做儿子的没有发言资格,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如何地待他,儿子不参加讨论,由历史来作结论吧。
杨教授谈及自己,感慨良多。1956年十七岁上大学,1957年十八岁划右派。从宽处理,继续在校学习,1961年摘帽,分配到粤北韶关地区工作,修桥、筑路、盖房子,都在深山区。遇上全国大饥荒,吃不饱,劳动强度大,十分艰苦,靠着年青力壮,挺过来了。七十年代末平反,调回母校工作,先到学报编辑部任编辑,做到编辑部副主任,后又担任系副主任,从讲师、副教授到教授。参加民主党派,成为武汉市政协委员,湖北省建筑学会副会长,退休后任学会顾问。
他问我:你是两个全国性学会的会长,有“好处”吗?我说:纯粹义务。他说:我这个省级学会副会长有“好处”,来源是建筑工程验收,几乎每次都给红包。我说,出了豆腐渣工程,追究你们责任吗?他哈哈大笑,你听说过哪几项建筑事故追究验收委员会责任的?得过且过嘛。这些年不参加验收了,还顶着系一级督学的头衔,每年要回校一段时间,对建筑系的教学作考察、评估,提出整改意见。我问:意见管用吗?他说,不疼不痒的意见有时能管点用,伤筋动骨不行。比如,评职称、安排职务不公正,老师们不满意,你能变动得了吗?发放奖金、津贴不透明,你能改变各种莫名其妙的“照顾”和潜规则吗?
尽管如此,杨教授对他的现状还颇为知足,不像有些人那样发牢骚,骂这个那个。他每月有正高级教师退休金,武汉有一套教授级的福利房,在职时编过几本教材,现在不编不写了,何必忙忙碌碌跟自己过不去呢?儿子在美国买房子,住了不久发现有质量问题,杨教授可以用英语跟房产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争论,可以看懂美国的民居建筑工程手册。“他们糊弄不了咱”,我开玩笑说,你开办个住宅建筑维权事务所吧,中国和美国这类官司多着哩。他轻轻一笑:只为自家维权,管不了别人的事。
不断跨越的顾小姐
在练习太极拳时认识杭州来的顾先生,五短身材,头脑精明,喜欢聊天,以他的宝贝女儿为荣。
顾先生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小学教育。高考前夕,“文革”开始了,阻断了大学之路,进工厂当绘图员。他热爱文艺创作,常为厂报撰稿,作画。“文革”后期结婚,不久得千金,小学、中学都是优等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新加坡到中国招收大学生,那一年从浙江、江西各招50名。新加坡派人从九月入大学的新生中挑选,十月送到新加坡学习一年英语,然后读四年大学,接着为新加坡工作五年。前五年的学费、生活费由新加坡公司提供。顾小姐被选中,家人高兴,所在中学也高兴,机会难得啊!
我告诉顾先生,新加坡实施上述人才培养计划,是九十年代初开始的,我正好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任客座教授。第一批从中国招来的大学新生,与我儿子是同一年入学。(小儿是从新加坡中学毕业考取的),其中有几个同学曾到我家来玩过。顾小姐就读时,我儿子已经毕业在新加坡工作,并不认识。后来我在马来西亚大学任客座教授,经常到新加坡。据朋友们和报纸反应,中国来的大学生成绩普遍好,毕业后各公司争相聘用。
顾先生接着讲女儿如何到美国的经过。顾小姐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前夕,考取美国某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打算去美国深造,新加坡政府不允许。按照合同,工作五年才能离开新加坡,否则要偿还五年学费和生活费,数额巨大。顾先生多方筹措,向亲戚朋友借钱,所得甚微。这時,顾小姐的新加坡男朋友也要到美国深造,其家境殷实,愿意以无息借款方式资助。于是双双到了美国。他们俩是恋爱关系,尚无婚约。然而那位男友把她视同未婚妻,不许接近其他男青年,甚至进行跟踪。顾小姐很生气,我不是你老婆,你有什么权利限制我的正常交际?男友认为,你是用我家的钱到美国的,就是我家的人。顾小姐无法忍受,决定分手。对方提出,必须还钱。经过律师协调,同意毕业后三年还清。于是,顾小姐在学习后期就做兼职,毕业后拼命工作,表现出色,薪酬不断提高,而又省吃俭用,果然三年还清债务,不久把父母接到美国同住。
顾先生到美国后,看女儿工作很辛苦,很心疼。二老身体欠佳,无法照顾女儿生活,劝她早成家。经过多方寻觅,一位来自中国西北农村的男朋友进入他们家庭。为人憨厚诚实,家境贫寒,每年要寄钱回去。我见到顾小姐时,他们正准备结婚。
顾小姐得知我曾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任教,我儿子曾在该校读书,视我为老师,称我儿子为校友,几次请我们去作客。顾小姐谈吐坦诚,她说,在新加坡情况您都知道,不必讲了。在美国这些年,可以说是多次闯关。放弃新加坡可以期待的良好工作前景,背着巨大金钱债务和人情债,硬要到美国读书,这是第一次闯关。拼命挣扎,摆脱前男友金钱和情感纠缠,这是第二关。为了按时还债,一年换一家公司,换一次工资提升一大节,都不是轻易来的,也是一关又一关。迈不过去就会摔下来的。目前,顾小姐是一家著名投资银行交易员,成功一笔交易,收入可能是惊人数字;如果遭受重大损失,后果难以设想。风险和收益并存,只能一步一步继续前进,没有想过后退。
我儿子说,她所言属实。美国金融业是中国留学生趋之若鹜的目标,职场竞争激烈,淘汰率很高。金融业充满冒险性,投机性,一般人是不敢贸然进场的,只能作些为金融服务的技术性、咨询性工作。
探秘美国基层政治的赵博士
赵博士一家与我儿子同住一所公寓,我们在南楼,他们在北楼,门前庭院里经常见面。他很健谈,送我一本新著《美国草根政治日记》,副题是“第一本中国人亲身参与写出的原生态实录”,中国某著名出版社2005年出版,26万多字,附有许多照片。我随便翻阅,很快被那独特的视角,真实的记述和风趣的文笔所吸引。一边看书一边就其中一些问题不时向他请教,下面是他的讲解与我的读书体会。
赵说,他在中国是学法律的,到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工作几年后,想亲身体验美国基层社会政治和法制实施情况,便加入一个小党派:美国自由党,以义工身份参与2004年美国大选助选活动。这本书是2003年10月至2004年11月所见所闻所感知的政治经历。
他首先解释美国政党与中国政党的本质不同。中国国民党(包括同盟会)和中国共产党都是革命党,都以推翻旧政府建立新政权为目的,以武装起义、军事斗争为手段。早期的党员都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
美国的政党不是革命党,而是选举党。一些政见相同的人聚集在一起,目的不是以革命手段推翻政府夺取政权,而是以其政治主张宣传群众,争取选票,得到胜选就成为总统、州长、市长或各级议员,从而推行其主张。败选者成为在野党,或为议会中的少数派,继续鼓吹其政见,以争取下次的胜利。主政党的党员不一定能当官,因为州长、市长乃至镇长都是层层竞选产生的,不是总统或政党任命的。各个党派的党员身份不固定,政见相合则留,不合则去,入党退党自由,平时没有党的组织生活,到了选举年才显现出来。
赵博士所在的自由党,人数很少,根本没有当总统的可能,选上国会议员、州议员都很难。明知如此也要竞选,借机表达自己的政见,揭露社会弊端,提出下层民众诉求。赵参加自由党之后,主要活动议题就是反对种族歧视,坚持“反毒战争”,停止伊拉克战争,改善草根生存状况等等。赵是华人,所宣传的对象主要是亚裔,包括华裔、韩裔、越南裔等等,活动场地主要是公园、体育场、郊区,租不起大会场。活动经费靠党员捐献,20元、50元、100元都可以。我看到书中这一部份,觉得像小孩玩游戏。赵认为,他们的同志都是认认真真办实事,有这班人出来呼吁诉求,总比沉默忍受强。你有话不讲出来,别人怎么会理睬你呢。至于成败,在所不计。
赵的著作大部份篇幅是记述2004年助选见闻。自由党竞选总统、国会议员无望,乃同时支持政见接近的民主党候选人克里,阻止共和党人现总统布什连任。赵所在地区助选团成员都是义工,自己贴钱、花时间、耗费精力,而无任何报酬。第一步工作是培训助选团成员,集合起来讲解如何开展工作,并分配任务。而后一干人马分别拿着名单到各街区挨家挨户动员他们参加选举,摸清选举意向,叫做“户访”。赵是华人,分配到华人较多的街区,按图索骥,有的住址写错了,竟是监狱。有的住家无人,就从门缝里塞传单。有的有人,却不开门,“请勿打扰”。好不容易开门了,只说一两句话:“我支持克里,”“我支持布什”,“我还没想好”,于是就说服动员,努力争取支持克里。有时这批人走了,下一批人又来了,是布什助选团“户访”了。或先或后,互不相犯,也不争论,君子风度。还有一些助选团员在大型超市出口或体育场馆、娱乐场所散发传单。这活儿比较轻松,不用多说话,发完就完事。
接着要参与各种见面会。从自由党州议员见面会,到共和、民主两党候选人与选民见面会、讲演会,还有大大小小的各派支持者的造势集会,以及多党派的辨论会。赵作为义工有时去维持秩序,有时是听众,力求一睹克里或布什风采。有时是冲着助选的名人去的,如前总统克林顿来了,某歌星来了,一定会唱她最拿手的歌曲,以吸引好事者。赵著的这一部份,描写生动具体,各色人等,形态互异,妙趣横生,语言幽默,每每使人忍俊不禁。
到了投票日,助选团员开着自己的车,到各处去接选民,主要是那些年老体弱,出无车、食无鱼的穷人。到了投票站,还要帮他们填选票,如何签名,如何按电钮确定等等。我看到这一部份不免心里嫌烦,真佩服赵博士们白干活的耐心。
选举结果终于出来了,布什胜出,克里败选。自由党的总统候选人得票百分之零点三。两名州议员得票仅百分之十几,党员们并不在意,重在参与嘛。
我问赵博士,辛苦了一年,收获了什么?他说:我沉到底层,亲身探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书本里是得不到的。中国的朋友看到我的书,有人约我去国内开会,讲演,或约稿,写文章。能够对中国读者了解美国基层政治有所帮助,我已经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