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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婺源

2017-03-23鲁青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婺源

鲁青

细雨随微风飘下,灰瓦与发霉的白墙间,一片片灿黄的油菜花,或有身穿蓝印花布的江南美女,手持油纸伞慢步其中……我以为这是最美的皖南。

小时候对于江南挥之不去的向往,总是受制于居所的遥远,转眼间,过了而立之年,我时常想起徽南尚缺的行程。上一次在深冬到江西因为梅岭以及庐山的雪,断然离去,返了北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决定从武夷山向北入江西,恰好又是初春。这是入江西的第三次,先过上饶拜访故友姚牧云和她的父亲,然后第二日乘客车向北。

迷迷糊糊的路上,透过并不干净的车窗,可以看到一些瘦小的植株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出小黄花,大概都是些本地的老品种。到了婺源才知道,那些杂交的高大株粗的外来品种却只是黄花初漏,我似乎有些怀疑杂交的失败。因为油菜花是雌雄同花,几十年前有人利用高等植物的细胞质雄性不育杂交了诸多新品种,如今长江流域原种植的白菜型已大都被从日本引进的甘蓝型欧洲油菜花所代替,当然中国的西北可能还是原来的芥菜型吧。

植物界尚有这种隐性的基因特征,禁不住想到这些年转基因的可怕,十字花科的油菜杂交如果换做我来处理,大可以撕掉每朵花的四强两短的雄蕊,不过,我并不是科学家,我只是来看催生的油菜大面积花开。

我似乎来得早了几天,向北走的路上,徽州南部花开的春天似乎刚刚到来。这片据说出过五百进士的婺源,随着水道的没落而逐渐偏远,这不仅仅是行政区划上对于徽州文化的割裂。1934年,当时的国民政府为了“剿共”将婺源划归江西省,后来因为胡适等人的请愿又改了回去,可是解放后,又一次被划给了江西。

如今星江河的水位已不足以飘起满载的乌篷船,这条宋代记载三面环城的婺水再也没了通商船的繁荣。对于我,游婺源古村落的开始就是一大早去老车站等车,我逆时针环行的第一站就是那时村口正建着铁路高桥墩的理坑。

向东走的路上,不经意间会看到路左面的一片类月牙的湖面,湖中央一个弯月形的小岛,水面泊一只小船,连同树的倒影,在阴天禁不住想到水墨丹青的江南景色,适合远观的景,走近了不过一片野水,细节上并没有徽景的淡雅。这与初见的理坑却不同,要进村,先过村外的残荷塘,顺水沟向里,拐过买卖场所的过道,在两三棵老樟树的后面,沿中央的河道向里,一个典型的江南徽派村落,灰瓦,白墙与青水,预料中在阴天里起了小雨,我先前自备了伞,又或者把伞收起,并无多少游人的安静,总有着初到江南的诗情画意,孤旅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尚居住此的村民,在阶下洗衣或者菜,也有在几十米长的水道经营自己的乌篷船,路边尽是卖樟木梳的小铺子或者有几处客房饭店,我沿路慢步走,村的另一面是他们的菜园,有几处花已开,我走远了回头看,只可惜正起高的砖房挡去了灰瓦白墙的景致,然后我原路离开。

理坑出过一个叫李知诚的状元,故居在村里的深处,我第二次从三清山回京的路上路过婺源,空隙间再去理坑,状元故居的门外端坐一中年妇女,无精打采的等待着卖她的杂物,这严重影响我对房屋的取景,我请她起身,却索要两元钱。而另一处一个叫铜绿坊的旧屋,我记得有卖十元的小瓶跌打搓药,再次问询时,已是五十元,不知是否房屋换了主人,或者是换了药,又或许是我对于商人要有良心的幻想,理智的想过,决定不买,因为不确定能否带着进北京城的地铁。

第二次我对理坑的失望不只是冬天游人的稀少,更因为各家住户吊网养着几条鲤鱼,甚至戏水的鸭子,以及扔进水里的烂菜叶。在普通的村民看来,变脏的水都因为这几年游客的多,我想皆因为对金钱的追求,要不高几米长度不到1200米的篁岭索道也不至于收取百元。我原来知道篁岭的假,作旧的房子只不过钢筋混凝土结构上贴了些收购的木雕窗,一年四季都在曬秋的举动,似乎忘了秋在前而冬在后。

晒秋晒到春夏,姑且就当是江南的湿润吧。即便是开山岭,一面遍种油菜,在深冬也只是些绿色,唯独无知的城里人会对着同伴说篁岭是见过最美的乡村,花开时我都没想去的地方,那只不过是从江湾镇右拐数里新做的小地方,而江湾按顺序是我去的第三站。

第二个沿永川河并不狭长的汪口村,一条窄小的青石板古巷,靠路的人家都靠着门边做一点小生意,有很多房子年久失修,想必有些也不是房子本来的主人,只是土改后的继承者。水位的跌落,水运的消亡,如今只剩下路边一个船会的旧址,如今看来不起眼的行业组织,却始终恪守以义取利的道德,我猜想河流的下流可能是婺水,以至于过鄱阳湖,然后进长江。

在路的尽头,进门时禁不住惊叹,如此细腻多样的木雕,这座清代中轴歇山式的俞氏宗祠,方圆不过几十米,却龙凤松鹤、水榭楼台、飞禽花草……有层次的精美繁复,可惜的是浮雕人物的头颅基本上在文革时被割了去,中国古建筑的技艺,后人再也积攒不够足量的智慧和耐心去传承。

出宗祠门正对的是永川河与莘水交汇处的堤坝,边上是建国初兴水利的小水电站,如今在旺水期仍可以使用,总算也没有浪费劳动人民的辛苦。左拐不远是去江湾的公路,恰好路边一个略瘦肤色微黑但看起来健硕的中年男子脚穿水鞋在刨地,我想从当地人的善良的答复中获取步行的可靠时间,他却问我:祠堂看了没?

我说:池塘?没看到啊,在哪里?于是,他回屋放下镐头,鞋子也没换又带我回村中,他热情的讲了村中的一些事,因为早些年热衷旅行才回乡开了客栈,每天清晨他都到河对面林木层生的向山去散步。

原来是我把祠堂幻听了池塘,我还以为是类似宏村月沼的某处地方,在坡上也有几户大户人家,隐藏的石道水沟因为在高处,已经被这个时代的水管线缆所贯穿,唯独墙基的砖雕算是尚留的文明,并有多处嵌入的“泰山石敢当”,我被带去看几层老屋,敲门以后确定无人,仍然小心的开门而入,长满青苔的砖墙,被破坏或者腐烂的木梁、雕饰,看的出户主当年很富有,可细微处的美与失修的落魄,乃至满院散养的鸡并不协调,若是房主人在意一年三五百的房租,此处应该也是汪口一个不小的景点,可能换了门窗,加固了横梁和墙体,主人是明白人,不及几个村的门票钱,倒不如自己收获的柴蛋吃起来放心吧。

看过之后再去江湾就觉得古屋总相似,除了江氏祖屋的宅基和几间旧堂,外围的扩建,白墙的干净,街上的繁华,即使没几个游人,也是一片社会主义新农村,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

下午过了大半,走去晓起村看樟树而后再去江湾的梯岭怕是来不及了,我想去江岭的高处看黄昏的炊烟,决定乘摩托车,商量好价钱五十元。因为最高处没有村落,在半坡随意找了一处人家,然后摩托车司机很“热情”的送我。至高点的观景点因为阴暗的天气和未开黄的远处,除了一辆迷路的外地小轿车,再无其他动静。

我孤零零绕下,回到住处,看家的老两口都无奈的在门口,原来摩托车司机以送客的缘由索要了二十元,只好由我一并负担。在南方阴冷的夜里,我梦到数年前年迈的奶奶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在门外等去东北的父亲回家,正如这家人的境遇,他们的儿女皆出门在外打工。惭愧时我临时变了主意,决定三两天之后就取道某处回家一趟。

可是,清早的雾气缭绕,甚至有时不见远处。在菜园旁边的路可以近处看到一些开了多日的黄花,可能数量尚且少的缘故,远看时就被绿叶所遮掩。起的更早的村民正忙碌着捆扎稻草人和马,一些草垛和屋已完工。大概我是这个清早唯一的外来客,路中央一位年长者,扶着木棍看似行动不便却也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伸着手向我走来。

我顿然明白起早的行乞者,似乎不应该出现这种野外。长坡远望,一片绿色之上似乎浮现一层薄薄的黄,正在开着的油菜花,待到收获以后,地里就要换种为秋天准备的菊花。村民们告诉我他们一亩几百的租地收入,有时可以做一些零工,但朴实的人总有这种生活的诸多无奈。

因为要去庆源村,到路边时恰好赶上去段莘的班车,这条路一天通车两趟,我必须在水库的桥边下车,然后徒步四公里。山高处多是云雾,干枯的水库满是绿色的水草,或许是交通的不便,村里只有一处小商店。我撑伞走过湿滑的街巷,村中央更深的河沟,沟岸原生的杂草、矮树和不大的菜园,甚至斜檐下堆着的木柴,一番没被打扰的景象。甚至一条狗对于陌生的我紧跟了半程。

我正要离去,旁边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搭话,问要不要去他家看看,只要十元钱。略有危房的样子,可以小心翼翼的爬木梯上到二楼,天井下一口接雨水的两抱粗的水缸,缸沿上一圈厚厚的苔,旁边是取水用的瓢与桶,再加上泄水的暗道,一套完整而又简洁的江南人家用水系统。主人说,对门的案台就是当年《卧虎藏龙》取景的地方。

然后他送我出村,村口的宣传榜模糊的留着他的电话,但我不知道能给他带去多少访门的客。还要九公里路到一个叫段莘的镇上,新修的这段公路并没什么景致,倒是架线的工人开车超越我了几次,然后颇有撵上我的满足感。

远远的可以看到段莘镇的新房子时,恰好来了客车,毫不犹豫的上去,出了镇子感觉在朝东北方向走,才明白犯了错误。庆幸的是,时间尚早,我决定走更远的路,过芦坑看詹天佑祖居后,夜宿清华镇。

崎岖的山路,更偏远和村庄稀少的地方,在一个汪姓中学教师的大概指引下,走了很远的又一段山路,根据大概方位,从高坡野山下去,抄最近的路,找到芦坑村。几间高房子之间,倒下的正是詹天佑的祖居,几个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断梁倒墙,我想不久后就有了他们重修的计划,更远处后来修的纪念馆是关了门的。为了赶路,我央求附近村民用摩托车送我去清华镇,然后也给了他五十元钱。

在宋以前,这里曾是婺源的县城,这个时候游人还不多,我很快寻了住处,就急匆匆赶往彩虹桥。在黄昏来临前,总不至于人多,可以安静的待上片刻。我老远的就看到它的旧,桥下几百年前一定是宽深的大河流,如今只能靠筑坝抬升水位才能漂一些游玩的竹筏,古人留下的总是充满智慧,四个条石间砌的半船型的桥墩,墩上通廊连六亭。船尖可以化解激流的冲击,而且桥墩的距离不一,一定是考虑了汛期水流的走向。

我小心翼翼的下到水边,稍远处回头看,整个风雨廊桥及水面的倒影在眼前透视的恰到好处,在阴天的色彩,如此精美。河对岸仍是菜园,附近的居民日日往复于廊桥,或许外来的众多的人打扰到了他们的安宁。推算下来,桥是在县治搬去紫阳镇后的南宋修建,我想一定跟对面的彩云寺有关,据说桥是叫胡济祥的和尚出钱修的。充实的睡过一夜,清早乘車去西北边的也叫灵岩的地方,半路上可以路过一个叫菊径的小村庄,因为环山水绕,有人告诉我那是中国最圆的村,但终究因为对灵岩洞的失望,和对大鄣山峡谷的错过,在中午前回到了清华镇,恰好可以等到去理坑的过路车。

或许灵岩溶洞也做了不错的灯光和线路,但攒了几十人进去之后,什么特色也见不到,只不过一个长江中下游地区普通的溶洞。这样的诸多的地方在婺源被开发的越来越多,理坑其实也是后来被私人开发的小景区,我原以为叫理坑会有朱熹家的故居,后来我才知道是在县城的松岩里。但是理坑是出过余懋学、余懋衡等大人物的,只不过尚书第是被国家保护的文物,除了外面院墙里面的都不能见到的。至于其他,我想该归结于陀川的偏远,门窗木砖雕并没有太多人为的破坏。

那时友人帮我借了村里少有的电动车去看罗汉松,对于电动自行车我是不会使用的,何况在初春过田园,返青的稻田,休憩的水牛,远行人的背影,以及没刷漆的短廊桥,寂静优美,若骑车是不容易看到的。更破烂的篁村,有一些倒下的房屋,或许离家远去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村外栅栏围住的千年罗汉松,我不知道1976年差点枯死的故事真假,但如今春来时总有在此习画的学生,突击以备高考吧,手法还很生疏。

出村时,搭乘当地人的商务车去浙源乡看凤山村孤立的龙天塔,每个檐角挂了铃铛,风动时铃响,吓跑了所有的飞燕。通往徽州的青石道留下的依旧是湿润的,看过虹关村的古樟树,赶到60里外的思溪延村两个村子时,天已见黑了,那里有不同的百寿木雕,甚至拍过很多电视剧,不过有更脏的发黑的死水,双段廊桥只能成了摆设。

最后的半天阴雨,我选择去严田村看另一棵古樟树,树旁立一碑“天下第一樟”,目测大概胸围更粗一些,可谁又是天下第一呢?中国的诸多的地方总是在想办法,告诉每一位来客,这里就是天下第一的。可它的位置却是最好的,树旁是一条清澈的流水河,简单的拱桥,水面上停靠的竹筏,这时候最美的画面该是头戴斗笠的村民牵一头水牛恰好从桥上走过。我并没有好运气,只好独自撑着伞到村东,沿湿漉漉的水田,一条雨润后的羊肠石板路,望着远山的云雾缭绕,拐过后就是另外一个村子,出这村北口是来时的路,正在修一个大景区的停车场。

从严田村向西可以去景德镇的鸳鸯湖,我暂且乘车向东,在车上碰到一位收古董的商人,已经往来婺源几十年了,他专门收玉器和花瓶,当然也有其他买卖旧门窗的市场。他告诉我前面的路口可以等班车行高速至合肥。

离开后的数年,我时常想起,那年春之初,我一个人,在婺源等油菜花开。

如今,怕是连婺源两个字用笔也写不出,只好再一次去想,未来的某一个春天,再去徽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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