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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似铁

2017-03-23陶然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2期

陶然

四、五月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阳春三月,说是这么说,毕竟还残留着些微寒意,不像今天,周围的一切都如同浸在一大缸暖融融的金液里面。街上的树木都回了绿,每一片叶子上都流淌着阳光,光灿灿的树,光灿灿的世界,然而凌皓心里的天已经黑了。

他木然地靠在座椅后背上,暖而轻的春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拂在脸上像个毛茸茸的粉扑子,痒痒的,像她朝他吹的气,又像她的略带亚麻色的头发微触他的额角。他逃了。真可笑,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竟用到一个“逃”字。虽然他选择了悄没声儿地离开,又不由自主地想她。

她一定很伤心……可是我又不能回去……令人烦躁的昏暗的哀愁……

出逃这天的天气很好,好得像一种讽刺。他买了车票,淡漠地望向窗外。两片巴掌大的叶子从树干上落下来。有一片先着了地,另一片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缓缓逼近先前的一片(凌皓吃了一惊,他竟然想到了“逼近”)。前一片树叶在同伴将要落地的一刹那,忽然向右移了两尺,“嚓”的一声,让同伴扑了个空,它自己却飘进了下水道的缝隙——宁可万劫不复,也不要待在一起,它比凌皓还要决绝!

凌皓是通过唐正认识唐琪的。他和唐正是同事,交情在机关里算是不坏,可是不及他以前那些老同学。他曾说他和他的老同学,比如吴克。和他的友谊是山中清泉,纯天然的,而和唐正的关系则像可乐,味道也有味道,人工的成分太多了。他迟迟没有去拜访唐正的父母,而当年才认识了一个星期,他就到吴克家认干爸干妈了。

凌皓第一次踏入唐家,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小院外的树上,知了叫了一天还不肯歇,叫声细成了一条线,细得要断了。

唐正的寡母热情招呼,一头大汗地忙菜。唐正笑着叫他随便坐,从冰箱里拿了罐装冰镇啤酒给他,对面坐下聊了两句。凌皓拉开啤酒拉环,刚要丢掉,忽然一个娇嫩的女声阻止道:“别扔,我看看号码,说不定能中奖。”

房门的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生得很清瘦,肤色洁白,穿着素色裙子,脚上趿着双暗红塑料拖鞋。凌皓一见了她,立刻觉得遍体清凉,浑身的汗都收了,连皮肤都有点冷冷的。

女孩径直走到凌皓面前,接过拉环,翻过来察看内侧。唐正笑说:“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这是我同事凌皓,第一等的精明能干人,下一届局长多半是他,我将来就指着他混饭吃了。”又向凌皓说,“这是我妹妹唐琪,我们家的太上皇,我宁肯得罪领导,也不能得罪她。”唐琪不理哥哥的调侃,快步走进房里去了。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平淡,除了唐正口若悬河,唐琪母女俩都很少说话。凌皓惊异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性格会有这样大的反差。尽管都是沉默,凌皓又能感到母亲和女儿的区别。唐母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这种人不怕做家务,却怕和外人打交道;唐琪就不同,她虽不大开口,看得出胆子是大的,她仿佛有一个自己的精神领域,她的人坐在这里,思维却早已飘渺得莫可名状。这种人就是见到联合国秘书长也不会怯场。凌皓觉得她实在很有意思。

过了几天,唐琪来单位找唐正,唐正刚好出去了,她便径直来找凌皓。凌皓请她坐下等,倒了纯净水给她,问她找唐正干嘛。唐琪说:“陪我看电影。”她的口气完全是和一个熟人说话,凌皓觉得很亲切,笑着说道:“打个电话来不就行了,又用得着自己跑一趟?这大热的天。”唐琪说:“我哥他不是带人回家玩就是和人上外边玩,我不趁早在这儿截住他,他又该深更半夜才回来了。反正你们也快下班了。”凌皓笑说:“想不到唐正心这么野。”唐琪出了会儿神,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个子怎么这么高?”凌皓一愣,笑道:“可能是我喜欢锻炼吧?”唐琪说:“可是我哥也喜欢打篮球,也不过一米七五。真是的,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她抱怨地看向凌皓,突然毫无征兆地微笑了一下:“开玩笑的,别当真啊。”这是凌皓第一次见到她笑,他从来没想到人在笑与不笑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唐琪的笑容让人觉得是种奢侈的享受。凌皓说:“你的笑缺乏铺垫,等我回过神来你又不笑了,你存心要我遗憾终身。”唐琪忍不住又是一笑:“你又看见了一次,现在死而无憾了?”

她正想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唐正来了。闲聊片刻,六点钟一到,早已蓄势待发的人们纷纷关门下班,整个机关“嘭嘭”声响成一片。下了楼,唐正邀凌皓和他们一起,凌皓爽快地说:“行,不过我还要带个人,你们不介意吧?”唐正笑说:“就知道你不会丢下俞越。”

三人到“微利小吃店”坐下,唐正把手机借给凌皓。第一道菜“宫爆鸡丁”才上桌,一个戴着金丝边超薄眼镜的女孩子慢慢踱了进来。她友善地和唐氏兄妹打了招呼,在凌皓身边坐下,拿粉蓝绣花的小手帕挡住了口鼻说:“油烟味真重。”唐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凌皓留神看唐琪时,却见她淡淡的不露喜怒,至少沒像她哥哥那样面带讥诮,心里舒服了些。凌皓替唐琪和女友俞越互相介绍了,俞越很谦和地说了几句客气话,敬了唐琪一杯。唐琪还敬了一杯以后就不再开口,凌皓知道她又沉浸到另一个非人间的世界里去了,不知怎么,隐隐竟有些羡慕。唐正把这个样儿看惯了,自然不以为奇,俞越却十分诧异,心想别是我得罪了她吧?难道我刚才那杯酒敬得冒昧了?凌皓看出了俞越的心思,轻拍了拍她,表示安慰。

吃到最后,“鱼香肉丝”却迟迟不露面,唐正便打手势叫服务小姐过来查问。小姐说“这菜已经上过了。”唐正说没有,小姐便拿出菜单给他看,长指甲划着“鱼香肉丝”四个字说:“你看这菜名旁边已经打了钩,那就是上过的。我们可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便宜坏了招牌。”唐正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成了想占小便宜的啦?”那小姐略有些下不了台,便话里有话地微笑道:“那是先生你自己说的,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可是的确打了钩了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唐琪忽道:“我们没吃到,别说打钩,打五角星也没用。”她半天不吭声,陡然来上这么一句,众人都是一愣。那小姐无奈,叫了老板过来,一一二二把事情说了一遍。唐琪眼望门外说:“你们饭店的‘微利是不是都靠钩来钩去赚起来的?你要是烧呢,赶快就去;不烧,我们就走!”老板比小姐会做人,忙陪笑说:“现在就给你们做。”搭讪着去了。凌皓笑着朝唐琪竖了一下大拇指。

吃完饭,看了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四人边推着车边聊天。唐正说:“别人家都是大的欺负小的,就我们家是妹妹欺负哥哥。我这日子简直过得水深火热的。”凌皓笑道:“你也太夸张了,我觉得唐琪肯定不像你说的那样。她自己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哪儿匀得出精力欺负你?”俞越红着脸说:“你看你,也不怕人家见怪!”唐琪却抬头望了凌皓一眼,目光中隐然有几分惊喜。凌皓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唐正你嫌你妹妹不好,不如让我做她哥哥。”唐正打蛇棍随上,紧接着说:“好啊,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要呢!”唐琪“哼”了一声说:“凌皓做哥哥,一定比你称职。”她当即清清脆脆叫了俞越一声“嫂子”,羞得俞越满脸通红。

唐琪速度很慢地骑着车,对穿梭的人流车流视而不见。她恍惚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定了定神向四周看。一辆车赶了上来,凌皓正笑吟吟地瞧着她。

唐琪说:“真巧。”凌皓说:“是啊。”他们并行着骑了一段,始终没有出声。到了十字路口,两人异口同声道:“往左往右?”互相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凌皓说:“你也没有目的地?”唐琪点了点头:“我经常在街上随便逛,事先并不想好到哪边。”

他们骑到“绮梦公园”门口,不约而同减缓了车速。唐琪说:“陪我进去坐坐好吧?”凌皓听她这样软语相商,便笑道:“好,不过不用这么可怜兮兮。”他买了门票,和唐琪一起走进那扇因式样过于冷峻而稍显阴森的大门。

两大块草坪绿得有些牛气,中间两排高大的树木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竟有些幽深的意味。在毒辣的大太阳底下,这里委实可算是一方洞天福地。凌皓买来两罐饮料,替唐琪把吸管插好递给她。唐琪吮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凌皓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唐琪便解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居然能这么细腻,我担保我哥就做不来。”她说得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凌皓说:“你给我一种感觉,莫明其妙就叫人不安,但又舍不得离开。”唐琪笑了:“你是夸我有个性还是暗示我古怪?”凌皓也笑着说:“兼而有之。”唐琪说:“你也给我一种感觉,你老是使我发窘。我一般不怎么搭理人,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和别人谈得很融洽。只有你,我需要绞尽脑汁找话说。”凌皓笑道:“那倒是挺有成就感的。不过成天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见得就是好朋友,有冷场不代表我们这干兄妹不投缘。”唐琪默然片刻方道:“也许你说得对。”又说:“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人说过,最好的朋友是你们静坐在游廊上,一句话也不说,当你们走开的时候,仍感到经历了一场十分精彩的对话。”凌皓停下脚步说:“那种境界倒令人神往。我们就试试看。”

二人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凌皓觉得挨得太近,往左边挪了挪。前面不远处开着一片红花,那鲜亮的红色被草坪一衬,浓得几乎要流淌开来。石椅上方是一汪绿荫,不是松树,不是杨柳,枝干略有些像榆树,叶片上却多了一圈铁锈似的红边。阳光照射到的叶子像金币,照不到的则像翡翠。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似的,一阵风来,急雨似的披下一头一脸镶了红圈的金币和翡翠——炎夏竟会如深秋一般落叶纷纷,可是树下的两人既不闪避,也不惊奇,似乎是盹着了,又似乎深深沉醉。

过了半晌,唐琪说:“你合格了。”凌皓开始没听懂,随即回过味儿来,便有些受宠若惊:“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唐琪微笑道:“把‘之一拿掉就对了。”凌皓这时却是惶恐了:“那我不敢当。”唐琪笑道:“我说你是你就是,我的朋友本来不多。”凌皓说:“可是我们认识了才几天……”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急切盼望着唐琪振振有词的反驳。唐琪说:“那又怎么样?有些人处一辈子也不会是知心朋友,比如你和我哥。你问问你自己,现在你喜欢跟我哥说心里话呢还是跟我说?”凌皓想了一会儿,嗫嗫嚅嚅地说:“不忍心说。”唐琪得意一笑。

凌皓喝了口可乐顺气说:“我出一个连环字谜你猜,猜中了有奖。”唐琪说:“奖什么?”凌皓说:“一本影集。”他以为她会不屑一顾,不料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问道:“猜不中呢?”凌皓心想这女孩子真精,干什么都要先问个明白,笑道:“那你也买个东西给我。”他原是信口开河,唐琪却默默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可以。我输了就买个保温杯给你,上次我见过一个像小话筒那么大的,颜色又沉着,拿着又方便,你们坐办公室的冬天正用得着。”凌皓说:“行,你听好啦,谜面是四句话,每句话打一个字。‘天鹅一去不复返……”唐琪轻声道:“这是个‘我字。”凌皓一口气说下去:“‘良字无冠双人立,双木非林心相连,您若无心各自飞。连起来读读看。”唐琪说:“我、很、想、你,哦,你这人……”凌皓笑道:“上当了吧?”唐琪脸一红,不作声了。凌皓正担心自己玩笑开得太放肆,却听唐琪说道:“星期一把影集给我。我要墨蓝色的,厚重一点的。”凌皓松了口气,跟着又感到奇怪:“墨蓝颜色太沉暗了吧?”唐琪说:“我不喜欢太光亮的东西。你只管买,横竖是给我的,合我的心就是了。”

凌皓说可以回赠她一个提要求的机会。她把空饮料罐子“嘎”的一声拦腰捏扁了,投进垃圾箱里才说:“这一辈子你不能让任何朋友在你心里超过我。”

当天晚上,凌皓兴奋得难以入睡,仅仅一个下午,他们的距离竟拉近了这么多。“她如果真是我的妹妹,我该有多快活!”他想。直到十二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到一点,却又毫无理由地醒了。他起来倒了杯水,站到窗口吹吹风。忽然之间,如遭电击,他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奇观:墨蓝色的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汇聚出了一个动物的轮廓,晶蓝的头部呈浑圆状,白灿灿的身子上有草绿的花纹,眼睛却是狰狞的红点——一条由星星勾勒出的硕大无朋的蛇!

凌皓既恐惧又激动,既觉毛骨悚然又想欢呼雀跃。他心中慌乱,跌跌撞撞跑进房中找照相机,想要把“星蛇”拍下来好好研究。可等他带着相机回到窗口时,满天星星已然消失无踪,只有那厚重的、蓝得发黑的云层。那条蛇不见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凌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洗漱,心里依然默想着半夜的天文奇景,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

凌皓调整一下情绪,到厨房门口说:“妈,早饭吃什么?”他母亲说:“就快吃中饭了,两顿并一顿吧!”凌皓笑道:“成天这么凶,跟后妈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亲生的。”凌母气得撵着他打,凌皓忙笑着跑出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一家三口已经围坐在餐桌旁了。

凌母边挟菜边说:“俞越呢?这个星期怎么没看见她?”凌皓嚼着满嘴的饭说:“她说有事。”凌母说:“有什么事?你也不问问她?”凌皓说:“有那个必要吗?就算谈恋爱也得给人家一点私人空间。”凌母把眉头一皱说:“结婚前不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结了婚就该她管你了。过日子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凌皓道:“那你跟爸……”凌父咳嗽一声说:“没上没下,又牵扯上你老子。”凌母向丈夫瞧了一眼说:“我当年就吃亏在没人告诉我这个道理,不然你爸有这么自在,大小事他都是甩手掌柜,全是我来操心!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呐?都二十六了,你跟俞越商量过没有?”凌皓说:“讲过了,我们想定在国庆办,她家里也同意了。”凌母先是想要嗔怪他不和家里通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道:“这猴儿崽子,我们在这儿干着急,他倒都一五一十安排好了,还一点风声儿也不透。”凌父也点头而笑。凌皓笑道:“你们等着吧,我和俞越一定能建立一种新型家庭关系,东风西风平等相处,各刮各的。”

饭后不久,凌皓的老同学吴克过来看他。二人聊了一会,凌皓说:“你相信吗?我以前那么急着想早点和俞越成个家,事到临头,反而又不那么着急了。莫非男人也有婚前恐惧症?”吴克笑骂他胡说八道,劝他道:“俞越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性子又好,将来才不会跟你父母闹矛盾。换了别人,谁受得了啊?”凌皓马上沉下脸来说:“我爸妈怎么了?你那么讨厌他们?”吴克忙说:“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凌皓一笑道:“对了,有件事正好要告诉你。”便把昨夜所见绘声绘色叙述了一遍。吴克侧头打量着他说:“你没事吧?还是你把梦境当成了现实?不过梦到蛇据说倒是好事。”凌皓先还发誓赌咒说是真的,后来自己也疑疑惑惑的,不敢那么肯定了。

同一天,唐琪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她发觉她的心不比从前那样静了。她翻了几页书,丢在一边,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那边一个妇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是谁呀?”唐琪说:“请你帮我叫一下凌皓。”那人却道:“你是谁?”唐琪无奈,只得报了姓名。那人又说:“你是凌皓同学?”唐琪对这人渐生反感,淡淡地说:“我是他朋友。”那人这才说了句“你等一下。”片刻后凌皓的“喂”声响起,唐琪劈头便问:“刚才那个是谁?像查户口似的。”凌皓笑说:“那是我妈,你是唐琪吧?”唐琪说:“我还以为她接着要查问我有没有海外关系呢!”凌皓岔开话题说:“你怎么有我家电话号码的?”唐琪说:“我问了我哥。你现在有没有空?”凌皓笑道:“不好意思,晚飯刚开在桌上,我朋友吴克在我这儿,俞越刚才也打电话说要来。叫别人陪你玩吧。”唐琪说:“我在家很无聊,做什么都不定心,你就不能牺牲一下?”凌皓说:“小姐,你坑我呀,把女朋友扔在家里陪你,说不过去吧?”唐琪轻哼一声说:“重色轻友,还说是我哥哥呢。”凌皓不禁笑道:“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你以前不是经常一个人在家?唐正还夸口说你心如止水来着。”唐琪叹息一声道:“那时我还没认识你呢。”凌皓一愣。唐琪也半晌不出声,良久才说:“你吃饭吧。”便挂了机。

隔了几天,唐琪又再打电话过去,这次却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除了问“你是谁”,“是不是他同学”之外又加上“你找他有什么事”。唐琪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反不如上一次那么意外,她一一答完才与凌皓通上了话。唐琪说:“刚才一定是你爸爸。”凌皓说:“是啊。”唐琪说:“你爸跟你妈真配。”凌皓假装没听懂:“又有什么事啊?”唐琪嗔道:“你听你那不耐烦的劲儿——今天可以来找我玩了吧?”凌皓笑道:“八点多了,你开玩笑吧?我晚饭都吃了。”唐琪说:“怎么我两次打电话你都说到吃饭?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找你。”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不信你忍心拒绝我两次。”

凌皓赶到唐家,和唐母打过招呼,掀开竹帘走进唐琪房间,见房里装饰不多,偶尔有一两件也颇素雅,便笑道:“你蛮有品味的嘛。”唐琪微笑道:“你坐。”又切了西瓜给他。凌皓吃着瓜四顾打量,发现只北墙上悬着一个玻璃框,其他三面墙壁却是光光的一片。那唯一的玻璃框里面裱着一张水粉画,远山近水,都以淡蓝、灰、淡绿为基色,有种悒郁的清冷的感觉,便指着那画说:“还好是夏天,冬天看着不觉得冷吗?”唐琪递了毛巾给他擦嘴,说:“我就喜欢阴凉,所以我一个好朋友就送了这画给我。”凌皓笑道:“好朋友?有多好?你不允许我有比你更亲近的朋友,我现在也要同样的承诺。”唐琪摇了摇头说:“我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可能他都当爸爸了。”凌皓一愣:“是个男的?”唐琪说:“你可别误会,我一开始跟他玩的时候,他就有女朋友了。我还叫过他女朋友‘大嫂。”凌皓笑道:“你嫂子真多。”唐琪看了他一眼说:“现在我只有俞越一个嫂子——不过以后会有两个。”凌皓不以为然:“是吗?”唐琪笑了:“你又吃什么醋了?唐正也要结婚的呀!”凌皓也不禁笑了。

这天凌皓听说唐琪病了,过来看她,一进房门就见她正用面纸擦鼻子。她一瞥见凌皓,便将面纸团皱了扔到一边,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凌皓关切地说:“你怎么了?唐正说你不舒服。”唐琪勉强笑了一笑:“感冒。”凌皓诧异:“夏天感冒?倒是少见。”唐琪说:“这叫‘热感冒,我想多半是前天晚上睡觉电风扇忘了关,受了凉。我哥也真是,一件小事,也要摇铃打鼓地说起来。”凌皓笑道:“他也是关心你嘛!对了,他要我先来,他在街上遇到个朋友,说是随后就到,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唐琪听了便说:“不用等了,我们先吃饭。”凌皓还要再说,唐琪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饭后唐正迟迟不归,唐琪提议:“下盘棋吧?”凌皓一边埋怨唐正不守信一边就和唐琪下起棋来,孰料唐琪棋艺着实不差,下到中局,竟仍能和他旗鼓相当,他不禁带了几分惊讶:“看不出你倒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正说到这儿,电话响了,唐琪过去拿起话筒,“嗯嗯”了几声挂了。她转身坐回床边,移动了一个棋子:“哥说今晚不回家了,让我跟妈说一声,也跟你打个招呼。”凌皓有些不悦:“这人……”随手走了个棋子。唐琪微微一笑,吃掉了对方一个“炮”。凌皓“哎哟”一声,待要亡羊补牢,已是兵败如山倒,第一盘就输了。

唐琪正要重新摆子,凌皓忙阻止她说要走了。唐琪说:“才七点一刻呢。”凌皓说:“我玩这么晚已经不应该了,如果不是为了看你……我跟俞越约的是七点服装城见。”唐琪不言语。凌皓看了看她脸色,小心地说:“要不,我明天来陪你下个够?”唐琪把棋子往金属盒子里一倒,发出一阵凌乱而清脆的大响。凌皓满心只想离开,却迈不开步子,他想了一想,委曲求全地说:“这样吧,我再跟你下一盘,不过不要思考,走快棋。你赢了我就留下,你输了或者到时间棋下不完,我就走。”唐琪说:“你刁难我?”凌皓摇头道:“我是看天意。”唐琪简短地说:“好。”第二盘下得极快,唐琪本就有些患得患失,又适应不了这样运子如飞的速度,五分钟刚过就不得不投子认输。她收起棋子,默然不语。

凌皓说:“我走了。”唐琪说:“我从来不怕任何事,刚才下棋时却特别怕你走。”她目光灼灼地对着凌皓,缓缓地说:“不然我不会输。”

凌皓赶到服装城向俞越道歉,俞越倒没多说什么。凌皓心想:她果然善解人意。虽然如此,他仍有些心神恍惚。

二人在里面逛了许久,俞越说:“到那边看看。”凌皓略觉不耐烦,可还是跟了过去。俞越比较了半天,从货架上取下一件深蓝格子衬衫叫凌皓试穿。凌皓原以为俞越是给她自己买裙子,不由得颇感意外,随即觉得一阵温暖。他说:“不用试了,一看就知道合身。”俞越却像个小母亲般地说:“不穿穿怎么知道?”凌皓只得草草穿了一下,对镜自照,很是帅气。俞越替他抿了抿头发,把衣领和袖口拉拉平,仔细端详,终于满意地说:“挺不错的,多少钱?”

服装城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唐琪独个儿在人行道上踱着,显出几分落寞。她走到河滨公园时,腿酸脚软,只得到河心亭里歇歇。

我现在有两条路,她想,一是疏离,让时间把我们再变成陌路人,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一个关心我的哥哥。但他真关心我吗?就算是,也不及他女朋友。我今天还有病呢!她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再一个选择就是息事宁人,权当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怕未必有这个肚量。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回岸边,没入光线射不到的幽暗树丛中。

她才开了家门,唐正前脚后脚过来了。他看了唐琪一眼,随口道:“上哪儿去了?有病还不在家待着。”说着自去冲凉。唐琪刚要进房,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本能地猜出了是谁打过来的,赌气不接。然而铃声固执地锲而不舍地响下去。唐母在隔壁喊:“来了来了。”她这一点是十分可笑,接电话也像去开门似的。唐琪听母亲的拖鞋声越来越近,才回过神来说:“妈你别过来了,大概是我的电话。”唐母说:“哦,你回来啦?早点洗个澡上床吧,感冒还没好,还往外头乱跑。”说完,又“扑秃扑秃”走回去了。

唐琪把耳朵紧偎在听筒上,一手下意识地抠着桌缝说:“哪位?”那边说:“是我。”唐琪没吭声。那边说:“你……你怎么样?”唐琪淡然道:“不怎么样。”凌皓沙声说:“在生我气吧?其实你只要为我想想,就知道我有多为难。我今晚这顿饭吃得很不开心。”唐琪几乎要软化了,可是出口竟变成了“明天我请你吃饭,我要告诉你一个决定。”顿了顿又说,“七点钟,在服装城附近的‘好再来饭店。”凌皓不说话了,过了半分钟才“秃”地挂断了电话。

次日下午,唐琪特地去做了头发,化了淡妆,又换上她最喜欢的白纱连衣裙。她这样精心准备,倒不像是去绝交,而像赴一次重要的约会。她准时走进饭店,见凌皓已经坐在那里,便径直走过去坐下。凌皓陡然间见她焕然一新地出现,不觉有些惊讶,定了定神才说:“你今天心情不错。”唐琪微笑道:“你不知道,我這人,越是生气,越是客气。”凌皓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气到极点,不肯原谅我了?”

两个人都没心情用餐,胡乱吃了几口结帐出去。凌皓说:“上哪儿?”唐琪过了片刻才说:“到我昨晚去的地方。”

他们坐在河心亭里,谁也没有开口。唐琪又习惯性地陷入了沉思。终于凌皓问道:“昨晚你还出来过?”唐琪微微点了点头。凌皓略带责备地说:“你也不怕受凉。”唐琪说:“我的心早凉了。”凌皓忍不住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唐琪打断他说:“小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她伸手理了理长发说:“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说你也该猜得到。”凌皓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影集说:“那次打赌输给你的,墨蓝面子的。我中午特地骑车跑了三个地方选的。”唐琪略一犹豫,接过影集说:“谢谢你,正好当作临别纪念。我会记得这是一个曾经和我兄妹相称的人送给我的。”她觉得她要流泪了。凌皓突然垂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只给我妈和俞越买过东西,我……”他有些哽咽,想要控制,却越发明显了,“你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水里有蛙鸣,岸上有蛐蛐在叫,是夏夜特有的奏鸣曲。

唐琪只觉胸口又酸又热,逐渐承受不了这缠绵的感伤,幽幽地说:“你不要这样,我……我收回我的决定。”她话一出口,整个人仿佛轻了十几斤,有种极强烈的飘飘然的愉快。凌皓抬起头,眼中射出又惊又喜的光。

这晚星光黯淡,月色却美。那月亮似白非白,似黄非黄,亮堂堂的,像个小太阳。月光凄清中微露暖意,正像上好的玉石,初着手是凉的,细辨却有温润的感觉。鱼鳞样的云片像湖中细碎的水纹——是凌皓往河里投了一枚石子。

“你不怕我们被俞越撞到么?这么孤男寡女的。”唐琪问道,眉梢眼角,似笑非笑。

“不怕,哥哥和妹妹,光明正大。”凌皓理直气壮地说。

“大不了我跟她说一声‘嫂子,您别多心。”唐琪笑道。

凌皓倒了杯水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对面坐着捧着报纸的唐正。

“是吗?”唐正说:“那天晚上你给唐琪打电话,她说的全给我听到了。”

凌皓有些狼狈:“你是不是人哪,妹妹的电话也要偷听。”唐正笑道:“我是关心她。你俩二十几岁的人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现在怎么样?和好了没?”凌皓尴尬笑道:“不用你操心。”唐正便说:“我妹妹脾气同常人不一样,你这哥哥可不是好当的。”他说着出门,与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擦肩而过。那青年面带微笑,径直走到凌皓面前坐下。

凌皓偶一抬头,欣喜地说:“是吴克嘛,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吴克嘻嘻一笑:“到附近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聊了会儿闲话,吴克说:“刚才那人是谁?有点眼熟似的。”凌皓说:“那准是上辈子见过,是唐琪的哥哥。”吴克问道:“唐琪是谁?”凌皓有点躲躲闪闪地说:“新朋友。”吴克若有所悟:“女的吧?”凌皓忙说:“虽然是女孩子,我们可是当兄妹相处的。”吴克笑道:“问题大了,看你这么紧张,就知道你心虚。”凌皓叹了一口长气:“你跟我来。”他们走到较为清静的文印室里,关上了门。这两天机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文印室成了眼下全机关最适合谈心事的所在。凌皓说:“老实说,我最近矛盾得很。”吴克说:“为了唐琪?”凌皓说:“ 为了我自己。”

吴克一手撑在复印机上静听。凌皓走到窗边,背朝吴克,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说:“我们还是严守界限,从来没有什么出轨的行为……”吴克打断他说:“这时候了还自欺欺人。你们真那么单纯,她会跟俞越攀比?你也不会这么苦恼了。只有一点不能肯定,她到底是处心积虑引你上钩呢?还是她本人跟你一样彷徨?”凌皓忙替唐琪辩解:“她绝不是那种人,我相信她现在同样很迷惘。”吴克说:“不用迷惘,我立刻帮你们拨开云雾见青天——你同时喜欢了两个女孩,只不过你自己不敢正视罢了。”凌皓似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吗?”吴克但笑不语。凌皓回过身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说:“给我点意见吧,我心里真乱极了。”

吴克考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仅仅是我个人意见啊——还是俞越比较适合你。”凌皓心中既黯然又轻松,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听吴克继续侃侃而言道:“听你的口气,唐琪个性极强。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你父母也是不大好相处的人,又不允许你离开他们自立门户,将来家庭关系会很麻烦。俞越就好得多了,温柔善良,又体惜人……”凌皓插嘴说:“我身上这件衬衫就是她买的。”吴克趁热打铁说:“对不对?我说她体贴嘛!”

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吴克住了口。凌皓说:“请进。”门一开,吴克便见到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子,披散着齐肩长发,清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滚,向凌皓笑道:“怎么躲这儿来了?鬼鬼祟祟的。”声音柔脆中又搀杂着一丝娇媚,一时却听不出她是指责还是玩笑。凌皓有些疑心她听到了吴克的话,勉强一笑:“跟我朋友聊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吴克,这是唐琪。”吴克和唐琪握了握手,心中诧异她盛夏时掌心也是清凉无汗;留心看其言谈举止,确有一种世人不及的风情。

吴克走后,唐琪轻轻带上门,在电脑前坐下来,无意识地空击着键盘说:“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凌皓料不到她这样单刀直入,咳了两声没作声。唐琪细声说:“你不要多心,也别信别人胡猜,我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凌皓心中闪过些微失望,随即又因这失望生出了负罪感。

“我重要吗?”唐琪问道。

凌皓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有多重要?”唐琪继续“嗒嗒嗒”地敲打着键盘道。

“形容不出来,你干嘛老问这个?你明知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凌皓的口气有些抱怨。

唐琪淡淡地说:“重要到能让你为了我跟吴克绝交吗?”她这句话如此突兀,凌皓竟被她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人大胆到要求他和吴克绝交。可是唐琪的神情却是不容置疑,连她的坐姿都像是打算谈不拢就随时要走的。她散发出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因而也就绝对无畏的危險气息。凌皓踌躇了一会儿说:“不可能。”唐琪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并不对着凌皓,以她那特有的,莫测高深而又漫不经心的口吻娓娓地说:“他说我跟俞越攀比,猜我是不是处心积虑引诱你上钩,你听听他的用词,分明说我不是好人。他又没见过我,又不了解我,就这么攻击我,换了是你,你气不气呢?要是你还和他称兄道弟,你说我再叫你哥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是我存心给你出难题,要怪就怪你的吴克,口没遮拦,异想天开,我纵然不及俞越人缘好,我也要名声的,我也有自尊的。”她停了一停,叹道:“你选择了他,就要放弃我。”

凌皓向来不大见到唐琪这样长篇大论,这才发现她只是不爱说,却不是不会说。唐琪打开门,回头说:“我也知道叫你一下子对他不理不睬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慢慢疏远他,不主动同他联系,他找你时你就稍稍敷衍敷衍,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下来了。”见凌皓不吭声,微笑道:“那么只好我退出了。”她转过身去斜挎着她的草绿色小包,翩然而出。凌皓本能地想要阻拦,可是身子只微微一动,还是坐了回去。

当天晚上,凌皓彻夜难眠,随后的几天也总是心神恍惚,上班的时候盼着回家,到了家却又觉得还不如待在办公室里。他的坐立不安,俞越也觉察到了,他只得推说工作压力太大,心烦意乱之外又得撒谎骗人,不几天就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边骑车边瞧着地平线上的半轮夕阳。晶紫的光柱染深了云霭,娇艳绝伦,看在他眼中,却是分外惨淡。突然间,仿佛被人烫了一下,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唐琪正心事重重地走着,她旁边赫然有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唐琪表情平淡,偶尔点一点头。凌皓猛踩了两下脚踏,飞速往前骑去。他很快赶上了他们,又很快与他们逆向擦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唐琪也正回头,二人目光纠缠只是一瞬,一刹那间却像交换了千言万语。唐琪眼中泪光闪烁,反映出落日的点点残红。她马上掉转头去继续行走。凌皓却在听到“哎哎哎,你怎么骑车的”之后才回过头来。

那人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是你哥。

我记得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认为我们现在还是。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没有你,我根本无法生活。你满意了?

……是啊!

那么你告诉我今天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

一个普通朋友,我房间那幅色泽素淡的水粉画就是他送的。

原来是他。

他来出差,顺路过来探望我,他已经结婚了。

这个你干嘛也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两天你有没有想起我?

每天都想,真的,不诓你。

唐琪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电话,像倒磁带似的,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无数次。几天的煎熬终于到了头,她快乐得睡不着觉。

唐琪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两个月,从唐正那里,她打听到凌皓快结婚了。

“祝贺你呀!”唐琪望着凌皓笑道:“听说国庆节你有喜事啦?”凌皓一直瞒着唐琪,谁想纸到底包不住火,只得笑道:“是呀,到时可不能缺席,少了你就不能蓬荜生辉了。”唐琪说:“说得我像个探照灯似的。终身大事也不透风声给我,你这个哥哥也未免太不够交情了。”她越是说得随和,凌皓越是感到不安。

才说到这里,俞越笑吟吟地进来了。她是来和凌皓商议买家具的事,见了唐琪,亲热地拉手问好,比初见面时大方了许多。唐琪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俞越姐今天真有精神,凌皓也是容光焕发的。”俞越满怀准新娘的喜悦,只管一个劲儿要唐琪跟他们一起吃晚饭。唐琪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会拒绝的,谁知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她不清楚这算一种什么心理。

三人到餐厅坐下,凌皓和俞越在一边,唐琪独自坐在另一邊。这个本该是意料之中的坐法却给了唐琪极大的刺激。她和他们碰杯谈笑,祝福的话说得出奇得多,笑得颊上的肌肉都酸了。二十几年来,她就没说过这么多话,笑过这么多次。她疑心俞越可会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后来又觉得不像。她那天吃了不少菜,也看足了俞越对凌皓的亲密。她诧异她竟不感到太多忧伤,只是胸口十分胀闷。饭后互道了“再见”,她眼看着他们并排骑着车走远,一个人孤伶伶地回了家。

可巧这晚唐正不曾出去,见唐琪进门,便拍拍她的肩温和地说:“天转凉了,以后晚上出去多加件衣裳。”这极平常的关心,在这样一种情境之下,变成了一种令人心酸的温暖。唐琪说:“哥,我很难受,妈生了你就够了,她为什么又生了我?”她说着伏在唐正肩上啜泣起来。唐正吃了一惊,同时又有点受宠若惊,印象中妹妹从没对他表现过这般的依恋。他哄她说:“是不是有谁欺负你?告诉哥,哥给你出气。”他不说还好,一说唐琪反而哭得更悲切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没……没用的,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是我自己……不好,明知道不可能,我又忍不住要想。我早就知道,还不敢承认……承不承认也都一个样了。我那么辛苦地控制,屏得全身筋骨都酸软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子,再也装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在唐正怀里剧烈的地着抖,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平静下来。

唐正打水让她洗了把脸,再问时她却守口如瓶,不愿开口了。她向满面急切的唐正瞧了一眼,用平日一惯的淡漠语气说:“我没事了,哥你去睡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唐正“嗯”了一声说:“哥哥相信你,我的妹子一向就是好样的。”

国庆前夕,凌皓一方面忙于筹备婚事,一方面几乎每天都要和唐琪见面,忙得不知所措。唐琪如今又是空前的好兴致,不论多小的事,她一定要向凌皓讨主意;不论凌皓多忙,她单方规定一天至少要见一次。凌皓稍有犹豫,她就笑着责怪他“重色轻友”,凌皓刚露出一点不耐烦,她马上显得万念俱灰。这柔情的铁臂渐渐令凌皓不能抵挡,他对她于喜欢之外竟生出了些微恐惧。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但是他立刻又否定掉了这荒唐的想法,他绝不能对不起俞越,再说,他的父母也不是唐琪所能容忍的。像打针时最紧张的一刻是擦棉花球一样,他倒情愿“十一”尽快到来。有了决断,哪怕是一个不完满的结局,总比悬而未决的要好。

这天是周六,他说好要上俞越家去,但他最怕的情形还是出现了,唐琪突然打电话来叫他去她家玩一会儿。凌皓说:“我跟俞越讲好了,今天真的没空。”唐琪带着三分撒赖笑道:“偏要你过来。”凌皓说:“只好让你失望了。”唐琪叹道:“你以为你还不够叫我失望的么?”凌皓不解。唐琪说:“哪一次我请你玩你不是推三阻四的?你不来就是忽视我,兄妹情分就不深,平时就是虚情假意。”凌皓有些恼火:“好好好,算我无情无意也行……”才说了一半,早被唐琪截断:“才不是呢,你最重感情了。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我说句赌气的话,你也当真!”凌皓心中舒坦了些,笑道:“行了行了,大小姐,你找别人玩,改天我去找你。”唐琪也笑道:“你不来我就一个人上街,少穿两件衣服,逛到深更半夜。我要是感冒了,都是你害的。而且街上最近治安不好……”凌皓深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不由有些发急:“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开玩笑?”唐琪说:“我们又不像俞越,有人疼有人爱……”她才说到这里,凌皓已抢着说:“停停停,我马上来。”唐琪挂上电话,胜利地笑了。

凌皓来虽来了,脸色阴沉。唐琪却是殷勤倍至,嘘寒问暖,又张罗着做了夜宵。凌皓警告自己不能软化,生硬地说:“我吃了东西就走。”唐琪不置可否,陪凌皓用了夜点,收拾了碗筷说:“还是下盘棋吧,你赢了你就走同,万一输了就留下来陪我一整晚。”凌皓知道她的棋艺远不如自己,也不忍过拂其意,便说:“只下一盘,走快棋。”唐琪心中一酸,轻轻摆放棋子,低着头说:“好啊。”

只过了五分钟,胜负便见分晓,凌皓竟输了。他简直不能相信唐琪的棋艺会如此突飞猛进。唐琪大喜:“你是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得意洋洋地收起象棋,狡黠地一笑,“有的人要留下来一晚上了。你猜我怎么能赢你的?”凌皓摇头,听唐琪说:“自从上次吃了亏,我特地买了两本棋谱回来研究,看熟了又到街上找那些摆棋摊子的老头子下棋。我还特别声明是下快棋。一块钱一盘,不知用了我多少冤枉钱呢!”凌皓冷笑一声说:“这么说我是中了你的计?”唐琪一愣,兴奋之情顿时去了大半。凌皓明知自己口气重了,一时却转不过脸来缓和。过了半晌,唐琪说:“你怪我骗你?”凌皓不语。唐琪说:“我辛辛苦苦学棋是为了谁,花钱到处找棋下又为谁?我只不过希望赢你,希望多留你一时半刻。”她转过头去,多半是流泪了。凌皓心头大震,这是第一次,他知道世上有一个人肯为他花费这许多心思。他说:“是我不好,你别这样。”他心里贮存了很多话,可是有的他说不出来,有的是不能说,有的连想一想都良心不安。

唐琪弯下腰去,开了柜子,取出一个绛红色小盒子递过。凌皓打开盒盖,见是一对做工精巧的夜光情侣表,表内镶着深蓝碎钻,闪闪烁烁,华贵灿烂。唐琪说:“这是正宗瑞士名表,本来过两天才给你的,现在索性把结婚礼物提前送了吧。”凌皓喉头堵住,眼中慢慢积满了泪水。唐琪并没留意,接着说:“你快走吧,才七点钟,还不算晚,你就说路上车胎坏了,找车行修了一下,所以耽误了。其实最近我老是麻烦你,你总是迁就我,我该谢谢你的。以后我无聊了就叫我哥陪我看电影去,你认真忙你的,不用理我。”她这时倒是真心实意盼着凌皓快走,她怕管不住自己,又会变卦。凌皓好不容易把眼泪憋了回去,感动的情绪仍是汹涌澎湃。他的自制被这股激烈的情绪冲了一个缺口,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你喜欢我吗?”唐琪浑身一颤,被蓦然而至的突转搅得无所适从。凌皓追着她的目光说:“我……我喜欢你!”唐琪这才醒过神来,跌坐床头,泪如雨下:“从此以后,我不用再叫你哥哥了,也不用再叫别人嫂子,棋下得好不好也不要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凌皓在国庆节如期结婚了,只不过新娘换成了唐琪。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赫然又出现了那条光茫闪烁的巨蛇,他曾在数月前一天深夜里见过,是由无数星星组合成蛇的形状。他想拿相机拍下来,可是没有成功。这一次居然又“见”到了。凌皓醒来后,竟是迷惘了許久。

对于这桩婚事,唐母大为错愕。凌父气得卧床数天,凌母也扬言“别指望我给媳妇好脸子看。”反应最激烈的还是俞越那边。俞越本人自杀过一次,被发现救了过来,从此变得沉默异常,她家人更是公开声明“再也不跟凌家有任何来往”,逢人就宣传凌皓的负心薄幸,唐琪是女妖转世,专会狐猸害人。单位里也是风言风语,局长还亲自找凌皓语重心长地谈了话。唯有唐正不避嫌疑,为凌皓和妹妹辩护。

唐琪并不在意,旁人的难听话对她来说等于驴嘶犬吠。凌皓却似乎有些准备不足,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加上对俞越挥之不去的歉疚,他在新婚期间也是愁眉深锁。凌母看在眼里,对唐琪的厌恶又加了几分,时常摔摔打打表示她的不满。唐琪一面与公公婆婆周旋,一面暗自计较,想和丈夫搬出去。

这晚唐琪拉凌皓上街散步。二人一路闲聊着走过了“家家乐”超市,“云裳”绸缎庄,“浮花浪蕊”水上游乐场。见凌皓郁郁寡欢,唐琪脱口而出:“你觉得你成熟吗?”凌皓不解。唐琪说:“自从嫁给你之后,难得见你开几回笑脸,你老在不停地折磨自己。真正成熟的男人会在乎这一点儿小挫折?你既然这么懊悔,当初就不该改了主意。”亮一亮右腕,“就该把这表给俞越送去。”她买给凌皓的那对情侣表已经成了她送给自己的贺礼,她要凌皓一年四季戴着它,不戴就是情不深意不重,夏天也不许拿下来,弄得凌皓左腕上的皮肤都有点过敏了。

凌皓听到“一点小挫折”,心里有些不痛快,听她提起俞越来,更加了三分怒意,然而他还是息事宁人地说:“你又多心了。”唐琪说:“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凌皓摇了摇头:“不说了,不然又要吵起来了。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呀?走到什么时候算完?”唐琪勾住了凌皓手臂,微微倚着他说:“走到老,走到死,不然永远也不会完。”凌皓笑道:“又说傻话了,说真的,到底上哪儿去?”唐琪说:“到‘思豪酒店楼顶上去。”凌皓说:“三十层的大楼,你不嫌冷啊?”唐琪说:“我只怕你不喜欢我,别的我什么也不怕。”

二人乘电梯上到楼顶。“思豪”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之一,从这里望下去,黑暗中唯见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球或疏或密地飘浮着。银行、商场、医院,平日里息息相关的一切,都有了虚幻玄异之感。楼下不知哪一层的音乐,响一声弱一声,像一条华美而残缺的珠琏。

“真美,”唐琪赞道:“但是心里发空。”

凌皓说:“你有恐高症?”唐琪说:“没有,只是这儿缥缈得让人无凭无靠,有种想哭的感觉。”凌皓说:“你又来了,我不能当你的依靠?”唐琪侧过头凝视着他道:“你能吗?你不会和别人一起欺负我吗?”凌皓搂住她说:“谁敢欺负你,我一定和你站一边。”唐琪默然,过了半晌才靠着他的肩说:“你父母就在欺我,你也和我并肩作战么?”凌皓顿了顿说:“一家人,说什么作战?我爸妈其实都是好人,日子久了,你们互相习惯了……”唐琪说:“要是他们始终容不下我呢?要是我习惯不了呢?”凌皓淡然道:“你会习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寒意渐浓,空气冷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毕竟是十一月底了,高处的夜风又比别处不同,唐琪不禁缩了缩肩。凌皓张开大衣将她半拥在怀里说:“可惜风太大了,不然我们就在这儿……”他在唐琪耳边说了句话,唐琪红着脸啐了一口:“无聊!”凌皓笑道:“不无聊我们凌家就要绝后了,我还想将来有个孙子抱呢。”唐琪挣脱了他的大衣,向旁边迈了一步说:“得了吧,也得我活得到生孩子的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心里除了爸爸就是妈妈,投入你的怀抱跟进了屠宰场一样。”凌皓说:“老是这么扫兴!”唐琪说:“难道不是吗?不管你爸妈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们永远正确。你对他们已经不是孝顺了,是带着宗教感的虔诚,是像中世纪的教徒对教皇那样的顶礼膜拜。”凌皓忍着一腔火气说:“你何必说得这么过激?”唐琪说:“你单知道我说话过激,就不知道你父母行事过分。我要是个泼辣的,早就锅碗瓢盆闹起来了。我在这儿委曲求全,你却视而不见。”凌皓心知她确有她的苦衷,便叹了口气:“不说了行不行?一提起来我就烦。爸妈养了我这么大,总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唐琪说:“忘了娘?你是娶了媳妇还不肯断奶。你过两年也三十岁了,在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搬出去住。你要是忍心让我一个人走,你就留下来承欢膝下。我是一天也不能等了。”凌皓忙说:“那怎么成?说走就走,连个缓冲也没有!你让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再说找房子也需要时间。”唐琪心中一软:“也好,我就再等几天。我刚才话说重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凌皓回家把事情一提,他母亲当即就炸了起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住得好好的,搬出去干嘛?是嫌两个老的服侍得你们小两口不舒心还是嫌我们碍事了?我早和你说过,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你结婚才多久啊,已经被她比下一个头来了……”凌皓觉得不胜其烦,便舍了他母亲去和父亲谈。凌父倒是言简意赅:“我和你妈都老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跟前离不了人。你看着办吧。”

凌皓只得转而去和唐琪商议。唐琪说:“子女不在老家住的也多,依你爸的说法,人家老的就都不活了?我是过了这个月就要搬的,你不走,咱们就分居。这样也好,俗话说的小别胜新婚,咱们感情更融洽了也说不定。”凌皓说:“那一个家不是变俩啦?”唐琪说:“那也只好便宜了你。或者我前脚刚走,你爸后脚把俞越就接进来了呢?你放心,我这人最高姿态,我让她,我回家去。你们一家前嫌尽释亲亲热热过日子吧。”凌皓皱了眉说:“无端端又牵扯上人家俞越干什么?你也留点口德。”他说了这句话,唐琪并不反驳,一直儿那么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日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帘照进来,唐琪脸上便一条阴影间着一抹阳光,像个狰狞的黑白京剧脸谱。凌皓转了话题:“我想我爸说得也道理……”唐琪说:“那当然,他哪里会有错呢!”凌皓不禁用双手抱住了头。

十二月一号,唐琪把需要的东西收拾收拾,径自离开了凌家。凌母见她竟敢这样任性,少不得又说了一车的难听话。凌父虚留了一下,也就罢了。凌皓咬咬牙没有干涉。

众人都以为青年男女,谁没有个脾气,磨一磨棱角就好了,谁知唐琪这一去,直到年底也不回来。结婚第一年就不在一起团圆,不单外人看着不像,自己家里也觉得别扭。私底下凌皓找过唐正好几次,唐正和唐母也苦口婆心劝了唐琪无数回。唐琪先不理会,过后便说:“要是嫌我出嫁了还赖在娘家,你们发一句话,我就走。”唐正和唐母也就不敢再提了。

大年三十晚上,唐琪吃了年夜饭,和唐正靠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唐母在厨房里洗碗,弄得“叮叮当当”一片声响。唐琪想叫哥哥把电视音量调响一点,忽见凌皓拎着些年货走进门来,便闭嘴不言语了。唐正上前热情招呼,又请凌皓坐下,自己搭讪着就退出去了。凌皓看了唐琪一眼说:“你好象憔悴了。”唐琪说:“心宽才能体胖呢。”凌皓说:“别倔了,跟我回家吧。我妈特地让我来接你的。”唐琪明知他假传圣旨,只是听他嗓音沙哑,踌躇了一下说:“你生病了?”凌皓说:“扁桃体发炎,咽口唾沫都疼得钻心。”唐琪说:“一定是你睡觉又踢被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西瓜霜”喷剂说:“张开嘴。”凌皓忙张大了口,眼睛却注视着唐琪,有些贪婪似的。唐琪一手轻扶他头,一手朝他喉头喷了些药粉说:“这两天附近的小药店都关门,你又是懒得上医院的,你把‘西瓜霜带回去,一天多用几次,明后天就不疼了。”凌皓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我一个人回去?”唐琪从容地说:“是啊,哪天你找好了房子,你就通知我。”凌皓捏紧了拳头说:“你存心不让我过个好年了?”唐琪边看电视边说:“那要怪你家里人了。”凌皓起身“啪”的一声关上了电视。唐琪笑笑,自己朝窗外出起神來。她懒懒坐着,十多分钟都不动弹,似乎她脑中的幻象比电视节目更加精彩。凌皓无奈,只得自个儿离开唐家。

唐正在隔壁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这时忙夹脚跟了出来,一面把凌皓送到小院门口,一面解释着“她这几天有病,心情不好,你别和她认真。”凌皓却留了个神:“她病了?”唐正说:“喉咙疼啊,正用‘西瓜霜喷着哪!”凌皓忽然明白唐琪是省下自己的药来给他用的,不由得向亮着灯的房间望了一望,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

年后不久,他就在外面找下一处房子,当天就把唐琪接了过来。唐琪四处打量了一圈,提出若干个修改意见,往席梦思上一躺,笑说:“总算耳根清静了。”其实她更开心的是她终于赢得了这一场“战争”。

之后两个月里,少了公婆的唠叨,唐琪变得异常体贴,凌皓也觉得日子过得轻松了不少。

这晚,唐琪正给凌皓做头部按摩,凌皓微闭着双目笑道:“你好起来好得很,不讲理的时候也蛮得很。”唐琪笑道:“彼此彼此。”凌皓说:“我们有段日子没吵架了。我答应你,不管什么事,我都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你商议,你也答应我尽量别惹我生气,行不行?”唐琪说:“好啊,不过有一件事我已经做了,你知道了可不能生气。”凌皓睁眼问道:“什么事?”唐琪缓缓地说:“我把你那件深蓝衬衫卖给收旧货的了。”凌皓先没反应过来,唐琪便提醒他说:“就是俞越以前买给你的那一件。我不要家里留下她的痕迹。”凌皓不由得沉下了脸:“你怎么知道那衬衫是她买的?”唐琪说:“那天隔着门听你和吴克在文印室里说的。”凌皓本已怒不可遏,更听到“吴克”这个名字,勾起一腔旧事,顿时坐起身来推开唐琪说:“你也太过分了!”唐琪说:“你吼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你是心疼衣服还是心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凌皓大怒道:“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说扔就扔?我要是把你那个从前的哥哥送你的水粉画镜框也踩烂撕碎了,你觉不觉得我混帐?!”唐琪说:“你请便,我无所谓。”凌皓说:“我还没那么无聊呢!谁没有个隐私,夫妻就能互相完全占有啦?我的心思,我索性就告诉你,我很烦你!”唐琪红了脸说:“扔了你旧情人的一个纪念,你就说你烦我!当然啦,俞越是金粉,我们是砂粒,你们一家三口齐打伙儿地看我不顺眼,不就是为了她吗?你不用跟我脸红脸白,我早就一清二楚了!”凌皓跳下床来,“砰”地一脚踢翻了床头柜,长久以来郁积在心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说:“这日子我真过够了。为了你,我同吴克断交,我们结婚时你就没见到他看我是什么眼神儿!为了你,我和俞越分手,人人骂我是当代陈世美,同事议论,领导批评,我将来还想在局里混呢?现在连生我养我的娘老子都得罪到家了!自从认识你以来,你说怎样就怎样,大小事全照你说的做。你还不满意,还要无理取闹,你干脆逼死我吧!”唐琪含着泪冷冷地说:“踢柜子算什么本事?不如过来踢我,你才解恨呢!”凌皓险些儿控制不了自己想打她。他转身冲出家门,在旅馆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回家时唐琪还在梦中。他蹑手蹑脚收拾好东西,留下张字条,向熟睡的唐琪痴痴望了许久,走出门去。他坐上汽车,瞧着窗外闪着金绿色的流光,飘飘摇摇的树叶子,神色木然,然而他依然能感到他爱她爱得心都发痛。这时候唐琪一定醒了,一定在读那张字条:“你的柔情与众不同,你的爱意使我窒息,如果我说爱并不等于占有和控制,你大概不会同意吧?为了彼此都能冷静,我决定先离开,单位里我已托唐正找借口暂时应付一下。也许我很快回来,也许要过一阵子,到时我们再讨论下一步应该怎样。你自己保重,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她一定很伤心……可是我又不能回去,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照这样我实在容忍不来……这一切到底算谁的错……令人烦躁的昏暗的哀愁……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中断了他的思路。一辆超长的卡车撞上了他乘坐的客车。凌皓觉得后脑一阵剧痛,在最后的意识里,他清晰地见到一条星光灿烂的巨蛇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唐琪静静地立在思豪酒店的楼顶上。风吹起她的衣角和长发。衬着布景般的硕大的夜空,她渺小得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中。她向前走了两步,轻柔地越过了护栏,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喃喃地说:“就是死,你也摆脱不了我的。”她纵身一跃,带着一丝笑意坠落。她的白衣在半空中鼓荡,如一朵盛开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