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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胡

2017-03-23房伟

天涯 2017年1期
关键词:吉田小颖三桥

留胡家楼。随在我军中有俘获之日寇六人,皆加善待而教育之。愚及艮庸闲中与之作笔谈。其一名佐藤猛夫,东京人,帝大医科毕业,原在东京同爱医院服务,今任军医官,本年五月来中国,又其一名三桥长吉,千叶县人,一等兵,二十五岁,人甚老实,二人谈话均极厌战。其他四人皆未满二十岁,情态可悯。晚饭后散步湖滨,值夕阳西下,湖水泛紫红色,与暮山远村相掩映,景色瞬息变幻,一幅绝好天然画图,至不易描摹,不禁使人益叹息于战争之错误与人类之愚蠢。

——《梁漱溟日记》(1939年8月14日)

那时候,新雨过后,夏天的湖水就涨满了。它们偷袭而出,流入小溪,“哗啦啦”地占领着没有死人的梦境。国军大部队撤走,日军衔进追击,战事激烈,但大山坳的胡家楼依然沉寂。阳光白亮白亮的,仿佛拭掉血的骷髅,空无一人的小路,荒凉地曼行在通往外界的群山。

梁漱溟一行人匆匆到达村子,已疲惫不堪。小村隐藏于九曲连环大山之间,只有几十户人家,前有土岭,后有坡崮,左侧临湖,道路崎岖,地势复杂,如果不是躲避日军,他们还真发现不了这个小村。和梁漱溟一起行动的,是苏鲁战区51军114师特务营一部。梁漱溟先生从邹平骑着毛驴,只身来到战区总部找于学忠司令。于司令让郭维城把他接到蒙阴,但战事激烈,意外遭遇日军,国军摆脱追击,俘虏了几个日军,连夜撤到小村休整。

夕阳西下,梁先生独自漫步湖滨归来,看到日俘佐藤猛夫呆呆地蹲在院子里,望着太阳,落日余辉洒在他憔悴的脸上,变幻不定,浓烈地闪耀着酡红。国军善待俘虏,日俘只是简单捆手,统一收押在院子,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看押。梁先生迈步进院,和佐藤交流起来。佐藤是军医,昭和十四年五月奉命从东京同爱医院调来,谁料刚上战场就被俘。他是一个瘦削、沉默的日本青年,鼻梁的圆眼镜,让他显出几丝斯文气质。他知道梁先生是中国著名学者,这是他们第二次交流了。梁先生问佐藤,如果战争结束,想干些什么?佐藤用生硬的中国话回答说,不知道。

梁先生感慨,战争残酷,光荣皆以普通人鲜血染就。人们总会遗忘那些历史细节。

佐藤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历史細节吧。谁会记得我?中国也许是我埋骨之处。

梁先生没有回答。自从抗战烽烟起,他离开邹平乡村建设基地,十几年心血毁于一旦。他此行乃力劝于学忠以民族国家利益为重,和山东地区共产党合作,共同抗日,“一多相容,透明政权”。然而,尸山血海,何时才能止戈?

佐藤目送梁先生离去。天色渐暗,梁先生的影子越来越长,说不出的孤单。佐藤起身,目光模糊,头愈发昏沉。被俘时,他被流弹所伤,所幸只是击穿手臂。然而,连续几日急行军,伤口没及时处理,有些化脓了。他们这些日本俘虏,中国军队之所以未杀害,想来是套取情报,或有利于对敌宣传。佐藤想到自己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支那报纸上,就深感羞愧。尽管,他厌恶这场战争,但也知战争敌对,乃两个民族决死斗争。

俘虏里他和上等兵三桥长吉关系不错,俩人都来自千叶县。尽管,佐藤乃医生世家,家庭优越,三桥只是竹器匠的贱民后代。但这并不妨碍俩人的友谊。半夜,佐藤发高热,三桥守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的,佐藤仿佛看到中国军的赵营长来到他床前。三桥向赵营长建议让佐藤住在村里养伤。然而,佐藤还是从其他中国士兵的眼里看到了死亡的威胁。释放不可能,护送梁先生又是大事,带着日本伤兵,本是累赘,不如就地解决。三桥也看到了危险,用日语大喊大叫,其他日俘却颇为麻木。

此时梁先生进来,看到这种情形,缓缓地说,我观此日俘,对战争亦厌恶,对侵略也有悔恨之心。如在此休养,让村里约束于他,等其病好,再将之送往后方医院。佐藤是东京帝大毕业的医生,如能为抗战出力,也不枉赎罪之举。

赵营长颇踌躇,他看着佐藤。佐藤神志不太清醒,但也猛点头。三桥也为他保证,愿和佐藤一起留下。赵营长随即找来村里保长。胡家集大都以胡为姓,保长亦为族长。赵营长拿出两袋米作为酬劳,并拨出几条中正步枪,数百发子弹,以为村里自卫,族长乃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学究,他考虑再三,最终同意了。

天刚亮,梁先生与赵营长等国军都走了。他们走得无声无息。昏沉之中,佐藤听到马蹄声响,却在幻觉中当作家乡叩门的声音。这几天,他有气无力,院子外面有锁,有两个高壮汉子看守。三桥不能出去,只得守着他说话。

乳白色的山雾从梁先生离去之后,一直聚集不散,浓得好似沸开的牛奶,又热又湿。第三天拂晓,佐藤身子软弱,但口已能言。三桥扶他下地,在院子活动。整个山村都湮没在浓雾中,只走近墙跟,门口的咳嗽声,证明看押的村民还在尽忠职守。三桥失望地叹口气,扶着佐藤又慢慢走起来,这个院子是村里墙最高的,俩人走了一会儿,看到院内青青的大石已湿漉漉的,只有几朵粉色与蓝色的小野花,在虎儿草间隙,挣扎着从墙壁钻出头颅。佐藤的脸上也尽是水,不知是露还是冷汗。

佐藤君,咱们是不是必须被押到支那的军队?三桥小声问。

佐藤无言,许久才说,梁先生说过,他们善待俘虏,想必会遵从日内瓦公约,有朝一日我们会回到日本。

三桥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吧。

俩人想到身陷囹圄,也就没了兴致。只听得“吱呀”门轴响,两个荷枪实弹的中国汉子,还有两个中国女人走进来。佐藤到近前,才发现是两个年轻山村女孩,一个身材苗条高瘦,一个健壮活泼,俩人挽着篮子,打量着佐藤和三桥,竟“咯咯”地笑起来。多日狼狈逃命,两人的裤子早破成烂布条,三桥更不堪,居然露出白色军用兜裆裤。三桥大窘,矮着身子退回屋。高瘦的女孩,默默地将篮子递过去,是稀粥和玉米窝头。三桥用汉语说了声“谢谢”,顿时觉出饥肠辘辘。他和三桥大口吃起来,俩个女孩居然也不走,好奇地看着他们吃东西,不时交流点什么。只有拿枪的汉子,还警惕着,枪口对着他们,枪也上了膛。

吃完后佐藤将篮子还给姑娘,深深地鞠躬。姑娘吓了一跳,慌忙跳开,汉子也将枪指过来,见佐藤无害,方才放松。姑娘们接了篮子,却不答话,笑着跑远了,散下银铃般的笑声。

汉子们也退出院子,重新锁好门,佐藤见到三桥贪婪地看着女孩背影,还咂着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生死未卜,还胡思乱想?

三桥朴实没心机,他倒豆子般向佐藤讲述自己和村里一个叫尤奈的村姑私会的故事,在佐藤看来,当然索然无味,但三桥津津乐道。佐藤有些鄙视他的出身,但又不忍心打击,只淡淡地应付着。三桥见佐藤不相应,也就识趣地住嘴,一个人发呆。佐藤躺了会儿,闲着无聊,从挎包掏出口琴,默默地吹起来,都是千叶地区的俚曲。吹了一会儿,佐藤没了力气,本想在屋门口站站,却发现高高的墙头似有人影,再出去看,人影却倏地不见了,只有浓雾还弥漫在这个山村,好似全世界都已沉没。

一天天过去,佐藤的病渐渐好了,三桥对他小心照顾,佐藤也心存感激,但村里的看守依然很严,他们不能出院子,送饭时两个姑娘前来,佐藤和三桥渐渐地与中国女孩交流起来。她们中瘦高挑的叫小颖,健壮活泼的叫小艾。佐藤是大学生,汉语说得凑合,三桥只会简单的交流,但小艾似乎对他较感兴趣,俩人比比划划地说笑,居然有些融洽。小颖比较羞怯,但心思细腻,关心佐藤的病情,也对佐藤的口琴技艺羡慕不已。佐藤知道,对山村姑娘来说,口琴自然是稀罕物件。

晚上依然难熬。佐藤辗转反侧,想起远在日本的父母和兄妹。晚上山雾很浓,山雾飘起,远处会时隐时现地传来野物的嚎叫,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又过了些日子,佐藤渐渐烦躁,村里并不提将他们送往军营,但也不说把他们怎么办。现在兵荒马乱,路途很凶险。而那位赵营长也没派人来接他们。似乎世界已把他们遗忘了。虽是酷夏,但这日子却没由来地只是多雾,只有中午太阳才出来,但闷热难当。三桥却住得心安,起码不用面对死亡。一天黄昏,大门被打开,却不是送饭的姑娘,而是老族长和十几位背着各式武器的村民。大家面色沉重,不言不语。佐藤的心不断下沉,看来村里的人也不耐烦了,今夜肯定是他和三桥存留于世界上最后的日子。佐藤对着三桥使了个眼色,三桥也明白了处境,惶恐起来,他对族长不断作揖、鞠躬、说恭维话,就差下跪求饶了。但中国人铁青着脸,并没有搭理他。族长看看佐藤,喑哑着嗓子,疲惫地说,佐藤先生,听说你是医生?

佐藤点头,族长迟疑了一下,又说,有位村民生病,不知能否出诊?

佐藤松了口气,连忙答应,族长带着佐藤离开石屋,走过几条小街,来到另外一户人家,佐藤进屋后,发觉是户破败人家,床上躺着个中年妇人,腹部高高隆起,却显然不是怀孕,患者冒着冷汗,浑身不停发抖。佐藤用手按了按,又看了看患者舌苔,搭了搭脉搏,基本确定是肿瘤,但看样子是良性的。他把情况和族长说了,族长要求佐藤救治,佐藤表示,没有相关医疗设备,也没有切片确诊,这病没有办法手术。

族长拿出佐藤在部队的医疗箱,想是赵营长留下的。佐藤只得开始工作,那妇人想必常年劳作,忍耐力非常好,由于没有麻药,佐藤说出几味中药,村人自告奋勇采摘了来。佐藤只得硬着头皮做手术。小颖也来帮助,出人意料的是,效果很好,病人大汗淋漓,很快疲惫地睡熟了。大家向佐藤表示感谢。佐藤才知道,中年妇人是小颖的母亲。

族长下令解除对佐藤和三桥的看押。该村四面环山,非常偏僻,本地人如不记熟标记,也会迷路,更何况日本人。三桥脱下军装,帮助村民種夏季稻,打土坯、养猪,以他娴熟的农活儿和朴实性格,赢得了村民尊重。如果不开口说话,谁也很难将这个黝黑粗壮,穿着中式对襟粗布褂的青年认作天皇的士兵。三桥甚至与村口的铁匠、卖豆花的胡寡妇、种花生的张大哥等村民交上了朋友。

佐藤依然落落寡欢,他想念故国,也知归国遥遥无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国农村生活,似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一切仿佛永恒,一成不变到安逸,安逸到令人丧失出逃的勇气。佐藤每天早上来村东的大湖散心,当地人称之雪野湖。湖边种满各类果树,有梨树、桃树、苹果树。盛夏季节,山间雾气慢慢散去,野物舒展身肢,五彩缤纷的雉鸡们在远处发出爱情呻吟,蜜蜂和栗色小松鼠们嬉戏打闹,肥蠢的斑鸠,艳红面颊的山雀,此起彼伏地参与大合唱。粉色、白色的花朵在湛蓝天空下绽放,灿若云霞,不知何处而来的野风,将美丽的花瓣尸体吹落在碧绿如镜子的湖面。佐藤眯起眼,阳光灼目处,一只翩若仙子的灰鹤,高傲地举起它的喙,摇摆瘦长皱皮的脚,踏空而起,溅起无数耀眼的、珍珠般的湖水。

佐藤感到了天地的欢欣与寂寞,想来世界本该是这个样子,宇宙鸿蒙之初,到如今纷纷乱世,白云苍狗,雪泥鸿爪,所谓大东亚共荣,天皇霸业,不过痴人说梦,弹指尘埃罢了。如果无人找他,他便在湖畔吹口琴,或读那本带在身边的梭罗写的《瓦尔登湖》:

湖中放声大笑的潜水鸟比我更加孤独,瓦尔登湖也比我更寂寞,我要问,有谁与这个孤独的湖作伴呢?我不比一朵毛蕊花虎子耦合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更加孤独,也不比一片豆叶、一根浆草、一只马蝇,或者一只大黄蜂更加寂寞。

此时的佐藤,身穿中国式月白色长衫,再搭配那副彬彬有礼的皮囊,活像一个中国教书先生或有功名的乡绅。

小颖默默地在湖边听他吹口琴。她很安静,安静到令人忽视她的存在。有时佐藤思念家乡,潸然泪下,才暮然发现,对面的芦苇丛,小颖挎着竹篮,痴痴地望着他。再仔细看时,她却消失不见了,如湖面的一抹涟漪。从小颖火热但羞怯的眼神中,佐藤读出了些什么。他似乎也挺喜欢这个窈窕动人的中国女孩。

黄昏,当佐藤从湖边回到小屋,却发现老族长和几位老人在等他。一番试探后,那个穿得红红绿绿的老女人,自称是媒婆,最终说明来意。他们希望佐藤和三桥落户在胡家楼。佐藤娶小颖,小艾嫁给三桥,他们从此改中国名字,算是入赘女婿,并受胡家宗族保护。他们不会将他们交给部队,也不会让他们受到威胁。

族长盯着佐藤,缓缓地说,佐藤先生有学问,又有医术,将来族长的位子就是你的。

佐藤为中国人做事的态度惊诧。他们的文化温和宽容,也古怪而绵软。他们甚至能容纳一切外来事物,将之纳入他们的秩序。半年前,他还是东京同爱医院,最有学术前途的,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佐藤大夫,几个月前,他就变成了整日在被炸断肢体的士兵面前,冷着脸训斥护士的佐藤军医、佐藤中尉,而如今,不过短短时日,他居然要变成中国山村的日本女婿。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吗?

佐藤沉默,中国人也沉默着,门被推开了,三桥拉着小艾的手,站在了他的面前。三桥的脸涨得通红,有些窘迫,但还是在小艾示意下,讲明了留下的意思。佐藤明白三桥的选择。他本是千叶山区最穷苦的部民后代,那地方在明治时期还未开化,还保留遗弃六十岁以上老人的野蛮习俗。这个中国山村,虽然也不富裕,但生活条件远远好于三桥的家乡。三桥参军,也不过是为吃口饱饭,哪谈得上什么圣战理想?能在这里安家,有个喜欢他的中国女孩,这已是很幸福的事了。佐藤看着三桥,这个山民的后代,脸上挂着知足的笑容,他的表情和动作,越来越像中国人了。

三桥君,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但战争不会波及到这里?佐藤叹了口气,轻声问三桥。

三桥愣了,讷讷地说,这里如此偏僻,军队不会感兴趣。况且,族长说,如果日本人打来,他们还可以撤退到大山更深处。他们的祖辈,就这样躲过一次次兵灾。

佐藤说,你留下吧。我要到中国军队。他们需要军医。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日本。

三桥无话可说。族长默默地吸了一袋水烟,也不再相劝,就礼貌地告辞。佐藤起身相送,却发现一个熟悉身影,从门边一闪而过,他追出门,却发现身穿翠绿小褂的小颖抹着眼泪跑远了。她的肩膀抽动着,油亮的两条大辫子在苗条的腰肢前不断摇摆,显然伤心至极。

佐藤不禁怅然若失。

天色渐晚,佐藤呆坐在屋内,总觉得心神不宁,三桥去了小艾家,现在他时常去那里吃饭,已经是将那里当作了自己的家。佐藤心内也微微有些后悔,不如先答应下来,无论中国胜,还是日本胜,战争总有结束的那天。不如先在这里混些安静的日子也好——何况,还有小颖。不知为何,想到小颖窈窕的身影,他也觉得恍恍惚惚。

有人轻轻地叩打房门。佐藤以为是三桥,正奇怪为何这么早回来,开门看去,却是小颖。小颖面带戚色。佐藤心中惭愧,轻声说,对不起。

小颖直直地看着佐藤说,我想知道,你不答应老族长,是因为不喜欢我,还是想家?

佐藤没想到小颖如此大胆直接。他沉默半刻,缓缓地说,乱世中,奢谈什么爱情?我本是外国人,我的国家又在和你的国家打仗。我们纵然不是敌人,也很难真正相爱。

小颖没有气馁,她眼圈红红地说,三桥能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能?

佐藤神色复杂,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小颖听到最后一句,神色震动,闭着眼许久,忽然开心地笑着说,那么说,我此行便是值得。我今夜来找你,不是让你回心转意,只求一夕欢好。

小颖点燃灯花,她的目光在暗弱的灯光下变得幽蓝幽蓝。小颖很快脱掉外衣,用白皙的手臂缠绕住佐藤。佐藤头晕目眩,闻得口鼻异香萦绕,不禁昂然勃起,搂住小颖,二人忘情缠绵,几番云雨,直至大汗淋漓,方才罢止。

佐藤抚摸着小颖滑腻的皮肤,突然摸到臀部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大惊失色。小颖缓缓地坐起,平静地告诉佐藤,胡氏一族,本为东海狐族,明末大乱,满洲入寇中原,豫亲王多铎奉命入关攻打山东,胡家避祸山中,得到异人传授,皆吸食月华为延命,至今已三百余年。

佐藤不可思议地看着小颖,想了想说,我是医科学生,狐鬼之事,我素来不信。

小颖凄然地笑着,穿好衣服。这时,佐藤才发现小臂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伤口流出血,好似兽咬的痕迹。小颖告诉佐藤,由于拒绝加入胡家樓,族长已命人今夜来取佐藤的性命。他必须赶紧逃走,出逃路线,她已画了出来,并和干粮一起放在包裹里。

佐藤将信将疑,但看到小颖郑重其事的样子,又有几分害怕。他捏着发白的关节,几次想脱口而出这不过是一场梦!他甚至想打自己几个耳光,让自己醒过来,但他只是张张嘴,吐出来的,却是一团团白色的水汽,好似溺水多年的死者,浑然以为活着,却突然醒悟了已死去的事实。顾不上悲伤绝望,佐藤感觉从嘴里一直到喉管、心肺,乃至那颗软弱的灵魂,都染上了绿色的鬼魅腐败气息。

逃命吧,今生我们不会再相遇,但请真心爱我,不要负我。小颖留下几句话,消失在屋外浓浓的雾色。佐藤突然想起,大学实习时,教授们讲过的案例,大山坳的雾,如若临沼泽或死水,大多含毒,特别是晚间的雾,毋宁叫它们山瘴。

佐藤踉踉跄跄地拿了衣服,提了小颖给的包裹,就要离开。他使劲地掐大腿,告诉自己这都是幻觉,但小臂还在流血,小颖的异香还萦绕着,他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沉重的黑漆木门打开,雾马上围拢过来,像一群凶毒的野物,它们张开白色巨口,撕咬着他,湮没着他的存在。远处野物的嚎叫似乎更近了,佐藤现在明白了,那肯定是狐的叫声,那连绵不绝的嚎叫,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来,又好似炒焦了的黑豆,泼天泼地散过来,凶险的臭气,还包含着熟悉的气息,却是密不透风地令人窒息。

不知何时,佐藤逃到湖边。雨也不知何时加入了追击的行列。雨点声越来越大,像砸在石板的子弹,黄澄澄的,跳起来却硬得怕人,直咬得佐藤的心肝发痛,先是“噼里啪啦”,又是“扑扑通通”,再后来就如重重的战鼓。佐藤被大雨困着,无数次摔倒在泥泞中,又无数次爬起。雨在喧嚣、狞笑,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恐惧。山里的瘴雾是白色的,狂暴的山雨是黑色的,幽蓝的湖水现在变成紫金色,犹如沉淀的积血。黑色的山雨,穿透白色的毒雾,又跌落在紫金色的雪野湖。沾了毒的山雨有些酸,更有些疯,它们把雾瘴蚀破了,又在湖面上凿出无数大大小小的陷阱。佐藤仿佛又回到枪林弹雨的战场,眼看着一个个士兵在他的面前哀嚎着死去,断肢横飞,他正在给一名伤员包扎,炮弹飞来,热浪将他掀翻,震晕,而他醒来时发觉士兵的一小节鼻子正被他噙在嘴里……

我要活下去!佐藤咧开嘴狂嚎,犹如失去理智的戾兽。然而,白天美丽多情的湖也好像沸腾起来,“咕咚咕咚”地冒着硕大如人头般的气泡。不多时,湖水深处,升起一个个黄亮光轮,状若磁盘,大小不一,光轮缓缓上升,但不稳定,彼此撕咬着,又亲密地交谈,好似一群群活物。佐藤看出来,那是狐妖的魂,高大威猛的肯定是族长,那个矮胖肥短的,一定是村口的铁匠,而那个腹部颤抖的,想来是手术后还没痊愈的,小颖的狐母……佐藤正在胡思乱想,兀地,一道闪电劈下,光轮们让开,佐藤目瞪口呆地发现,从湖边走来一个壮汉,他身穿中国明代古人的柳叶甲,步伐沉重,杀气腾腾,铁甲片在雨水中发出刺耳声响,兜囊式狼牙头盔下,那人铁青着脸,目光呆滞,却有战士决死的煞气,竟然是三桥长吉!此时三桥早已失了活人气息,他机械地从身后拿出把雪亮的苗刀,向佐藤走来。

三桥君,你怎么啦?我是佐藤!佐藤对着三桥哭喊,三桥充耳不闻,还是步伐坚定地走向他,并举起苗刀。佐藤见势不妙,连忙躲避,并使劲拍打他的铠甲,孰料三桥拧转身子,反手砍削,佐藤低头,感觉脸上有热辣辣的东西流下,仔细一摸,却是被三桥砍下来一块头皮,佐藤甚至能摸到白森森的头骨。他顾不上三桥,连滚带爬地向远方逃去。奇怪的是,三桥并没有前来追杀,而是站定身体,反手一刀,竟将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又用左手提了,对着佐藤不停摇晃。尸体不倒,而被提在手中的三桥的头颅,居然无声无息地笑了,露出了佐藤熟悉的,健康的牙齿……

当军医佐藤猛夫中尉,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日军13师团坂本支队的讨伐队面前,差一点被当作支那间谍枪毙。如果不是佐藤勉强出口的日语,还有他身上的军官证,带队的吉田曹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身穿肮脏中国长衫的男人,会是他们被俘的军医官。他们是来征用随军物质的,说是征用,其实是抢劫。吉田坐在抢来的中国牛车上,后面放满鸡鸭鹅,吉田手底下的士兵,也一个个兴高采烈。他们的刺刀上,都挑着家禽,有个士兵,身上还披着块鲜艳的花布。看到佐藤倒霉的样子,吉田有几分不屑,更何况他是被俘的家伙,只不过碍于佐藤的军衔高,吉田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有些轻蔑地将佐藤放在担架上。

出了前面的山坳,就能到达大路,而这里就能通往最近的,皇军在临沂城外围安置的岗沟据点。天色已晚,吉田曹长见大家很疲倦,就下令就地驻扎,第二天清晨再出发。佐藤极力反对,但吉田执意不肯,也只好作罢。

夜幕降临,山间的雾又渐渐升起来。讨伐队就驻扎在一座破旧山神庙。吉田肆无忌惮地将掳来的中国女人推到角落,开始了强奸游戏。女人大声咒骂并哭泣着,吉田却笑嘻嘻的,毫不在乎。自从国民党部队撤走,这一带基本安全,再说,回到驻地,女人就会被送去慰安所。吉田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好好地欢乐一下。

佐藤要相劝,吉田不客气地说:“又不是日本女人,支那女子安慰天皇武士,没关系的。”

佐藤躺在铺满稻草的庙里,刚吃了点东西,疲倦地倒头睡去。他醒来时,庙外的雾似乎小了很多,而吉田心满意足,丢掉女人,跑去庙外小解。他回来看到佐藤睡意全无,不禁好意安慰,佐藤阁下,您受苦了,明天我们就能回城,您也能得到治疗,这一切都会过去。

佐藤摇摇头说,你不懂,不会结束。这是我和一个中国女人的事。

支那女人?吉田来了兴致,难道您爱上了支那女人?

佐藤看到吉田不屑的眼神,有些慌乱,谁能想到他这两天遭遇的事?这绝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信,他会被当作疯子。

佐藤敷衍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逢场作戏,我怎会爱上中国女人?

吉田不太懂,笑着睡去了,佐藤看着窗外,不禁又羞愧起来。他对不起小颖。但他真不能接受一个中国女孩,不,狐妖做妻子。他这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性格,说得好听是周全,其实不过怯弱怕死罢了。战场上,他也是这样子,才在中国兵枪口下保全了性命。

也许不过是一场梦。佐藤冷静下来想想,怀疑自己中了山间瘴毒,产生了自主性幻觉,然而,如何解释三桥的事?如何解释小颖的话?佐藤头裂欲炸,所幸不再想,只要回到临沂城,回到陆军医院,熟悉的东西就会慢慢回来,他总会有机会回到日本。他会活下去。

可黑夜沉入寂静,该死的嚎叫又再次响起。佐藤翻身而起,瑟瑟发抖,吉田等士兵见状,警戒了一番,见没什么动静,自顾自地睡去了。佐藤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那嚎叫声却又低沉下去,化为窗前的阴影,又钻进来,在佐藤的耳边徘徊不去,化为了一缕缕哀怨的凄叹。佐藤明白,这叹息声是对他而来的,吉田他们定然听不到,小颖还是不放过自己,那些人和狐鬼也都不放过自己。

佐藤的心中,不知為何竟然在恐惧中升腾起一股愤怒的勇气,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管她是人是鬼。他拔出一把三八步枪上的军刺,起身向窗户走去,窗前的阴影越来越大了,而挤满浓雾的黑夜还是没有尽头。佐藤握紧军刺,从未像此刻那样渴望黎明。他不由想起了美国人梭罗写的《瓦尔登湖》的最后几句:

可是,仅靠着阳光的流逝是断然等不到黎明的,这就是那个早晨的特性。让我们失明的阳光,对我们而言无异于黑暗。只有我们清醒地睁开双眼,天才算真正亮了。

不知为何,他的心痛了一下。雪野湖不是瓦尔登湖,他也不是那个美国人。黑暗的威胁就在眼前。

然而,他挥动手臂,向窗纸猛刺,却发觉左臂被咬伤的地方疼得厉害,那些伤痕甚至不停地蠕动,又不停地腐蚀着肌体,他挑起盏马灯,发现伤口已溃烂,且还在不断蔓延。

佐藤想要求救,喉咙竟发不出声,臀部有股力量不断膨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冒出来。他的皮肤奇痒无比,先是生出很多红色小疹子,继而变成赤褐色,很多粗硬毛发一点点地生长,如同春天雨水充足的草地。佐藤伸手挠脊背,却发现手掌出现厚厚脚垫,指甲变长,已是兽足的样子。他跌跌撞撞地爬起,却发现腰不能直立,只能四足着地,冲出山神庙门,衣服在他身上片片开裂,扭头回顾,发觉倒影在庙门口水洼的影像,尖尖的嘴,细长却狡猾的眼,完全是只伤痕累累的野狐。

他悲愤无比。为什么是他?他只想活下去。

夜幕下,一只野狐悲鸣着冲向了连绵不绝的群山,快如闪电,它的嚎叫又引发了无数山里的野物的响应,此起彼伏,惊心动魄,它消失在浓浓的山雾中……

1950年代,中国著名学者梁漱溟,因在政协常委会议上与毛泽东争吵,遭到严厉批判。毛泽东给梁漱溟的问题定下了基调:虽“反动”,但不算反革命;要批判,但也要给“出路”。从此,梁先生深居简出,创作《人心与人生》《儒佛异同论》等著作。

“文革”期间,梁亦受到冲击,但所幸无大碍,常以“寻心灵之安顿与致天下之太平”自励。各地来京寻找梁先生调查诸多历史问题的红卫兵很多,先生不胜其扰。然山东乡村建设与苏鲁抗战诸多事宜,常勾起先生回忆,唏嘘感慨不已。

1976年“文革”结束,梁先生亦计划重返当年教育实验基地,凭吊历史记忆,有关胡家楼的记载见《梁漱溟日记》,但当地政府却对此自然村茫然不知,雪野湖倒是有,但并不在梁先生说的位置,因行政区划变化频繁,且日寇当年扫荡,于山野深处造成多次屠村灭族惨案,亦未能详载,日俘佐藤猛夫与三桥长吉的最后结局,更不得而知。

1988年,梁先生在北京逝世,墓地在桂林市穿山公园。一部分骨灰埋在山东省邹平县。1980年代末,山东沂蒙山一带,渐次受改革开放之风气影响,山民与外界的交流日多,盛传此山深处有一废墟,乃被日军屠灭的无名山村旧址,然此地盛产狐狸,毛色赤褐光滑,为毛皮商人所青睐。当地人屡屡猎杀,就慢慢地稀少了,又有人将那些狐狸崽圈养繁殖,制作大衣,狐狸肉则冒充羊肉,被送到临沂、济南等地的烧烤餐桌。

当地传说,有一只头骨光秃秃的老狐狸,常常袭击猎人和狐狸养殖场。它偷走猎枪,吓唬孩子,但有时也帮助迷失在山里的人类,也算是一桩野闻趣事吧。

房伟,作家、学者,现居苏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学术专著《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文化悖论与文学创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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