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时间”
2017-03-23罗小茗
罗小茗
刚到伦敦,最不适应的,既不是一日三场雨,也不是难吃的英国餐,而是伦敦的时间。这大概是因为,大雨也好,汉堡也罢,若不喜欢,都可以躲一躲。唯一躲不掉的,是笼罩着这座大都市且全民执行的时间。
最初让人体会到这种时间上的差异的,是快递服务。
对生活在上海的人来说,由淘宝、京东和各家快递公司联手打造、彼此竞赛的“江浙沪”速度,早就把我们对快递小哥的依赖指数,训练成了以“天”为单位的惦记,甚至于,上午订下午到,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在高效有序的快递小哥的帮助下,时间成了可以随时拿捏、任意截取的对象。
虽然都在地球上,但并非所有地方的时间,都如此温顺驯服。世界金融之都的伦敦,便非如此。如果说,淘宝京东是国内大鳄,执行的是“中国速度”,不具有可比性,那么,就说说覆盖全球的亚马逊吧。
从网站的下单程序、短信通知、跟踪包裹,全世界的亚马逊是“一样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那条绿色的“运输”“派件”线所代表的实际时间。习惯了上海亚马逊的我,在伦敦第一次下单,便体会到了其中的诡异。在“派件”和“抵达”之间,只有短短五毫米的距离,你却无从琢磨出,这究竟代表着多少小时。以至于,在伦敦,等着快递来敲门,成为一周一桩乃至更长久的事业,直到我终于意识到,这是水土不服的时间观在作祟。于是,果断把收快递的时间单位,从以“天”计的“中国速度”调整为论“周”算的“英国速度”。下单之后不再翘首以盼,而是干脆“忘记”,等忘得差不多了,突然收个快递,便是惊喜。此番操作之后,旅居伦敦的幸福指数明显上升。
等到再多住一段时间,便发现,并非伦敦的快递小哥特别懒惰,才纵容了不够驯服的时间。而是整个城市,似乎是商量好了的,执行一种“不一样”的时间分配。
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对购物时间的严格规定。伦敦的大型百货商店,一律晚上八点关门,小一些的,五六点就打烊。我住的地方,临近最著名的露天市场,百来个摊位,各色小商贩,打出的广告是“来伦敦的最后一站”。显然,这样的市场,针对的并非周边居民,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可即便是这里,每天下午过了四点半,小贩们就陆续收摊走人,多一刻也不愿意停留。你若想在此时买个什么,他只会和颜悦色地告诉你:“明天再来。”五点之后,偌大的市场,永远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待得更久一点,开始明白,“伦敦时间”掌控的远非伦敦一地,而是英国通用。那些以旅游为主的英国小城镇,也不例外。这让我不禁疑惑,英国人究竟指望游客如何安排时间,才能又旅游又购物,支持地方经济?一方面,他们开了五花八门的商店,诱人购买;可另一方面,所有商店和各大景点一起开门关门。等到游客们好不容易逛完景区,想要购物的时候,永远铁将军把门。如果说伦敦那些大型百货商店可以店大不倒、严于律己的话,那么这些全靠游客维持生计的小镇商店,又哪里来的动力,到点关张呢?每次看到这样的小店,我既佩服他们的守时,又不由自主替他们担心起生计问题。
然而,“伦敦时间”却有着强大的自制力,并不因经济不景气而有丝毫的改变。人们对这一时间的执行,也照旧一丝不苟。每个周日,一到晚上六点,所有店铺一律打烊,就算是英国佬最喜欢的酒吧也是一样。于是,周日晚上的伦敦大街,常常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我也总是以己度人,把他们视为和我一样的,难以适应这座城市的时间规矩的异乡人。
每当这样的时刻,站在清冷的大街上,我便会想,这样的“伦敦时间”究竟把人们赶去哪里了呢?
也许是家里。“无处消费、必须回家”的律令,把人们赶回到了自家的餐桌前。无论工作如何繁忙,总有一个时间段,人们无法依赖外卖或餐厅,必须回家自给自足。
也许是音乐厅和剧院。购物的诱惑在夜晚被拦腰斩断,不愿意回家的人们,总是把剧院和音乐厅挤个爆满。更何况,文化演出的票价,比起百货商店的标签来,要可亲得多。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在伦敦这座贫富悬殊的大都市,普通人到底有多少经济能力和闲适心情,去享受这座城市,从来都是需要打上问号的事。但至少“倫敦时间”,给了他们一种特别的保证,使之拥有一块可以自己做主的时间,免于生产和消费的过度侵犯。
一年之后,回到上海。被“伦敦时间”严重抑制的消费者的魔力,立即失而复得。21世纪中国商业贡献给世界的最大发明“双11”,也如期而至。一时间,所有人都呼喊着口号,拥抱“双11”。
只是,几天之后,新闻报道说,有一位快递小哥倒在路边,再也没有醒来。
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伦敦时间”。这倒不是说,“伦敦时间”有多么仁慈。从始至终,来自世界各地的非法移民工从不在“伦敦时间”的保护范围内。他们依旧夜以继日,在看不见的流水线上为伦敦乃至所有英国人提供着廉价服务。只是,在这个处处加速度的世界里,“伦敦时间”至少展示了另一种分配和掌握时间的方法,一种在随着社会发展,只能越来越快的思路之外重新驾驭和规范时间的可能。
(摘自《文汇报》 图/黄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