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要靠自己走,别让人搀扶
2017-03-23沈石溪
《沈石溪:我的小时候》一书中,作家没有写他擅长的动物故事和丛林法则,而是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从他幽默、生动的语言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出身贫困、怯懦胆小,甚至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孱弱男孩,是怎样面对人生各种世态炎凉,是如何在物质诱惑与人性良善上取舍,是怎样一步步从泥沼中抽身,走向光明而充满了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作品语言有浓重的海派风格,大量上海方言的使用让我们看到了与写动物小说截然不同的沈石溪,让我们感受到上海弄堂里不一样的成长经历,体验到一种亲近而又有距离的情感。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社会上掀起了学雷锋运动,蓬蓬勃勃,如火如荼。于是,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做一件好事,第二天一早要向老师汇报。学校一周评比一次,看哪个班好事做得最多最有质量,奖给一面学雷锋优胜流动小红旗。对小学四年级学生来说,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况且还是要记录在案的,谁也不敢马虎。
到周末,学校进行评比,我们坐在教室里眼巴巴等着老师扛流动红旗回来,结果却让我们全班大失所望,老师空着手回来了。
“我们班做的好事数量和其他班差不多,但流动红旗却让四(2)班给夺走了。”老师给我们传达评比的结果,还解释了我们班评比失利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我们班做的好事集中在帮邻居做家务和拾金不昧上,内容比较单调,而四(2)班除了帮邻居做家务和拾金不昧以外,有的同学还帮清洁工人扫大街、推粪车。我们四(3)班做好事的积极性一点儿也不比四(2)班差,就是缺乏创新精神,这样,好事做得再多再好,也显不出水平来。同学们要善于动脑筋想办法,把我们班学雷锋做好事的活动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为我们班赢回荣誉。”
韩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低沉,眉尖微蹙,神态中带着一种淡淡的憂郁,好像还有点说不出的伤感意味。我不知道其他同学听后感觉如何,我的感觉是心像被针戳了一下,隐隐作痛。我好像听出了韩老师的弦外之音:恨铁不成钢。我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努力争气,使得老师脸上蒙羞,没能扛回流动红旗。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走到弄堂口,眼睛一亮,看见斜对门8号里的宋伯伯握着竹竿敲敲点点,正在前面踽踽独行,一个灵感突然诞生了。
我有一种沙里淘金终于找到了金子般的惊喜,嘿,我早晨送他到福利工厂去上班,下午在厂门口接他回家!一个戴着鲜艳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搀扶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穿行,本身就是一幅很美的画。天上免不了会刮点风、落点雨、下点雪什么的,一点小小的障碍自然难不倒我,反而增加了浪漫的情趣。风雨无阻,搀扶盲人上下班,这可是典型的、标准的助人为乐啊,还没听说过学校里有哪位学生曾做过类似的好事,绝对是一流的也是最新的好事。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仿佛已看到满头白发的宋伯伯捧着鲜红的感谢信,颤巍巍地来到我们学校,他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涌出大颗大颗浊黄的泪珠,向我们的校长和韩老师一五一十地报告我的动人事迹,校长和韩老师听得热泪盈眶,于是,流动红旗就不流动了,在我们四(3)班扎根了。
我越想越美,第二天一早,匆匆吃了早饭,就候在8号里那扇朱漆大门前。几分钟后,天井里响起竹竿敲地的“橐橐”声,宋伯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我立刻迎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先自报家门,然后说明来意,最后用朗诵般的语调深情地说:“宋伯伯,从今以后,我每天都会准时来接你和送你的,你再也不用担心会撞着人、撞着墙、撞着电线杆,再也不用害怕过马路了。”
我想,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不说心潮澎湃,起码也会喜上眉梢。明摆着的嘛,他双目失明行动不便,有人义务给他带路,好事送上门,他能不乐吗?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宋伯伯猛甩了一下袖子,把我的手甩掉了,气呼呼地说:“搞啥名堂,又来寻我瞎子开心了!”
误会,一定是一个误会,我想,他误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恶作剧的顽劣少年,到他身上来找笑料的。我赶紧用一种诚恳得足以感动上天的口吻说:“宋伯伯,你放心,我是真心诚意来做好事的。”
“我晓得你是来做好事的,我不需要,我自己会走。让开,让开,你别挡我的路,我就要谢谢你了。”他的脸板得像刚刚刷了一层糨糊,一双眼睛虽然没有神也没有光,白得像用石灰搓成的,却凶凶地对着我,真正是拒人千里之外。
我蒙了,没料到他会如此生硬地拒绝我。我机械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开了道。
他擦着我的肩走了过去,用竹竿探着路,缓慢地走出了弄堂。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钱包快要丢失的恐惧感,我花了这么多的心思,我钻头觅缝地想做有创意的好事,好不容易找到了最理想的机会,还没开始,就要化作泡影了。我急得头上冒汗,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韩老师眉尖紧蹙的伤感的面容。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是那种脸皮特别厚、善于纠缠人的孩子,恰恰相反,我生性腼腆,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去央求别人,但此时此刻,我已顾不得什么自尊心了,一阵冲动,拔腿追了上去。
我在马路牙子边追上宋伯伯。他正摸摸索索地准备从马路牙子下到马路上去,那根竹竿频频点空,一只脚尖也悬乎着想往下踩。我赶紧上去,拽住竹竿,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扶下马路:“宋伯伯,你看,你不方便走吧 ,还是让我来搀你吧。”
他并不领我的情,站稳后,猛地抽拉那根竹竿,我没提防,来不及撒手,手掌被竹节上的棱碴蹭掉了一层皮。“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来搀,你怎么还不走呀?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筋直暴,像鹅吞整条鱼一样脖颈变粗,张着嘴,一副龅牙全露了出来,面目狰狞,好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
我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宋伯伯,我……我是一片好心,我……”
“小赤佬,你再跟我啰唆!”他蛮不讲理地破口大骂起来,突然将那根长长的竹竿横过来,变盲杖为武器,朝我挥打过来。他咬牙切齿,头上的白发怒冲冲地竖直 ,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
本来,他眼睛看不见,挥舞竹竿也无非是瞎打一气,我心明眼亮,很容易躲闪。可由于惶惑和慌乱,我在他的竹竿挥舞到面前时,没顾得上回头看一眼,就往后退去,被马路牙子绊倒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一竹竿打空了,也许是要加强恐吓的效果,跨前一步,又抡了一竹竿,正抽在我的脖子上,我细嫩的脖子上立刻涨出一条“大蚯蚓”来。我又气又疼又怕又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愣住了。他大概压根儿也没想到瞎打一气会把我打哭,握着竹竿,在路边像路牌一样呆呆站着,青筋暴涨的脖子像泄了气的自行车轮胎,萎瘪下来。他垂着头,偻着背,凶神恶煞的脸像涂了褪色灵,一条条皱纹纠缠在一起,显得麻木而痛苦。他用嘶哑的嗓音怯怯地问:“小朋友,打疼你了吗?打在哪里?要紧吗?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
他说着,将竹竿夹在腋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凭着瞎子灵敏的听觉,在我的哭声的牵引下,那双毫无美感的手抖抖索索摸到我面前来了。我讨厌他的手,我恨他刚才那种蛮横无理的态度,我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打开,哭着说:“滚开,你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坏人,拿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你滚开!”
他尴尬地缩回手,喃喃自语道:“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能打小孩呢?唉,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你不但糊涂,还是个怪人,你眼睛看不见,人家好心来搀你,你干吗要发火、要骂人,还要打人呢?”我抽噎着说。
“唉,我再糊涂,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也知道有人来搀扶一把,总比我自己一个人用竹竿点来点去地走,要方便得多。”
“那你为啥……”
“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他打断我的话说,“你今天来搀我了,但明天呢?后天呢?还不是要我自己点着竹竿走。”
“你放心,我天天来搀你,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来的。”
“讲得比唱得还好听。”
“你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别发什么誓,小孩子家,不作兴做这种事的。别说我们只是普通街坊,不是自己的儿子,又有几个肯天天搀着瞎子爸爸走呢?我们瞎子里头有句话,叫作路要靠自己走,别让人搀扶。”
“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
“小朋友,你喜欢听故事吗?有一个人,小时候一双眼睛被日本兵打瞎了,因为他苦大仇深,有一次被请到一个单位里去忆苦思甜,他讲得有声有色,底下一片哭声。有一位姑娘,大概心肠特别软,把眼睛都哭肿了。那天做完报告,那位姑娘就搀着瞎子回家。一路上,姑娘表白了她的心意,说要永远陪伴他,照顾他。他那時候的感觉,就像乌云密布的心里,有一轮太阳升起来了。他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心却把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看得清清楚楚,蓝的天,白的云,金灿灿的太阳,绿树上挂着鲜红的苹果,五彩缤纷的小鸟在草地上歌唱……生活真美好。从此,那姑娘每天早晨都来送那位瞎子上班,每天黄昏都来接那位瞎子回家。姑娘对他说,我就是你的眼睛,就是你的盲杖。于是,那位瞎子就把那根用了十多年的竹竿扔掉了。几个月后,姑娘渐渐冷淡下来,今天推说单位有事,不来接他,明天又说身体有病,不来送他。再后来,她躲了起来,再也不露面了。那瞎子只得重新捡回那根被他扔弃的竹竿。困难的是,他已习惯了由她搀扶着走,一下子又要点着竹竿穿弄堂过马路,手感变得迟钝了,耳朵也没有过去灵敏了,要从头开始学走路。整整半个月,他几乎走几步就要跌一跤,有好几次,在马路中央,他把竹竿点到了汽车轮胎里,差点没被汽车撞死。他总算明白了,对一个瞎子来说,只有手中那根竹竿才会忠诚地陪伴他一辈子。”
他说完了这个故事,头抬了起来,那对像用石灰搓成的眼球遥望着苍穹,似乎想看一看躲藏在灰蒙蒙晨雾背后的那轮太阳。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宋伯伯讲的那个故事,其实在讲他自己。我说:“那位瞎子,大概恨死了那位姑娘了吧。”
“开始一段时间是有点儿恨她,但过后想想,也不能全怪她,世界上心肠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活,一辈子来陪一个瞎子走路的。是我自己不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伯伯,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他走过来,摸索着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干吗那么固执,非要来搀我呢?”
我把我们班没评到流动红旗,韩老师愁眉不展的事说了一遍。
“那好吧,我成全你。”宋伯伯说着将那根竹竿塞给我,“你带我过马路吧。我刚才打疼了你,也算是向你赔礼吧。”
我搀扶着他,穿过了那条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的福建路。跨上便道后,他轻轻抽回竹竿,拍拍我的肩说:“好了,已经穿过马路了,时间不早了,你再不快点儿去上学就要迟到了。你已经可以对老师说,你搀扶一位盲人过马路了。快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会走的。”
我四下看看,路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背书包的小孩,急匆匆地向学校跑步前进。我害怕迟到,只好让宋伯伯自己走到福利工厂去了。我说了一声“再见”,拔腿就往学校跑。在跨进校门的一瞬间,我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他竟然从我们刚刚穿过的福建路对面又走了过来,看来,他在我离开后,又独自回到马路对面去了,然后再重新穿过马路。我明白他的用意,他让我搀扶他过马路,是为了满足我做好事的愿望,但他心里真实的意愿,是要自己走完该走的路——这真是一个固执的怪人。嗯,我会改变他对世界的看法,扭转他阴暗的心理。我想,我坚持每天接他送他,一个月两个月,他或许还舍不得扔掉他手中的竹竿;一年两年,他起码不会再被我搀过马路后又踅回去重走一遍;十年二十年,他即使顽固得像一块石头,也会被我感动,放弃那可笑的想法的。
进了教室,我兴冲冲地向韩老师报告我搀扶盲人过马路的事,我说,我会坚持下去的,风雨无阻。韩老师听我讲完后,笑笑说:“沈石溪同学,你做好事的劲头很大,很值得表扬和鼓励。不过,你不是第一个想要帮助残疾人的同学,四(2)班从昨天开始,组织了一个骆驼小组,每天负责接送一位下肢瘫痪的七岁儿童来上学,报社的记者就要来采访他们了。唉,看来,流动红旗不会再流动了,而是要永远挂在四(2)班的墙上了。”
我像三九天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自己的努力,自己美好的设想,全像肥皂泡般地破灭了。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打羽毛球,玩得太高兴了,竟然忘了时间,等我想起该到福利工厂去接宋伯伯时,已经五点半了,他早就下班了。算啦,这好事从明天开始做起吧,我无精打采地对自己说。第二天一觉醒来,嘿,已经七点十分了,泡饭还没烧好,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等泡饭煮好,狼吞虎咽吃了一碗,我抓起书包冲锋似的冲到学校去,压根儿就没想起要在8号里门口等等宋伯伯。下午放学,我倒是准备绕到福利工厂去接宋伯伯,但一出校门就碰到后弄堂的永洲,他的手上捏着两只竹筒,说是刚刚从人民广场买来的蟋蟀,要跟我的红头将军决一雌雄。唉,宋伯伯的事就从明天开始好了。可到了明天……
后来我想,我好心好意地搀扶宋伯伯过马路,他还要踅回去重新走一趟,比平时多走了好多路,非但没减轻他的负担,还增加了他的麻烦,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再后来,我已经不好意思再去见宋伯伯了,面对面在弄堂相遇,我也不敢叫他,幸亏他看不见我,我就凝神屏息缩在一旁,怀着一种歉疚的心情,让他从我旁边走过去。
虽然这以后,我从未和宋伯伯再说过一句话,但是,他站在福建路边上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和那番话,却被我深深记牢了,想忘也忘不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社会上难免有时候会遇到逆境,好几次我感觉到前途渺茫,孤立无援。这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宋伯伯的故事和他奇怪的处世哲学。真的,当你遭遇到了不幸,旁人出于同情,出于怜悯,出于友谊,出于道德,出于种种高尚的或不怎么高尚的原因,出于种种纯洁的或不怎么纯洁的理由,会伸出手来搀扶你一把,如果你把这种搀扶当作一种依赖,当作一种习惯,当作一种必然,当作一种幸运,当作一种不会改变的规律,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搀扶你的人会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人最终还是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完漫长的人生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确确实实,路要靠自己走,别让人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