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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论的建构

2017-03-22卢月风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文学

卢月风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论的建构

卢月风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

20世纪80年代随着思想解放潮流对文学的渗透,西方社会的各种文学创作与批评方法蜂拥而出,在一定程度上复归了五四时期自由、多元的文学格局。文论建构逐渐从文本“外部”走向“内部”,逐渐打破以往文学研究中政治化视阈的界定,文学审美论取代了意识形态论和认识论等饱含政治功利性的价值取向,回到文学自身,文学的本体研究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在这一转型中,尽管学界对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在接受中根据具体语境有所变异,但其对当代中国文论建构的意义仍不容忽视。

文学理论;向内转;接受与变异;价值重估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文论的形成曾一度受苏联模式影响,其基本观念是:“文艺也如一般艺术一样,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文学在艺术形象的形式中反映社会生活,它对社会的发展有巨大的影响,它起着很大的认识教育和社会改造的作用。”[1]在这一基本命题统摄下,文学与哲学、宗教等一样属于社会意识形态范畴,而相对忽视了文学用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从左翼文学、工农兵文学到十七年文学的发展都沿袭着文学的社会功用性,并在“文革”时期达到顶峰,反映论、阶级论、意识形态等文论成为文学创作的圭臬。

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开始在中国产生影响,逐渐演变为显学,受到学界的高度推崇,并加快了中国当代文论转型的步伐,其中韦勒克对文学“内部研究”的观念广泛传播,引发了文学理论“向内转”的热潮。1979年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文章的发表,成为当时人性与文学、文学与审美重新结合的起点,文学研究重新回到文学本体,以人本主义对抗科学主义,逐步摆脱政治的枷锁。刘再复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中指出,新时期文学研究有四个引人注目的趋势,其中之一就是由外到内,由重视考察文学外部规律向深入研究文学的内在规律转移。“我们过去的文学研究,主要侧重于外部规律,即文学与经济基础以及上层建筑中其他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例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等,近年来研究的重心已转移到内部规律,即研究文学本身的审美特点,文学内部各要素的相互联系,文学各种门类自身的结构方式和运动规律等等,总之,是回复到自身。”[2]回到文学本身,重视文学内部规律,“向内转”成为主旋律,20世纪80年代文学理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走向自觉。

一、文论“由外向内”的转型

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走出“文革文学”的羁绊,出现了思想解放、主义纷呈的局面,人的自我意识出现觉醒。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展开批判性反思,文学中的人性、人道主义等问题得以讨论。人们从事文学批评,不再是停留在社会、政治、历史的点上,也不是仅仅把文学作品、作家看作一个个孤立的现象,而是多角度、系统地研究文本。70年代末刘心武的《班主任》与卢新华的《伤痕》等作品的发表引起文坛轰动,这是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尽管在艺术上显得粗糙,但对“文革”的反思,对个人命运、情感创伤的关注,昭示着作家对人的“主体意识”强烈呼吁,是人性复归的雏形。到了80年代人的主体性得到进一步强化,挣脱一切异化形式的束缚,在文学批评与当代文论建构中从重视文学作品的“外部研究”转向“内部研究”。

刘再复在《论人的主体性》一文中强烈呼吁:“构筑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系统,文学研究应把人作为主人翁来思考,把人的主体性作为中心来思考。”[3]第一次提到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是1984年12月鲁枢元在《上海文学》编辑部与浙江文艺出版社在杭州举办的青年作家与评论家的对话会议上。随之1986年鲁枢元参加在天津召开的中外文艺理论信息交流会,他的发言主题围绕新时期文学与心理学的交融,从而形成这一时期文学“向内转”的必要趋势,促使文学创作与批评走出多年的积弊。不少学者对这次文学“向内转”的趋势持肯定态度,陆贵山在其主编的《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概论》中说:“这场关于‘向内转’的讨论,对文艺向自身内部规律的转靠,对深入剖析文艺主观因素的构成及摆正文艺在由审美主客体建构起来的审美关系中的本体位置,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促进和推动作用。”[4]北京大学谢冕教授说:“文学的向内转是对于文学长期无视人们的内心世界,人类的心灵沟通,情感的极大丰富性的校正”“文学内向化体现了文学对合理秩序的确认,也包含对于文学一味地‘向外转’歧变的纠正。”[5]刘心武在《关于文学本性的思考》一文中指出:“我们亟需向文学内部即文学自身挺进,去探索文学内部规律,或者换个说法,就是去探讨文学的根本属性。”[6]这些文学评论者在这一时期发出相同的声音有力地支持了文学研究的这一转变,也是对多年来极左文艺路线的反拨,拉近文学与现代人精神的生存状态。西方“现代派”成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一个方向,“崛起诗群”代表的朦胧诗派出现,作家对抽象的人性、人道主义、现实人生充满表现的热情,唤起了人们的现代意识。同时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讨论和重写文学史的实践,表明20世纪80年代文学从创作到文论出现了明显向内转的趋势。

二、20世纪80年代文论对《文学理论》的接受与变异

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文学发展迎来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西方经典的文学理论著作得以译介,为中国当代文论的建设、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标本,扭转了改革开放之前文学批评的传统思维模式。当时影响最大的是1984年由韦勒克与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1986年三联书店重印该书,总印数达44000册,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畅销书,曾被文学研究者奉为文学批判的“圣经”,一度成为反政治意识形态工具论的思想武器。其中的“外部研究”“内部研究”等观点带给他们很大启发。比如,新时期朱光潜修订的《西方美学史》,钱钟书的《管锥篇》都先后引用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中的观点,“文学回到自身”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活动的中心话语,其中“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构想、“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提出、“文学方法论”论争等实践标志着文学批判由外部规律向内在规律的转移。

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确实给中国文论的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们倾向于把文学作品的构成分为声音、意义单元、世界和形而上学这四个层面。之后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和王一川主编的《新编美学教程》对文学作品的层次划分都从中有所借鉴,并突破文学作品“内容与形式”二分法的传统。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创作潮流的兴起,“个性”“自我”“主体”等话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文学批评“向内转”趋势愈加明显。立足文学作品自身,有学者尝试从语言学角度分析文本,其中的灵感离不开韦勒克思想的影响,成为文本细读批评方法最早的表现形式。1988年文学评论第1期曾发表《语言问题与文学研究的拓展》一组笔谈,指出“语言就是语言,不是工具,更不是媒介。语言是一种符号,是人的特征。做为一种基本结构,语言具有组织新话语的能力,是接近人类心灵的结构”[7]。其实,语言是文学研究者进入文本的基础,是文学作品的灵魂与内在因素,所以语言对作家和读者都至关重要。季红真《释莫言小说的语义层次》、《现代人的民族民间神话》、陈晓明《复调和声里的二维生命进向》等,从语义、神话到复调都是建立在语言本体的基础上解读文本。王春元在《文学的外部规律与内部规律》一文将“内部研究”视为对“语言艺术的独特性”研究,这一指向文本内部的文学批评与韦勒克一再强调的文学“内部研究”有相通之处,他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经验客体”,文学作品的存在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意向性客体”存在。同时他“将一切对文学作品存在本体‘语言结构’的研究称为‘内部研究’,而将一切与此无关、属于‘经验存在’方面的研究称为‘外部研究’。”“经验的客体”强调文学的本体性,文学即文学本身,而非政治的口号、科学著作,这是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结构”,并内在于结构的价值。韦勒克正是由此划分了“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界限,“内部研究”倾向于“决定性结构”,“外部研究”则研究与之相关的经验事实。只有“内部研究”才能揭示文学之为文学的根本,“外部研究”则为“内部研究”提供必要的资料。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曾对叙事学、结构主义、语言学等文本细读的方法充满激情,而新时期之前那些社会学、政治学等宏大视角的研究方法走向式微。这一明显变化同文学研究及文论整体建构的“向内转”相一致。

《文学理论》对中国文论体系建构的意义毋庸置疑,但不同国家文学类型的差异性决定了接受的限度。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坛对韦勒克、沃伦这本经典理论著作的借鉴是同中有异,并非毫无保留地吸收。一定程度上,不同的划分标准导致“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指涉对象的不尽相同。韦勒克是建立在因果式研究的基础上,根据“决定性结构”和“经验事实”来区分两类文学批评对象,而中国的文学批评虽然由政治性话语模式向审美主义话语模式过渡,却很难完全摆脱意识形态论的框架,在原有范围内进行的研究被称为“外部研究”,而对这一框架有所突破的研究则被称为“内部研究”。在“内部研究”方面,虽然在语言分析层面没有太多差异,但在其它层面的划分却存在偏差。韦勒克对“内部研究”的界定主要包括文学本体的语言、修辞、文体、类型及文学史等方面,作家研究被排除在外。而中国新时期文论把作家研究归于“内部研究”范畴,刘再复就特别强调对作家内在个性心理结构的探讨,并把文学创作归结为作家精神世界的自我实现。韦勒克认为文学创作过程与作家的创作心理属于经验存在范畴,不属于文学本体结构的内部研究,力避从作家心理与生平角度来研究文学,真正的文学批判是对作品本体的分析与研究。同时把心理学归属文学外部研究,而中国的文学评论界是把作家的创作心理学以及作品中具体人物的精神分析都归属“内部研究”。韦勒克否定文学作品的经验存在,他认为作品的本体存在先于接受主体经验的本体存在,真正对作品本体研究必须把读者具体审美经验排除在外,而在中国新时期文论中,关于读者阅读经验的研究被归入“内部研究”,以此区别传统文学观念中读者对文本接受的消极被动性,这是文学中人性复归主题在文学批评中的反映。

关于文学本质的界说,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的本质,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很难有明晰的答案。《文学理论》中韦勒克认为文学的本质是虚构性、创造性与想象性,王一川先生在其《文学理论》的后半部分,提出了媒介、语言、形象、体验、修辞、产品等文学的六种属性之说,韦勒克的文学内部研究也包括了语言与修辞,但他们的所指不同,王一川以文学的这六种属性来诠释文学本质,而韦勒克指向的是文学研究范畴,他对文学本质的界定在王一川的六种属性之说中指向文学的审美性之维,由此说明一部文学作品是交织着多层意义和关系的极其复杂的组合体。

三、价值重估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五四文学、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新时期文学等不同阶段,革命战争的因素致使文学发展极不平衡,同时文学评价体系也处在剧烈颠簸与动荡中。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者刚从一场政治浩劫中获得解放,急需摆脱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规约的环境,试图建立文学新的自律空间。这一语境下,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的广泛传播可谓恰到好处,为建构新的文论大厦提供了诸多借鉴,并引发“文学回到自身”和“把文学史还给文学”的热潮,最终汇成整个文艺学界“向内转”的潮流。

韦勒克的文论观对扭转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局限性确实意义深远,尤其是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的“向内转”发挥着积极作用。国内一些学者对于文学的内部研究常常囿于“内容—形式”二分法的思维惯性,将内部研究等同于文本形式和结构的分析,而韦勒克对作品的研究侧重于用纵向的层面分析法取代“内容—形式”的横向分析法,强调文学之为文学的根本。中国学者对这些文论观的接受,对原有的思维模式是一种突破,为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20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文学的主体性”等概念的提出都是重视文学内部研究的具体实践活动,试图摆脱毛泽东新民主义论的理论体系,以西方文明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为理论支撑,启蒙、人性、现代等成为核心话语,超越了以反映论为哲学基点的文论观。

从历史发展的视角来看,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向内转”的热潮确实不容忽视,但中国的一些文学评论者在对韦勒克“内部研究”的借鉴中出现了一些误读,“重内轻外”的潜台词造成了文学研究中的狭隘,一味地排斥对文学意识形态性的研究,而相对忽视了文学与社会、历史、现实的联系,形式主义立场的局限性愈加明显。单纯强化文学研究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阻碍了文学研究的多样化发展。事实上,韦勒克对文本内部研究的强调并没有完全排斥其外部研究,但做为“新批评”的主要倡导者之一,这一批评方法的局限性在他的理论著作中也有所表现。比如,对文本细读的过分强调而忽视了创作主体、接受主体、社会现实等元素对作品的作用力。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向内转”现象终究没有经得起时间考验,新世纪以来,随着文学创作走向多元,文学批评也走向内部与外部的结合,毕竟仅仅强调主体、审美、语言、结构等方面的文学内部研究评价机制很难全面、客观地分析一部作品。其实,文学的内部与外部恰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事实证明20世纪80年代的“向内转”只是用文学批评的一面反对另一面,必然不会走太远。实际上,我们运用文学批评中的每一种方法都是为了更好地解决文本阅读中的问题,所以在文学研究中应以具体的研究对象与要解决的问题为中心,而不是陷入内外之分的泥淖。

[1]依·萨,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M].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

[2]刘再复.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J].读书,1985(2).

[3]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

[4]陆贵山.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谢冕.文学的绿色革命[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6]刘心武.关于文学本性的思考[J].文学评论,1985(4).

[7]程文超.深入理解语言[J].文学评论,1988(1).

I207

A

卢月风(1986-),女,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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