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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的诱惑与质询

2017-03-22斯炎伟

南方文坛 2017年1期
关键词:约会爷爷文本

斯炎伟

初次阅读祁媛的小说,我感到十分吃惊。一个80后的女孩,一名绘画专业出身的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生,却在写作上闪烁着如此耀目的光芒。她不仅具备感知生活的特别视角与能力,还有这个年龄段作家鲜有的语言上的老道与自如。祁媛的文本症候,已完全逸出了我们通常所说的“80后创作”,诡异地透射出中年作家常见的成熟与睿智。

总有一种特殊的氛围,笼罩着我阅读祁媛小说的整个过程,不是现代都市青年所热衷的那种文艺小资情调,而是某种现实主义的坚硬与锐利。人间的绝情与苍凉、命运的多舛与无力、人性的玄奥与复杂等,像贯穿肌体的血脉,徜徉于祁媛的文本世界;而冷酷、愕然、悲凉与迷惘,则又几乎是这个世界的表情基调。祁媛的小说宛若一个个深幽的黑洞,它们隐秘而诱惑,那种持续的不确定性,那种随时可能出现的大转折、大爆发,强烈地刺激着读者的神经,同时也构成了“祁媛式”风格的文本状态。

除了传奇的家族史留给了祁媛特殊的人生经验,对世界“未知性”的异常敏感与深度着迷,或许是促成祁媛这一创作个性的重要基因。祁媛自己有言:“我喜欢在写作中的变化,还谈不上是风格的变化,而是接二连三出现的未知感,对它我爱恨交加,但其实我更喜欢它,说白了,未知感是唯一的让我创作的动力。”①在这里,我们似乎明白了祁媛为什么要选择这种不无自虐意味的艺术倾向:摒弃城市文艺青年发达的感性生活,而偏执地演绎现实人生背面的褶皱与疼痛。对于肩膀尚且弱小的祁媛来说,探寻这种“生存困境式”的未知,是一件颇为残忍的事,然而,它无疑又是祁媛目前小说最闪亮、诱人和饱满的元素所在。

《爷爷》之于祁媛的意义,不止是创作生涯层面上的处女作,更在于它是祁媛创作的一个原始胚胎。一个作家随后可以被称为“特质”的东西,能在这部小说中找到逻辑的基点。祁媛确实应该感谢她的爷爷,不仅为曾经的相依为命和倾其一切的抚养,更为爷爷赋予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文学人生。

我想说的是,爷爷传奇的一生,以及由他贯穿起来的家族迁变史,为祁媛的写作准备了太多的东西。可以有这样一个怀疑:没有这样一个爷爷,写作是否会造访祁媛?这真是一个很悬的命题。爷爷生命历程中的戏剧性,许多极富想象力的作家似乎也难以企及,这使爷爷的现实人生高度抵近“虚构”(fiction)的状态,或者说,我们甚至已经可以把它视为一种艺术化的存在。

这样一个世界交给了祁媛,她是多么幸运。她要做的,是如何以小说的方式,演绎爷爷的这份馈赠,以及由此所激发的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爷爷》在写法上极其朴素,但内容却异常饱满。浓郁的纪念性质,使爷爷的生命流程十分完整与清晰。爷爷曾经有太多的辉煌。他出身镇上首富家庭,小时候是孩子王,也是读书王,常被教书先生直言“长大必有出息”。尽管家境的衰败断绝了其留洋从文或者学医的可能,但千里挑一地进入重庆陆军学院,使他继续向自己的人生高原迈进。蒋介石不仅请爷爷吃中秋月饼,还在爷爷的名字上画了两个表示“将来要重用”的圈;以最高军衔“少校”的身份从陆军学院毕业,随后履职组长、队长直至军长;蒋经国携爷爷身着便衣夜巡战前的上海,还与爷爷在馄饨摊旁一起慨叹人生。除此之外,爷爷还参加了与二十万日本鬼子的血战,拒绝了漂亮但又任性的上司女儿的求爱,公堂主持正义帮弃夫夺回妻子,当场枪决强奸民女的乡村恶霸……命运之神的快意拨弄,令爷爷前半段的人生光晕无限。然而,历史翻云覆雨,爷爷显赫的过去,在社会变更之际陡然成为其生命中的“原罪”。他开始卑微地求生,“就像被风刮下的败叶,吹到哪就是哪了”。进监狱服刑,在一仪表厂谋生,被派驻饭店指认国民党特务或漏网分子……在一种“身后有把刀一直顶着”的状态下,在子女们的喧闹、折腾与挣扎中,爷爷随着命运的波涛无助地迈向他人生的终点。

虎头蛇尾的人生总是小说绝好的素材,不仅因为它能催生读者有关世事无常的慨叹,更因为它具有保障小说“好看”的元素——戏剧性的故事。祁媛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面对这份难得的戏剧性,她没有滋生亢奋与选择炫耀,而是保持着叙事上一种极难驾驭的冷静与自制。之所以说《爷爷》作为处女作的起点是高的,原因之一在于我们感受不到祁媛对这种戏剧性的刻意渲染,呼之欲出的,是她对这种戏剧人生细腻深邃的体悟与叩问。从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到冬日阳光下那个衣服劣质、裤脚炸缝、领口油腻、头油熏鼻的邋遢寒酸的老头,直至最后“归零”般地结束一切,期间的民间传奇,更像是祁媛的艺术手段,而某种左右人的生命轨迹的神秘力量,才是文本更撼人的内核所在。或者说,“由盛而衰”只是爷爷生命流程的外部形式,“未知”才是更接近于本真意味的命运实质。不论是从前的“辉煌神旺”,还是后来的“破败潦倒”,都那么偶然,那么随意,那么无力支配,显现着“生命是死神唇边的笑”的神秘,折射的却是生命深处最无道理可言的部分。在这里,爷爷的生命获得了某种超越于个体存在的普遍性意义。

《爷爷》的饱满感,还在于一个家族故事的完整呈现,以及由此洋溢于文本中某种复杂的历史与人生体验。家族个体命运的加入,开拓了爷爷的生存时空,也延展了文本的叙事容积。爷爷辉煌的过去,为家族个体命运笼上了灰暗与惨淡的基调。大奶奶不愿变节爷爷,断然拒绝委身于革命干部,在二十一岁时默默投河自尽。奶奶背着一个“军官太太”的名,却没享过一天“军官太太”的福,美貌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只留给她晚年的“凶相”、严重的驼背和临死前那个“我”看不懂的“深刻的一眼”。六个孩子的命运也七倒八歪,破碎残损。二姑在爷爷坐牢期间送人领养,后被继父虐待强奸。三姑长得最漂亮,四岁时却在河边失足淹死。大伯惧内,强硬麻利的大伯母能任由自己初生的女儿(有缺陷)在哭嚎一天后死去。叔叔脾气暴躁,整日抱怨自己被爷爷国民党的身份所害,还让爷爷到市政府前的广场上为其谋职举牌下跪。父母的婚姻一开始就漏洞百出,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郁郁寡欢和命丧车祸,以及母亲的红杏出墙与回乡改嫁……密集的家族不幸,坚硬无奈而又不乏某种一致性。他们随波逐流,但又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看似无意,却又似乎都在印证祁媛的那一谶语——“人生像一陷阱,但是这一砖一瓦都是由当事人自己亲手砌成的。”②就文本而言,与其说我们在这里读到了花样百态的人生悲剧,还不如说是发现了祁媛看待命運的执拗眼光,以及由这种眼光所决定的文本叙事语调。阴冷的家族命运逼退了祁媛的天真与凡常,养成了她“看透人间冷暖”式的人生体察方式,叙事由此变得异常冷静、沉着与无望。“零度情感”的意味随之诞生,不是对灰色人生的放逐之心,而实在是祁媛对生命底色的“温暖”缺乏信心。

家族的叙事构架也使祁媛最初的创作获得了某种历史感,不是刻意为之的结果,而是文本不经意间生成的某个意义维度。我想说的是,祁媛这样年龄的作家,应该没有多少自觉的历史意识,《爷爷》的动机也是纪念亲人而非阐释历史;然而,当一个腾挪跌宕的家族故事在一种个人视角下被铺展开来的时候,《爷爷》不仅具备了历史的时空跨度,而且也获得了历史作为“他的故事”(his story)的具体、多元与生动。我们完全可以说,《爷爷》是一个可被放大观察的历史切片,里面刻录着20世纪中国社会丰富的日常生活与精神历程。当然,《爷爷》作为出山之作与缅怀目的,其历史叙事的身份是暧昧的,历史阐释的主体意识并不自觉。表现在文本中,虽然历史的呈现方式明显带有新历史主义的意味,但祁媛并未表现出历史解构与重构的意图或冲动,而更多显露着她有关历史认知的深刻困惑。祁媛对历史的规律似乎毫无信心也缺乏兴趣,历史打动她的,同样是其“未知”的特质。小丑与英雄的互换,“人民的敌人”与“报国者”的错位,朝代陨落与崛起的游戏感……《爷爷》中的历史琐碎、具体而随意,充斥着“没想到”。对于祁媛来说,历史是一团迷雾,“变”是它核心的特质,也是其最诱人的魅力所在。“任何世事都不会长久的,都会变的”,这或许是祁媛唯一可以用来概括历史的一句话。

《爷爷》还冲击着我印象的,是其纪实与虚构的关系。文本中两者的边界是模糊的,或者说小说《爷爷》作为一种虚构的艺术,其虚构的意味极大程度上被故事的“实”所覆盖。虚构淡出的状态,是作者有意为之?是初涉写作的祁媛还没有明确的虚构意识?还是故事本身足够“虚构”因而已无需再有所经营?反正读者更倾向于把祁媛笔下的“爷爷”,理解为祁媛现实中的爷爷。这种带有纪实性的叙事范式,令人物与历史获得了一种“迎面走来”的亲切与可感,但同时也促成了对现实中的爷爷某种“消耗性”的写作。我想说的是,《爷爷》笔法上的纪实与结构上的完整,使祁媛把有关爷爷的故事一次性讲完了。《爷爷》仿佛是祁媛和爷爷一次正式而严肃的告别,一种为了感念和不愿忘却的告别。

总之,祁媛的处女作《爷爷》,构成了伽达默尔有关艺术作品存在方式理论的一个鲜活注脚。“爷爷的故事”作为一种有吸引力和有限制性的存在,将游戏者(祁媛)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并制约着她的游戏(小说)方式。某种程度上,与其说祁媛创作了《爷爷》,还不如说《爷爷》塑造了作为小说家的祁媛。《爷爷》的故事形态、叙述风格、语言基调等,构成了祁媛艺术化阐释意义的最初方式。

在传递生命的漂泊与荒芜方面,《约会》与《爷爷》存在着关联。《约会》把《爷爷》中有关生命存在的困惑与迷茫,从历史拉到了眼前,从他人拉向了自我。当然,由于时空和人物对象的不同,《约会》呈现出迥异于《爷爷》的艺术风景。《爷爷》被大量离奇玄幻的历史故事所占领,《约会》则充盈着意识流色彩的故事碎片;《爷爷》的话语方式是叙事的,《约会》则是抒情的;《爷爷》有乡村式的简洁,《约会》则有都市式的绵密。

《约会》由“她”男友的约会电话写起,到因为迷路“她已经完全不想再赴那个约会了”收尾,期间是“她”在消磨、等待和前往晚上十点钟的约会时的种种行状与思绪。《约会》最显著的艺术方式,是电影镜头中常见的“闪回”,而且是一种密集的重复性“闪回”。在小说领域,它又极易让人联想到王蒙在新时期之初扔向文坛的“集束手榴弹”。与《春之声》《夜的眼》等小说相似,《约会》中的故事碎片,大都是由人物眼前的随意所见而折返回来的过往生活。所不同的是,王蒙对零碎生活片段的组接,是为了呈现外部社会的历史性变化,而被祁媛拉回的那些记忆碎片,却执着地指向自我内心此刻的生存体验。

琐忆首先被投进屋内的“一小片阳光”激活(“她”五六岁时同样注视过这样一小片阳光),随后蜂拥而至的往事片段,都带着凄凉的格调,都怀揣一颗忧伤的灵魂。父母也曾爱得酣畅淋漓,但后来却各奔东西,把“她”决绝地扔给了孤独与寂寞。儿时母亲搂“她”睡觉时的“被窝香”,与父母离婚后的冰冷与绝情,两者都那么具体可感,然而又无法统一。“她”不知道“婚姻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也不知道童年的温暖和后来被抛弃的痛苦,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舅舅与舅母年轻时执迷于“互洒狗血、互揭老底”式的吵架,老了却忽然做了基督徒,原本火爆的家庭,居然“响起基督的赞歌和饭前桌上一连串的阿门”③。他们变得非常怕死,舅母却偏偏死得如此轻率(收衣服时从凉台上掉下去摔死)。丧妻后的舅舅伤心地嚎啕大哭,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去打牌了。“她”与“他”相处两年,但两人关系一直模糊不清,他们每隔一周在旅馆床上的会见,除了性欲的成分,也有一闪而过的对他(她)“好一点”的念头。室友阿丽漂亮娇嫩,但从KTV下班回来后则一换其“公主”形象,一边抠脚一边吃方便面。她瘫在沙发上的肉体“好看”但又“腐败”,“她”羡慕阿丽但又为她感到可耻。衣橱里挂着的各款裙子,或唤起童年得不到新裙子的切身疼痛,或勾起青春失落、明丽不再的叹息,或记录着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场失败的约会。初恋给了“她”电流、高潮和震荡,但那段美好的时光,却被“在他怀里裸着身子的另一个女人的娇羞样”击得粉碎……

这些蜂拥而至的过往生活,琐碎、跳跃而充满游离感,但都指向了生命的不确定与模棱两可,都隐隐带着失败的信息,是生命历程中一个又一个的“无解之题”。过去的拥有、真实与具体,是附着于现在的失落、空洞和模糊之上的问号,它们使生命变得飘忽不定与毫无逻辑。对于祁媛来说,闪回的运用,是其小说写法层面的一次有效探索,它使祁媛找到了一种表达“此刻的我”的上好方式:用破碎残损的过去,来阐释当下“慵懒”的生存境遇及无边的生命困惑。它是一种“现在时”的写作,但以大量的“过去”来填充。这种方式不仅让读者发现了“她”当下行状的历史根基,也让读者对“她”面对此次约会的整个状态以及最终结果心领神会。“约会”是慵懒的“她”白天里最明确的生活动机,末了却因自己莫名其妙地在公交車上睡过了头无疾而终。它像文本中大量的记忆碎片一样,事件真实又空洞,意义确定又模糊。“约会”连同被它率领的碎片群落,给文本深深烙上了“在路上”的印记。对于《约会》而言,“在路上”既是故事的状态,也是叙述的标识,还是关于“人的存在”的一个寓言。

与《爷爷》相比,《约会》的写作无疑更抵近“自由”的状态。它是祁媛的一次心灵漫游,一次充满变数、解除写作重负的精神漫游。文本中反复提及“约会还早得很”,仿佛在宣喻叙事时间的充裕;一次次随机的闪回,彰显着叙事进程的缓慢与任性。一切都由祁媛此刻或下一刻一闪而过的意念说了算,一切又都在其此刻的心境统治之下,写作在这里更像是一次漫不经心的自我唠叨。祁媛以一种“淡出故事、凸显意识”的方式,以一种娓娓独语的语调,缓缓敞开自己慵懒、孤独与迷惘的精神世界,并亮出了被这些流动的故事碎片所包裹的生命内核:生活是一场无边无际的“错误的循环”,而自己只是这个循环的小小的一“环”而已。

“约会”对生命那种强大的注释能力,是文本艺术匠心的一个核心体现。祁媛赋予了“约会”以深邃的弦外之意:不是“她”与男友的一次花前月下,而是“她”对自己生活的一次照见与回味。或者说,约会是“她”整理生活头绪的一个契机,是“她”与自身所处情境的一次对话。约会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它仅仅是一次充满仪式感的等待,结果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为之等待。为约会而漫长地准备,但约会最终幻灭于自身的漫不经心,两者间的互相解构,不仅完成了文本最重要的反讽修辞,而且使故事的整个结构具有了某种隐喻的功能。此时,一种深刻的荒诞感击中了读者:生活无异于这一场约会,它们充满目的但又似是而非,我们有所期待但似乎又能够轻易将它埋葬。

祁媛笔下的未知,也经常十分巧妙地蛰伏于平静光鲜的日常生活之下。它其实就近在咫尺,但因为生活表象的严密包装,我们却往往难以捕捉。那些与生活逻辑相悖的未知一旦示人,让人惊惧不已,它居然可以如此隐秘而活跃地寄居于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之下。

小说《脉》对这种未知的演绎,可谓慢条斯理却又惊心动魄。文医生是一个“家庭事业双优的男人”,医术特别好,对病人热情耐心、体恤和蔼,家有温婉贤惠的妻子和青春可爱的女儿,而且他对家庭充满“体贴”与“担当”。依照我对祁媛的印象,这样一个“世上不多的好男人”一旦出现在她的笔下,一定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危机。一个对生活异质性有着天然敏感与深度体认的作家,怎会对如此完美的人生深信不疑?有关文医生的温暖叙述,油然而生某种刻意渲染的意味。悬念感骤然降临,一个有关“分裂”的故事隐隐被预见。读者不免心生疑虑:这个温文尔雅的成功男人,内心是不是生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不其然,文医生对日渐熟悉起来的“我”开始采取行动。单独请吃晚饭,继而带“我”到私人工作室喝茶,接着倾诉衷肠,暧昧地语言试探,直至手在穿着牛仔短裤的“我”的大腿边“游移”与“徘徊”。文医生对“我”极具冒险意味的出格性试探,是文本结构的重大转折,它构成了《脉》意义阐释的关键环节。在这里,叙述趋于急促,人物呈现出张力,日常的外部世界转向深幽的心灵世界,隐秘豁然敞开了胸怀。文医生取下了“中医专家”的面具,露出了他对于中医虚无主义的认知与生存主义的自觉——这个“无法科学化的东西”,其实早就“可以取消”,它只是自己一个聊以生存的“饭碗”。稳定的工作、充足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这些在屌丝如“我”的人那里唯有艳羡的东西,则恰恰成了重压文医生的“三座大山”。它们包裹住文医生的日常生活,那么严实,密不透风而又天经地义,窒息之下催生出文医生“不再有未来”的绝望。

至此,祁媛为读者把到了看似“润泽”的文医生奇异的脉象:成熟的“秋脉”却搏动着“春脉”的征兆,那里流淌着冒险与欲望,它们汹涌、燥热而充满破坏力,但又像一头困兽,被某种无形的牢笼紧紧束缚,乏力而又无奈。这种欲望以前蛰伏于平静的日常生活,现在则被“我”的青春靓丽骤然激活。谁又能轻言,那仅仅是成功中年男人一次生理性的荷尔蒙冲动,或者是对幸福生活的一种“作”。“我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换回你这个年纪,一切重新开始,即使混得很惨,我也渴望一个未知。”④这个成功中年男人后半辈子的人生宣言,显示着他对未知与冒险的渴望乃至崇拜。说来荒诞,恰恰是这种不着边际的对未知的神往,构成了文医生支撑其世俗生活的重要能量,升华为照亮没有生气的现实的信仰。也恰是这种遁出日常生活常理的荒诞,折射出现代社会人性的复杂与生存的悖论。

如果说《脉》揭示了光鲜背后的暗涌与危机,那么《奔丧》则传递出日常人生背面的荒诞与悲凉。叔叔的人生长度虽只有四十二年,但却足以注释生命没有什么理性和意义可言。叔叔年轻时曾是少女杀手,后来却变成了他粗野妻子身边的一条狗。打架、游手好闲、换了一打的女朋友,是他暴烈而任性的青春的内容,也是他短暂人生仅有的存在标识。当“潇洒”散尽,衰老迅速降临,叔叔俊美的脸庞变得丑陋不堪,他开始被彪悍的妻子任意打骂和使唤,被女儿和周围的人群冷落和嫌弃,唯有贫病的母亲依然宠他。生命的落寞与悲凉,全部化在了这个中年男人醉酒后扑在母亲怀里的哭泣中。

这样一个失败的男人,其葬礼是否会给他一些迟到的安慰?祁媛对叔叔葬礼极尽残酷的书写,再次印证了她是一个顽固迎战灰色人生的80后。祁媛的叙事从一开始就背离了温暖的亲情,层层盘剥式地揭示出葬礼的“固定情节”之下,竟然隐藏着人间如此丰厚的冰冷与绝情。屋里气氛出奇地温馨,婶婶平静安详,堂妹对着电视机的剧情哈哈大笑。婶婶以一种“扔垃圾的姿态”为叔叔选了墓地,在一种“人为编排的庄严感”中叔叔被推进了火葬场,在堂妹“准时响起的悲嚎声”中叔叔最后入土。家人们用一个“蹩脚”的葬礼,应付了叔叔“蹩脚”的一生。叔叔“独自在人生舞台上演完最后一场戏,没有赢得一个观众,一个掌声”⑤。如果说叔叔像“一只丧家之犬”的苟活已让人唏嘘,那么家人们因叔叔之死而获得的欣慰与超脱则让人窒息。葬礼上一切蒙着肃穆的虚假,消解了我们的生活常识,颠覆了我们对这个世界温暖的想象。

文本浓烈的解构意味,极易让人联想到先锋作家洪峰的同名小说《奔丧》,然而两者的诉求却大相径庭。洪峰的解构是戏谑的,是一种观念化写作的症候,带着某种“实施破坏”的快意;祁媛的解构不是出于对父辈或权威的嘲弄,而实在是因日常经验经不起严酷现实的检验使然,它只与“疼痛”有关。显然,祁媛此时的写作更强调独特的人生经验,而不是个人化的写作风格。《奔丧》的故事与叙述,也自然滋生我们对祁媛作為“局外人”的身份想象。类似于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他们都对生活充满怀疑,对世界心怀绝望,然而又不甘心被世俗裹挟,就只能如此游走于社会的边缘,做一名痛苦自知的零余者。

《奔丧》的荒诞与悲凉与《爷爷》遥相呼应,但两年后的祁媛毕竟有了不同。同样面对这份生命之轻,如果说2013年的祁媛偏向于困愕与迷惘,那么2015年的她似乎多了某种淡定与从容。那种栖息于困顿生命之上的不解与追问,随着祁媛倔强地“孤独性成长”而逐渐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荒诞与悲凉的常识化确认与习惯性摸爬。这种体验程度与接受姿态上的微妙变化,使祁媛在《奔丧》中有关世界未知感的表达变得更为深邃与绵长。

总之,有关世界的真实与虚幻、美好与丑陋、圣洁与龌龊,祁媛与常人的理解似乎是颠倒的。不论光鲜还是平俗,现实人生在祁媛眼里总有那么多的不可靠;而对于生活的虚幻与空洞,她却体验得如此真切与强烈,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这或许就是为什么,祁媛宁愿感动于虚幻的影子,也要对眼前的美景保持某种无动于衷,因为对一个人而言,只有影子才是最真实的一辈子的不离不弃。看来,祁媛对于世人津津乐道的“存在的意义”,实在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注释】

① 祁媛:《游民的天性》,载《人民文学》微信平台醒客APP,2015年5月29日。

② 祁媛:《爷爷》,载《西湖》2013年第12期。

③ 祁媛:《约会》,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④ 祁媛:《脉》,载《十月》2016年第2期。

⑤ 祁媛:《奔丧》,载《人民文学》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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