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林的风格判断与被“遗漏的卡拉瓦乔”
2017-03-22谢意
谢意
1.沃尔夫林对风格判断的经典命题
在每一个艺术家学习成长过程中,有一门必修课,就是对历代经典作品的研摹。本人学习的是油画专业,对西方油画经典名作的学习研究也是自身成长的必经阶段。在此过程中分析过的一些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的作品,令人念念不忘。我始终感觉到,他的作品和别的大师总有很大不同,那些看似强光暗影的破碎画面,似乎有着除了探讨构图因素以外更值得深究的奥秘。他的画面亮部与暗部呈现截然分明的效果,这与拉斐尔画面呈现的典型文艺复兴式风格不同,拉斐尔的画面光照柔和,而卡拉瓦乔则加大画面的黑白反差,从而产生了形体破碎而黑白分明的画面效果。
卡拉瓦乔的画面,有着迥异于之前文艺复兴绘画的特点,他被认为是巴洛克绘画风格的开先河者,继承了16世紀意大利绘画的传统又开辟出自己独有的面貌,并影响了整个17世纪欧洲绘画的风格。而提及对巴洛克这种风格的定义、概念以及区分方法,我们一定会谈到沃尔夫林的《艺术风格学》。在此书中,沃尔夫林着重区分了文艺复兴风格和巴洛克风格的区别,并提出五对概念——分别是:线描和图绘(linear and painterly)、平面和纵深(plane and recession)、封闭和开放(closed and open form)、多样性和同一性(mulitplicity and unity)、清晰性和模糊性(clearness and unclearness)——来区分这两种风格。在这五对概念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线描和图绘概念。
沃尔夫林用此作为区分文艺复兴风格和巴洛克风格的判断依据。他认为,这不仅是表面样式的区别,更是对世界理解的区别:“线描到图绘的方法意味着为了纯粹的视觉外貌而放弃了物质实在……这是两种对世界的观念,在审美趣味和对世界的兴趣方面是互不相同的。”①沃尔夫林这样说道:“意大利美术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转变就是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风格的变迁。”②
在沃尔夫林对两种风格比较的解释中,清晰的、如铁丝缠绕的线条正是文艺复兴的特征,而这种清晰我们可以认为来自理性。文艺复兴是一个人文主义兴起,召唤理性的时代,从中世纪宗教崇拜的禁锢中复苏起来的欧洲文化,有着强烈探究世界真理的欲望。我们知道布鲁内莱斯基(BrunelleschiFilippo,1377—1446)发明了透视法,这是一种详尽了解世界结构的方法,也是一种在二维平面上制造三维视觉真实的方法;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1475—1564)制作大型雕塑,设计教堂穹顶;而达·芬奇(Leonardo Di Serpiero Da Vinci,1452—1519)实践解剖,了解人体构造,设计各种机械工具乃至飞行器。这个时代的人们“有意识地鼓励创新的、进步的、受古典主义灵感激发而产生的风格和主题”③。这个时代对理性知识的欲求是那么执着,画画作为一种表现视觉真实的手段,理应也力求精细、准确,一丝不苟。
而巴洛克厚重的“团块感”,则是体现了另一种诉求。文艺复兴衰落之后,在反宗教改革的浪潮中,创造逼真的幻相与表达内在的激情成了艺术家新的课题。巴洛克强调“厚重与运动”,巴洛克建筑的外观就像带阴影的团块,具有宽阔稳重,从上至下挤压下来的形式感。文艺复兴的艺术家拒绝这种团块,那些画作、建筑明朗而轻快,与巴洛克的风格迥然不同。二者的对比往往被联想成欧洲文化中一直贯穿的“酒神和日神的二元对立论”这也体现它们在内在精神追求上的根本不同。在巴洛克的画面中,“情感和运动不惜任何代价”④。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文艺复兴式的线条解释着那个时代艺术家的科学精神,他们的作品好像可以触摸,在人脑海中能建立起一个明确的结构模型;巴洛克式的艺术家用强烈的运动中的团块感来表达内在的激情,他们反映的世界是可视的,直观感受到的。
2.被沃尔夫林遗漏的卡拉瓦乔
沃尔夫林的理论在解释文艺复兴与巴洛克的区别方面近乎完美,但是他偏偏遗漏掉了卡拉瓦乔。卡拉瓦乔活跃的年代正是巴洛克风格开始形成的时间,许多巴洛克艺术家也承认受到了卡拉瓦乔的影响。因此,在关于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风格区别的讨论中,卡拉瓦乔理应不被沃尔夫林遗漏。
我们进一步观察达·芬奇画面中人物面部的阴影和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 —1669)画面中人物面部的阴影,就可以看出,二者对可视世界的理解是多么不一样。达·芬奇的阴影是为了增强所描绘的头部本身的立体感,那些阴影我们应该称之为shadow(影子、阴影),而伦勃朗的面部阴影已经和画面其他部分暗区融为一体,我们更应该称其为dark(暗部、影部)。与“shadow”为了增强物体体积感不同,“dark”描绘阴影不是为了增强立体感,而是为了将面部分为明亮区域与黑暗区域,亮区域与画面其他亮区域相结合,暗区域与画面其他暗区域相结合,形成新的画面构成。
沃尔夫林的伟大之处就是清晰地判断出这两种风格的根本不同——不是社会学、考古学或图像学意义上的——而是“两种风格是对世界的两种看法”⑤。当我们将概念细分下去,就会发现,这对世界的“两种看法”,具体就来自对物象理解和对物象感观这两种方式的程度不同的使用。
但我们的疑问仍没有得到解决。套用沃尔夫林的判断方法,卡拉瓦乔既符合他对文艺复兴的判断,也符合他对巴洛克的判断。卡拉瓦乔的画面既有清晰的线条、明确的结构来龙去脉,又有分明的黑白色块、强烈的明暗效果;卡拉瓦乔的画面既有严谨的理性结构,又有澎湃的感性激情;卡拉瓦乔的视觉理解方式既是“可触的”,又是“可视的”。卡拉瓦乔既符合沃尔夫林关于文艺复兴风格的判断,也符合关于巴洛克风格的判断。那么,他究竟是属于无法界定的两种风格之外,还是处于两种风格发展交织之处呢?
沃尔夫林没有给我们答案,却给了我们探究答案的线索,那就是:线条、光影,明暗。
3.光影效果的可能方式
卡拉瓦乔的风格究竟是如何形成?既往的研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英国当代艺术家大卫·霍克尼关于往日艺术大师作画方式的研究值得我们重视。他认为,在西方艺术史发展中画家们一直都追求逼真的效果,而第一个达到逼真并最接近今天摄影效果的画家正是卡拉瓦乔。霍克尼认为这种成就不是偶然,而是在那个时期技术介入的结果。画家们想要快速完成作画,于是借助光学器材,光学器材产生的强烈光影效果,又启发并影响着画家的画面面貌。光学技术的运用使得画家技艺突飞猛进,这种对逼真的追求一直延续到19世纪下半叶,直到胶片显影术的发明,艺术家才转而不再追求照片般的效果,于是现代主义各个流派得以百花齐放。
按照提出的假说,模拟还原出卡拉瓦乔的作画方式,这是一种接近画家并能够深入探讨其作画过程的方法。对卡拉瓦乔这样一位既有文献甚少、无一手稿留存的画家来说,这种“实验考古”无疑是一种很好的切入方式。
效果是借助技术实现的,但是要变成艺术,还是发挥艺术家的主观才能和世界观,假如不借助技术风格面貌可能不会出现,但是借助效果之后呈现的风格仍然是独特性的。
卡拉瓦乔效果的呈现是综合各种因素的结果,是技术发展向前的方向使然,也是社会思想要求的结果。在这个各种原因诉求交汇的节点,卡拉瓦乔以极强的绘画天赋和性格特点,掌握住了这种技术带来的面貌转化,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画面效果。这不仅是绘画技术的改变,更是观察世界方式的改变,从他的作品面貌开始并影响了整个17世纪的艺术面貌,进而影响了整个绘画史对逼真效果的追求。从更宏观的角度上看,人类观看史的发展也印证着对这一追求的脚步。
【注释】
①②④⑤[瑞士]沃尔夫林:《艺术风格学》,潘耀昌译,5、6、8、22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③[英]Geraldine A .Johnson:《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李建群译,164页,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