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报告文学的“学术意识”
2017-03-22李运抟
李运抟
将报告文学与“学术意识”相连似乎就有些矛盾,至少易起歧义。学术通常指比较纯粹的理论研究与学理分析,而一般并不认为报告文学与学术有什么关联,甚至就是两回事。从国内很长时间对报告文学的认知和很多创作情况看,有这种看法不奇怪还很正常。
汉语“报告文学”是英文“Reportage”的翻译。中国关于“Reportage”的认知始于20世纪30年代,当时亦称“报导文学”和“特写”。由于“左联”的大力提倡,人们特别强调报告文学的战斗性和鼓动性,甚至视为能够有力宣传阶级革命的文体。关于这些,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有说明。该书把报告文学放在散文中讨论,指出:报告文学始见于五四时代,如周恩来的《旅欧通信》、瞿秋白的《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等;但有意识提倡这种文体则和30年代左联分不开,左联刊物介绍了捷克报告文学家基希及作品,也发表了很多国内作者的报告文学。接下来列举了夏衍、萧乾和范长江的代表作,并认为报告文学的新闻性、纪实性吸引了大批读者①。这也是文学史教材的通常介绍。但通常介绍也存在笼统问题。如思想认知方面,瞿秋白、夏衍的报告文学与萧乾、范长江的报告文学就有明显区别;左联提倡报告文学的战斗性鼓动性,当时也是一种看法。如曹聚仁就认为钱杏邨编辑的《上海事变和报告文学》、茅盾主编的《中国的一日》和宋之的《1936年在太原》缺少新闻性。指出教材介绍问题,不仅因为公共描述缺乏必要区别,还与特定意识形态有关。新中国成立后称报告文学为“文学轻骑兵”,强调的就是及时反映新社会新人新事新生活和快速传达国家意志。既然是战斗性文体和政治先行的“文学轻骑兵”,那确实不需要什么学术意识。再联系大量文采飞扬的“表扬稿”、组织行为的写作和添油加醋的有偿报告,与学术意识就更风马牛不相及。然而遗憾的是报告文学的不少问题也由此产生。
问题有种种原因,而我以为缺乏学术意识恰恰是重要原因。报告文学的学术意识或学术性,并非指纯粹学理研究,而是以相关的理论、知识、价值来审视和分析问题。学术意识强调的理性研究、科学方法、探索精神和深入考察,对报告文学更有普遍意义。如报告文学要真实,但“真实”是个复杂存在,包括全面真实、部分真实、现象真实、本质真实等,这就需要科学理性的分析。如此才能揭示事物因果关系与内在根源,也不可能去弄那种片面表面更遑论虚假的报告。有些题材还要求写作者必须了解相关理论知识。如以前我们坚信“人定胜天”,自然只是利用与征服的对象,对现代生态文明几乎没意识。而写生态题材的报告文学,应该以生态系统整体观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指导,这就需要了解生态学理论。“生态盲”就无法写生态。从中外优秀报告文学看,学术意识往往是成功的基本条件。并非说报告文学写作都必须如何强化学术性,但学术意识肯定有益无害。
一、文体本身的包容性
是否允许或说是否需要学术意识,首先要了解报告文学文体状况。而这与报告文学创作实践相关。。英文的“Reportage”,基本视报告文学为客观传递社会信息的报道性文体。如1964年版英国《简明牛津词典》对“Reportage”的解释是“给报刊报道事件的典型文体”;1961年版美国《韦伯斯特大词典》解释要详细些:“指这类作品——对于直接观察过,或者有文件资料认真记载下来的事件和场面,给予真实的详细的描述。”这些解释侧重新闻性,视“Reportage”为报道社会新闻和社会信息的新闻通讯类。由于高度概括,词典解释并不周全,很难说明报告文学文体的实际运用及其多样化状况。
中国对“Reportage”的认知始于20世纪30年代。随着创作实践发展,人们对其文体认识也有变化。迄今为止主要有四种观点:一是新闻的特殊门类;二是文学的特殊门类;三是文学和新闻的联姻。这三种观点延续多年。新时期后一般也认可报告文学是文学和新闻联姻,报告文学出现在文学教材和新闻教材的双重身份也可证明。商务印书馆1998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对报告文学有如此界定:“文学体裁,散文中的一类,是通讯、速写、特写等的统称。以现实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真人真事为题材,经过适当的艺术加工而成,具有新闻特点。”②将报告文学视为文学体裁但强调了新闻特点,还是认可了文学和新闻的结合。但联姻说也有模糊。虚构是文学本质,将报告文学归为文学就带来虚构与非虚构界限难以把握。即使“适当的艺术加工”也不能加入虚构。事实上报告文学的想象、议论、抒情都要慎重。当年徐迟报告文学的“诗化”倾向和细节虚构就引起过争论。
第四种看法则认为报告文学是综合了多种写作门类的“杂交体”或说“信息系统”,是融合了文学性、新闻性、历史性、学术性等写作特征的综合文体。文学的描写与感受,新闻的真实与时效,历史的考证与把握,学术的研究与分析,都能在报告文学中得到交织性体现,只是具体作品侧重不同。就国内情况看,“杂交体”说法主要出现在两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中国报告文学发生期的杂体互文。当时报刊出现了很多文风新颖议论风生的时评、政论、游记、通讯,将新闻报道、政论时评和文学描述结合起来。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吴稚晖、章士钊、胡适等文化名人都写过这类文章。梁启超最突出,梁式“新文体”(因与《新民丛报》有关亦称“新民体”)风行一时。杂体“报告文学”固然传达新闻事件和社会信息,但常以时评政论取胜,包括文化分析。如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和《新大陆游记》。杂体互文状况一直有所延续。曹聚仁谈到杂体互文时曾指出:“我们这一代的政论家散文家和新闻记者,几乎三位一体,成为不可分的时代产物。”③不过那时“报告文学”与后来有较大差异。20世纪30年代则逐步明确了报告文学的文学和新闻联姻。但孰重孰轻仍有不同看法。如曹聚仁认为报告文学“新闻”是主要的,“而那艺术性的描写,只有加强对读者诱导的作用,并不能代替新闻的重要性”。因此他看重早期黄远生、邵飄萍的通讯,对范长江的《西南行》《中国的西北角》和《西线风云》也非常欣赏,认为范长江是“纯粹的新闻记者”,其社会通讯和战地通讯见解精到而文笔也佳④。当时周立波也认为:“报告文学者的写字间是整个社会,他应当像社会的新闻记者一样的搜集他的材料。”⑤
第二个时期的“杂交体”说,则源于新时期“全景图”报告文学的蔚为大观。所谓“全景图”,通常解释是这类“报告”是种全方位多角度的综合审视。如《唐山大地震》《神圣忧思录》《阴阳大裂变》《世界大串联》《温州大裂变》《百万大裁军》《中国的要害》《中国的“小皇帝”》《中国农民大趋势》《中国体育界》《中国的乞丐群落》《中国大学生》《中国的眸子》《中国铁路协奏曲》《兵败汉城》《强国梦》《西部在移民》《土地与土皇帝》《古老的罪恶》《沉沦的国土》《只有一条长江》等等。不难发现这些作品不仅题材重大,而且明显融合了文学性、新闻性、历史性、学术性等综合性写作特征。
上述四种观点由于涉及实践情况,因此应该历史地看待合理与否。况且报告文学也应多样化。不过我还是赞同“杂交体”观点。主要理由有两个:一是从文体理论看,这种界定能涵盖报告文学文体所有特征,是最全面的解释;二是从创作实践看,大量作品也显示了这种杂交体性质,长篇报告文学更为明显。“杂交体”不仅显示了报告文学文体的包容性,也给写作主体提供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广阔空间,当然也包含学术的研究与分析。
二、保障报告文学的真实性
如果说提供学术意识参与的文体包容性,还属文体本身特征,那么就学术意识在报告文学写作的合理性看,能够更充分保障报告文学真实性,则无疑是个首要理由。
人们常说“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但“真实”在现实世界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除前面说到的全面与片面、本质与现象、内在与表面等情况,人们的“真实观”更是受到种种因素制约。这当然就需要学术意识强调的理性研究、科学方法和深入考察。报告文学写作显示的学术意识也体现在多方面,包括历史研究、文化分析、心理分析、社会学研究、科学的调查方式和统计方式等。曹聚仁认为范长江的社会通讯和战地通讯“见解精到”,就离不开研究分析,就带有学术意识。不妨举些典型例子来说明报告文学与学术意识的关系。
新中国成立初期报告文学高潮中,反映抗美援朝的作品最重要。它们主题高度一致,即歌颂志愿军英勇表现、中朝友谊和痛斥美国侵略者及其走狗政权(南朝鲜李承晚政权)。这些作品激起了中国人民爱国热情,也充分传达了当时国家意识。但这场战争涉及问题复杂,如国际背景、国家关系、交战各方的战争意图、战争过程状况等。由此也会想到一个问题:当抗美援朝题材报告文学成为特定的精神鼓舞和舆论宣传时,客观性能否得到保证?
相较我们的高度一致,约翰·托兰《漫长的战斗》则呈现了多种情况和多种思考。该作既是全面描述朝鲜战争的历史著作,也是全面展示朝鲜战争的长篇报告文学。单是第一章《战争时刻》就颠覆了我们传统看法。从中可知朝鲜战争爆发并非我们认为的是美国发动侵朝战争,而是苏联军事顾问训练的朝鲜军队在夜色掩盖中首先突袭韩国。当时韩国前线司令官们完全蒙在鼓里,还在新开张的军官俱乐部里狂欢。正如托兰说的,这种情形跟当年日军偷袭珍珠港时的美军指挥官们寻欢作乐的粗心大意完全类似。
作为史学家的托兰非常注意从历史事实出发。为写作《漫长的战斗》,他阅读了大量文献,采访了散落各地的百余战俘,并宣称“我并非以一个美国人而是以一个世界公民的身份来写它的”。由于这种世界视野,托兰关于朝鲜战争的思考也很独特,如他认为“朝鲜战争是一部值得纪念的充满人类悲剧和洋溢着交战双方英雄们英勇气概的传奇历史,是一部令人难忘的世界性的重要史诗”⑥。认为“交战双方”都洋溢着“英勇气概”,这就完全没有“神圣化”或“妖魔化”。他还质疑朝鲜战争的意义:“对于参战双方的高、中、低各阶层人民来说,它都是一场残酷的、愚蠢的、错误的、判断失误的、种族歧视的、带有偏见的和凶暴的战争。”并且认为“只有各个层次上大量具有人性的事例——战争上的英雄主义、自我牺牲精神、对敌人个人的仁慈和同情——才使有关战争的著述持久不衰”⑦。相对我们抗美援朝报告文学,托兰的描述和思考简直有些天方夜谭。对托兰“世界公民”立场可以商榷,但《漫长的战斗》的多角度展示、大量资料研究、辛劳采访和史学家立场的分析,无疑显示了学术意识与实际情况的充分结合。而这些显然更能呈现朝鲜战争的真实状况和复杂性。
中文版序言作者告诉我们,托蘭是中国人民老朋友,“他对新中国一贯友好,怀有深厚感情”。20世纪30年代,托兰因结识一个中国好友(中共党员)和读过斯诺描述中国革命的著作,他曾想做第二个斯诺⑧。《漫长的战斗》是作者在中国出版的第六本书,用托兰自己话说“很久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便对我写的客观历史表示赞赏”,而“本书也因其客观态度及反映了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朝鲜战争中举措的新材料而受到称赞”⑨。托兰写作素来尊重历史。托兰写日军偷袭珍珠港事件时,曾批评罗斯福总统蓄意压下事先获得的有关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情报,此举给作者带来麻烦,受到学术界人士攻击甚至导致老友反目,但托兰坚持己见,体现了学者的独立和作家的求真。
美国著名记者也是史学家的威廉·夏伊勒,其《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是部影响宽泛的世界经典,它既是历史著作又是长篇报告文学。第三帝国兴起前期,夏伊勒作为美国记者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亲眼看到阿道夫·希特勒怎样巩固他作为这一伟大而又茫然不知所从的民族的独裁者的权力,后来又怎样引导这一民族走向战争和征服。”⑩但作者告诉我们这种难得的个人经历还是“不会诱使我尝试写这部书”,促使写书的关键原因是一件“绝无仅有的事情”,这就是第三帝国的迅速崩溃,使得盟国军队缴获了纳粹德国政府及其所有各部门的大多数机密档案,其中包括外交部、陆海军、国家社会党以及秘密警察的机密档案。如德国外交部四百八十五吨档案藏在哈尔兹山脉的古堡和矿井里,当德国守军奉命正要烧毁时,美国军队已经赶到,档案因此都被美国军队缴获。此外第三帝国大量的发言记录、会议报告、通信以及私人日记等也被收缴。正如作者所说,一个大国即使出现了政权更替,国家档案也是国家自己保存,然后根据需要而公布利于后来统治者的部分档案。而纳粹德国的迅速崩溃则可谓“无可奈何花落去”,使得其档案成为记录了其累累罪恶的“世界遗产”。对于研究者,这些历史资料当然太宝贵。夏伊勒收集的资料数量可谓惊人,单是作者采访纽伦堡审判的前半期审讯时,就收集了成捆的油印副本和后来出版的四十二卷证词和文件,还有许多重要文件的十卷英译本等等11。尽管无法全部浏览档案,但作者还是努力翻阅了其中大部分资料。除阅读数量惊人的文献,夏伊勒还进行了长期的实地调查。如果说纳粹德国机密文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础,那么作者的丰富学识和严谨态度,也使此书体现了丰富思想和深刻洞察。这部“纳粹德国史”显示的全面和真实也感动了大量读者。牛津大学著名历史学家罗珀称赞它为“杰出的研究成果,生动感人的叙述”12。值得一提的还有该书出版情况。由于“部头如此之大,注释如此之多,价格如此昂贵”,作者和出版社起先都以为只有部分读者感兴趣,市场销售情况可能不理想。而“我的演讲代理人曾告诉我,人们对希特勒和第三帝国已不再感兴趣”,所以开始只印了一万二千五百册13。但出乎意料的是甫一问世便受到热烈欢迎,引起世界很多国家读者的关注,外文译本不断出来。这就是经典的价值。
虽然上述两部经典较特殊,既是历史著作又是报告文学,题材也重大,但它们对真实的理解与处理给我们报告文学写作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参考。学术意识和研究意识的参与程度,虽与报告文学题材选择、篇幅大小和具体写法有关,但它们并不矛盾。学术意识首先是种研究性的写作思想,因此不管题材、篇幅和写法怎样,都不影响学术意识参与。
回顾国内“战斗性”和“文学轻骑兵”的报告文学,真实性就值得注意。十七年时期报告文学流行歌颂化抒情化,而对现实问题讳莫如深,就影响了真实。当时作品结尾往往有个主题“升华”模式:如《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结尾:“不仅仅是我们这些筑路民工,不,十二万平陆人,不,六亿五千万中国人,人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越烧越旺:对党和毛主席的深沉热爱,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如《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结尾则点明焦裕禄“你不愧为毛泽东思想哺育成长起来的好党员”。姑且不论“升华”如何,但歌颂化抒情化对真实性无疑有限制,不仅规范了“真实”范围,对现实问题也讳莫如深。当时《文艺报》《人民日报》和中国作协举办的几次全国性报告文学研讨活动,还专门讨论了“写矛盾”问题,但实际行不通。所以学术意识对保障报告文学真实确实重要。1980年代中后期是全景图报告文学兴盛期,写作变化首先就体现在真实方面。与新时期早期“问题报告”相较,全景图报告避免了情绪化,注意了真实的全面和复杂,而这恰恰得于学术性研究和理性思维。全景图报告多有“文化文本”性质,而文化思想、文化比较和文化分析本身就是学术意识表现。当时有人对这种“学术化”还表示担忧,认为报告文学作者充当了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等多重角色,不惜篇幅引用理论和数据,这种写法带来太大负担,读者也受不了“信息爆炸”。全景图报告确实存在求大求全弊病,但这属于处理问题。
三、学术意识与“深度报告”
所谓真实说到底是种客观存在。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则是指能够呈现这种客观。但报告文学是主体创作,不仅对客观事物有主体认知,即使“真实反映”也有主观意识加入。只是说主观与客观尽量统一。事物并非孤立存在,事物之间多有盘根错节的关联。因此真正意义的客观反映和真实呈现,恰恰需要揭示客观形成原因和事物内在关系。“深度报告”就是指能够揭示内在关系和深层原因的报告。而学术意识恰恰能够帮助和增强这种了解和研究。
从学术意识与“深度报告”的关系看,最基本的情况是相关理论知识的引导。前面以生态报告文学对特殊题材与理论知识的联系作了简要说明。这里不妨作进一步阐述。
生态报告文学确实典型地说明了理论知识对“深度报告”的必要。人类生态涉及问题复杂繁多,实际是个涉及人类社会方方面面的巨大系统。没有生态系统整体观,不仅容易陷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实用至上,也很难深入考察与研究问题。写生态,当然必须对人类生态学有基本了解。新时期早期生态报告文学限于环境问题,对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与社会、人与文化等生态系统问题思考不够,也是因为缺乏理论指导。后来有明显改变,不仅意识到生态指涉的复杂,报告特定对象时也能以生态系统思想为指导。如写珍稀动物惨遭猎杀的《虎案追踪》《鲸荡 》《珍禽异兽跟踪记》《华南虎:SOS!》《遥远的虎啸 》和《可可西里行动 :中国民间拯救藏羚羊纪实 》等,在暴露珍稀动物惨遭猎杀而濒临灭绝真相的同时,也突出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共存关系;《共和国告急 》《阿尔金山劫难》《黄金场西部采金狂潮启示录 》和《 土地的呻吟 》在报告土地矿产资源危机时,也揭示了资源掠夺的深层原因。《沉重的镣铐 ——关于中国人口问题的思考》《 东方大爆炸——中国人口问题面面观》等以生态系统思想而多角度反思了我国人口爆炸及人口质量。别说生态题材,写日常题材如教育、医疗、卫生、交通、饮食、文体等,也需要对相关知识有了解。我们常说报告文学要写人物(群体或个体),这就必然涉及人物的职业。徐迟写了不少著名学者,如数学家陈景润、植物学家竺可桢、物理学家周培源等。写这些在自己领域作出了重要贡献,人生经历都与自己专业紧密相连的專家,不了解他们的专业情况,恐怕难以展示较完整的真实形象。写陈景润至少要了解“哥德巴赫猜想”是怎么回事。关键在于陈景润沉浸在数学王国中,这影响到他的思维、性格与精神。徐迟《哥德巴赫猜想》就注意了陈景润精神世界与数学专业关系,由此揭示了陈景润内心世界,使读者看到了丰满真实的陈景润。尽管作品存在诗化叙事和细节虚构,但“专业意识”对人物呈现功不可没。了解专业并非说要成为专家,但至少要做相关“功课”。这既是增强学术意识,也为写作打下必要基础。
除题材要求的理论与知识,学术意识强调的研究方法、探索精神和深入考察,对“深度报告”更为重要。人们批评报告文学作者充当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等多重角色,使报告文学负担太重,虽然不无道理,但这是问题一面。另一面是充当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实际显示了作者希望深入了解报告对象,更深刻揭示内在因果的努力。前面说全景图报告文学有“文化文本”性质,而文化就是有深层思想结构的价值体系,具有集体无意识积淀性质。全景图报告的文化分析就涉及民族文化、政治文化、经济文化、社会心理等集体无意识问题,是力求寻找文化根源。不妨比较一下两种阶段性创作现象:
新时期初期的《哥德巴赫猜想》《大雁情》《亚洲大陆的新崛起》《为了周总理的嘱托……》等都引起过轰动,它们都批判了极左思潮,但不同程度又带有传统思维,属于“拨乱反正”产物,对极左根源的揭示还是不够。后来陶铠、张义德、戴晴合写的报告文学《走出现代迷信——真理标准讨论始末》,反思与剖析就深刻多了。作品围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从深层文化意识分析了中国现代迷信走到荒诞的过程和原因。作者指出现代迷信的关键并不在于有人让你迷信,而是人民为何接受迷信。如贯彻两个“凡是”意味着人民命运都系于领袖一人的“指示”和“决策”,当然荒唐。问题在于“文革”后为什么还能容忍和顺从两个“凡是”?作品围绕这个“历史死结”进行了文化解剖与理论分析,触及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层问题。早期的《扬眉剑出鞘》《中国姑娘》等体育报告文学属于歌颂型,后来的《中国体育界》《强国梦》和《兵败汉城》就明显不同,除揭示以往几无触动的体育界的矛盾与危机,而且深入文化心理进行曝光。全景图报告大都如此。如写中国农村问题的《洪荒启示录》《西部移民》《土地与皇帝》《问苍茫大地》《温州大裂变》《庄园惊梦》等,它们所揭示的小农意识、平均主义、家族观念、迷信保守等,都和封建文化深层意识有关。反映改革家“纷纷落马”的《阵痛》《步鑫生现象的反思》《未能走出“磨房”的厂长》等,也着重报告了小农经济思想对改革的阻碍。写中国教育的《神圣忧思录》《黑色的七月》和《多思的年华》反映的“干打雷少下雨”现象,对知识人才的冷落,教育思想畸形发展,学而优则仕的顽固,都显示了耐人寻味的文化问题。
当年“中国潮”征文活动的不少作品都体现了上述特征。如陈义风《丑陋的北京人》对“北京人肖像”的文化分析,经由典型事例而概括了“北京人”的文化心理。如论“四合院文化”,归纳出“窥探癖”“跟着哄”“枪打出头鸟”“心嘴不一”“死要面子”五种典型文化现象。关于官员阶层的“紫禁城意识”,概括为四个方面:“唯上而是”的必备品格;“干什么都拿着个劲”的装模作样的官场规范;“国贵民贱”的价值观;“大行不计小节”的纵容和姑息权贵的官场伦理。这类解剖有强劲思想穿透力。陈义风还有篇《来自首都的经济内参》也体现了“深度报告”特征。该作主要揭示农民的“奸商行为”,作品告诉我们:据统计全国发现的伪劣商品大多是农村专业户或乡镇企业生产。如河南巩义市制售伪劣化肥的农民竟达几万人,涉及上百村庄。作者指出“这些伪劣商品都是和农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现象给了我们一些什么启示呢?它告诉我们,自由涣散的农民和自由涣散的农村环境是滋生不法商人的最好的土壤”。刘汉太《中国的乞丐群落》也是典型的“文化报告”。人们对乞丐不陌生,对乞丐组织却很少了解,作品从乞丐群落的形成、丐帮组织形态、生活状况、分配方式等进行了层层剖析。从“乞丐王国”等级森严的“排座次”,从蠢猪式、贼鸥式、田鼠式三大生存方式,从好逸恶劳、玩世不恭、为非作歹等精神类型中,看见了乞丐群落的“中国式”文化心理。西方乞丐喜欢流浪者般独个行动,中国乞丐却能形成森严群体。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推出一套《中国当代报告文学精品书系》,包括徐迟《哥德巴赫猜想》、黄宗英《大雁情》、柯岩《奇异的书简》、理由《扬眉剑出鞘》、徐刚《沉沦的国土》、赵瑜的《马家军调查》、胡平《中国的眸子》、邓贤《中国知青梦》、卢跃刚《以人民的名义》、何建明《根本利益》和陈桂棣《淮河的警告》。实际是十一位报告文学家各以一篇代表作为名的作品集。它们在新时期报告文学中虽是沧海一粟,由于时代关系也显示了思想差异,但在不同现实语境中都有代表性。李炳银和袁鹰作的“总序”开篇说道:“在近三十年来中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的巨大变革中,报告文学始终伴随着民族前进的步伐和人民的喜怒哀乐。报告文学是一种不断给人以激动、振奋、思考的重要文化参照对象。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报告文学成了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中国现实文化的重要表现对象。”14这种关于报告文学文化功能的看法无疑中肯,而文化功能对“深度报告”恰恰非常重要。
四、增强独立意识
学术意识对报告文学的重要,还体现在其通常强调的独立思考能增强报告文学创作的独立意识。这从十七年时期报告文学的历史教训也可看出。当时报告文学普遍存在“紧跟指示”和“图解政策”问题,带来“主题先行”的主观性、“图解政策”的机械性和报喜不报忧的虚假性。由此出现的多是“表扬稿”“宣传稿”。当时极左思潮和经济冒进等非常需要独立思考。“文革”发生的血统论、长官意志等以往已存在,只是“文革”中变本加厉。巴金曾感叹:“我感到惊奇的是从一九五○年到一九六六年十六年中间,我也写了那么多的豪言壮语,我也绘了那么多的美丽图画,可是它们却迎来十年浩劫,弄得我遍体鳞伤。”15所以巴金《随想录》不断反思自己当年的“奴在心里”而提出“全民忏悔”。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不仅逐步改变了报告文学随波逐流现象,也使作家越来越意识到独立思考的必须。
新时期初期报告文学作家中,黄宗英和理由的创作显示了很强的独立意识。稍后出现的“新生代”报告文学家,独立意识则成为普遍特征。“新生代”作家大体分为作家型和记者型。麦天枢是记者型作家代表,而赵瑜、胡平、贾鲁生等则是作家型代表。
独立思考艰难也来自现实原因。黄宗英曾告诉读者:1983年大年三十晚上写完《小木屋》后她流泪了,不是因为高兴而是悲哀,因为作者发现“自己从1978年春天中国科学家代表大会到1983年的这个夜晚以来,所写的报告文学,都是为科学家呼吁,又几乎篇篇获奖,可篇篇作品中的主人公没有一个转运”16。理由则认为“我觉得报告文学都带有一种对新闻封闭性的挣脱的痕迹,我们写的是一些被淹没了的、歪曲了的、枪毙了的新闻”17。不少报告文学作者有同样感受。麦天枢《西部在移民》在“中国潮”征文活动获奖后,有记者问麦天枢为何写报告文学,他也说新闻报道方式受束缚太多,使他对社会的一些认知、观察和思考无处言说,因此才转向写报告文学18。但转向后仍有现实压力。如其《土地与土皇帝》披露了戴满光环的全国劳模李计银的劣迹:明明是凶悍霸道的“土皇帝”,却被渲染成“村民贴心的党支书”;贪污公款却有《拒腐蝕,永不沾》的报道;村治保会实际成了他为非作歹的工具。李计银一手遮天的“独立王国”显然是种现代封建怪象。但作品发表后麦天枢却受到巨大压力,只是没有屈服于“可怕的真实”19。贾鲁生《庄园惊梦》也写了“土皇帝”,所写“中国第一黄金村”的问题令人触目惊心:党支书孙良林竟能像管牲口似的将全村人统治起来,村民们见了外人只敢异口同声说“我们能过上好日子,是多亏有个好书记”。愚怯至此难以思议。不过严峻现实也使麦天枢认为报告文学“在中国这种文化形态下是最便利的启蒙方式”,而且中国知识分子最大弱点是被农民文化浸泡得皮软肉酥,保持独立意识太难20。《问苍茫大地》对农村“民主选举”的揭露同样体现了作者独立意识。
胡平是全景图报告文学代表作家,独立思考也是其突出创作特征。如《中国的眸子》讲述的是江西女青年李九莲和钟海源在“文革”中因追求真理而被杀害的冤案。这篇反思极左政治的力作摆脱了以往同类题材的思维模式,不再止于诅咒“四人帮”和对极左思潮的表层批判。为了揭示两位热血女子被害悲剧的文化根源,作品对当权者的骄横、群众的麻木、告密者的卑劣、刽子手的残忍等时代疯狂现象作了深刻分析。作者还以中世纪罗马宗教法庭的黑暗历史作比较,李九莲和钟海源从坐牢到被枪毙的过程,显示的法律状况与中世纪欧洲各国的“异端法庭”相当接近,就是野蛮专横无法无天。全景图报告不再兴盛后,他仍以《千年沉重》和《苦难的祭坛:中国1957》继续其历史的独立反思。
作为全景图报告文学代表作家的赵瑜同样坚持独立思考。当年《强国梦》和《兵败汉城》的独立思考与批判意识曾引起广泛关注,而报告文学滑坡时期,《马家军调查》又引起反响,让读者看到了“马家军”成绩辉煌后面隐藏的种种问题。包括让运动员服用兴奋剂问题(《马家军调查》出版时,出版社考虑到兴奋剂太敏感,还让作者删去相关内容。后来“马家军”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中被检测出服用兴奋剂,造成恶劣影响。之后赵瑜又将删去内容重新单独发表)。敢于直面问题的独立意识和独立思考,也成就了赵瑜体育报告文学不同凡响。此后的《革命百里洲》(和胡世全合写)和《寻找巴金的黛丽》,同样体现了赵瑜独立求索精神。
五、关于“作家学者化”的一点思考
如前所说学术意识对报告文学写作有益无害,而优秀或经典作品则往往体现了较充分的学术意识,但学术意识并非能够无中生有,这就涉及写作者的学识学养问题。
前面谈了中国报告文学发生期的杂体互文状况,而像写过“杂体”的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吴稚晖、章士钊、胡适,包括曹聚仁欣赏的早期的黄远生、邵飘萍和后来的范长江,无论他们是学者还是报人,可以说学识学养都丰富厚实(大师更不必说)。而较之中国新文学时期的报告文学写作者,中国当代报告文学队伍构成显然更复杂。除文学界和新闻界的人为主要,还有很多政工干部、宣传干事、文字秘书和基础干部加入其间。而从他们的学识学养情况看,当然也参差不齐。不过学识学养一般化情况显然比较普遍。
前些年我们文坛曾有过一个小争论:作家是否应该学者化。对此大体有三种看法:一是不必,依据是包括一些著名作家在内的太多作家都并非学者。二是应该或最好如此,依据是学识学养能提高思想境界和认知水平,有助创作更上层楼。证据当然也多。如引领五四新文化的那代风云人物,既学者又作家或者说既作家又学者的人就比比皆是,而且往往还学贯中西,著述、翻译、创作都来。如胡适、鲁迅、郭沫若、周作人、刘半农、徐志摩、林语堂、林徽因(诗人和建筑学家),包括晚些的朱自清、闻一多、苏雪林等等。三是认为这属于个人才华和个人选择问题,不必一概而论。说来都各有道理,赞同与否也都有依据。也正因如此,作家是否应该学者化就难有定论,也不是个是与非问题。
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尽管治学与创作“双肩挑”的人很多,但真正既是著名作家又是著名学者的人则还真不多。比如胡适,尽管其白话诗名噪一时,写过话剧、散文和大量杂文,但主要身份还是著名学者和文化大师;在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古典文学评注方面颇有成就。鲁迅翻译过很多作品,在不少名校执过教,有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但核心身份还是著名作家。林语堂是个全能型文人,写过大量散文,创作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有兼具文化、历史和政论的著作《吾国吾民》,有翻译作品,有语言学研究,还编过英文字典,可以说是个著名杂家。钱钟书有些特殊,饱览中西典籍而自称“书虫”的钱钟书,是著名学者就不用说了,《管锥编》和《谈艺录》显示的学识学养就令人敬畏,但他又有部让夏志清高度赞扬而读者也如云的长篇小说《围城》。夫人杨绛是外国文学专家,散文《干校六记》、长篇小说《洗澡》和回忆录《三人行》也不错,不过还是逊于其夫。作家读书多当然好,但与成为学者是两个问题。人精力有限,“双肩挑”同时特别出色还真不易。胡适治学不可谓不努力,喜欢骂人行为怪诞而被称为“黄疯子”的国学大师黄侃,却在中央大学课堂上以“著作监”讥讽胡适(以太监的阉割来喻示胡适著作往往“没有下部”),这就涉及人的精力与时间。沈从文是著名作家,被聘为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时,还遭到一些国学教授反对。曾说中国只有两个半人懂庄子的刘文典(一个是庄子,另一个就是刘文典,半个人指冯友兰),就以“我跑警报是躲庄子,沈从文跑警报躲什么”来讥讽沈的没有学位。而沈从文在联大教“各体文写作”和“中国小说”效果很好。沈从文新中国成立后无法创作,却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家。这说明除了天赋才华,认真、精力与时间很重要。
但尽管作家与成为学者是两个问题,却不能否认读书多当然好。而读书多则无疑也会培养出学术意识。事实上报告文学写作的学术意识如何,往往与作者学识学养有直接关联。不妨说个例子:吴中杰的《复旦往事》根据自己进入复旦大学读书到教书五十余年经历而写成,其中有个附录《谈校史的编写方法》,作者指出中国的编写校史大体有两种不同方法,一种是摆成绩、唱赞歌,专门宣扬本校的辉煌;另一种是既说成绩也说错误,认真总结历史经验。吴中杰认为中国现在编写校史的大多走的是前一种路子。由此举了个例子:曾任复旦大学党委书记的杨西光有个秘书很会领会领导意图,写了文书请领导过目时,领导明确提出修改意见,他当然立刻照办,领导没有提修改意见,但某地方眉头一皱他就心中有数。作者认为这是“高级秘书的才能”,但历史学家不是秘书,历史学家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看法21。这种“高级秘书”与历史学家的差异虽然涉及工作关系,但也体现了学术意识问题。
【注释】
①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405-40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现代汉语词典》修訂本,47页,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③④曹聚仁:《文坛五十年》,283、284页,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⑤周立波:《谈谈报告文学》,见赵遐秋《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13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⑥⑦约翰·托兰:《漫长的战斗》(中译本),孟庆龙等译,前言、66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⑧约翰·托兰:《漫长的战斗》,中译本,孟庆龙等译,中文版序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⑨约翰·托兰:《漫长的战斗》,中译本,孟庆龙等译,中文版作者自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⑩111213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陈廷祐等译,前言及作者后记,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版。
14胡平:《中国的眸子》,1页“总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5巴金:《真话集》,11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16《黄宗英的一封信》,载《报告文学》1988年第6期。
17《报告文学:在宽容和困惑中寻求超脱》,载《报告文学》1988年第3期。
1920曹晓鸣:《“年青人,我羡慕你们”——部分新生代报告文学家速写》,载《文学报》1988年2月29日。
18麦天枢:《真实是可怕的!——关于〈土地与土皇帝〉的非文学风波》,载《文学报》1989年1月12日。
21吴中杰:《复旦往事》,36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