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注定只负责失败的部分”
2017-03-22陈丙杰
陈丙杰
80后诗人中,在艺术手法上探索勤奋,成效又显著的,肖水当之无愧。关于这一点,从他出版的几本诗集,即可看出端倪:
2012年出版的《失物认领》和《中文课》,在长诗的把控上,肖水展示出自己最初的成果,其中《恐龙特急克塞号》《往世书》《失物认领》等长诗,在感情的真挚和技法的自然混融两个方面,都做得极为成功。
2014年出版的《艾草:新绝句诗集》,在形式探索和情感浓度上,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放弃了长篇书写,采用四行一首的绝句体。虽然在这种形式的试验之路上,前辈诗人吴兴华、70后诗人王敖,都做过有效的探索,但肖水的优势在于,他不只在形式上回应古典诗词传统,还通过自己异乎寻常的坚守,把这一技法提高到了诗歌方法论的高度,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代诗歌在长度和形制上的失控;更主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新绝句体中,用古典的山水氛围,融化现代社会中的激烈情绪,让烦琐庸俗的人生在山水净化之下得到美的提升。比如,《风景》这首诗,在一个失意的爱情故事中,穿插着栀子花和月亮的身影,从而让爱情在景物的浸润下,显示出一种克制之美,含蓄之美。
而2016年出版的《渤海故事集:小说诗诗集》,再来一次大转身。这部诗集,看似仍然是新绝句体,但是,在这种熟悉的形式背后,肖水有意识地淡化修辞,并借用小说的结构和语言,酝酿一种戏剧化的情境。比如《手工联社》:
门外竟是十几年未见的她。她说终于打听到地址,顺便来看看。
母亲不在,请她进屋,不肯,只是反复探头往里面看。她说弄得那么漂亮,
不要弄脏了。几天后在新闻里,我再次看到那双在大理石门槛上磨蹭的布鞋。
洪水已冲过了堤坝,她忽然停住,说要返回家里取一下晚饭要用的高压锅。
2016—9—4
在这首诗中,肖水展示出极高的语言控制力和小说结构能力,比如,一个“竟”字,表达出人世匆忙中,“我”与“她”相逢时的复杂情感;“终于”这个词,显示出“她”在岁月变换中,对童年情感的念念不忘;“母亲不在”和“请她进屋”之间,又包含了太多让人扼腕的故事;“不肯”进屋和“反复探头往里面看”,更是让人心疼这个依然淳朴重情的姑娘。然后,诗歌来了一个大转折:“她”在躲避洪水的时候意外身亡,而触发“她”死亡的,是在我们看来本无必要冒险回家“取一下”的“高压锅”。读到这里,生活的辛酸和这个姑娘的淳朴,让人难以平静。另外,“我”和“她”是何种关系,为何有今日的分别,为何我们的地位无形中发生了变化,以及阶层的差异,贫困导致的不必要的悲剧,等等,都隐含其中,引我们反思。
在20世纪40年代,批评家袁可嘉就提出了新诗“戏剧化”的理论设想,但真正实现这一设想的诗歌,很少。翻看当代诗歌,我觉得,最成功的莫过于海子的长诗《太阳·弑》。不过,这部长诗的成功来自海子借力打力的巧劲——海子转借了哈姆雷特和俄狄浦斯的故事,并且利用戏剧的形式和长诗的篇幅。肖水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在绝句体这个弹丸之地,构筑故事,制造戏剧化冲突。这是一条陡峭之路,面临着失败的危险。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显示出他敢为人先的魄力。
读他的这些小说诗,让我想起两个情境:
一是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在短短的篇幅中,张爱玲展示出爱情、亲情、人性中的残忍和不忍。但我要说的是,她往往在小说最惊心动魄的地方,突然会出现“月亮”,在对“月亮”的景色描写中,稀释小说的强度,放缓小说的节奏。也正是这种有意的抑制,让小说在看似冷静之中,展示出情感的内爆力。
肖水也如此。在他的小说诗中,他一改《在病房》等诗中的情感浓度,利用景物描写,稀释复杂激烈的情感。比如《侍郎坦》:
船离开主航道。两岸现出峭壁,浓重的雾气不断压在
逐渐黯淡下来的光线上。他脱下帽子,扔在锈迹斑斑的船头。
水边都是新竹,悠长的绿影,仿佛很快就能斜荡到对岸去。
他捧着骨灰盒,无心于前方的摩崖石刻,也不想在水中停下来。
2016—9—2
这首诗写“他捧着骨灰盒”回乡的经历,但肖水却用大量笔墨写沿途景物。这种写法,一方面避免了浓烈情绪的泛滥,也暗示出“他”努力在景物转化中,试图转移、克制内心悲痛的心理过程;同时,景物之美与失亲之痛的对比,更显出诗人内心的痛楚。
然而,与张爱玲“异曲”之处在于,肖水不是用小说形式,而是用短短的四行小诗,达到“同工”之妙。也正是在这条看似不可能的路上,肖水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新诗的另一种可能。
他的小说诗还让我想起古代山水画。古代山水画常在静穆淡远的山水氤氲中,包含着士大夫在宦海沉浮中的人生况味,因此,山水画对他们而言,有疗养的功能——在与山水的静默相对之中,达到内心净化和释缓。
肖水或许在无意中领悟到了这点。看他的小说诗,每一首都是一幅静态的山水画。有山,有水,有雾气,有花鸟虫鱼,有人物情境。但浸润在这些景物和人事背后的,是他在人世生活中感受到的失望、愧疚、痛苦、感动、温情、迷茫等情绪。我们完全可以透过他诗歌中一鳞半爪的小说元素,去想象这幅山水画背后复杂的人生况味。比如《春垂》:
天色未暗。远远地,青海湖像一片将要被风翻转的桃叶。
他揿动打火机的声音,起初听得很清,但很快就需要在不断变小,
混合于草丛中的事物中,去紧张地去分辨它。第二天才知道他已经
结婚。她看见他在骑在马背,被人牵着,冲上岸的水藻如一层厚厚的窗帘。
2016—5—8
这首诗写“她”对“他”的暗恋,以及知道“他已经结婚”之后的失望。肖水对“她”暗恋过程中的心理把握,主要通过“她”侧耳细听“他揿动打火机的声音”来暗示;而且这种关注和被关注的朦胧情愫,被放置在“天色未暗”“青海湖”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的气氛中,借以增强这种微妙的情感。当“她”知道“他”已结婚后,再观察“他”骑马的时候,肖水用“冲上岸的水藻如一层厚厚的窗帘”来暗示两人之间的不可能。可以想到,這层“厚厚的窗帘”一样的水藻,包含着这个女子淡淡的忧伤和失望。
不论肖水这种借景抒情、景中含情的手法,是否从古代山水画中得到启示,起码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在现代汉诗的百年历程中,已经有一些诗人,能真正用自己的创作成果,与传统文化取得呼应。
当然,肖水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单就这本诗集来说,这种四行一首的短诗,虽然在走钢丝中展现出了绝壁上的美景,但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他在格局上的狭小。也就是说,试图通过一幅幅山水小画来展示更复杂、更具动态的人生体验,本身就存在极大的风险。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渤海故事集》显示出主题上的重复和结构上的雷同。以“南岭故事集”中的十首短诗来看,除《侍郎坦》《阳山关》《湘粤古道》三首写亲情之外,其余七首短诗,都或明或暗,写爱情,写偷情,写情爱的伤感记忆。再从结构上来看,《阳山关》和《湘粤古道》这两首写亲情的短诗,分别以“那次祖母病重,我千里迢迢赶回去”,“八岁那年清明,父亲独自回老家扫墓”开头,点出时间,点出人物和事件,然后在景色和风俗之中展开情感,最后在景色的渲染之中结束全诗,让亲情融化到景色之中。这种写法,如果在同样的主题中反复出现,特别是在短诗中反复出现,很容易陷入自我复制的窠臼中。尽管肖水在这种写法下,写出不少优秀诗作,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上述问题。
当然,任何探索都有自身的风险和问题,何况,作为80后出生的诗人,肖水还未到不惑之年,他的诗歌的高峰还远未到来(虽然就现在来看,他的成绩已足够斐然,但我还是坚信,他的高峰远没有到来,也一定会到来)。我做这样的判断,一方面基于肖水诗歌中展示出来的成果,另一方面基于他闪现出的诗人品质——在这个充满诸多诱惑的社会,能甘心以诗歌为伴侣,并在诗歌创新之路上,因诗歌而时时充满焦虑的80后诗人,很少很少;同时,在这条路上,他舍弃很多常人的快乐,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和诗歌有关的事情上。这些,都足以让我对他产生敬佩之情。
在我看来,肖水诗歌的另一个问题是,他诗歌的境界还是小了点。再拿张爱玲来比较: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展示出人性最残忍的相互伤害,也在极致的残忍背后,显示出作者在苍茫荒凉之中的大悲悯,大情怀,大宽容。肖水在许多诗歌中,特别是在他的绝句体诗歌中,很少展示生命的大境界,或因人性而来的大情怀。因此,在他的小说诗中,我很少读出震撼,读出的,只是小时代里的小情绪。
當然,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一次次的旅行,一次次在历史古迹中的徘徊,在我看来,就像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K一样,他们都试图在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深度的时代里,主动去寻找思想的深度,去接近人类文明的源头,去和历史对话,和内心的洪荒对话。只是,从现在来看,肖水和K一样,还没找到进入城堡的路径。
关于这一点,在他的诗作中也能看出端倪。在《渤海故事集》这部诗集中,有不少带有历史内涵的诗歌题目,比如“崇善寺”“骆氏宗祠”“涌泉门”等,但与之相应的内容,却很难展示出历史的深度。这种题目的历史性和内容的非历史性之间的错位,或许正表明他在形而上追寻中的受挫。
但我们可以从他的错位中,体会到他的真诚和渴望,以及他对文学的虔敬。也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我觉得,肖水的探索是弥足珍贵的,即使他因之出现一百次不成功的探索,我也坚信,时间、经历和执着,迟早会给他带来回报。我希望的,只是他能稍微放缓创作的脚步,多听听内心的呼声。
另外我想说的是,有些东西不是个人能解决的,比如,形而上价值体系的寻找或者建构。包括肖水在内的80后这一代人,基本都是在改革开放中出生,在市场经济起飞中成长,在新世纪经济腾飞中走向社会。他们的外部环境没有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历练的机会,他们也很难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中思考形而上的问题,除非在偶然的不幸中,才会突入存在的处境,追问存在的意义。
也正是在这种温和的环境中,肖水诗歌中的境界的狭隘,才反衬出一代人的局限。当然,也因为突如其来的个人的不幸遭遇,让肖水抓住契机,写下《往世书》《失物认领》《微光》等一批让人震撼、让一代人深有共鸣的诗作。
或许,这些偶然触及生命深渊的作品,能给他以后的创作多一些启示吧。
最后,我想以他的诗句结束本篇:
我病了,
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现在要回去了。
……
……
我的国家在沙漠中。
我本来是要去寻找一头母驴的,但遇到了上帝,
他说他已经选择了我,但会补偿给我一个不小的王国。(《往世书》)
没有事物会主动拾起地上的软刀
唯有爱可以使自我免于最先死去
或者歧义之中还有更多光亮,而
我的一生注定只负责失败的部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