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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平遥

2017-03-22张玉

美文 2016年23期
关键词:元稹张生

张玉

从凤仪门进来,朝左拐,再朝右拐,就是平遥著名的西大街。这条街被称为“大清金融第一街”,它浓缩了整个明清金融业的辉煌,它们的形式与内容在此被留存。我在人流中随波沉浮——人流,有各种旅行团队,有本地的居民和商户,也有像我一样孤独的散客,一起流动在九月中旬的大街上。各地方言在秋天的色彩里浓重地流淌,阳光在尘埃中飞舞,像雪,像落叶,像丝线,像某种意象,最终也化为河流。这些川流不息的事物,其实就是时间,我相信它是有知觉的,它在街道两侧驻足、审视、用带一点探究的眼光打量这浩大的意识流,它沉默地汇入流水一样的历史,最后流散在城墙、杨柳、钟楼和古道之间,并成为它们的底色。

中国最早的银行业,即在平遥西大街兴起。从“交子”到“银票”,商业贸易不断发展,一代晋商汇通天下,直至“日升昌”横空出世,成为晚清商界翘楚,主宰了风雨飘摇的帝国经济命脉。据说大掌柜雷履泰某日清晨梦到一轮红日喷薄万丈光芒,于是将票号定名“日升昌”。这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名字的确恢宏大气,有一统天下财势的气质。我觉得能起出这样名字的人应该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因此很难想象他会干出另一件幼稚而没品的事情:雷履泰与毛鸿翙反目,于是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雷鸿翙。不过细想一下也合乎情理,这两个掌故都与命名有关,所谓名可名,非常名,像雷履泰这样桀骜的俊杰,必定是热衷于构建、创造和争斗的人;这样的人,在天生的精明算计中必须保有一点童真和莽撞,否则他无法完成他的历史使命。

日升昌其实并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有蜡像,也有身着古装的工作人员,放款者在清点钱钞,存钱者在柜台前伫立,一个身穿马褂的老者在写字,是漂亮的蝇头小楷,我拍了几张照片,但是很遗憾,它们都不具备日升昌的气质——在平遥谈摄影,确乎是件不自量力的事。我再次被平遥的流水卷出街头,离开这座古老的建筑,我看到它无声地挥手致意,继续接受滚滚人流的冲刷。

西大街上还有很多的商号,也有别的店铺和民宅。它们随意交集,构成了平遥的生活和性格。越来越金黄的夕阳透出一种商业繁华的气色,我感受到了那些平遥人骨子里的商业文明。我在路口折而向南,看到会所和镖局。前者使人放松,后者令人激扬,它们都有极强的现场感,可以令人代入角色,想象自己是一名红顶商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或是一名武林高手,按剑四顾,身后是成箱的金银和无边的夜色。在这些时刻里,我感到平遥的水流缓慢而有力地漫过我,推送我我登上城墙——这无比坚实的古城的胸膛。

这城墙是明洪武三年在原旧墙垣上进行扩建的,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进行过多次翻新,并增设敌台,全面包砖,筑成我们今日所见集实用和审美于一体的城墙。公元1703年,康熙西巡,路过平遥,为了迎接皇帝,在原城墙上,加筑了东南西北四面的大城楼。这城楼气度不凡,几可媲美西安,它不仅有防御功能,也兼有藝术风骨,它与城墙浑然一体,构成可以传世的北方古建筑之典范。它曾经暗合白银时代追逐肉欲的神态,它也曾经守护这城池中所有的财富、文明和创造它们的众生万物,它的意志凝固成平遥摆给世界的造型,它是一个庞大而精致的历史载体。既然光阴化作青砖砌成这道周长六千多米的墙,我怎能辜负它?我在它上面漫步,像走在一条巨蛇的脊梁之上。有中年妇女在这里跳广场舞,年轻人抱着吉他歌唱,也有一些老者,坐在半冷的秋光里看滑板少年飞驰而过。我一一经过他们,经过我断续变幻的爱情,它们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在平遥之上吟唱。

这座城又叫作龟城,传说在很久之前,一只神龟误入黄河,它逆流而上,路经平遥,被一位当地的神仙发现,这位仙人就想让它留在此地造福,于是将它的一条腿拴了起来,神龟于是便在此留驻。后世的平遥人根据这个神话传说和龟的形态,一代又一代地构建着这只传说中的神龟,直至现在的街道格局。据说组成整座城池的城墙、大街、小巷,一起呈现龟背似的图案,若从高空往下俯瞰,是栩栩如生的巨龟。我能登上的最高点,只有城楼,站在这里向下看去,甚至看不全古城的完整样貌,因此也不能分辨它到底像不像一只龟。但是我相信它确实是这样的,因为这种龟形的城池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布,我在甘肃、河北等地都曾见过,其中的永泰城就酷似龟形,据说这样的形制有利于排水和抗震,无论洪水滔天还是山摇地动,城池都会似神龟一样遨游在天地之间,站稳这风口浪尖。当然,龟在中国的文化中,还有别的含义,最美好的象征,就是它的“寿”,它是能在时间的河流中汲取灵性的动物,它在广袤的历史中爬行、游走、静伏,倾听生命的声音。我真的愿意将平遥看作一只龟,一只以历史、音乐、建筑、街道为鳞甲,安静地潜伏在太行之谷,汾水之滨的龟。它金汤永固,万世长生。

我又返回老城,再次进入神秘的时空,这里有大量的老宅,它们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唐朝。有一块石碑上书“厚学泽世”,可以看出平遥人在商业追求之外的文明修养,这种治学修身的理念是他们的文脉传承,它使物质与精神一并长存。我看到柳荫森森中有两根石柱,中有横匾,刻“龙门”二字,很多游客兴致盎然地在这座龙门中穿来跨去,大约是想讨个口彩——中国人,自古都有龙门情结。成群的三轮车夫在此招揽生意,他们拉着黄包车,打扮成骆驼祥子的模样,在九龙壁前做出卑微的姿态。他们无疑是本地居民,大多有天生的商业神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异禀。

我终于迷失在曲折的街巷中,像一个假行僧,不能参透平遥的气息,不能进入平遥的细节,因此我无法识别这些街道和房屋的方向,无法结缘任何一个人,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与平遥的距离。是的,面对随遇而安于时间中的情感,我本身也是一个过客。面对结构精巧、布局严谨、尊卑分明的平遥,我只能欣赏,却不能度过,甚至连作客的机缘也不过如此——这只龟,仅仅是我的客栈,而非我的人生。

我徒步穿越龟城

在城头捡起一片六芒形的呼吸

这是曾经流传于白银古镇的爱情

与信仰做交易的圣徒

右手紧握缰绳

月光的马镫上踩着我多年前的天真

我所有的浪漫的青春

其实功败垂成

世界的真相在这里

九月路过迎熏门

我在梦里亲吻的人

隐在面具之后的人

漂在平遥的歌声中

我在城隍庙街走了很久,在摄影博物馆门前我看到一个旗袍女子,她腰身窈窕,侧影美好,我以为是一个妙龄女郎,但当她转过头来时,我看到她脸上褐色的斑点和深刻的法令纹。她手提一个民族风的刺绣布包,发髻斜挽,不御铅华,有一种天涯孤客的美。她也在一帧巨大的照片前驻足,并在斑斓的色彩中回头向我微笑,这会心的微笑将她定格在平遙的秋天,使我有足够的爱和温暖将这些文字写到最美,并像作画一样将它渲染成一片诗行中才能有的金黄。

我将旗袍写成繁体字

我在展厅中俯瞰盛世的展出

一张照射文明的影像

一件印着青花写着诗的旗袍

无家可归的脂粉在呼唤你

铜镜中的少女飞驰而去

我在手机上写下这些诗行,再次抬头时,已不见那个面容苍老身形年轻的奇特的女人,我多么想再看到她来自于困瘁风尘中的深深微笑,然后欣赏她裹在青衣内的妩媚风情,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喝一些酒。然而城隍庙前人流如织,触目皆是衬衫和牛仔的世界,我终究没有再看见那个旗袍的身影。

走完八小街和七十二条蚰蜒巷,已经是黄昏时分。贺兰桥的街头有一家小店中飘出《平遥古韵》:

……

千年后你是否仍记得

你离开这里时的阳光

它还依稀地洒在历史的长廊

而古城却是变了模样

将军道,残花败叶满淒凉

悬空寺,白雪纷纷落山梁

知何日,几多汉瓦变红墙

……

千年后的黄昏仍带着忧伤

抹不掉那刻在心里的牵强

心爱的平遥城心爱的故乡

我要为你擦拭流泪的脸庞

遥远的歌声镇住心脏

这刻成了永恒的绝响

不变的日出日落洒在你身上

留下一种暗淡的光芒

胡马入,将军护城阵前亡

夜已黑,万集镇里火无光

城墙旧,诗人还吟陌上桑

千年后,今人依旧思汉唐

箫鼓悠扬,沧桑而凄凉,此歌的意境,其实与平遥并不契合,换言之它并不一定属于平遥,山梁上的胡马,西风中的将军,我认为这歌儿唱的不是平遥,但我还是在这长调中深深地悲伤,它像一阵风,像一场红尘,像一段缥缈的时光,漫漶在我周围,填充着这古老的城池。我不奢求走完这城中所有的街道,我也不奢求路过所有的老屋,我只求能在这歌声中遇我所遇。但是没有,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我想见的人,我的游记中从没出现过他的名字,我看到的无数光影中,也从没有他的痕迹。当我将旧日心事封存时,我行走于平遥,当我在十丈软红中迷失于集万象之魅的平遥时,我忽然明白我从来不曾知道他是谁,他从何而来,向何而去。

在阎家巷,我吃了一碗午夜的碗托。当离别像时间一样一去不复返,我无疑就变成了这一碗风卷残云的碗托。我在与不在,辣椒都是那么红,面片都是那么凉。时间翻过子时三刻,零点的钟声响起,我的泪水涌上来,我吃尽的,是现在,是过去,也是未来;我夹起一筷子碗托,将一碗深灰色的未来一口一口地咽下去,才在这略显冷清的店里将几行泪水擦在纸巾上。我望着门外偶尔路过的车辆,我相信我看到万籁俱静的平遥心里最为柔软的部分。那么现在,我又是谁呢?我寄身哪里,系心何物,其实都不是我需要终极思考的问题。我将以何种姿态行走大地,看日升月沉、白驹过隙,也无须刻意应对,我只需在某个午夜铺陈笔墨,或敲击键盘,写下平遥二字,便可以勾画青砖黛瓦,重游龟城,那座古风依旧、新花催发的一个人的城。

二十年来晓寺情

永济的阳光很好,出城向西,一路顺畅,路上车辆寥寥,远远地就看到了莺莺塔。它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想象,我以为它应该是一座小巧精美的圆形白塔,结果它宏大壮丽,方身尖顶,有直插云天之势,在朝阳下发着金光。

我来得早,普救寺里几无游人,可以慢慢闲逛。寺门前有简介,此寺始建于唐代,初名永清寺。后河东节度使作乱,后汉刘知远派郭威前去讨伐,围蒲州城年余,城中百姓甚苦。郭威于是向寺僧问破城之策,僧曰:“将军发善心,城即克矣!”于是郭威折箭为誓,翌日城破,满城百姓得救。从此以后将古寺更名为“普救寺”。当然,普救寺因何得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经承载过一段千古情事——它是《西厢记》的发生地。

沿甬道前行不久,是一座小巧的四合院,有精致的垂花门,这就是梨花深院,莺莺与张生即在此相会。门两侧有对联:“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依墙还生长着一丛翠竹和一棵红杏,树枝横空斜过墙头,意味深长。

同行有人说,在寺庙这样的神圣庄严之地,怎么会产生偷期密约这种香艳之事呢?真有点亵渎神灵。我说你们说的不对,事实上愈是香艳的故事愈是发生在寺庙道观中才更增风情。崔莺莺在普救寺中遇到张生,宁采臣在兰若寺中邂逅聂小倩,就连武则天,也是在感业寺中与高宗李治再续前缘,才得以实现家国天下的梦想。因为中国人的信仰,与宗教无关,我们的信仰是欲望:只有金钱、权术、美色、名望才是永恒的信仰,所谓善男信女,来到寺庙叩拜神灵,他们心中所怀的不是善念、不是福缘,而是深深的执念与私欲——愿佛祖佑我升官发财、愿菩萨为我添福增寿,如此而已。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敬畏的,没有什么不能亵渎,寺庙里滋生出种种风流韵事,是题中之意。

唐贞元十六年,元稹游历山西,在普救寺偶遇莺莺,二人互生情愫,遂通款曲。但他们最后并未成就姻缘,而是劳燕分飞。后来,元稹别娶高门,莺莺亦另嫁,二人自普救寺别后不复相见。

再后来,元稹写下半自传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托身张生,记叙这段年少情事。元稹和莺莺的故事不同于中国传统的言情小说模式,同样是爱情悲剧,无论是之前的《孔雀东南飞》还是之后的《红楼梦》,主人公都是因为外因而被迫分开,而爱情本身是坚贞的。《莺莺传》则不同,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只有来自于现实的压力。元稹以旁观者的身份写尽爱情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不是不爱,而是有太多的东西比爱情更重要。

最后,元人王实甫以此为蓝本,写就《西厢记》,并改撰结局使之美满团圆,莺莺与张生终成眷属。普救寺与莺莺塔遂名扬天下。今天我们所广为传诵的其实是王版《西厢记》,而非原来的元氏自传。

但是我在这里,只想念最初的莺莺,那个曾陷身爱情泥淖,卻可以靠意念和智慧获得解脱的莺莺。

《莺莺传》的开头,是一个饭局,因为当时蒲州战乱,而崔家资产丰厚,张生托军中友人保全了他们,所以崔母答谢他,并在宴席上让儿女出来拜见这位表兄。张生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崔莺莺:“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生于是开始着手追求莺莺,问计于侍女红娘,红娘问他:“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结合上文崔母令女儿见外客的举动,我想崔家应该是有意将莺莺许配张生的。但此刻张生回答的话简直有点无耻了:“……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爱一个人,爱到连正常的三数月嫁娶流程都无法等待?显然这是赤裸的情欲而非深沉之爱。

莺莺看了张生的情诗,应和一首:“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诗暧昧不定,张生欣喜赴约,却被莺莺训斥一番,拂袖而去。但是突兀之处就在于莺莺严词拒绝之后,过了三天,却主动来奔,自荐枕席。“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前后数日,莺莺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莺莺会突然在几天中爱上一个陌生人吗?还是她之前的谴责只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我认为都不是。其实促使莺莺在斜月之下走向西厢的力量,是她心中的孤独,这孤独深如瀚海,暗如长夜,如月夜的梨花一样盛大而寂寞,它禁锢了她那么久,她体内被束缚的自由和呼吁在月色下叫嚣堕突,不能自已。她有惊世的才华和美貌,她并不甘心在闺中默默度过自己的一生,然而这诉求在中国古代是多么不理性的欲望啊,即使那是唐朝。所以她想疯狂一把,挑战一下禁忌,做一做不被礼法允可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说,张生只是适逢其会,换了是王生、李生,也会得到自我放逐的崔莺莺。

“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莺莺和张生一夜缠绵,居然一言不发,只是在天光欲晓之时发出呜咽。这些场景充满隐喻,我可以明了莺莺的心情:她明知道她正在做一件可能万劫不复的错事,但是却无法控制内心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对爱情的向往战胜了对命运的恐惧,她铸成大错,当东方渐白,她从梦中惊醒,为自己的选择而悔恨,为自己所失去的哭泣。

莺莺回去之后,又不理张生了,张生写下《会真诗》给她,莺莺于是又来相就,张生问崔母的态度,莺莺说:我妈都知道了,想成就我们的婚事。《会真诗》是极其香艳的诗篇,其尺度之大不亚于今日的性爱视频,“……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我并不相信这种诗可以打动崔莺莺,与其说她被张生才华所感,不如说她被他的无耻所震慑,她发现只有嫁给他才能弥补之前的错误,并将这错误升华为爱情。然而张生没有回答。他离开她,远赴京城,那里才是他梦寐以求的都市,大有作为的地方……元稹是北魏宗室后裔,少年丧父,由母亲郑氏抚养长大。十四岁明经擢第,二十五岁登书判出类拔萃,二十八岁列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一名。幼年丧父的人,家道中落的人,往往会对功名有极端的热衷,这样的人可以用《红与黑》中的于连来类比。多情与薄幸、高尚与无耻、老辣与天真这些看似矛盾的性格因子都可以在他们身上统一体现。在面对无限可能的世界时,个人的情爱多么渺若尘埃。对元稹来说,一边是热恋的民女,以及消磨意志的情欲;一边是清白的名誉和可能的五姓良缘;取舍并不为难。

第二年,元稹在长安给莺莺去了一封信,并附上礼物“花胜一合、口脂五寸”,但是绝口不提曾经的誓约。我不知道淹留于普救寺的莺莺看到这来自京城的时尚化妆品会是何种心情,也许如上阳宫中的梅妃一样“残妆和泪湿红绡”吧。她提笔给情人回了一封信,那信文辞之美,情意之深堪称绝唱,我以为它是中国五千年文学史上最动人的情书。

“……虽荷殊恩,谁复为容?”你不在,我能打扮给谁看呢?

“……没身永恨,含叹何言!”是我自己的错,我自己负责,并不怪你。

“……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我并没有变心,你自己保重。

“……幽愤所钟,千里神合。”我想你,我梦到你。

“……无以鄙为深念。”假如一定要分手,那么忘了我吧。

然而这字字泣血的表白被张生拿来在朋友圈里炫耀,一同晒出的,还有香艳露骨的《会真诗》,就好像胡兰成将张爱玲和他的闺房之乐写进《今生今世》一样。文人的劣根性真是古今一般同。元稹借用了《左传》来洗白自己的负心薄幸:“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道德,则必有祸”,他道貌岸然地指责莺莺: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戮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种“尤物论”,将美人视为妖孽,其实不过男人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也就是说始乱终弃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抛弃之后还要粉饰自己,把这种无耻行径美化为道德之举,似乎割舍了儿女私情就是一个英雄。

可惜虬髯客已没,时无英雄“衔之十年”也要去取“天下负心者”的头颅心肝下酒,元稹没有得到什么报应,他中举、成名,娶了高官之女韦丛为妻,春风得意,名满天下。莺莺也另嫁他人了,元稹偶然路过莺莺居所,以表兄的身份求见,终不得一见。莺莺最后回答他:“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莺莺的诗,有讥讽,有缅怀,有失望,也有祝福,这背后,是她对那个男人深深地了解和宽恕。

游人渐渐多了,我爬了108级台阶,登上莺莺塔,又从塔上下来,行至“听蛙鸣处”。这是一块大石,石身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小坑,显然是游人们反复敲击留下的痕迹。我也拿了一块小石头去敲座石,果然,从塔的方面传来了清晰的“阁——阁——”的蛙鸣声,工作人员说,过去在塔的四周许多地方都可以听到蛙鸣回音,甚至可以听到几公里外学校的读书声,戏台的锣鼓声,但重新翻建之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也许一同消失的,还有天真的爱情,善良的莺莺。

我或许不该过分苛求元稹,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很平凡。夜宿古刹,邂逅佳人,春风一度,天明而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发生一段隐秘的感情,然后相忘于江湖,這似乎是每个人心中不便宣之于口的梦想。我们有勇气相爱,却没有能力相守。这一生注定只是彼此的过客,永远漂泊在亦真亦假的思念中。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狌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来晓寺情。”

多年之后的元稹写下这样哀艳的诗行,回忆年少风流。

假如我是她,我会怎样回答?

欲望的天空还没有亮起

无家可归的花香比莺声更漫长,也更神秘。

钟声如此迟疑,这千古的流徙

淘尽爱情和诗歌的月色,已经寂灭。

亲爱的,尽管你并不爱我

我还是爱你

我爱着黄金面具下的你

爱你送我的花胜、口脂和午夜的吻痕

但我不会再见你

如此

二十年后

普救寺也许还会想念你

我在木制照壁前看了很久,这里题写着莺莺写给张生的第一首诗,导游mm的讲解很是流利婉转,她述说的,是终成眷属的故事,当然轻松欢快,可我怎么能拥有她的心情呢?其实游览并不完全在于惬意和舒适,而在于身临其境时,那瞬间的触动。你也许欢笑,也许悲伤,也许寂寞,也许兴奋,也许得到诗意,也许收获喧哗;这都是行程中天地的赐予。

梨花深院令人怀想,我似乎也成了崔莺莺,我抚琴看月,在枕席、竹荫、西厢的晚风中观摩自己的过去,年少轻狂的过去。属于爱情的一切已经过去,初恋不再,贞操不再,孤勇不再,而时间不离左右,我只能这样活着,活在对天真的痛惜、对生存的焦虑、对自由的绝望、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这些建筑和遗迹,与时间同样永恒,它们陪着我,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像戴着铜指套的手反复弹拨着那根琴弦。恍惚之间,我再次为贞元十六年那些刻骨铭心的夜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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