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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批评圈与其他小说

2017-03-22程光炜

南方文坛 2017年1期
关键词:王晓明批评家贾平凹

程光炜

如果认为“上海批评圈”批评家只写先锋小说的评论文章,那就是一个错觉。事实上,他们的批评视野是相当宽阔的,不仅生产新概念、新方法,而且对不同流派和风格作家创作的深入理解也是惊人的。

王晓明无疑是这方面最突出的一位。可以说,他是眼光细微的文本阅读专家,又具有犀利的文学史洞穿能力,是一个会写耐读文章的优秀批评家。可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创作心理学”意义上的批评工作。他对张贤亮、高晓声人格与历史关系复杂性的分析,对张辛欣、刘索拉、残雪等“现代派”作家创作动力不足的观察,都给世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有些观点至今还鲜活如初。他的批评师承现代文学,尤其是李健吾等人的优秀批评传统,对作家作品的评价,不僵硬的概念,而注重感性触摸,紧贴着作品人物与他们产生神妙的感应,他用精细准确的语感说出了自己的理解。他不是当时那种非常普遍的强人所难的新锐批评家,而像金圣叹那种点石成金的评点家,王晓明这种半旧半新的批评风格,是那个才子辈出的年代中一道少见的风景线。

1985年7月,当人们都在津津乐道高晓声小说创作的“鲁迅风”“苦难感”时,他却能看到:“二十年的贬居生活却似乎相当彻底地剥夺了高晓声的这种天性,不仅逼迫他选择与写作无关的生活方式,还进一步逼迫他忘掉自己是作家。无论他最初回乡时曾抱有怎样真诚的希望,当他一九六二年摘去右派帽子,却发现一切如旧,自己依然是一个与文學无缘的贱民时,一种对作家来说最为悲惨的心理变形就在他信中无可延宕地开始了。他不但把自己看作一个农民,而且连感受和思考方式也渐渐和农民同化了。”于是,王晓明眼光严厉地看出了:“正是这种狭隘的共命运的心理情绪阻碍了高晓声。尽管他在一九七八年重新执笔,在理性自觉上迅速回归到作家的世界中去,可是在深层的心理领域里,他却不能同样迅速地告别农民的世界。”就这样,在《陈奂生上城》中,你会看到,“他常常还是以陈奂生的近邻自居。他肯定知道应该重新理解自己的记忆,努力从审美洞察的高坡上去俯瞰陈家村:可不由自主地,他又常常想径直奔到村口,把陈奂生们的苦处大声地告诉路人。”他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点出了高晓声创作的问题:“我相信他对陈奂生们的切身印象并不逊于鲁迅对阿Q的印象,可惜的是,他却不能从中形成鲁迅那样强大的审美洞察力,无法像鲁迅酝酿阿Q一样,从容去深化自己的感受。”这篇《在俯瞰陈家村之前——论高晓声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就一下子把这位作家该时期的创作全部拎起来了,也解释了在《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之后作家的创作一路下滑的原因,也非常精彩地解释了很多“归来作家”在长于和短于这种“个人传记写作”的普遍原因。王晓明认为这是高晓声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陷阱”:“我懂得了他为什么会失去自持。即使他在构思中打定了主意,要居高临下去刻画陈奂生,一进入实际的写作过程,这理性的意图却常常不能贯彻到底。尤其是具体的叙述方式,更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受制于他的心理情绪。一旦他重新去体验陈奂生的心理,学着他的口吻说话,他自己那些尚未深化,因而与陈奂生的心理颇为相类的心理郁积,就自然会紧随泄露出来。”①从一两篇小说入手,从一个小切口进入对作家整体创作状况的分析,是王晓明最拿手的批评手段之一。例如,他通过分析沈从文的几篇小说,得出了这位作家“乡下人的理想”与“城里人的文体”这种的精当结论。事实证明,当他把这种分析方式运用到当代小说的评论的时候,依然会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半年之后,针对批评界大加吹捧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时,王晓明也反其道而行之,质疑了他创作存在的问题。他说我们以前对张贤亮的小说“常常太粗心,忘记了在小说家和他笔下的景物之间,还站着一个叙事人”。例如从1980年起,“张贤亮笔下却走出了一个把你一下子就吸引住的叙事人。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在《土牢情话》中化身为石在,直接以第一人称陈述自己的经历,到《灵与肉》里又变成许灵均,小说尽管是用第三人称写法,实际上仍然是依他的思路展开叙述。在张贤亮此后的大部分小说中,我们都能看见这个男人,他最近一次的名字叫章永麟。他不但始终充当了小说的男主角,而且同时担任着故事的叙事人。”对张贤亮为什么要放弃他擅长的传统叙事方式,而制造出这样一个叙事人,正可以看出他作品内部的“个人的一部令人悲哀的受难史”。而什么人能将作家笔下的章永麟从“饥饿”和“性无能”中拯救出来呢?他设计了一个像马樱花、黄香久这种西北具有强悍生命力和阔大包容力的乡下女人。于是,章永麟与两个女人之间的情爱纠缠,就被大多数批评家升华为“忧患忏悔意识”的小说主题。于是,就在很多人都为章永麟对女人的频繁背叛辩解时,王晓明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麟,不但在吃饱了马樱花的土豆馍馍之后,反倒暗暗地瞧不起她,更在黄香久使他恢复了男性的生机之后,干脆抛下她远走高飞了。”可能,“正是这种对于叙事人背叛行为的持续关注,赋予了张贤亮的小说一种震慑人心的揭示力量。”但他指出,这种阴暗心理正是那一代人“个人的一部令人悲哀的受难史”所赋予的:“在那些陷身地狱的日子里,背叛几乎是不知不觉就发生的,正像一个溺水者,他是身不由己就要去攀抓身边的任何一件漂流物的。”他进一步分析说:“在这里,张贤亮第一次揭示了背叛行为的深层心理基础,那决非理智思考的失误,而是人本性中的私欲。”紧接着,他将批评的犀利之笔直接指向张贤亮这种小说的“情感结构”,并对其展开了批判性的反思:“正是在这些作品里,道德变形的真正根源被陆续揭露了出来。石在对土牢的恐惧,他的求生本能,以及他对其他一切比自己幸运的人的那种疯狂的嫉恨;章永麟的饥饿感和性冲动,他那被逼到内心深处却又盘桓不去的文化优越感和个人野心,特别是他在长期非人待遇下逐步养成的那种道德上的麻痹感——正是这些东西共同造成了‘我的一系列背叛行为。那个男人的面目越来越清楚了,他非但不是英雄,也谈不上是大恶,甚至不能算一个男人。希望破灭后的沮丧,幼稚引起的惊慌,良心未泯所造成的苦恼,求生本能逼迫成的卑劣——他正是这一切的混合物,一个集软弱和机敏于一身的受难者。”②这篇发表在《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的犀利文章,等于是戳穿了刚刚被建构起来的“章永麟神话”,它的反思的力度,为前后几年的文学批评所未有。

众所周知,为攻破“文革”的封建堡垒,1979年后的知识界举起了人道主义的大旗,朦胧诗、伤痕和反思小说奋勇当先,一路攻城破寨,身手不凡。就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氛围里,“我”和“自我”这些标志着人道主义胜利曙光的概念和名词出现了,它们一时间抢夺了社会人心,历史认同度达到了五四新文学以来的新高。然而,1979年至1985年间,没人敢再挑战这个现代神话,作家们纷纷披上“自我”的外衣,大多数都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个人创作的成功。在这种墙倒众人推的历史情境中,环顾四周,还有谁敢说出真话、绕开舆论干扰进行深入的分析呢?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届而立之年的年轻批评家王晓明站起来了。他不是像李劼等挑战李泽厚,陈燕谷、靳大成挑战刘再复那样,以那种一博眼球的表面气势压倒对方,宣告自己的成功。在我看来,他是讲道理的那种出色的批评家,他的文章,让人们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李健吾的著名批评小书《咀华集》《咀华二集》。充分地准备,层层推进的作品细读,讲道理的同时也是非常温和的与作品的对话,然后猛然一击。但这是致命的一击。在80年代中期一浪高过一浪的民族忧患意识“反思”的大合唱中,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多是声音的喧嚣,是前仆后继的奋勇当先的果敢,却看不到这种有质量的反思。王晓明是把“民族意识反思”带向深入的有创见的批评家。

在两篇重量级的文章之后,王晓明还写出了《疲惫的心灵——从张辛欣、刘索拉和残雪的小说谈起》等批评文章。它们超越了对“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一味鼓吹和表扬的阶段,依然把批评目光直刺一批年轻作家作品的内部,一一予以解读、分析,最后推出了“疲惫的心灵”这种结论。也因为有这种冷静的观察力,他看张辛欣小说的叙事:“先从张辛欣小说的叙事特点说起。我把她一九八四年以前的作品通读了一遍,结果很惊讶,原来她并不是那种喜欢用奇妙的故事把自己层层掩蔽住的聪明鬼,而是一个生性坦率、急欲把一肚子气闷话都倒出来的热肠人。”正因为张辛欣小说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王晓明发现了其中的“独白性”。在对刘索拉小说好评如潮的震耳欲聋的图景中,他却清楚地看到:“刘索拉根本就不应该转入写《蓝天绿海》的这一条路?其实,因为缺乏足够的腿力,不能顺着《你别无选择》的方向笔直朝前走,她就是不转入这条岔路,也会拐上另外的歧途,从她放弃玩世不恭的姿态的那一天起,她的创作就注定要丧失活力了。”③批评家王晓明有这么一个本事,总是在一个作家创作的最高潮、好评如潮的时候,绕开这些声浪进入到作品分析之中。文章说刘索拉“缺乏足够的腿力”,“腿力”这个词用得真是好极了。一下子指出了许多“现代派”“先锋”小说家们的软肋。在鼓励全民创新,尤其是文坛创新和探索的浓厚时代气氛中,少数人敢于冒险固然能取得暂时成功,但却遮掩不住这“创新”“探索”背后一个作家的实际的“腿力”——也就是后续不断的自我反思和调整能力——直言就是一个作家最为宝贵的艺术创造力。在这个文学史相框里,多少作家半路上滚鞍落马,又有多少作家“出师未捷身先死”?王晓明文章的好处,是指出了热闹文坛下面存在的严重问题。而这问题,在当时,是不被人看好、也无人问津的。只有当中国当代小说史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再读这种促人反思的批评文章,就足见王晓明视野的开阔和超越性了。

比较起来,陈思和是那种兼有批评和文学史研究能力的批评者。他批评文章的框架性很强。他喜欢先设置一个潜在的批评框架,然后再把作家作品装进去,一一地解剖。他像是一个手执显微镜的批评家。或者说是一个善于长跑的小说批评家,他相信批评家的耐力和恒心,知道这种长跑会最后为批评家在文学史记述里排位。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他都不是冲在最前面的批评家,也没有焕发出奇异的光彩,然而正是这种长跑能力,使他笑到了最后。90年代以来,80年代新潮批評家一代,像他这样还站在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第一线的作者,已经所剩无几。然而,即使是在“少数人”中,他也是最让人难忘的一位。继“庙堂和民间”说之后,他又提出了“民间写作”这个重要概念,对于解释90年代以来很多老作家创作的转型,仍然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和可信性。他的批评文字比较耐心、松弛、较真,然而对作家作品又是温和的平等的。像许子东、王晓明一样,陈思和的小说批评起于对巴金的研究,这培养了他的文学史眼光,使他相信没有文学史支撑的文学批评是走不远的这个朴素的道理。

在《告别橙色的梦——读王安忆的三部小说》这篇文章里,他让我们看到了王家忆刚获成功后的不足:《69届初中生》“虽然较过去的雯雯丰富多了,但从对整整一代人的概括意义上说,显然还是不够的”。他在肯定《小鲍庄》揭示了人类面对种种灾难的同时,在更抽象的意义上展开了对人类命运悲剧的探索后,也指出:“从艺术上看,《小鲍庄》没有像《69届初中生》那样在内容与形式的结合上达到舒畅自在的境地。”他认为《小城之恋》是接续了郁达夫开创的“自叙传”的小说创作传统的,但有所不同,“在郁达夫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时代的浪漫病”,而“王安忆的进步就在于她摒除了一切外界的可以供作籍口的原因,将人的生命状态原本地凸现出来”④。在《声色犬马皆有境界——莫言小说艺术三题》中,他认为《透明的红萝卜》中最值得关注的是黑孩这个形象,作家以此为契机不断在后来的小说中展现出这一神奇把握人物状态的非凡能力:“从《透明的红萝卜》始,莫言比较成熟地展示出个人的创作风格。这个作品给人的新颖奇幻之感,不是来自作品所反映的十年浩劫中农村凄苦生活,也不是来自作品刻画的黑暗年代里人性沦丧的悲剧。它最初确实来自一个具体可感的形象,那就是黑孩”。他指出莫言已经走出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路子,开始了莫言式独具一格的艺术再造:“黑孩不仅不像现实中的真实人物,反而像个神秘的小精灵,他的许多奇异感觉已经达到了童话的境界。”⑤

陈思和在小说批评史上的影响力,最后还要在文学史研究中来体现。1989年,时年三十五岁的陈思和与王晓明在《上海文论》上主持了著名的“重写文学史”的栏目,是继1985年钱理群、陈平原和黄子平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后,又一波对传统文学史框架发起的冲击。在与王晓明的“关于重写文学史专栏的对话”中,陈思和有远见地指出:“研究者精神世界的无限丰富性,必然导致文学史研究的多元化态势。文学史的重写就像其它历史一样,是一种必然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无限性,不仅表现了‘史的当代性,也使‘史的面貌最终越来越接近于历史的真实。”⑥陈思和所指的“当代性”,即是1978年启动的中国改革开放和重新回到世界怀抱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是对传统文学史框架最猛烈的冲击和摧毁,也是极大地增强了“研究者精神世界的无限丰富性”的关键前提。陈、王选择这个关节点,开启他们的“重写文学史”栏目,本身就具有了穿透历史的眼光和气魄。而这种文学史重写的观念,就具体显现在陈思和很多讨论小说创作问题的长篇论文中了。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现代反抗意识》一文中,陈思和先说“现代反抗意识是这种文学精神的一种变体。它在对现实的态度上与现实战斗精神时完全一致的,朝气蓬勃的,入世批判的战斗风貌,不仅继承了鲁迅对于世俗的不妥协的批判传统,也与西方思潮中反资本主义世界的思想批判相共鸣”。接着他笔锋一转,说“文革”后小说创作中出现的“反抗意识”虽不同于现代文学传统,但也体现了即将迈向现代社会的中国人精神发展上的多面取向:“从《北方的河》起,张承志的作品里出现了一种日愈明显的分裂:都市文明与原始自然之间的紧张对立”,小说叙事人“往往是自然之子带着原始的目光来审视现代都市社会”。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可以说是现代反抗意识很强的一部作品。如果从生活真实的标准来衡量,贾教授无疑是过于漫画化了,但正因为夸张的虚假,使这一群音乐学院的学生对‘贾氏规范的反抗成为一种象征。他们每一个人对现状的一种反抗,都从本体论的角度展示了个人对生存环境的批判”⑦。另一篇《当代文学观念中的战争文化心理》通过梳理从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这一漫长的战争史,深挖出绵延了半个多世纪的“战争文化”这一核心命题。他认为正是这种“战争文化”长期孕育、培养和鼓励了当代文学逐渐形成了一种具有军事思维的“文学观念”,这一观念,对当代文学影响极其深远,贯穿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大半个历史之中。陈思和指出:这种观念在文学创作上的体现之一是:“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文学宣传只能与文学真实性的冲突”;第二种体现是“二分法思维习惯被滥用,文学制作出现各种雷同化的模式”;第三种战争文化心理的体现是,“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基调的确立,社会主义悲剧被取消”,由此为立足点,他对几十年来当代文学创作进行了批判性的反思:“这种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基调的间接后果,是社会主义悲剧的被取消。正如战争的二分法思维习惯不能容许在肯定的话语系统中出现‘悲剧的字眼,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人们总是用总结者的眼光去描写历史,凡是悲剧性的事件只能发生在过去的已被证明是错误的年代里,这个年代必须与今天之间存在着一个分界。”⑧还有一篇有分量的文章《胡风对现实主义理论建设的贡献》,是受其恩师贾植芳影响而完成的。陈思和以重提胡风的重要性为前提,认真清理了批评家胡风对“主观公式主义”的批判性反思的全过程,指出,胡风所带入的这个思想视角,正是从五四新文学传统、尤其是从鲁迅那里继承下来的。而胡风的价值就在于:“他一生所追求的,正是现实主义如何摆脱笼罩在左翼文艺——社会主义文艺道路上的庸俗社会学影响,使其成为从五四新文学发展而来的现实战斗精神在文艺创作上的理论指导原则。”陈思和不仅抱着为胡风“现实主义理论”平反昭雪的勇气,而且更包含了对干扰、破坏这一现实主义理论的错误的斗争的勇气。⑨

表面上看,陈思和的“重写文学史”讨论和这几篇长篇论文并未触及具体的小说批评,但是在更高层次上,却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史家”批评。因为,它对当代文学史重要命题的质疑、讨论和破解,实际为小说创作的进一步发展攻破了最艰难的堡垒,辟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这种讨论还在营造一个更宏阔的社会文化环境,打开文学思想观念和审美观念的空间,为作家们的思考提供一个较大的舞台。在小说批评史上,既应该有站在一线跟踪作家创作实践的现场批评家,也应该有稍微拉开距离,从这位作家全部创作史中来分析他某部作品的批评家,同时也需要有像陈思和这样再往回退一步,从文学史清理性反思的视角来介入当代小说批评实践中去的批评家。这是一种厚积而薄发类型的小说批评家。陈思和至今而没有从小说批评实践中退场,时不时还会引人注目的秘密,就在这里。

蔡翔是与吴亮和程德培同时被李子云、周介人发现的上海批评家。他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一家工厂技术学校教书,假如不是喜爱文学批评,也许就被生活埋没了。在上海批评家群体中,蔡翔的小说批评以感觉细腻、问题准确和文字的讲究而见长。在他最活跃的20世纪80年代,写出了一批闪耀光亮的批评文章。新世纪后他转入当代文学史研究,也取得让人刮目相看的成就。1982年,他是以《高加林和刘巧珍——〈人生〉人物谈》让读者记住他的名字的。蔡翔这篇文章有文艺漫谈的格调,表面松弛,眼光却是独具一格的。在当时他就敏感地看到,“高加林的命运悲剧已经远远离开了二度的平面,诚如作者所言:‘它包含了诸方面的复杂因素”,这个复杂因素,就是1979年启动的农村改革的序幕,正是这个刚打开的人生路口,让高加林陷入了“城乡交叉带”的矛盾之中。蔡翔细腻地看到了这个“新人”与落后农村现实的激烈冲突:这个“普通的但却是才华横溢的乡村知识青年。他向往一种新的生活,对于现代文明有着热烈的追求”。“然而他又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角落里;一个能呼吸到城市文明的空气却又保留着古老、落后的习俗的城镇郊区,一个交织着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具体的生活环境。他的理想与现实、性格与环境交织得如此错综复杂,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蔡翔紧紧抓住“环境”与“人”的关系,分析高加林的个人悲剧,以及巧珍爱情的不幸。他认为:“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悲剧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爱情自身。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法抹杀的现实生活的信息。这就是在新的历史时期中被遗弃者的内在的悲剧因素。”⑩蔡翔的机敏之处,是他跳出了人物之间的简单关系,而是把他们的故事放大到历史背景的大图景之中。而在《什么是刘思佳性格》一文中,他也是不满足叙述蒋子龙这部小说的故事脉络,而是始终抓住“刘思佳性格”的形成史来做文章。他提醒读者:“我们的文学似乎习惯了那种用一种加长的定语就能揭示其整个内涵性格的写作方式。然而,就在我们把这个概念的外延无限制地扩大,用一种抽象的价值观念去臧否人物时,也许,我们已经因为某种观念的东西而忘记了生活本身。”他发现刘思佳的生活道路跨越了50—80兩个不同的年代,具有过渡性人物的特征:“他横跨了两个时代。在他身上,你很难找到那种五十年代青年的性格痕迹。生活修正了他们的全部人生,他们对生活不再盲从,而对自我充满了信心。他们渴望在社会的‘直角坐标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愿望经过了那个硬要人半死不活的年代而演变得更加猛烈。”11比分析高加林形象更进一步,蔡翔在刘思佳性格在两个时代之间的转变中,看到了80年代“青年”身上的普遍问题:这就是寻找人生的位置。因此,我要说蔡翔不是一般从事小说批评的批评家,而是那种不断寻找批评“命题”的敏锐的批评家。他当时的文章,例如《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读张承志〈北方的河〉》《行为冲突与观念的演变——读贾平凹的〈腊月·正月〉》《悲剧·叛逆·诗情——评郑义〈远村〉、〈老井〉》等,都是如此。

许子东是“上海批评圈”成名较早的一个批评家。他在小说评论中的爆发点,好像是早期成名作《郁达夫新论》和2000年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这两本著作。他写批评文章有一点惜墨如金,不轻易下手,然而我读他的文章,却感觉他对作家作品有一种猎人的耐心,不捕捉到真正的东西不会随便动手。因为最早从事郁达夫等现代作家研究,他对80年代小说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在专业和个人兴趣上,也总是变来变去,但总能及时调整:“大概是1979年4月的某个下午,我在上海福州路(即从前北新书局所在的‘四马路)上的一家图书馆里,偶然借到一本薄薄的、纸张已经发黄的《郁达夫选集》。这是我初次读到《沉沦》。‘第一个印象是:清新、别致,真率得近乎大胆。”因为郁达夫,“同年夏天,我中断了电气自动化专业的学习,转读文科。”121979年对于许子东来说,是一次中断和转移。第二次中断现代文学研究转入当代文学,则是1985年前后。“对上海学人来说,这种从现代到当代(甚至再到文化研究)的学术转移,更多是个人兴趣、独立行动。”13之后,他又远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拿到文学硕士,在香港大学拿到哲学博士等学位,最后落户香港岭南大学任教。这恐怕是第三次的中断和转移。在上海同代批评家群体中,像许子东这样不断中断、转移,同样富有批评和学术建树的人并不多见。

正因为他是80年代小说兴起的冷静观察者。经历过80年代思想的洗礼,以及西方和境外学术的重新训练,他的《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这本书,在我看来,实际是对八十年代文学起源的一种思想清理性的研究。同样也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小说的批评方式。因此,《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就充满了反思自己这代人思想道路的丰富意味。他所要讨论的80年代与“文革”题材相关的五十篇小说,实际已构成“八十年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带有梳理作家本人历史记忆,同时反思这个国家历史道路的自觉的用意。他说:“在五十部有代表性的‘文革小说中可以归入‘历史反省模式的至少有八部,其中只有《记忆》和《墓场与鲜花》两个短篇,其余均为铺开历史过程的中长篇。”在重读这些小说的过程中,他发现当年80年代所谓的“历史反省”是有问题的:“没有鲜明的反派形象,是‘知识分子—干部与平民百姓在清理‘文革记忆时的一个最关键的不同点。民众眼中的善恶正邪忠奸之分,在忧国忧民的读书人那里都只是是非对错正误之别。”平民百姓心目中的“灾难故事”通常是由权势者和造反派制造的,而知识分子假借老干部身份来反省“文革”,目的则是要承担“历史”。除上这种差异性之外,“历史反省”模式中男主人公难中获救方式,“基本是依社会身份而不同:身为劳改犯的右派书生,要靠民众身份的风尘女子拯救。最典型的例子当然是章永麟与马樱花、黄香久。知识分子腔的下台干部则要靠知识女性的援手才能渡过难关(张思远与秋文、王辉凡与刘丽文,等等)。”“显而易见,这些都只是男性作家的主观设计。”他紧接着追问道:“但为什么这些设计会在包括女性在内的广大读者中广泛流传,引起共鸣,或许上述设计其实也并非个别男性作家单独完成?”14在80年代小说落幕近十年后,许子东以重读“文革小说”的方式,对这些作品进行了反思性的研究。它作为“再解读”的方式,跟当时的许多小说批评构成了非常有趣的对话形式。当时的小说批评,都是在“文革现场”的状态下解释这些作品的,批评家与历史重合成同一部分,因为这种批评实际承担的是历史批评所肩负的沉重任务。这种批评因此带着较多的与小说创作“同步性”的特征。许子东时隔过年后的“再批评”,也就拉开了恩恩怨怨的距离,也解除了批评家们的“当事人”的角色。它与众不同的新意就在这里。

在介绍主要的批评家之后,我们要提到一个不应该被忘却的批评家胡河清。这是一个有才华可惜英年早逝的批评家,出身于上海的高知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像王晓明、许子东和殷国明一样是錢谷融教授慧眼识中的弟子。胡河清批评感觉细致、深入,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敏感和怪异,但给人一个力透纸背的印象。他一篇文章谈对阿城画的一幅莫言速写的印象,真是有点惊人:“在莫言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的扉页上,有阿城为莫言作的一幅速写:莫言的脸并不怎么好看,脸型长得简直就像一个刚从庄稼地里拔出来的红萝卜,但如果再仔细一点观看,就会发现这种貌似平凡的脸上也有不太平凡的东西,那就是莫言生着一双谜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既是和善的明朗的笑吟吟的,又含着一种使人很难琢磨透的高深的智慧。这幅画像究竟与莫言本人相像到何种程度姑且不论,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凡看过莫言小说的人多会对阿城的这幅画拍手叫绝,因为他把莫言作品的特有的美一下子‘抓了出来。我甚至觉得,在对莫言理解的深度上,阿城这寥寥数笔大有超过一百篇文学评论之总和的可能。”15这就是胡河清,早慧、敏感、有过人之处,或者是有天赋的批评感觉。他在《贾平凹论》中,是这样解释贾氏的文气的来处的:“贾平凹和张艺谋,是近年以来中国西北出的两个奇才。这从神秘学的观点看,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战国以前兰州是天下的中心。秦汉之间稍稍移动了一下,挪到了长安。在西安建都的朝代都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大帝国。”“这表明西北是中国国运气脉所系。这与奇门遁甲的秘术也是暗合的,奇门术数人物,西北部位‘乾位所在,是八门中两个‘言门之一的‘开门,又称天位,天门。这虽不足全信,但从中国文学的现状来看,似乎确实不失考验。”接着他用刻薄、当然不无偏激的语气说:“北京的才子们资质平平,跳来跳去难以摆脱传统现实主义的框架,江南文星倒是不少,却经常流于小打小闹,缺乏大气。”我们再来看他怎么说贾平凹故乡的历史文化地理:“贾平凹的家乡陕西商州丹凤,是一个很有古老文化氛围的地方:龙驹寨就坐落在河的北岸,地势从低向高,缓缓上进,一直到了北边的凤冠山上。凤冠上更是奇特,没脉势蔓延,无山基相续,平坦地崛而矗起,长十里,宽十里,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锯齿般地裂开,远远望之宛若凤冠。”这些描绘虽然有点夸张,但不失对贾氏文脉文气的一种解释。再看他评品贾平凹的名字:“‘平凹两字的寓意大概更加复杂了。据我的看法,这中间也含有‘阴阳的意思。‘平指的阳光所及之地,故为阳。至于‘凹的深文大义,贾平凹作过多次解释。”接着他进入对贾平凹创作风格的整体把握阶段。胡河清认为,贾平凹塑造人物注重的这些人物身上特殊的气字,所以:“在当代中国文学里,贾平凹对男女性别感(阴阳)的体认也最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这要从具体人物身上显现出来。例如,“金狗有了这种男性意志的神灵附体,使他终于以一介布衣硬是从宗法关系构成的磐石中冒了出来。以后虽屡经挫折,三起三落,然而却即使在遭遇囹圄之灾时”,最后仍能化凶为吉,接管了州河上的航运业,令人惊奇。又例如,“贾平凹笔下的白朗,却是个有些女气的美男子,以致唤醒了押送他的士兵们潜意识中的同性恋欲。”结论尽管有些奇怪,但不失奇异之言,出色的文学批评就应该如此。最后他推断说:“中国古人说过:‘道心雄微,人心惟危。这种深刻的分裂状态似乎也存在于贾平凹身上。半个贾平凹漂浮在肉的幻想之中,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性化特征。另外半个贾平凹却竭力要挣脱生命本真的火炽图景,进入高华深邃的东方灵境。”16不用看他以下对作品的分析,就知道他抓住了贾平凹三十年创作的魂,《黑氏》《废都》《高老庄》《秦腔》《古炉》《带灯》《老生》和《极花》等等,大概都可以用这条线来贯穿罢。

胡河清写小说评论,特别善于抓住作品中传神的一点。他说:苏童《米》这个异常的“米”字,“不觉使我想起了中国传统的米雕。那是实实在在的一粒米,但放到放大镜底下看”,“实在近乎一米一世界的意境了。米的确有权作为雕刻一个世界的基本材料的,西汉流芳百世的名臣晁错曾经说过:‘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这几乎变成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炯戒。苏童《米》中的五龙辛苦了一世,引为骄傲的也并非他那‘两排坚硬光滑的纯金制作的假牙,而是一车雪白的大米!他留给儿子的遗产也是一盒大米。这实在是体现了历史老人的伟大智慧的。由此看来,这大米的价值位在金玉之上,尚不失为古今之通律吧。”他笔锋一转又指向苏童作为一个杰出短篇小说家的慧眼:这是“苏童以他洞开的慧目摄下的奇观。龙之为物,本类乎虫。此贻亦继古人写《文心雕龙》之后令人又有写《文心雕龙》者之故”。所以,值得指出的是,“苏童的这座‘米雕,似乎也标志着他真正进入了历史。”17胡河清大概因为《周易》、面相学、奇门术等奇异古书读得很多的缘故,他对现实题材的创作,远没有他对接近中国传统文化一面的创作,表现出更强烈的兴味,也的确有身手不凡的独特眼界。他似乎特别欣赏阿城的小说。“阿城有一篇不太引人注意的小说《傻子》,曾有人指为‘意旨浅露,我却以为,可以把它当做理解阿城的一把钥匙来看。傻子者,业余书法家老李之谓也。”接着他进一步解释这“傻子”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这让我们不由得想到了阿城小说人物的那种“憨劲”。他说,“这里存在着几千年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的悖论。从中国历史来看,最没有人格操守的,恰恰就是那些经常喜欢声称看穿一切、似乎真的超凡脱俗的人。古代有识见的艺术评论家是深知这一点的,因此他们并不很重视一个人的自我表白,而把是否‘骨力作为审察人格美的首要标准。”有人评价阿城的“三王”代表着消极的文化回归,但他不以为然。他认为:“也正由于阿城在对人物性格上的品评尚‘骨力,才使得他在塑造形象时超越了形似。”“阿城由于在人物性格上崇尚骨力”,因此他“所追求的美都带有‘古拙的性质”18。胡河清的用意不在反对什么人,而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相反方向指认了阿城容易被世人所误解的这一面。

我过去并不曾特别注意胡河清的小说批评,及至在重读这位年轻批评家富有光彩的遗作时,方觉出他的不凡。这种不凡,是被80年代喧嚣之上的批评声浪,被一种认同热闹人物崇尚出镜率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了。好的小说批评,既存在于从当时大浪淘沙中挑选出的批评文章,也存在于这种被埋没的批评家的文章中。我这才知道,80年代的“上海批评圈”原来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各呈异彩风格多样。因为在众多“新潮批评”风起云涌的年代间隙里,居然还隐藏着胡河清这种独具一格的批评人才。因此可以说,上海这个地方好像是盛产批评家,而并不一定盛产小说家的。这座城市的现代理性,更是滋养文学批评家的温床,是小说批评的福地。

【注释】

①王晓明:《在俯瞰陈家村之前——论高晓声近年來的小说创作》,载《文学评论》1986年第4期。

②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论张贤亮的小说创作》,载《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

③王晓明:《疲惫的心灵——从张辛欣、刘索拉和残雪的小说谈起》,载《上海文学》1988年第5期。

④陈思和:《告别橙色的梦——读王安忆的三部小说》,见《批评与想象》,218—234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⑤陈思和:《声色犬马皆有境界——莫言小说艺术三题》,见《批评与想象》,268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⑥陈思和、王晓明:《关于重写文学史专栏的对话》,载《上海文论》1989年第6期。

⑦陈思和:《当代文学创作中的现代反抗意识》,见《批评与想象》,54、5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⑧陈思和:《当代文学观念中的战争文化心理》,见《批评与想象》,73—8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⑨陈思和:《胡风对现实主义理论建设的贡献》,见《批评与想象》,85—11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⑩蔡翔:《高加林和刘巧珍——〈人生〉人物谈》,见《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跋》,1—10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1蔡翔:《什么是刘思佳性格》,《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跋》,11、1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2许子东:《郁达夫新论·后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3许子东:《郁达夫新论·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4许子东:《体现忧国情怀的“历史反省”——“文革小说”的叙事研究》,载《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

15胡河清:《论阿城、莫言对人格美的追求与东方文化传统》,载《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第5期。

16胡河清:《贾平凹论》,载《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17胡河清:《苏童的“米雕”》,载《七画》1991年第6期。

18胡河清:《论阿城、莫言对人格美的追求与东方文化传统》,载《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第5期。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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