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刺破了白昼

1.阿尔卑斯山脉，命运将我带到这里，我没有错过你的四季。我爱你奔腾的河流，羊群和花朵。我爱你沉默的雪，长满枯草的山坡，木屋里烧着柴火。我在你的每一个起落处游荡，山顶有巨风，有淡淡的太阳，有岩石的寂寞。我在落叶纷飞的季节向山下去，背后山峦起伏如迷，前方渐渐有了雾气。在儿童道来来回回滑行了几次，身体还完全不受控制，我就被栋教练逼着上了绿道（雪道从易到难分儿童道、绿道、蓝道、红道、黑道）。

站在绿道顶端，心中默念无数次动作要领，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恐瞑感一丝一缕升腾起来，我一咬牙一闭眼，猛冲下去，毫无悬念，次次都摔得人仰马翻，眼镜帽子都飞了，雪板也飞了，连滚带爬站起来，满眼的风大雪大。我扛着雪板行进在冰天雪地里，整个画面都变得悲壮起来。只听栋教练反复地教育我：“重心不稳，要用雪板内刃控制速度，重心！要注意重心！要放低重心！”苍天，请你告诉我重心在哪，我看不见。

2.从上至下，四季的预言

就这样，我狼狈不堪地走上滑雪这条路，后来还专门购置了专属自己的雪具，决定严肃地面对这项运动。

—个雪季过去，我终于学会滑雪了。滑雪和好多事情是类似的，比如审美、见识，一旦你踏上更高的台阶，想回去就很难。如今，当我从山顶扬起碎雪—滑而下时，遥望曾经差点摔死我的中级绿道，心想，哎呦喂，天呐，请问远处那条是平路么！

滑雪也和游泳、骑自行车或者嘣极类似，最难克服的往往是心理障碍，最终你会感谢那些当初从背后推了你一把，或者偷偷松开手的人。

又是—个勇攀高峰的时刻，我们来到了霞暮尼雪场，这是位于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海拔4810.9米的勃朗峰的高级滑雪场。

勃朗峰位于法意边境，山体由结晶岩层组成，常年受西风影响，降水丰富，冬季积雪，夏不融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冰川。

150年前，马克·吐温在盛夏时徒步登上这座山：我们亲睹了勃朗峰——阿尔卑斯之王，我们拾级而上，这座庄严的雪岭也随之愈升愈高，矗入蓝天，渐而夺据整个穹苍；70年前，雪莱眺望远方，写下了整整5个章节的长诗：勃朗峰在高处闪亮，力量亦然，沉静和肃穆的全能大力啊，喧闹万分，却充满生死。

来这里的，多是滑雪高手或寻求刺激的极限运动者。雪场刚开，停车场就已经满了。前往缆车站，滑雪者裹着绚丽的滑雪服，仿佛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穿在了身上。缆车渐渐升高，雪野无边无际，群山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天空是深邃的蓝，大地是浑然的白，如果不快点戴好雪镜，—定会患上雪盲症。

下了缆车就只有—条黑道可选。我深深吸了口气，毫无杂质的高海拔空气透彻无比，还来及认清空气的质地，狂风就像黑夜—样盛大地来临。寒冷令人慌张，我竖高衣领，扣紧帽子，碎雪随风飞舞。山顶气压极低，快走两步就心跳飞速。

我在耀眼的白光下陷入强烈的无力感中，眯眼看远方起伏的雪山和冰川，从上至下完成了四季的预言。

3.直面恐惧，推心置腹

艾默生说过，“做你害怕的事，害怕必将消失”。我默默弯下腰卡紧雪靴，准备一战。

—场滑行过后，我累得两眼昏花。等到太阳落山，—切的白仿佛被注入了山的青，变得阴冷、不近人情。沙冰—样的雪开始凝结，雪板划过，到处都是“刺刺啦啦”的声音。浑身的酸痛感随着肌肉的不断运动消失不见，肾上腺素使人越发兴奋，胆子也越来越大。

《海边的卡夫卡》中，大岛的哥哥跟卡夫卡说起冲浪：“在海里，你必须老老实实随波逐流，慌慌张张手刨脚蹬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白白消耗体力。实际经历过一次，你就会晓得再没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不过，不克服这种恐惧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冲浪手的。要单独同死亡相对、相知，战而胜之。在漩涡深处你会考虑各种各样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在高速滑行的过程中，真的有许多事物从我脑海中不断闪过。

大岛哥哥还说：“冲浪这东西远比外观有深意。我们通过冲浪学会顺从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么粗暴。”其实滑雪这项运动也是如此，远远观赏和亲身体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在滑行时，你需要克服恐惧，要学会顺从自然，并借助自然的力量。

下山的缆车在黑色的天幕前徐徐滑过，我坐在缆车上，身体逐渐回温。走下缆车，夕阳穿过城镇，河流奔腾，鸟雀成群，露天咖啡馆坐无虚席，严寒和低壓渐渐炎去，连同所有的群山，变成了小镇的背景。远远看去，这背景有似谜—样的纵深感。

雪山之巅有光。歌德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你看遥远的雪山之巅那闪闪烁烁的光，多像人生的明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