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顺势而为
2017-03-22宋诗婷
宋诗婷
“我没哭,戴着隐形眼镜呢。”刘烨点起一支烟,聊起不久前斩获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这个奖项来之不易,距离他上一次拿到表演奖项已经12年。
影帝
过去12年,刘烨成了这个行当里的“老司机”。他重视观众。当年,他和周迅、陈坤一起拍《巴尔扎克与小裁缝》,另外两人已经因为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而家喻户晓,而他自己还是个没有什么群众基础的文艺片男神。三人一起走在大街上,“粉丝”认出周迅和陈坤,拥上来签名、合影,刘烨被冷落在一旁,心里不是滋味。“我就等在那儿,他们连看都不看我。哥儿们拍了那么多牛×的电影,也抵不过一部大火的电视剧。”
刘烨看到了甜头,不再端着。“上学时候还想着,以后只拍电影,不拍电视剧,可见行不通,没有群众基础。”没过多久,刘烨就拍了电视剧《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一夜之间也变得跟周迅、陈坤一样家喻户晓。
他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艺术家或者文艺青年,不死磕,喜欢顺势而为,拍大片就是在“跟着大潮流走”。2004年前后,电影市场变了,文艺片不再吃香,拼投资、拼演员阵容的时代来了。刘烨赶上了大片时代的第一班列车,他拍了陈凯歌的《无极》,也拍了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只是没想到,这两部电影让他遭遇了劈头盖脸的谩骂和指责。“观众骂烂片,骂我演的角色懦弱,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从那之后,刘烨吸取教训,尽量不拍负面角色,尽量找与自己气质类似的角色。“观众不懂什么塑造,他們的想法很简单,觉得角色就是你自己,拍些观众喜欢的,这样最稳妥。”
最近几年,微博火了,真人秀也火了,刘烨一个都没落下。他在“花样爷爷”里搞定了几个老前辈,带儿子诺一上“爸爸去哪儿”,又在“星球者联盟”里组队打篮球。“真人秀曝光度高啊,又不像电视剧,一耗好几个月,高效啊。”
在微博上,他是“火华社长”,一呼百应。“跑电影宣传,好多小孩见到我,管你什么戏,我没看过,但你是我们大火华社长。社长!社长!孩子们全喊这个。”
电视剧、电影拍了几十部,与各种水准的导演合作,大多数时候,刘烨过得“既开心又无聊”。他学会了看人下菜碟,遇到水平不高的导演,就蒙混过关,“不用使太大力气,随便给点东西人家就觉得厉害,大家皆大欢喜”。
经纪人常继红说,刘烨“聪明,从不白费工夫”,遇到好导演就越演越带劲,导演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但遇到不那么靠谱的导演和班底,他也没有凭一己之力挽救一部戏的野心,老老实实干完自己的活,赚了该赚的钱就收工回家。“现在好些演员还带着编剧进组,刘烨从没这习惯,导演的就是导演的,他为导演服务,对自己的定位特别清晰。”常继红说,“所以,他得遇到好导演才能出得来。”
曹保平也觉得,刘烨和邓超、张译这类的大演员不同。他被动,甚至有点懒散,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一把,“不然很容易就滑过去了”。拍《追凶者也》时,刘烨是全剧组最“耐拍”的演员,曹保平在他身上花的工夫最多。“像张译他们,心里装着事儿,该怎么演,他都给设计好了,现场拍个两三条,基本定型了。刘烨不是,拍十条八条,他还能给你新东西。你就要不断地拍他,不断地榨取他。”
刘烨在这种榨取中找到了快感:“找回了十几年前拍戏的感觉,特较真儿,特轴,让你重新觉得,表演是件挺神圣的事。哥们儿不是‘网红,不是‘综艺咖,哥们儿是一好演员。”
焦虑
十几年前,常继红第一次见到刘烨,“又高又憨,一脸包”。当时的刘烨状态不太好。“过去的365天,他一共休息了三天。有危机感,神经是紧绷着的。同时搭着好几部戏,这个也要演,那个也要接,觉得如果自己不拍就成全了别人,那可绝对不行。”常继红看到眼前的刘烨,第一反应不是和他谈工作,而是教会他休息。“我和他说,你要是交给我经营,我就要把握你的节奏,你得学会休息,要调整好节奏。”
与常继红签约前,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交接工作,刘烨握着笔,抱着小本子,窝在椅子里涂涂抹抹。“他在算日子,几部戏,时间怎么安排能排得开,争分夺秒的,我看着都累。”
刘烨爱喝酒的坏名声也是那时传出来的。那几年,他常混饭局,逢酒必喝,逢喝必大,喝大了难免口无遮拦,得罪过圈内人,也得罪过媒体。“他不是爱热闹,而是怕错过机会。”常继红说,当年的刘烨其实是个闷葫芦,“话少、腼腆,交流起来特费劲,想和他坐下来喝杯咖啡聊聊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怯场,刘烨只能逼自己喝酒,“不会说话,酒品得好”,喝得飘飘然了,就能打开话匣子,能说会道了,也许就能撞上机会。
2005年,刘烨演了孟京辉的话剧《琥珀》。他饰演的男主角高辕是唐璜式的人物,英俊、幽默,心脏病又增添了他的病态美,有种及时行乐的荒唐感。某种程度上,高辕和当时的刘烨有些类似,他们都在与时间赛跑,都在竭尽所能地消耗自己。这出戏刘烨演得很过瘾,他在舞台上奔跑、嘶吼,燃烧了高辕,也灼伤了自己。“2006年前后,突然就不行了,人生就低谷了。”刘烨在很多场合讲述过那段以酒精和安眠药熬过的日子。当时,他刚和女朋友分手,又在同时拍摄《满城尽带黄金甲》和《暗物质》,一部是投资数亿元的商业片,一部是后来多次获奖的文艺片,一部在重庆取景,一部在洛杉矶。那段时间,刘烨常常要飞过半个地球搭戏,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刻也睡不着,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亮了又黑了。飞机落地后,密集的工作让他连床都摸不到。他不怕自己身体垮掉,怕的是自己垮了,戏就接不上,这么重要的工作搞砸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常继红放心不下当时的刘烨,“什么都闷在心里,不会倾诉”。为了让刘烨散散心,她和孟京辉组织了一个小型车队,五辆车,十几号人,一路向北往刘烨的老家吉林开。常继红让刘烨做车队的总指挥,一路上,他拿着对讲机指挥车队,给大家介绍每一个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出去了,人就打开一点。
“他遭的所有罪都是因为起点太高。”常继红说,刘烨很幸运,一出道就遇到大导演,几乎没演过配角,是铁打的男一号。《蓝宇》和《美人草》先后获奖,一毕业就成了影帝,一切功名都来得太快了。“他怕掉下去,总觉得应该更好,把自己往死里逼。”常继红说。
“《紫蝴蝶》之前,我觉得拿奖跟玩儿似的。谁知道,2004年之后,得奖的事就离我非常遥远了。越着急越没戏,这些年拍过很多电影,称得上作品的没有几部。”刘烨说。
在曾经的中戏班主任常莉老师眼中,刘烨犯不着焦虑,他是个一定出得来的苗子,一进学校老师们就都看得出来。“几乎每个导演来选角色,都会相中他,气质很特别。”但大学四年,常莉一直“按着他”,一般的电视剧,即便是男一号,常莉也不让刘烨接。“幸亏这老太太,这不,一上来就赶上霍建起导演的片子了。”
拍《那山那人那狗》时,刘烨整个人都是蒙的,一对着镜头就犯傻。“刚开始还有舞台范儿,导演就和我说,刘烨你不用那么演,就像跟我聊天一样,你试试。”一试就成了。刘烨觉得自己悟性好,“大概是适合干这个”。
快毕业时,关锦鹏找他拍《蓝宇》,让他演一个同性恋。“2000年啊,这意识太超前了。”刘烨挣扎了一下,心想:“关导啊,大导演,《阮玲玉》《胭脂扣》《红玫瑰白玫瑰》,都是港片里的代表作,这样的导演肯定错不了。”
得知刘烨要演一个同性恋,同学都不敢相信。在学校里,刘烨是个晚熟的漂亮男孩,有点糙,有点大男子主义,经典造型是“穿牛仔服,留长发,抽不带嘴儿的骆驼香烟”。“蓝宇那阴柔,”刘烨瞟了个眼神,架了一个兰花指说,“演起来心里实在没底。”
好在那时的电影拍摄还很踏实,导演和演员都舍得花时间打磨。“大家都特有创作的状态,关导带着我和师哥(胡军),每天憋在酒店里对台词,光读剧本就读了一个半月。现在哪儿有人肯花这工夫。”
面子、里子
尽管刘烨渴望和好导演合作,但他也从不好意思主动争取角色,当年喝了那么多酒,他也开不了口。合作了十几年,常继红倒是能洞察刘烨的心思。拍完《追凶者也》,主创们一起吃饭,常继红漫不经心地传话曹保平:“老曹,找个机会咱再弄一个电影。”刘烨赶紧附和:“对对对,再弄一个,弄一个。”
“东北人,要面子,不好意思求人办事。”常继红说,很多时候,她要去揣摩刘烨的心思,有些机会得出面帮他争取。
因为要面子,刘烨也遭了不少罪。《追凶者也》里,他要开一辆明黄色的修理车在山路上追车、追人。“那车破的,方向盘没有助力,连手刹都没有,门也打不开,坐上去,一脚油门窜出去老远。”刘烨看看车,看看狭窄的山路,再看看身后悬崖下的景色,“当时心都凉了”。
但刘烨还是硬撑着上了车。他先戴上框架眼镜,在每一个转弯处放上石头做标记,自己测量好距离,铆足了精神控制这辆破车,每场戏都拍得心惊胆战。“讲真的,也就是刘烨够虎,胆子够大,换了别人,有些戏我们可能就拍不了了。”曹保平说。
“他就是不认怂。”常继红还记得,当年刘烨在外地拍戏,她去探班。“我一看他,嚯,眼睛都感染流脓了,还在那儿撑着呢。我赶紧带他去跟剧组请假,到医院看了眼睛,休息了一个星期。”
“不是不害怕。”刘烨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就是硬撑着,哥们儿不能掉链子,不然多没面子啊。”事实上,关起门来,刘烨因为怕疼,十几年没打过针。
刘烨的妻子安娜曾接受媒体采访,提起为什么嫁给刘烨,她说是因为刘烨有法国男人所不具备的对家庭的责任心。“男人就该养家,这没什么好商量的。”提起家庭,刘烨的大男子主义又按捺不住了。
当初,为筹备“爸爸去哪儿”,节目剧组来拍诺一的短片。导演组举着摄像机拍诺一,一会儿说一段这个,一会儿演一段儿那个。坐在一边的刘烨开始焦虑了:“搞得跟试镜似的,好像哪里不对啊?我儿子这么小怎么就出来工作了呢?工作是我的事啊!”常继红赶紧说服刘烨:“不算工作,这是正能量,这不是给你机会和诺一相处吗?”刘烨冷静了一下,勉强说服自己。
刘烨的弟弟曾经和他说,《血色浪漫》里的钟跃民是最接近他这个人的角色,爷们儿、讲义气、豁得出去。刘烨却觉得,钟跃民只是他“糙老爷们儿”的那一面,《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里的龙小羽是他的另一面——敏感而脆弱。
刚上中戏时,刘烨差点退学,不是学业跟不上,而是搞不懂同学之间的人际关系。“一点点小事我就能琢磨好久。”刘烨说,当年还没有手机,他借钱给一位女同学打公共电话,对方放下电话,扭头就走了,连句谢谢都没有,这让他觉得受伤。同学一起吃饭,吃完了,也聊够了,大家干坐着不结账,原来是都不想买单。“这些困扰我很久,当时的同学大多是艺校的,接触社会早,我一普通高中毕业的学生,各种想不明白。”
多数时候,他不会向家里表达负面情緒,偶尔分享心事也是找母亲,对父亲他尊重,却敬而远之。刘烨成长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父亲严厉,母亲和蔼。刘烨和妈妈的关系好,“两个人总像有心理感应似的”。当年考中戏,妈妈和他当时的辅导老师一起来陪考,二试结束后,刘烨觉得考砸了,希望不大。晚上回到宾馆,他窝在被窝里哭,哭着哭着,妈妈进来了,摸黑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哭,“谁都不说话”。
后来,刘烨离开家,压力大到憋不住了,就打电话给妈妈。不说什么,哭一会儿,心里就好受很多。
安娜说过:“女人要做她们老公的母亲,因为老公离开妈妈之后,他就要找一个像他妈妈的女人,这个不用骗自己,就是这样的。”
在遇到安娜之前,常继红很多时候充当了妈妈的角色。有时候,在外面工作得不顺利,他就去常继红家串门。聊着聊着,越说越觉得委屈,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一开始我还挺意外的,后来知道了,这就是他的发泄方式,慢慢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刘烨会大半夜给常继红打电话,常继红说:“怎么着,又想哭了是吧,哭吧,别绷着。”
和安娜在一起之后,刘烨很少在常继红面前流泪了。“家庭让他觉得踏实,别看他是个糙老爷们儿,其实内心就是个孩子,特别缺乏安全感。”常继红说。
2016年夏天,《追凶者也》和《我的战争》同档期上映,两部电影都要跑路演,刘烨又要不停奔波了。“但这次他调整得特别好。”常继红说,刘烨告诉她,自己每天都在酒店里跑步,每到一个城市几乎都有饭局,但他尽量不参加。这段工作结束,他就和安娜一起,带着孩子去以色列度假,休息一下,回来还有个大项目要做。
这一两年,刘烨会打电话给常继红,约她喝咖啡,聊聊天。聊天时,刘烨话多且密,段子一个接一个。放到十几年前,这简直不可想象。
“他现在有那个向上的劲头。我们有很多事要做,譬如做导演,改变一下他的角色。这些规划几年前就有,但时机都不成熟。他现在渐渐成熟了,有那个气场,可以主宰一些东西,有些事也是时候做了。”常继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