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生活(组诗)
2017-03-22包文平
包文平
她要是回来问起我
柴门之内,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梅花树下的土是新翻的,散发着朦胧的香气
倒下的篱笆已经扶正,我把酒
还放在原来的坛子里。文火温热
就可以驱离料峭春寒和满身的孤独
她要是回来问起了我,你就告诉她
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还是原来的样子,老照片挂在墙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
桦木做框,有旧时光的味道
这么多年,南山的菊花开了谢谢了开
融化成了暖暖的泥,我也没有心思采摘
墙角的石凳上新落了几枚竹叶——
我一直在想一个有关她的比喻
晨起倚窗前,珠帘轻卷
轻柔的光线拂过眼睑之后,微微蹙起的眉……
以前的日子她就坐在凳子上,读着一部宋词
她要是回来问起我,你就说
月光溶溶,杏花疏影里
我用每一个夜晚为她写诗,但不要
说出我的名字
她要是回来问起我,你就说“天气真好啊”
——其时,外面可能正在下着雨
一棵枯死的树
一棵树,怎样才能算走过完整的一生?
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
所有的树木都萌发春色,只有它——
把干枯的指爪奋力地伸向天空
像是要努力地抓取什么
又像是摊开了宿命的手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哦风——
曾经轻柔拂过它脸颊和发须的风啊
此刻,正吹落它干枯皲裂的树皮
让它的骨头暴露在外
——像一面锋利的刀刃
一棵枯死的树,当它把背影交给春天的时候
这个盛大葱茏的季节显得那么孤独
——又那么清冷
梦见父亲
仿佛有风,轻轻地擦过我的窗台
熟睡中的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有人替我掖了掖被角,之后
转身离开
离别多年了,突然梦到父亲
他熟悉的影子,坐在高高的月亮上
看着我。看着妹妹和油灯下的母亲
看着母亲稀落的长头发,窸窸窣窣地
落满生活的寒霜,逐渐变白
過了十几年了,父亲还活在四十三岁
他走出房门的脚步声,像一声雷
砰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
第二天,窗台上开满碎花的吊兰
一步一步,爬上了屋顶
两地书
这山头的风漫过来漫过去,暖暖的
吹了十三年。这个春天刚刚开始
像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父亲,我把老屋的泥坯平房
换成了砖瓦结构。像你喜欢的那样
坐北朝南,采光条件良好
如果你在,你关节炎的左腿可能会
有所缓解。父亲,其实我最伤心的是
你的关节炎还没有治好,你就走了
像一片叶子,从家谱图上飘零
今天不是清明也不是年初
不是任何一个与祭祀有关的日子
我双膝跪地,在你黄土垒砌的
小小坟茔前,洒下酒,喜极而泣
父亲,我和母亲的日子已经好了起来
妹妹找了工作,我也已经大学毕业
已经有了钱,治愈你骨骼中游弋的疼
今天,我想把你从地下叫醒
坐起来,等到病好了以后啊,父亲
哪怕你不习惯离别了十三年的人世
哪怕你又想回到山头,那
小小的坟茔
慢生活
我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一天
母亲也没有记清楚。她说我是在
七月的一个午后来到人世,雨下得正缓
我的性子,跟这不疾不徐的雨也许有关
我个头矮小,总不着急长高
别人六岁上小学。我八岁的时候
还慢慢悠悠的,在山上捉鸟
上学的路上,沉迷于柳枝抽出的新芽
和拳头紧握的花骨朵
甚至在池塘边,看一滩浅水
慢慢变成坚硬的冰,忘了去学校
再后来沉迷小说咬文嚼字
干草堆上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再后来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一切无苛无求,顺其自然
神色匆匆的行人从身旁走过,我来不及
一一辨认
生活的场景在我眼中是
一部按下快键的慢电影
省略了细节和特写,甚至忽略了
眼神中的蜜意柔情
我把出生说成来到把死亡比作离开
我想用这样的方式
给生命增加长度,而不是走向结尾
我看见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从一个点
快速奔向另一个点,突然又不可遏止
我喜欢像河流,走着走着就宽了长了
汹涌了,融进了另外的身体
或者一阵缓慢吹拂的风,带着体温的风
吹着吹着就散了,就了无生息了
因为慢,我把一杯苦茶抿了一个下午
把一首诗想了几天也不知从何处落笔
前面的风景迅速地美了起来
我也不急着跨过去
因为慢,我的朋友不多
但和我有着一样的坏脾气
因为慢,我把一则新闻读了三天
也没有读出铅印的文字下
掩盖着的事实
一只鹰活着的三种方式
在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之前
幼小的鹰雏,这飞禽中的无冕之王
必须学会撑硬自己的双翅
忍受骨骼拔节的疼痛,御风而行
学会在天南海北的苍茫中
找准巢穴的方向
真正的鹰,在十万里高空练就扶摇直上
草枯鹰眼疾的本领
这多么相似于我单薄的命运:年少失怙
羽翼未丰,过早就接受人世悲欢的赐予
其次是筑巢绝壁,学会在冰冷坚硬的
岩石上筑巢取暖
磨利对付生活的尖喙和指尖的刀子
你就原谅它俯冲急下的姿势吧
原谅它空空的胃囊……
当它疲于一顿饱食的午餐时
疾驰的兔子故意放慢了脚步
而我必须承认:在尽享口腹之欲的同时
从未获得自我内心的救赎与赦免
阅尽人间春色。当无力的翅膀
再也撑不起苍穹的时候
它在一截高高翘起的石壁上
俯下身子:大纹若锦,细斑似缬
像最后的国王打量自己的
十万亩山河,碧霄万里
然后轻抛一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击中一潭明晃晃的水
将那诀别一样的长啸留在空中
孤独而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