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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们家两个宝

2017-03-22远心

飞天 2017年3期
关键词:奶茶姥姥爷爷

远心

1

内蒙古高原,阴山之南,十一月的阳光下。64岁的冯英娥,走在呼和浩特五塔寺东边的早市上。前面是87岁的亲生娘——崔荣尔,后面跟着85岁的婆婆妈——刘小花。

蒙西文化园东南边巷子里坐着一溜十几个老人,认识冯英娥的人就问:这都是你家老人啊?冯英娥用地道的河北话朗朗地回答:就是,一个亲娘一个婆婆妈。哎呦,你们这可挣下了,有这么两个宝。老太太用呼和浩特本地话说:你哉可是个孝顺媳妇啊!

三个人相跟着过马路,崔荣尔绕了个小圈儿,冯英娥也跟着绕了个小圈儿,刘小花在后面也跟着绕了个小圈儿。冯英娥前后看着,明明可以抄近路直接过去,都绕了远儿,心里偷着乐:老人可真是跟小孩一样啊!

这个冯英娥就是俺亲娘,头发烫的小卷儿快长直溜啦,炸炸的像挠挠儿菜。

俺爹赵永健年初把奶奶从河北唐县灌城村接来,奶奶去年年底摔断胯骨做了手术恢复好了,不能再一个人住。今年九月,俺姥姥也被娘从河北曲阳县朱家庄接来,姥姥是下了决心要来看眼睛的。两只眼睛在附属医院做完白内障手术快一个月,现在都能看见了。

两位老人和爹娘在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住着。俺从南京开会回来刚下飞机,就接到爹的电话,爹神秘兮兮地说:你姥姥你奶奶现在都来咱们家了,你娘积极性挺高,不像那段就你奶奶那会儿了。说完嘻嘻地笑。

俺说:那肯定哇,我姥姥做了手术你跑前跑后打针吃药,哪儿不是你啊,我看着你照顾我姥姥我心里都热乎乎的,比个亲小子也孝顺,我娘不得在心里比比啊,你这是把她感化了啊,哈哈。

俺爹说:这下好了,我白天去接送甜甜中午不用回来做饭,你娘给她俩做饭做得可及时哩,这么着就哪也不耽误了。

爹那老灌城音儿,憨憨地透着心里的欢喜。我怕看打针,远远地在开着的卧室门外看到,爹亲手在姥姥肚皮上给打胰岛素,姥姥的肚皮有好几层,比奶奶胖了很多。爹那认真的样儿,完全就是当个亲娘。爹高中毕业,是当年的灌城乡叫得响的高材生。娘不认字,是朱家庄上工下地的一把好手。老人到了看病住院的时候,娘天天陪床没问题,但看说明书听医嘱都离不开爹。

2

爹越来越像当年的爷爷。爷爷一辈子老实巴交,爱抽烟锅。不管是在街边儿还是院儿里,往那儿一蹲,烟杆子伸进烟袋儿嚯嚯几下装上烟,到嘴边喷喷地抽起来,末了往地上一磕烟灰,站起来背着手走了。爷爷年轻时到保定车站背麻袋落下腿疼病,走起路来腰歪出两三寸去。在俺们灌城村——据说是当年大将军灌婴曾经驻扎过的军事驿站,老远就能看出爷爷的身影。

爷爷打小没了娘,被后来娶了三房老婆的祖爷爷扔给他奶奶,跟亲叔叔们一堆长大。他在村里就经常给俺爹娘帮忙,到呼和浩特住过一年半载,还帮着摆早市卖货。爷爷去世那年,正是我女儿一岁半,弟弟女儿半岁。突发脑溢血不省人事,爹、娘、我和一岁半的女儿一起坐一宿火车回去,没有等到他醒来。最后那个夜晚,我赶到唐县县医院,守在重症监护室爷爷的身边。整整80岁的爷爷,鼻子里不停地溢出东西,嘴巴张着,艰难地吸氧,出气大吸气小。我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胳膊,一遍遍用棉棒擦干净嘴角鼻孔的溢出物。第二天医院让回家准备后事。救护车里躺着爷爷,我拿东西眼泪模糊地上车,我和爹,像两个失明失聪的木头人。

回到村儿里,爷爷睡在那盘大炕的北头,氧气、液体维持着最后的呼吸。那一夜凌晨,呼吸慢慢地消失。村北街边小卖铺台阶上跟十来个老头一起坐着的爷爷,刚刚栽了柿子树的爷爷,生命最后一个夏天还爬在地里锄地的爷爷,前几个月跟奶奶打架一凳子抡过去,齐刷刷摔断了凳子腿的爷爷,永远走了。

送葬的队伍里,我放声大哭。漫天灰蒙蒙的雪花,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带走了。我在凄凉的唢呐声中大声地呼叫:爷——爷!那些纸糊的亭台楼阁,金童玉女,好像在几天的守灵之后突然变成了真的。爷爷就安葬在我从小跟着娘种过的地里。我还记得耕种时同姓的家族长辈们来往说笑的身影,如今,只能远远地望着爷爷的新坟,那块地依然春种秋收,而我再也不能收获一个爷爷回家了。

爹留下了终生遗憾,后悔前一年没把爷爷接来呼市。那年爹回去看爷爷,奶奶和姑姑都不让爷爷跟着爹来,爹也不想带他来,那个时间段,爹娘的家里住着爹娘、我、我的女儿、弟弟、弟媳妇、弟弟的女儿、我四姨,两个相差一周岁的孩子每天热闹地哭叫打闹从早到晚。那年,爹为了不带爷爷来呼市,到处躲藏,爷爷到处追他,就要跟着他来,爷爷说家里吃不上饭,抠门一辈子舍不得吃的奶奶每天就知道给他熬小米粥,他快饿死了。他愿意跟着爹娘一起吃肉,吃好饭菜。我不知道离开的那个早晨,爹是怎么摆脱79岁的爷爷的追赶,自己上了姑夫开着的长途大巴车。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让留在乡村的老人要那样去追赶自己的儿子,而年过半百的儿子,又怎么狠心放下脑血拴已经犯过两三次的老父亲。爷爷最终没有追上长子进城的脚步,人生最后的两年,在等待、失望和委屈的抗议中,猝然而去了。

奶奶跟爺爷吵了一辈子架,爷爷死后,她却几乎哭瞎了双眼。每天念叨狠心的爷爷,抛下她一个人不敢安心地住在自己的独门独院里。她见人就哭,见人就说对不住爷爷,爷爷走的前一天晚上,要吃饺子她也没给煮,还是只给爷爷凑合吃了一碗小米粥。半夜爷爷自己起来上厕所,自己上炕后再也没有醒来。奶奶的两只眼睛后来就被白内障糊住了,在乡里做了手术才恢复。

别说爹,娘都受不了爷爷这么个走法。没有最后照顾上爷爷,是爹娘和俺心里永远的痛和悔。爷爷在娘跟奶奶吵架半辈子的岁月里,从来就是护着媳妇儿。永远帮着娘干活,跟娘一起受年轻气盛的爹的训斥。

俺再回故乡,站在山腰上,望着远方的大水库,怀念陪爷爷看大戏的夜晚,跟在他身后回家,静静的黑漆漆的乡村的夜路上,爷爷烟袋锅上一明一灭的火。

3

今年62岁的爹,这几年突然变了,火爆脾气一下小了,变得柔软敦厚,宽容着俺的任性。五年前俺都想象不出来,爹到了塞外呼和浩特,竟然学会了做烧麦、熬奶茶。他那几年天天去泡奶茶馆,吃蒙古包子,喝蒙古奶茶,经常赞叹人家蒙古人的包子怎么怎么好吃,肉馅怎么怎么够味,怎么怎么实在。每次她说起来,娘就在旁边翻白眼,斜着眼瞪着他冷冷地看,牙齿缝儿里挤出几句嘟囔:知不道奶茶馆里有什么,天天就把你馋死了,不喝那点奶茶敢情活不了哇?爹就说奶茶馆里什么人都有啊,那些有工资的退休老人们,说点啥可在理呢,他们每天都吃一块手把肉,手把肉可贵呢,那么一小块就十几块钱。俺没有跟着爹去过奶茶馆。近几年,俺是经常跟闺蜜们一起进蒙餐馆。俺们一群蒙古族、鄂温克族、汉族女人,能从早晨的早点喝奶茶到喝晚饭时分,奶茶、白奶油拌炒米、奶皮、手把肉、血肠肉肠,没有俺不爱吃的了,过一段时间就勾起馋虫来。不幸被俺娘骂中了!

俺真想不到,这两年,爹竟然会自己在家熬奶茶了。爹熬的奶茶跟蒙餐馆味儿不一样,爹熬的奶茶一股河北小米香。俺问爹,你这是用的啥熬得奶茶?爹说:小米啊,我就用的小米。啊?人家都是用炒米,那个炒米是糜子米,不是小米啊。嗯,敢是啊,我说怎么熬不出那个味儿来。但是,爹最近还是用小米熬奶茶。俺和姥姥、奶奶一起吃他蒸的包子,熬的小米奶茶,都挺习惯呢。俺说买炒米熬吧。爹还说那炒米可贵呢,八块钱一斤呢,一袋现成的炒熟的不得十几块!咱们不会自己炒?俺这才搞清楚,爹是嫌贵呢。过几天闲下来俺得多给他买些炒米放家里。不过,河北小米和砖茶、牛奶熬出来的奶茶,俺喝着也挺不错的啊!

呼和浩特烧麦是一绝。这段时间俺还没请姥姥去尝过呢,哪天要在吃早点的时间带着他们一起去。带奶奶去吃过“老绥远”的烧麦,馅儿烂烂的,薄得透明的皮儿,她是赞不绝口。俺家住在五塔寺旁“烧麦第一街”,是从明朝开始建城的老归化城的中心地带,走不远就是一家接一家的烧麦馆,家家都是醇香的羊肉馅儿。爹去买了现成的烧麦皮儿,馅儿按照蒙古饭店的习惯,手工剁肉,一块一块的,爹蒸的烧麦,冒着油,老大个儿,一个顶烧麦馆儿的俩。俺们也都吃习惯了,火候把握越来越好,吃几个他蒸的烧麦一天都不饿。爹还学会了烙酸奶饼,有时候火候大了,看着糊不拉叽的,九岁的琪琪就是爱吃,松软奶香,琪琪能一天连着吃三顿。

以前爹一做饭我就拿眼瞪我娘,意思是:怎么让他做饭?他做了谁吃啊?你就不能去做?现在形势变了,爹不在家的时候我上四节课回来,娘还给我吃烂菜末子菜饭,饿得我哇哇叫。爹在家时,我中午回来就能吃上饭,肉是肉菜是菜的,主食之外还少不了小米粥。

五年来,俺觉得爹娘的角色好像换了个儿。俺在灌城村儿出生,爹是传统中原男人,男人是不兴抱孩子的。我生下来几个月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抱起来,突然院儿里有动静,有人来了,他把我往炕上一扔,只听得“咚”地一声,差点摔傻了。还是这个爹,这几年宽容慈爱,又做饭又带孙女外孙女,像个娘。倒是小时候在河北拉扯俺和弟弟长大的娘,这几年只顾做鞋垫难得下厨房,像个爹。娘甚至动不动就说:做什么饭?你们上外头吃了算了,俺知不道做什么吃!好像她没养了俺们半辈子似的。

4

俺们家一直住在呼和浩特大召小召老城中心地带。如果城市有记忆的话,一定能记起俺们一家四口从1994年到2001年7年间租过的十处平房。俺14岁那年跟娘来到这座城,在火车上一整夜,挤在硬座车厢过道,行李和所有人的脚挤在一起,俺们娘仨被来往行人踩来踩去,娘不时地发出恐怖的尖叫:别踹着孩子!娘那乱蓬蓬的头发和恐惧锐利的眼睛,像那个夜晚的剑光,保护着两个第一次离开河北的幼崽。

这是一个半年烧暖气的塞外城市,中国正北方,冬天的漫长和寒冷远远超过河北。俺永远忘不了俺们的第一个住处——一间小南房,四个人睡在一张东倒西歪的床上,两摞子青砖支着案板做饭桌。第一个冬天,俺站在站台等公交,穿着娘给买的白色长棉袄。棉袄太薄,风刀割一样吹透单薄的身体,公交车好像永远不会来……

22年过去了,今年俺最放心的是,五塔寺东边这个住了15年之久的老小区,外墙保暖工程做好了。从开春就开始,院子里搭架子铺满了绿塑料网,一层层做工程,外墙保温老瓷实了。那段时间窗口总是一拨一拨的工人往来。五楼外墙有被楼上漏雨沤烂了的地方,爹为了修得彻底,天天陪着工人,给他们买烟抽。这下好了,窗户全部换新,严严实实的,风进不来,西边的窗户也没有凉气了。富泰热力公司的管道也经过了改造,家里热乎乎的,温度明显比去年提高。

因为是五楼,姥姥还没来的前半年,奶奶都是爹领着下楼。她自己能扶着楼梯慢慢走,下去后就坐在轮椅上,爹一有空就推着她去对面的青城公园。还有一个小插曲,爹说奶奶走不了远路,得买个轮椅推着她逛公园啥的。俺随口就说了一句:去买个二手的吧,可多卖的呢。爹突然就不高兴了。坐在那儿不响,鼻子“吭吭”几下,阴着脸说:咱们孝敬老人,还买不起个轮椅了?还买二手的?那二手轮椅肯定都是家里老人死了才卖的,咱咋能用那个?我当时听了一愣,我真没想那么多。我赶紧说那就买新的。后来爹自己去买了轮椅,我很长时间后才想起问他,他说买了个二手的,很好用。爹自己咋想通了?

爹娘这两年不在商场做柜台买卖了,先是给俺们带孩子,孩子们上了学,两个人开始在早市上各自賣自己的东西。爹卖衣服,娘卖鞋垫。经常是他在早市,她在公园南门,他俩不能再在一起做买卖,老吵架吵伤了。

奶奶来了,爹接送孙女甜甜,照顾奶奶。奶奶在我家和叔叔家轮换,各住一个月,爹就推着轮椅两边接送她,一有空就去叔叔家接她下四楼逛公园。俺一到周末就被琪琪牵着鼻子走,偶尔一次和奶奶、爹一起站在公园南门唱大戏的行列里。足有几百人,锣鼓喧天,唱戏扭秧歌,大合唱。奶奶耳朵聋得厉害,也不嫌吵,爹还能跟着唱。汇进几十个人的大队伍里,那热闹比俺小时候村儿里的庙会还要多几分。

这回姥姥也来了,爹可稀罕地告诉俺:你奶奶跟你姥姥两个人还能相跟着下楼上楼了!就你奶奶自己可从来没敢单独下过楼!这回可好了。

俺出差回来一进家,奶奶明晃晃的大眼睛笑成两朵花,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说:老爷哦,你姥姥可比俺清楚啊,这有个伴儿啦!她听见老,不像俺这么耳聋,俺就耳聋死喽!她会开门,俺俩就着伴就下楼去了。俺那天一开门,老天哦,风忒凉,嗖嗖地吹啊,俺俩忙儿里快点上来啦,上着上着,老天爷,一看怎么上了六楼啦,你看看这俩老婆,笑死人喽……

俺听奶奶这番话,笑得前仰后合。奶奶小名叫小花,大眼睛,坏脾气,在家排行老三,是出名的厉害三姑娘。想当年爷爷活着的时候,听奶奶骂爷爷,骂一天都不带重样的。俺奶奶指着爷爷的鼻涕说:看看,看看,又过河啦又过河啦!奶奶跟爷爷吵架,一大早弟弟去他们院儿里,发现爷爷正光着屁股下地窖,是奶奶把他的棉裤扔进窖里,棉袄扔到房顶上去了。奶奶的嘴皮子和创意的本事,现在都遗传给俺了吧,哈哈。

5

87岁的姥姥最近是越来越清楚了。一个多月前去做手术那天,早早地要下楼,她先出防盗门,说自己慢慢下。我穿上鞋出门就往下追,都二楼了还看不见她,叫“姥姥姥姥”,她一回答,才听出来她好像在上面。俺大步跑上去,发现姥姥正站在六楼东户门口,拐棍敲着地,说着:这门怎么开不开呀?俺看着她又想笑又心酸。她一只眼睛失明很久了,另一只也快看不见了,来了呼和浩特又从二舅家折腾到俺家,人都整蒙了。

四五个人带姥姥排队挂号,第一个在上班时间进了诊室。年轻的蒙古族女专家包秀丽大夫检查时连连抱怨:这白内障太硬了,你们这耽误多少年了,啥也看不见了,早该做了,做了都不知道眼底啥样了,要是再不做眼睛就该疼了,都快烂了,真要疼起来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就得活活疼死了。俺听着大夫说这话,脸红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该说啥了。望着把头放在仪器上无助的姥姥,心疼得愧疚得几乎要滴血了。六个儿女,十二个孙辈,就这么让老人眼睛慢慢半瞎,慢慢进入无明的世界。俺作为长孙女,从小在姥姥被窝里长大的,愧对姥姥的养育之恩啊!

在医院做术前检查那天中午,俺和父母、三姨夫跑得头晕脑胀的,突然接到了二舅的电话。说是听说村儿里白内障手术免费做,为啥要在城里花几万块呢?说是远在海拉尔的大舅说了,回老家做手术,他和二舅回去照顾。进医院是俺征得他们同意后安排的,他俩突然又提出来回老家,俺糊涂了。跟曲阳县城住着的二姨二姨夫商量,到底哪儿有免费的?如果有,为啥耽误了这么多年都没做?

姥姥听俺们电话里唠叨,耳朵灵着呢,躺在床上坚定地说:俺不回去,俺哪儿也不去,俺就上这儿做,俺知道他们不给俺做,俺什么也知道。姥姥一辈子不喜欢吵架,说话声也不大,但这次说得那么肯定,那么解气,她说着说着,混浊的眼睛里溢出泪水。

姥姥一米五的身高,生出六个儿女都一米六以上,一辈子就围着锅台转,做的饭好吃出了名。姥姥事儿少,没有闲言碎语,也不打听事。上了80岁自己做不了饭了,一直是二姨、四姨在村儿里县城跑着照顾。她在朱家庄是出了名的好生活,冰箱里肉、菜、饺子,啥啥都没缺过。就是这一双眼睛,大家都说这么大岁数了,又是糖尿病,还做啥手术啊。二姨尤其坚持不做手术,还一个劲儿地念叨:不定哪会死哩,还做什么手术啊!姥姥心里明镜儿似的,眼睛看不见不敢说看不见,在老家受了委屈。这次她竟然坐飞机来了呼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再也不想来了。她这次来,就是铁了心要做眼睛手术的。见了俺就跟俺念叨:他们不给我做手术,你说我这什么时候死,是今年死还是过年死?这不死就这么瞎着喂。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才知道她其实已经看不清我的脸了。她判断我是谁全凭着声音和直觉。她吃饭夹菜都是夹住什么算什么,这段时间每顿饭都是娘给她夹好吃的。

一个被窝里把我暖大了的姥姥,小时候经常给我含着奶头的姥姥,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像无辜的孩子看着母亲。我的心一下坚定了,让我娘跟三个姨两个舅发话:不能再耽误了,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看,谁也别再说别的,钱的事儿一起想办法。

两只眼睛的手术分两周做完,前后严格控制血糖,幸运的是一切顺利。姥姥估计从来不会想到,她竟然跑到千里之外的阴山脚下,靠一个蒙古大夫的手治好了眼睛。手术后,包秀丽大夫没来及换衣服,就进了病房,嘱咐我们:好好护理老人,不要揉碰,不要乱动!手术特别不好做,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白内障了,术后效果还要再观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包大夫的急切、关切、用心,都因为这是一位87岁的老人。

这出院快一个月了,姥姥都能自己上下楼了。眼睛是窗户,姥姥心里本来就一点儿不糊涂,能看见就更亮堂了。她领着奶奶下楼,自己会开防盗门,天气好两人到早市转转,自己还能找回来。

6

这回,俺娘一天到晚可忙乎开了。上午忙着在早市上卖鞋垫,中午回来给两个宝做饭,然后一中午忙着在阳台里趁着阳光“咯噔咯噔”蹬缝纫机匝鞋垫,下午又忙着用旧衣服布料磨夹纸。她做得鞋垫那是实打实的几层布。她长年累月做鞋垫,附近的熟人都给她送旧衣服来,我的闺蜜们也时常给收拾一些。

早晨七点半俺们三四个起来吃早点,娘呵着冷气就进门了,十一月的呼和浩特早晨温度已在零下。娘嘴里说着:俺今儿个卖了二十块了,还得早点去,还黑咕影儿看不清号儿就有人十块钱买了三双……娘眼睛里发着光,头上的帽子一层霜。每天卖个十块二十块的,多时候能卖四五十,买个菜啥的手头不断钱,是俺娘唯一的收入,她还常常攒着关键时候拿出来用。

卖鞋垫娘就在早市上摆一小块地方,经常被别人抢了摆不到路边,有时还被管理人员训不让摆,她也不在乎,被说了换个地方接着摆。一个劲儿不卖货,她就自己上楼来遛弯,反正早市就在楼下,旁边的婶婶阿姨帮她卖。她在早市半天,帮着卖菜的卖菜,卖水果的卖水果,还常常得到他们的赠品。看见好好的白菜帮子扔了一地,她捡回来洗洗熬菜吃。

姥姥说:还是白菜好吃,捡回来的那么多白菜你多熬点。这城里人们真是哩,那么好的菜全扔了!

娘一边在厨房收拾一边叨唠:你们知不道哩,早市上卖白菜论个儿卖,卖菜的就紧着剥,看着好看才有人买啊。看着俺拣菜帮子他们就问俺:你没有退休金啊?俺说俺们老两口谁也没有退休金,要不卖鞋垫哩。他们觉着咱们这四个老人怎么活啊,可怜俺哩,呵呵。俺是看着这菜忒可惜了儿。

这段时间可忙坏了俺!姥姥手术,我跑到医院N趟。手术前娘跟姥姥在二舅家住,奶奶在我家。后来奶奶去了叔叔家。我开车在路上,常常算计半天,上哪家吃饭去啊,该看看谁去啊。这回好了,娘这儿挤着也能住下俺,不用东看一个西看一个了。

那天俺也就當一句玩笑话说了一下:把我姥姥我奶奶都接咱们家住着,你俩照顾她俩,她俩互相看着点,最合适。俺知道不可能的。前两个月娘跟奶奶狠狠吵了架,彼此还没过劲儿呢。俩人像仇人一样,纷纷跟我告状。奶奶在我怀里痛哭失声,浑身颤抖,说:你娘欺负俺来,你可知不道哩,你娘心狠着哩,她还想打俺啊……奶奶真是委屈透了,我都觉得娘无药可救了。娘在这边也是一个劲儿告讼:给她买鞋去买出毛病来了,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净猜乎别人骂她哩,我可骂她个什么劲儿啊?就是别搭理她!我一句硬话也不敢说我娘,不说她她都快气炸了,她俩矛盾断断续续三十多年了,跟我同龄。我觉得娘跟奶奶也是没法处了。

奶奶跟娘吵架了,叔叔那住着也不舒心,就闹着要回老家去。她临走前那两天,俺第一天陪着她哭诉,第二天晚上七点多下班匆匆陪她吃了晚饭。从叔叔家下楼的时候,俺的心沉甸甸地要承受不了了。老家的姑姑家离奶奶不到100米的路,但毕竟是两个院子,中间隔着很多人家。姑姑三个孩子都在保定,三天两头往保定跑,谁给她送饭?她早就不能自己做饭了。

那段时间娘不停地说起吵架的事儿,弄得姥姥也跟着说:俺可不跟你奶奶一堆住。这才没几天,咋又能住一起了?爹说:她俩老人又没仇没恨的,你娘没事她俩有啥事啊。

叔叔送奶奶回老家还没回来就出事了,奶奶自己收拾院子被绊倒,又摔伤了胳膊,没伤到骨头,但疼得连路都不敢走了。叔叔一口气就把她运回了呼市送到俺家,爹全程伺候着。胳膊上的瘀血黑红到了手腕,奶奶花白的头发凌乱着,一整天哼哼着疼,下床都困难了,上厕所都要人扶着。俺们当时觉得奶奶的胳膊可能以后不能使劲了。结果,很神奇,经过一个月活血化瘀,爹细心伺候,瘀血尽去,胳膊也能动了,到现在基本没留下后遗症。俺给奶奶的罗锅后背拔火罐,胳膊肘肩膀都光溜溜地好着呢。

爹这回又伺候好了姥姥,娘还是心眼软了,爹去接奶奶她就同意了。娘一边磨夹纸一边说:这伺候人没价个好,你老奶奶老爷爷、你姥爷全是我伺候死哩,伺候到死有什么好啊?俺娘话是这么说,其实她是给三位老人养老送终的。她是长女长媳长孙媳,照顾人没有比她细心的。她把自己家一摊子事儿放下,在姥爷临终时回老家伺候了整整七个月。当年俺爷爷的亲爹晚年突然从北京回到唐县,从唐县又回到灌城村,俺奶奶坚决不认那个带着后老婆的公公,俺爷爷对他这个没有记忆的亲爹也满肚子意见。还是爹心眼软,专门去城里接回了两位老人。老人有退休金,有级别,跟村儿里要了一处村中的房基地,一家人苦哈哈地盖起五间大新房,院子也格外敞亮。爹娘给二老陆续养老送终,前后十来年的时间。娘这一辈子,就是跟俺奶奶吵架吵不出胜负,剩下的左邻右舍没人不说她好的。俺真没想到,她俩这仇这么快就解了。

7

奶奶特别稀罕姥姥,一个劲地跟俺说:这回可有个伴儿咧,要不就俺一个人就寡老死喽!可别找你二舅接走你姥姥,就上这儿住着吧!

最近俺跟奶奶睡一张床,她躺在床上在俺耳朵边大声说:你姥姥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啊,比俺清楚。我在她耳朵边也大声说:你也不糊涂啊,你们俩全是老精子。第二天在客厅,俺们一块唠嗑,俺又在奶奶耳朵边大声说:我这么精就是像你啊!奶奶呵呵地笑着。奶奶属猴,俺也是属猴的,奶奶一辈子舍不得吃身体瘦弱,气血弱,严重怕冷,敏感。俺的小身板也跟奶奶一样,因为小时候娘没有奶水,俺是喝着小米糊糊长大的,人个头倒是不小,但体质并不强,敏感、怕冷,简直就是奶奶的翻版。俺就是不像奶奶那么抠门,那么斤斤计较,得谁跟谁吵,俺这人性格开朗外向心思活泛,随俺娘;与世无争,随俺姥姥;记忆力好,随俺爷爷;做事执著死心眼,随俺爹。总得说来,也算是集合了家族的优点吧。

俺家是五楼西边户,104平米。16年前娘就看上了这个40多平米的大客厅,客厅西墙上的大窗户,一下午阳光普照,晚上还经常看见远处的烟花。这套房子是父母辛苦一辈子积攒下的。琪琪和甜甜周末回来,俺们家就是四代同堂。

在俺心里,爹娘也是俺们家的宝,最重要的宝,因为这一家老的小的都指望他俩呢,他俩现在可是顶梁柱。俺就觉得,只要爹娘身体好,照顾好姥姥奶奶,就是俺最大的造化,最大的福气。这四代同堂平平安安吵吵闹闹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啊!

俺睡在奶奶身边,她瘦得皮包骨了,一辈子爱穿新衣服,爱美,人长得也好看。现在跟俺躺在一张床上,比琪琪占的地方都小。奶奶睡眠很好。卧室门开着,听着家里四位老人的呼噜声,俺也是有点醉了。

8

快过腊八了,天气冷得更出不了门了。奶奶跟姥姥在俺家住了一个月后,分别去叔叔家、三姨家住了十几天了。俺爹一早打电话说:快点接你姥姥去吧,你姨他们买卖忙起来了啊!俺开上车去县府街把姥姥接回来,又到五塔寺西边把奶奶接回来。

俺和爹跟在奶奶后面上楼,奶奶的四爪拐杖抓着地,慢慢上。俺在奶奶身后,她偶尔一趔趄,俺上手一扶,她的小身板真輕呢。

进了门,俺姥姥都迎到门口来了,姥姥这个月眼睛彻底恢复好了,不像前一段时间总头晕了。明晃晃的眼睛看着奶奶,红褂子上的脸笑成一朵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想我来不?说着伸手拉住了奶奶的手。

俺奶奶耳朵聋得厉害,早就愣二八怔地看着姥姥。过了一会,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笑得也有点窃窃的,说:俺早就想你啦!

姥姥更笑起来,像个遇见伙伴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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