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灯在上
2017-03-22肖成年
肖成年
1
旦增把右腿向前一抬一摆,左脚顺势从马镫中退出,就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动作中透着年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不像父亲,每次下马时左脚踩牢了马镫,右腿从马鞍后画个圈,再跳下马。父亲的姿势虽然很牧人,也还优雅,但和旦增的姿势相比就显得苍老多了。
他把马缰顺手系在一墩马莲上,遥望东方。此时,东边天际上的一朵云像一只下蛋时用力伸长了脖子的母鸡,从山脊上突然跳出一颗又红又大的太阳,状若那母鸡状的云朵下的蛋。过了这道山梁,手机就成聋子的耳朵了。他写下一条短信:云下了一个太阳!旦增想象着,米玛收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短信,会傻乎乎地猜,这是个啥意思嘛!
旦增,草原上的人都这么叫他。他本来有个汉名的,叫李文亮。但大家都叫他旦增,叫久了,连自己都忘了有个汉族名字。
今天要走的路很长。狗日的边巴!答应好的事情,你咋个说变就变?那天结案后,边巴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就隐隐担心,这狗日的八成有什么花花肠子。果不然,几天后边巴的老婆冷木草,准确点说是前老婆给他打了个电话:边巴把分给她的100只羊赶到很远很远的山里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狗日的边巴!今天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旦增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想想,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能不能找到边巴还说不上呢。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中向前铺开去,越发显得空旷寂寥。不远处的一道山梁像极了冷木草唱民歌的那道山梁。旦增知道那不是,只是像而已。那道山梁还远着呢。草原的视野无遮无挡,就是看到牧民们的帐篷了还要走三个小时,更何况离开米玛家还不到两个小时。
冷木草站在山梁上,指着山那边喊:“过了今天晚上,我就回到我的家了!”然后就開始唱一首藏歌。那首藏歌歌词简单、旋律单调、音调低沉,与往日的那种长调迥异。冷木草反反复复地唱,唱得让人心碎。唱着唱着,冷木草双膝跪地,将两只手伸向高远的天空,仿佛在祈求什么。旦增看不到冷木草的表情,但知道她肯定哭了,自己眼里似乎也潮潮的。他转过身摘下悬挂在帐篷上的国徽,收拾完东西,拍拍边巴的肩膀,说:“狗日的边巴,好好的啊。”边巴用手搓着乱蓬蓬的头发,傻傻地笑了笑,从圈里把旦增的马给牵了过来。
走出不久,旦增勒马停住,回头对边巴喊:“记住了,是100只,整整100只羊啊!”
“你放心吧!”边巴直着嗓子回了一声。旦增看不清边巴的脸,但从他的回话中,似乎看到了边巴嘴角的那缕不易觉察的笑。
旦增从米玛家走时天还黑黑的,他背着牛毛织成的褡裢,轻手轻脚地拉出那匹叫做小桃红的马。褡裢的纹路黑白相间,像是城市里的斑马线。小桃红是米玛家的一匹马,那匹马没有名字,就像草原上众多的马都没有名字一样。只有旦增把那匹马叫做小桃红,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发出的灵感。从法庭到更深的草原,那辆摩托车有点派不上用场。县法院曾经考虑给配辆吉普车,但草原深处吉普车根本派不上用场,旦增就一直骑着他的那辆幸福250。每次,他都是把摩托车扔到米玛家,再骑上米玛家的这匹马去草原更深处。小桃红是米玛的坐骑,小桃红陪着就是米玛陪着,再长的路也就不长,再宽阔的草原也就有了边。
终于看到了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一个家就是一顶帐篷。袅娜的炊烟在帐篷上空扭动着,一个藏族阿妈专注地打酥油,阳光为她弯曲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阿妈,好早啊!”循着声音,阿妈望过来,看清了是旦增。“天上的鸟儿飞得早,早不过祁顺的法官;地上的羊儿勤快啊,勤不过年轻英俊的旦增。”阿妈笑着应答。旦增是公家人,在祁顺的公家人中,大家对旦增最熟悉。
“阿妈,看到边巴了吗?”
“找边巴呀?前几天吆喝着他心爱的羊群到后山去了。”阿妈指着一座山说。
远处的二只哈拉大坂幽幽地立着。旦增向阿妈告别后用腿夹了一下马。马知道主人急,加快了碎步。狗日的边巴!旦增想起边巴嘴角那缕不易觉察的笑,从心里骂道:说话不算数,还算汉子吗?那可是国徽面前,边巴!
狗日的边巴!旦增恨恨地又从心里骂了一声。日头已经挪到半空,马的步子放慢了许多,也该让小桃红歇歇了。旦增勒缰停了下来,从褡裢里捧出一捧豆料,是用黄澄澄的豆子磨成的,放在马嘴前。又从褡裢里掏出烧壳子,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奶茶,一圈暖意从胃里四散开来。奶茶是米玛昨晚煮的,烧壳子是米玛用牛粪灰烧的。米玛把面卷上清油和姜黄、香豆子,仔细地放在生铁铸成的小鏊子里,又放在牛粪火里烧。就着烧壳子喝着奶茶,旦增就想起了米玛,米玛微笑的神态若隐若现。
草原安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马的咀嚼声。
米玛,这会在干什么呢?他掏出手机,想发一条短信,看看手机没信号,又放回口袋。
“旦——增!旦——增——”一人、一马正从旦增来的路上疾驶着,右臂从袍子中露出来,白色的衬衫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扎西!”
“草,草,草!”扎西翻身下马的同时说。
“草怎么了?”旦增握住扎西的手,“扎西,慢慢说。”
“牛,牛,牛!”扎西气没喘匀,指着来时的路。
“别着急,扎西!”
旦增把用皮子缝制的酒囊递给扎西,扎西一仰脖灌下一大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两个男人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上比画了一阵,便上马沿着来时的路疾驰。上马的瞬间,旦增望了一眼远处的二只哈拉山。
狗日的边巴,你等着,且宽限你几日!
2
扎西所说的这件事几天前已经处理过,赵湾村的牧民们还专程为祁顺法庭送了一面锦旗,这事怎么又反疤了?赵湾都住着汉人,半农半牧。村上的人种地,也放牛放羊。村上人住得集中,条件也比纯牧民好,有大小事,村上的人你帮我助的,一派热闹景象。老赵家的儿子娶媳妇,是村上的大事。大家喝得昏天暗地,有人细数起村里还有哪几个小伙子要娶媳妇、谁家的姑娘要出嫁。有人叹道,年轻人都外往走,东山上那么好的草也没人去放牛放羊了。又有人说,看到有两三百头牛在东山上吃草呢!
“哪来的牛啊?”
“当然不是你的啦。”
“不是我家的牛,为什么吃我家的草?”
“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你外出打工,把那么好的媳妇撂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照顾下不行?”
“我的山荒着是我的事,我的草枯到土里也是我的草。”
哄笑中,有人说:“凭什么他们的牛吃我们的草?他们的牛吃了我们的草,我们就吃他们的牛!”
有人一声喊,大伙便乘着酒兴上山驱赶牛群,并宰杀了三头牛。那天晚上,赵湾村家家户户分到了牛肉,村庄被熟牛肉的香味笼罩着。牛主人知道后,向祁顺法庭报了案。旦增说,这事太大,要向县公安局报案。牛主人便连夜奔向县公安局报了案,赵湾村五名带头宰牛的被告人以涉嫌聚众哄抢罪被县公安局依法逮捕,县检察院对这五名带头人又以聚众哄抢罪向法院提起了公诉。
天啊,天要塌了!获知消息,五名被告人的媳妇一路哭嚎,找到祁顺法庭。
“这是县法院接的案子,你们找县法院!”
“我们不管这个,我们赵湾是你祁顺法庭管的。”
家属的嚎哭声要把法庭的屋顶都掀开了。
“全村的人都吃了肉,却要我们五家的人去蹲班房,公平吗?”
旦增只好带着他们去县法院通融。旦增找到了这五名被告人,动员说服他们主动认赔主人9600元,以争取牛主人的谅解。
旦增又找到牛主人,说邻里邻居的,碗哪有不碰锅的道理?再说以后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呢。人家也是酒后鲁莽,现在主动认赔,就饶了他们吧。况且,你们的牛吃了人家们的草,有错在先。
“牛啊,我的牛啊,那可是三条性命!”牛主人眼睛红肿。
祁顺法庭所辖的藏区,历来惜杀惜卖。他们宁肯让牛老死,也不大愿意杀了吃肉。为此,乡里的产值总是上不去,大小会议上多次劝藏族同胞们要转变观念,要加快循环,只有多产多杀,才能增加产值。但乡长说乡长的,牧民们照样惜杀。这儿的海拔高度3000米左右,所产牦牛肉质细嫩,外面的人对祁顺产的牦牛肉趋之若鹜。越是惜杀,人们越要想办法吃。有时,政府做工作把牛卖给一些有各种关系的人,牦牛的主人们总要对着牛羊双手合十,嘴里念叨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将牛羊让来人拉走。还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拉到县城就要动刀子时,牛主人突然降临,把钱塞给宰杀人,放开捆绑牛的绳子。牛的眼睛里闪现着泪花,牛主人的眼睛里也闪现着泪花。
经过劝说,牛主人主动提出对五名被告人从轻处理的请求。法院也就顺坡下驴,宣布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或一年不等,都缓了刑。缓刑虽然也是判刑,但村里人认为只要不蹲班房就不算判刑。赵湾人主动邀请牛主人在县城好好喝了一场,喝的结果就是为祁顺法庭送一面錦旗。祁顺法庭就旦增一个人,送祁顺法庭就是送旦增。
锦旗都送了,现在又闹起来了,胡球整嘛!问扎西,扎西也说不清原因。扎西说,为啥事又闹腾起来他不知道,牛主人让他快去找旦增。扎西先去了米玛家,米玛说你去找边巴了。我就一直追,终于追到你了。
“唉呀,坏了!”扎西望了一眼旦增说,“一样东西没拿!”
“什么?”旦增疑惑地问。
“就那样嘛!”扎西用双手在空中自上而下画了一个圆又一个圆,就是比画不出那会是个什么,忽然想起,“银毫子上有的。”
“国徽?”
“对,国徽!就是国徽!”扎西不好意思地搓了一下头,说,“突然记不起名字来了。国徽往那儿一挂,就感觉是神灯在上,大家的心一下子就像草原一样平坦宽阔了!”
神灯在上!
旦增猛地一凛。
祁顺法庭所辖的这块草原,混居着汉、藏、裕固、维吾尔和回族。这里一年到头打不上几场官司,很多官司还没有走上法庭程序就处理了。牧民们住得东一个西一个,没什么规律可言,就像他们牧放的牛羊,可能在东边的草原吃草,也可能在西边的牧场吃,牲口想吃哪嘴草就吃哪嘴草,要什么规律!牧民们牧放牛羊的地方大多没有手机信号,打一场官司召集相关人得好几天。而且,一年打不了几场官司,打官司也多与牛们羊们有关。牧民们没有时间去法庭打官司,法庭就巡回在草原为牧民打官司。虽然打不了几个官司,但县法院为祁顺法庭做了一块国徽,铝质的。
旦增拍拍褡裢,说:“在这儿呢!”望着扎西疑惑不解的脸,旦增笑了,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扎西从胸前掏出一沓用塑料袋装的钱,说是牛主人交待给你的。旦增没接,用马鞭子指了指半空中的太阳,说:“神灯在上!”扎西脸一阵红,把钱塞回了皮袍子。
爬过一个草坡,远远地望见两大群人黑压压地围在一起。旦增和巴西一挥鞭,两匹马箭一样向人群冲去。
离鞍下马,旦增和扎西被两群人给包围了。旦增从褡裢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国徽。
旦增把国徽的四个角用绳子穿了起来,并找地方固定了下来。这个国徽不是平时用的,平时用的国徽是硬质的。这个印在布料上的国徽,是前几天进城时和开打字设计部的同学谈起时,同学设计并制作的。同学说,铝质的国徽是国徽,软面布料上的国徽也是国徽,你不用死心眼地扛那么硬扎扎的国徽。软面布料确实轻巧,但看起来有点软不塌塌的,看来以后还是要扛着那个铝质的,硬气、正规。
确实像同学所说,软面布料上的国徽也是国徽,面对国徽,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事情并没有因为县法院的判决而全面了结。牛主人回来清点牛群时,发现除被宰杀的三头外,还丢了四头。赵湾村的村民却说,你说少几头就几头啊?再说了,你的牛在我们的草场吃了好多天,减少了我们养羊的草料,也应当赔偿损失!
旦增一听双方的语气,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招招手,把牛主人和村主任召到一块。
鹰在高空盘旋着,像是在窥探这些人在干什么。
旦增终于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的身后跟着牛主人和村主任。他们虽然面部还不自然,但已没了起初剑拔弩张的气势。旦增清清嗓子,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一两声乌鸦的呱呱声。旦增说:经商量后决定,对双方争议的民事纠纷进行调解,四头牛与草场损失分别作价并相互抵顶后,赵湾村民再赔偿牛主人2000元。
一片哗然,之后是短暂的寂静,接着是更大的喧哗声。
“牛啊,我的牛啊!”牛主人拿到钱后,脸上一片泪光。
“娘老子都要死,何况四头牛啊!”村主任调侃道。
旦增用眼斜了一眼村主任,斥道:“闲屁咋这么多!”
有人说,旦增斜眼的姿势和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他的父亲。
3
祁顺有多大,旦增不知道。有人说有一万多平方公里,旦增也不能确定。虽不能确定祁顺有多大,但祁顺的旮旮旯旯旦增都是去过的。
父亲骑着马,旦增或坐在父亲前边,或坐在父亲后面,全看父亲的心情。县法院配给祁顺法庭的交通工具是马,一匹青色的骒马。因此旦增的父亲既是厨师又是马夫,当然也是法官,有时也当村干部。李法官也曾找过法院,希望能配个屁股下冒烟的交通工具。院长笑着说,行啊,把我坐的车配给你,关键是你那草原上能开得起来吗?想想也是,旦增的父亲只好挠挠头笑笑,走了。
祁顺的草原宽阔而平坦,祁顺的日子悠长而平静。一个叫李文的法官,父亲穿行在这片草原上。常常,他会盘腿坐在牧民的帐篷里,摆着头将酥油茶上那层厚厚的酥油吹开,喝上几口后双手把碗伸出去,女主人将滚烫的酥油茶又续满了。他也会拿着一柄小刀,和牧民们削着吃手扒羊肉,用银碗喝酒。醉了,就倒在牧民的帐篷里,酒醒了又到另一个放牧点。风调雨顺的时节,告状的人少,父亲的脸也便油汪汪的,如同草原上的那些草,润泽细嫩。而当遇上旱年成时,祁顺草原上的草便枯黄枯黄的,一块块没草的地方露出枯黄的土地,如同癞疤头患者。此时,父亲的脸便焦黄焦黑的,打官司的人便格外多。
旦增不管这些。那时的旦增,人们叫他亮亮,或者李文亮。什么时候被叫成旦增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把他叫旦增的时候,大家就把父亲和他当成是祁顺的俩牧民了。
父亲忙着喝酒,忙着找原告被告。旦增则忙着和牧民们那些半大的小子玩,他们和那些没长大的牛犊子摔跤,但常常被那些牛犊子们摔得七仰八叉。草原上的狗,头格外大,以黑色居多,据说与一种叫藏獒的狗有扯不断的关系。这些狗跟在他和小伙伴身后,就像他们的喽罗。日头归隐在山后头了,伙伴们的母亲扯着悠长的嗓音,喊着伙伴们的名字叫回家吃饭。旦增这时才会生出些许淡淡的惆怅。伙伴们都有阿妈,旦增没有。阿妈在哪里?父亲面对这个问题总是支吾其词。即使是喝得烂醉如泥,父亲也从没有对旦增透过片言只语。有时,周围的人也会谈到这个问题,但大都闪烁其词,没有一个人的说法让旦增相信。他不相信阿妈是耐不住草原的孤寂出走的。多美的草原,多美的青山啊!阿妈怎么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常常看着草原的天空发呆,发呆时间长了便走了,走到遠得怎么也看不见的大城市?他更不相信阿妈是被一个羊皮贩子引诱而连夜私奔的。
阿妈在哪里,阿妈还活着吗?小小的旦增被这个问题所困惑。问过几次父亲,父亲要么把话题岔开,要么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山峦。旦增极力地想象着阿妈的样子。阿妈应该有着一双大眼睛,皮肤也该是白白的。旦增这样想是有依据的,父亲长着一双小而眯的眼睛,而旦增的眼睛不仅大,还是双眼皮。
草原上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亮亮一天天在长大,长得像一个藏族男孩子,可以大碗地喝酒,可以在草甸子上和其他男人摔跤。大家把他叫成旦增,他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藏族男人。
有些事情还是米玛的妈妈告诉旦增的。旦增的阿妈离开时有孕在身。她离开后,旦增的爸爸有一段时间迷上了佛教,周围的寺院他都去拜访过,甚至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马蹄寺他都去过。人们说,旦增的爸爸是因为妻子的出走而信了佛的。“其实,孩子,你父亲是在寻找你的母亲啊!”米玛的妈说,因为旦增的母亲曾多次说过,要是能削发为尼,在寺里了却一生也很不错。
米玛的妈还说:“孩子,不要怨恨父亲。你的父亲已尽力去找了,他曾请长假到省城兰州找了几天,也一无所获。还到过下游一个叫小峡的水电站,如果是跳了黄河,尸体便会漂到那里。那儿的捞尸人把漂下来的死人用绳索系住,等人去认领。河面上散发着一股臭味,苍蝇乱飞着。你父亲跟着捞尸人一具一具地看,看完十五具时,你父亲已经无法控制地吐了出来。连着几天,你父亲呕吐不止,把肠子都快要吐出来了,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这些事情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旦增,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旦增也从未向父亲求证过。长大了的旦增终于对父亲日复一日沉溺于酒精中有了一些理解,少了一些憎恨。旦增有时会提点花生米或者牛舌头之类的熟食,默默地放到干喝着酒的父亲面前。
又有几次,碰到了米玛的妈,旦增想知道更多关于阿妈的事情,但米玛的妈所知道的也就这些。可是,可是母亲为什么要出走,真的是神经出了问题吗?
“孩子,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米玛的妈说这话时,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慌乱和怪异,旦增觉得莫名其妙。
4
“边巴,你个狗日的,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吗?”旦增再次骑着小桃红沿着那条土路向那条青幽幽的山走去时,已是十天之后。这次说什么也要找到边巴,给冷木草一个说法。在这期间,冷木草已经给旦增发了好几条短信。看着短信,就想起了冷木草站在山梁上唱藏歌的情景,就想到她指着山的另一边说:“过了今天晚上,我就回到我的家了!”草原上的手机信号飘忽不定,要发成功一条短信,必须爬到那条山梁上。
边巴不在家。冷木草眼睛有点浮肿,脸也有点浮肿。
“边巴呢?”
“从判决后就再没见过。”
“这狗日的!”
冷木草往火炉子里添上牛粪,炉子里先出黑烟,接着就窜出了火苗子。牛粪是草原上取暖做饭最基本的也是必备的东西。牛粪饼在帐篷外边码得整整齐齐,像砌了一堵墙。这些牛粪饼都是冷木草用双手打成的。看着燃着的火苗和忙碌着烧奶茶的冷木草,旦增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意。
放了茯茶和盐,还要煮一会才能放牛奶。酥油、曲拉放在两个小碟子里,炒面放在一个大碗里。冷木草站在炉子旁,火苗的光芒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黄。
“边巴不是答应了吗?”
冷木草不回答,肩胛抽搐着,用手去抹眼睛。
“其实,你们也可以不离婚的。”望着冷木草,旦增想找出合适的詞,“当然,离了也就离了吧。”
边巴是多吉的哥哥,多吉是边巴的弟弟。旦增知道,边巴和多吉的父母亲早逝,边巴和多吉相依为命。边巴供弟弟在远处的祁顺乡读了初中,又为弟弟多吉娶来冷木草。因着冷木草的到来,那顶黑帐篷增加了一抹亮色。虽然是弟弟娶的媳妇,边巴也很高兴,笑容从脸上纵横的沟壑中溢了出来。但这抹亮色没有持续多久,多吉出了意外,这顶黑帐篷就更黑了。按照藏地风俗,兄可继弟媳,冷木草就嫁给了边巴。
“或许有个孩子就会好。”旦增说。
冷木草只是嘤嘤地哭。
劝和不劝离,世俗民情如此,法律也不是冷冰冰的。在判决这个离婚案子时,旦增做了大量的调解工作。劝过冷木草,再劝边巴。劝多了,冷木草就不说话,而边巴饱经沧桑的脸上则透出几分羞赧。
多吉和冷木草,多般配的一对啊!多吉要是活着,他们的日子一定是草原上最温暖的日子。多吉去那曲挖虫草时就有点感冒,但大家都约好了那天走,再说挖草的时日很短,真正的黄金期也就20多天,多吉多带了些感冒药就匆匆去了。每年六七月,海拔4000米以上的草甸区,来自甘肃、青海、宁夏等地的采集者恨不能把地挖遍,来寻找头部紫红色、顶部像长了个小菠萝样的一棵棵小草。虫草没挖上几根,多吉的感冒已经不仅仅是发烧了,他开始咳嗽。有个来自宁夏的回民说,在高海拔肺部感染会要命的。多吉的伙伴们想法把他送到就近的医院,也无法控制住一天比一天厉害的咳嗽,就径直把他送回草原。草原是宽阔的,但宽阔的草原也无法留住多吉的生命。多吉一手拉着冷木草,一手拉着边巴,两行泪水从脸上轻轻滑落。那天旦增也在,旦增看着多吉的生命凋谢,内心有说不出的难过。
多年以前,冷木草的笑声银铃似地回荡在校园,也回荡在一颗少年的心头。懵懵懂懂的李文亮看到冷木草,身影风一样的游走,挂在胸前的银子和其他饰品叮当作响。调皮捣蛋的李文亮在她的面前变得羞涩,话也说得不那么灵活。新年到了,学校要演节目,有个节目中有一小段这样的环节:男生和女生每人伸出一只胳膊,向前做着跨步向前的姿势。动作要求男生和女生的胳膊要完全靠近,每做一次这样的动作,李文亮脸就红一次,心里就痒一回。他无法描绘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奇妙无比。初中毕业后各奔东西,他还时时忆起冷木草。在政法学校上学的那几年,他曾试图写信联络,但想想祁顺草原那么大,处处都可能是冷木草的家,终究没有取得联系。再说,藏族女孩子的名字不像汉族随父性,他们的名字既与父姓无关,也与母性无关。藏族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独立的意思。他们起名字比较简单,就像远处那条二只哈拉大坂,传说就是在那座大坂雪山看到了两只哈拉,就叫成了二只哈拉,就这么简单。等到李文亮再见到冷木草时,冷木草已是多吉的妻子。旦增的兴奋和祝福借着酒气极其夸张,很好地掩饰住了那一份失落。
边巴家的帐篷是黑色的。这顶黑帐篷应该有些年头了。
冷木草离婚后,是不是还会拥有一顶白帐篷?旦增不知道。旦增想,米玛应该有一顶白帐篷了。
5
小桃红看到米玛家的帐篷,远远地就咴咴地叫。听到小桃红的声音,米玛走出帐篷,用手遮了额头看小桃红和旦增嘚儿嘚儿地跑过来,白净的脸上涌出些红晕。高原上的风很烈,高原上的女孩都有鲜明的标记,
摇着转经筒的米玛的妈这时也走了出来,她的身材已经开始一天天地矮下去。通常情况下,40多岁的藏族妇女皱纹便开始从眼角泅开来,一道道的爬满面颊,眼睛里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浑浊迷蒙起来。辫梢也越来越细,头发干枯地贴在头上。高原的风是一张张看不见的嘴,蚂蚁一样把她们的青春一点点地啃噬走了。
米玛的阿妈年轻时应该是很美丽的。她家的帐篷中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米玛和米玛阿妈的照片。旦增家也有一个镜框,里面也有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他和他爸的照片。
旦增飞身下马,小桃红一溜烟跑向米玛,用嘴唇亲吻着米玛的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接过旦增的褡裢,米玛就端上了刚烧好的奶茶。旦增一边用牛尾做成的掸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还是没见到边巴!”
“那你住在他家的帐篷等啊!”
“孤男寡女的,呵呵。”
“反正冷木草还要找人的,你就索性帮到底吧!”
“看你胡说!”旦增举着牛尾掸子就追,米玛端着奶茶绕着帐篷中间的火炉躲。
“别追了,小心奶茶洒了!”米玛的妈从门外进来,喊道。米玛脸红红的,望着阿妈的背影伸了一下舌头。
“米玛,你们家不是养着羊吗?”
“是啊!”
“羊毛呢?”
“卖了。”
“没留些吗?”
“留下干什么?”
“捻毛线啊!”
“现在谁还穿褐子啊?”
“不织褐子啊,织上一顶帐篷。”
“我们家有帐篷啊!”
“可是你需要一顶白帐篷!”
米玛明白了旦增的意思,说了声“你讨厌”,捂着脸掀开门帘跑到阿妈的帐篷。
米玛是该有顶白帐篷了,旦增想。如果米玛的阿爸在,也许早催着米玛搭白帐篷了。白帐篷就像汉族的绣楼,意味着藏族姑娘可以嫁人了。白帐篷里,姑娘可以和心爱的男子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知道祁顺草原,就会知道米玛的阿爸。有过不去的河流,没有米玛阿爸看不好的牛羊。关于米玛阿爸治好牛羊各种疑难杂症的传说草原上有很多,多得就像遍地的马莲花,数也数不清。
米玛的阿爸是一个好兽医,看好了很多牛羊,医治了无数马匹,但就是治不好自己的病。那年,在兰州黄河边的一家专治肿瘤的医院治了半个月后,他就说什么也不治了。此后,除了止疼针外,他拒绝任何药品,直到最后连开水都不能吞咽。
米玛的阿爸走后,生活的重荷就全落到了米玛和阿妈的肩上。尽管米玛的家离学校还算近,但米玛再也不能去学校读书。不能去学校的米玛和阿妈牧放着牛羊,青春在一枯一荣的岁月中葱郁地成长起来。直到有一天,阿妈看到米玛已经隆起的胸脯,叹口气说:“孩子,你长大了!”
阿妈知道米玛长大了,但为什么不给她搭一顶白帐篷?那该是一顶小巧的白帐篷。那顶白帐篷就傍着米玛阿妈的黑帐篷,在蓝天白云下闪着动人的光芒。米玛伫立在帐篷前,风吹着长裙使她苗条的腰肢越发苗条。想到白帐篷,旦增有点兴奋,也有点迷茫。
6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开始烧奶茶。父亲将砖茶一点点掰开,有时也会动用菜刀对砖茶进行肢解,放入沸水中。接着,又放上草果和姜片,炉火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幸福增加了暖色。父亲从一个塑料桶中倒出一碗青稞酒,一边喝一边等着砖茶熬酽。那碗酒喝完后,他又把奶和盐加到茶中,奶茶滚沸后他就用勺子舀起来,向上举起时勺面斜扬着,举到最高处时奶茶全部回到了锅中。奶茶仿佛有筋骨,被扯得长长的,又像一块长条的布,斜斜地滑落下来。一下,一下,父亲似乎非常享受那个扬搅动作和过程,茶和奶也便在這个动作中水乳交融起来。
旦增喝着奶茶,说:“爸,酒你还是少喝。米玛的阿爸说,你再这样喝下去会得什么病呢。”
“酒精依赖症。”旦增的父亲说,“别听他胡说!”他爱怜地摸摸旦增的头。
酒是李文庭长的命,酒是李文庭长的老婆。为喝酒,误了不少事,县法院的院长批评了好多次。如果哪个月他的工资条上的数字少了,八成是因为喝酒误事被扣罚的。
米玛的爸后来也不管了。他对人说,如果李文是一只鸟,那枚常常挂在帐篷上的流动国徽就是他的左翅,那个常常挂在他马背上的酒葫芦就是他的右翅,缺少哪一只翅膀都不行。李文听到米玛的爸在人面前这么说他,有点得意地笑了。他本来就喝酒,但喝不了这么多,自旦增妈不告而别后,就一天比一天喝得次数多,酒量却一天天在下降。
醉醺醺的李文庭长骑在那匹青骒马上摇摇晃晃,仿佛要掉下马背。而当国徽悬挂在帐篷上时,他便立时精神起来。主人能辨出马的跑力, 父母能辨出儿女的性格。祁顺草原上的牧民说,李文是不是个好庭长,看看他处理的官司就知道。
牛和马的事就是草原上最大的事。祁顺草原上的故事,都是围绕着牛和马展开的,就像草原,从脚下的草尖处一直向远方伸展开,浩瀚无垠。
次仁从皇城草原赶回几匹漂亮的骒马,马身上的毛缎子一样。这几匹骒马是次仁的希望,他要靠这几匹马置办一顶最好最好的帐篷。那帐篷底色是黑色的,然后用白牦牛的毛线织成云朵样的花儿,飘在黑帐篷上。是飘在那黑色的帐篷上,不是织在黑色的帐篷上,像活着的云。每想到此,次仁会偷着笑出声。次仁的老婆问,哪根筋又不对劲了?次仁撂下酒碗,说女人家家的,男人的事不要管好不好?几匹漂亮的骒马承载着次仁的梦想。次仁看到电视上说中国梦,从心里也透出一种豪迈,当然他才不会用这种文绉绉的词来说事,他只是觉得带劲,他觉得那就是次仁梦。为了这个梦,他不只一次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米玛家。
米玛的爸是兽医,米玛的家就是兽医站。米玛的爸除了给牛、马和羊打针,用一根塑料管从鼻子插进牲口的胃中灌中药外,最多也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给马配种。
米玛家有一匹马。那匹马与其它马不一样,高大威猛,个头比祁顺草原的马要高出许多。祁顺的马本来也是名马,汉代就被征集为军马,只是近年品种退化,个头越来越矮,毛越来越长,越来越不精神。祁顺区政府从外面引进这匹据说是英国品种的马,就放在兽医站,也就是米玛家。区长一帮人把那匹马牵来时,对米玛的爸说,这宝贝可是从英国进来的,30万呢,好好伺候着。那匹马不是米玛的爸买来的,但放在米玛家就如同米玛家的。米玛的爸心疼这畜牲,精心照料着,每天配种不许超过几次。这匹马叫什么名字?米玛的爸从米玛英语课本上看到一段对话,就给这马起名汤姆。汤姆挑马,它不是见马就上,见了那些次毛浪旦的货色,连眼皮都不愿抬。米玛的爸便牵来一匹漂亮点的马,诱惑汤姆渐渐有了意思,瞅机会用东西把它的眼睛蒙上,祁顺草原新的生命就开始孕育了。蒙了眼睛的汤姆有时会找不到地方,眼看着要以失败告终,米玛的爸便用一个模拟了那玩意的东西急忙间套上。那东西里面有一个很薄的塑料袋,再想办法用人工的方式给马授精。
围观的人如释负重,一阵接一阵的笑遏住了流云。次仁也笑了。次仁笑的内容和大家不一样。他想,他的那几匹马儿,绝不会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法,他自信汤姆一眼就会喜欢上那几匹枣红色的马。他甚至想象,草原上将会奔驰几匹漂亮的马驹,在蓝天与绿草中那是一件多窝耶的事情。
次仁家也有一匹公马。过几天,次仁就把那匹公马牵到母马面前,然后把枣红马调转了身子,屁股向着公马。只见枣红马把耳朵抿得紧紧的,怒目相向,时间稍长还会尥踢公马。次仁知道,枣红马儿还没那意思呢。有一天,次仁把那匹公马拉进圈内时,那匹枣红马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又咬又踢,倒是表现出了温顺。枣红马儿把腰弓下来,举起尾巴,一会儿撒了好几泡尿。次仁赶紧把公马拉开,他要把枣红马留给汤姆。他要让枣红马过过劲,过劲了的马儿一配一个准儿,怀上的小马驹才够健壮够漂亮。
次仁找到米玛的爸,说可不许汤姆再动其他马啊,给他的枣红马留着。米玛的爸笑着答应,给你留着!次仁红着脸说,不是给我留着,是给枣红马留着。
那晚,次仁喝了很多酒,他对老婆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等着,你等着,我给你弄一顶祁顺草原上最漂亮的帐篷!
李文庭长把奶茶刚端到桌上,次仁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李庭长,给我做主啊!”
“做什么主啊?”李庭长顺手递过一碗奶茶,说,“先喝了再说。”
次仁气呼呼地用手推过碗,说:“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狗日的道吉强奸了我的马!”
李文庭长把刚喝进口中的一口奶茶立时笑喷出来,“你好好说!”
“狗日的道吉,他的马强奸了我的马!”
“马嘛,那是畜牲,弄了就弄了呗!”
“那不行,枣红马是留给汤姆的!”
“牲口么,哪个不一样?”
“这个就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汤姆高头大马,毛色发亮,那屁股圆滚滚的!道吉的那货,次毛浪旦,咋个能比?”
李文弄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难的是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处理和听过的案子成千上万,但从没有一件马强奸马的。打电话请示县法院院长,院长听了后哭笑不得,只撂下一句话:“次仁他没把自己的房子管好,让别人家的家什放到他家了,谁的毛病你看着办吧!”
次仁不服,要道吉赔,不赔就要打断道吉的腿。道吉哈哈大笑,说:“丫头的肚子都会让人弄大,何况是马这样的畜牲!”
这口气次仁咽不下,次仁发誓要报这个仇。次仁诅咒道吉,哪天会被雷劈死!刮风下雨在草原上是常事,刮风下雨中被雷电劈死人的事也是有过的。然而,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别人诅咒后真被雷殛,却是少有的事。
7
道吉,我的道吉兄弟啊!凄厉的哭喊声在雨后的草原劃着无形的雷电。道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在回味说“丫头肚子都会让人弄大,何况是马这样的畜牲”这句话时的得意神态。马鞭放在他左边,右手拿着一支香烟和打火机,刚要准备抽支烟的样子。次仁摇晃着道吉,反反复复地喊着一句话,不时用手抽着自己的脸。我这张破嘴!我这张破嘴啊!
次仁的马被道吉的马弄大肚子后,马驹还没生下,道吉就好端端地背靠着一根电线杆死了。那根电线杆被涂成黑色,原来上面挂着八根铁线,前不久又挂了一根又粗又亮的钢铰线。在这根钢铰线下挂着一根黑色的绳子样的东西,挂那东西的人管它叫电缆。架这个电缆时,牧民们挡住架线的工人,说这东西要是把牛羊电死咋办?架线的工人一阵笑,说这东西不带电的。架线的工人指指远处的铁塔架着的线说,喏,那种线才带电,可那种线多高呀,你的牛和羊再日能还能飞到天上去?牧民嘿嘿地笑着走了。
草原上的男人是女人的天空,男人走了就是天塌了。道吉死后,留下了老婆和几个孩子。这日子还像草原一样宽呢,这么宽的草原怎么才能走到尽头呢?道吉老婆的头发被她一绺一绺采下来随风飘荡。
道吉到底是什么原因死的?旦增打电话把法医请来。法医说,五脏六腑都好着呢,不会突然有病死去,更不可能是被人外力致死。但总得有个原因吧,无缘无故地没了没道理啊!旦增说。旦增当然不信是因了次仁的诅咒而死,尽管牧民们一致认为人舌有毒,就是次仁的诅咒让道吉遭了雷殛。法医觉得,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雷电击中,极有可能是雷电瞬间产生的强电流传到了铁线上,又通过淋湿了的电线杆传到道吉的身上。可那也得有雷电击中的痕迹啊!电线杆上没有被烧灼的痕迹,道吉的身体上也没有痕迹。法医找不到,公安上的人也找不到。
旦增把电线杆所属的电信公司领导叫来。电信公司的领导说,就是风吹过去还有个影影子呢,从哪儿能证明是电信公司的电线杆把道吉给电击下了?电信公司的领导愿意从道义的角度赞助点丧葬补助。旦增望了望道吉的老婆,她正抱着道吉的几个孩子抢天呼地。旦增说,既然也不能完全证明道吉的死与电线杆无关,为了防止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把草原上的这些电线杆拔了吧!牧民们听旦增这么说,便合围着电线杆要拔了去。电信公司领导忙去阻止,领导拉扯住旦增的袖子,说:好好说,好好说!最终,电信公司也不能提供证明道吉不是因为电击而死,又为了让那些电线杆不被拔走赔了好几十万,问具体数目,旦增只是笑笑。
旦增是我们草原的天啊!牧民们说。旦增的好,大家都记得。一个牧民家的孩子去一个遥远的城市打工,连绵的雨使得工地无法施工,便到百货商店去逛。商场的地板亮得能照见人,能照见人影的地板把这孩子的魂也照了去。牧民们把纸钱从遥远的地方一路抛撒向天空,把那孩子的骨灰运回草原,也运回了天空低沉的阴霾。旦增没有和牧民一块埋人。旦增逆着骨灰运回的道路,找到了那家商场。
过了很久,草原上来了几个陌生人,穿着深色的西装,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家,向那个孩子的父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那几个人又找到了旦增,深深感谢旦增对他们工作的批评,表示将虚心接受。那几个人说,我们服务工作做得不到位,的确如你所说地面过于光滑,又没有设立提示牌,存在有顾客摔倒的可能性。我们已经做了改进和提示,也向家属做了赔偿。那几个人一定要将两万元作为交通等费用补偿给旦增,旦增坚辞未受。再后来,旦增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希望工程寄来的收据。
8
边巴,看我怎么收拾你!躲了初一,你还能躲了十五?
昨晚做了个好梦,旦增感觉今天应该能找到边巴。路过冷木草的帐篷,旦增喝了碗奶茶。冷木草说,要回100只羊,她就要翻过那座山,回到她的娘家去。那是另一个乡,那个乡不归旦增管。会找到的,你放心!旦增安慰着冷木草,有点莫名的空荡。
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在一面向阳的坡上,旦增终于找到了边巴。
你个狗日的边巴,你再躲远些我也能找到你!你就是躲到月亮牙后面,我也要用个钩子把你掏出来!
边巴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惊愕,说:这地方,你也能找到啊?
你不是个男人,狗日的边巴!
边巴搓着乱发,一脸讪笑。
不是说好了100只羊吗?整整100只羊是给冷木草的吗?
我、我不过是想把羊养得肥些,再给她。
旦增哭笑不得。说谢谢你的好意,哪里的草原都肥羊,你现在就把羊赶上还给冷木草。
边巴用手搓着头,喏喏地说,好,好,好。
旦增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过几日把羊还不给冷木草,你就等着它吧!
天边飘过一朵云,白得像棉絮,而样子则像一顶帐篷,对,就是像一顶白帐篷。旦增想起了米玛,想起那天说给米玛织白帐篷时,米玛的娇羞神态。旦增掏出手机,对着那朵白云咔嚓了几下,回过右手在小桃红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小桃红便加快了步子,继而颠儿颠儿地小跑了起来。
不一会,便看到了冷木草的帐篷,旦增约略迟疑了下,叹口气,回过头又拍了几下小桃红的屁股。
9
远远地看见米玛立在帐篷外。小桃红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愈加加快了步子。
旦增依旧把右腿向前一抬一摆,左脚顺势从马镫中退出,就利索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人还未到米玛眼前,一束五颜六色的从草原上采摘的野花便伸到了米玛脸上。
谢谢大法官!米玛高兴地接过那束野花,脸颊飞上了一团红,笑容像那束花一样灿烂。旦增顺势握住了米玛的手。米玛挣扎好几次挣脱不了,也就不再挣扎。旦增深情地望着米玛,米玛的眼睛顶不住这团火热的目光,把脸侧了过去。
旦增把路上用手机拍的照片拿出来让米玛看,问它像什么。米玛说它像云。你好好看,到底像啥?就像白色的云,米玛又说。你成心做我对立面啊!旦增一左一右挠米玛的胳肢窝,挠得米玛手中的野花乱颤。
你看像不像一顶白帐篷?旦增再把手机图片打开给米玛看。米玛说,就算像得很,也只是天上飘的,当不得真。旦增和米玛相拥着,望着天空发呆。
啪!啪!啪!小桃红一声嘶鸣,从马厩中奔了出来,缰绳拖在地上,又不小心踩到了缰上,便放慢了脚步。米玛的阿妈跟在小桃红的后面,一边用鞭子抽着,一边用藏语说着什么。
旦增和米玛松开了拥抱,面面相觑。阿妈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她这样子啊?旦增问米玛。米玛说,不要说你没见过,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阿妈这样子啊!
米玛去追远逝的小桃红。阿妈抱住旦增泪流满面地说,旦增啊,请原谅阿妈吧!在你还小时,你阿爸到山那边给人判官司,官司打完了,人也喝醉了,一头栽倒在我家附近的草地上……旦增,原谅阿妈吧!阿妈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渠,此时盛满了泪水。
旦增没有等米玛和小桃红回来。他摇摇晃晃地跨上那辆幸福250,仿佛也醉了一般。他想,父亲喝醉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子?
10
谢谢旦增法官。我终于赶着100只羊回到了娘家,你有空来我家帐篷喝奶茶。
旦增收到了冷木草的短信。旦增不知道冷木草是否會再搭起一顶白帐篷,恍惚听见冷木草银铃似的笑声划过辽阔的天空。
月儿像一盏巨大的灯悬在头顶,月儿的清辉照着祁顺草原,祁顺草原像沐浴在月光的乳液中。旦增突然想起扎西所说的那句话,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对,叫神灯在上。
神灯在上。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