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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卜师

2017-03-22陈玺

飞天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省

陈玺

老田骑着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顺着车辙颠簸着。车轮带起的尘土直往上撩,就像水压不足的喷泉。他下了车,来到瓜棚边。队长大省摇着草帽,从瓜棚前的阴凉中闪出来,对外地的瓜客说:“去!挑两个好瓜拿过来。”

瓜棚边上堆了一堆瓜皮,底下的蔫了,上面的鲜泽,渗着瓜水,一群苍蝇嗡嗡着。老田摘下草帽扇着凉,坐在边上的砖头上,撩起裤腿,挠着腿肚子。瓜切好了,大省递过瓜牙。他手接下面,吃掉瓤,将瓜子吐在手掌中。几个孩子围过来,站在老田的后面,看着他屁股后面衣摆下手枪的红絮絮,嬉闹着指指点点。

老田站起来,搓着手里的瓜子,撩起一粒放在嘴里,嘎嘣嗑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五毛钱,递给大省,算是卖瓜的钱。大省推挡着不收。他嘟着脸打着嗝,严肃地说:“是不是想让我犯错误?”

大省接过钱,攥在手里,看着他骑车离去。

走进大队部,孙书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汇报着工作。民兵连长金尚武跟在后面,掏出香烟,递给老田一根。老田喷了一口烟,转過头威严地说:“老孙,公社革委会决定,搞一个游街批斗,为秋播和冬季平整土地造造势。你们得拿出一个典型!”

孙书记挠着头,一副难为的神情。金尚武看不惯他犹犹豫豫的作派,瞥了他一眼,对老田说:“二队的智亮,整天神神叨叨的,我看可以做个典型!”

老田盯着孙书记。孙书记眼睛里依旧闪烁着犹豫,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孙书记从饲养室推着自行车出来。智亮扛着锨从田里回来。他招呼了一声,在告与不告间犹豫着,脚踩上脚踏,滑了两下,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叫了一声智亮。智亮回过头笑着,走前几步。他关切地说:“天要转凉了,多穿一点衣服!”

智亮点头应着,推开自家的头门。天气这么热,孙书记却要自己多穿衣服,分明是话里有话,似乎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他研究命理,知道自己一介草民,政府于他而言,亦如天与地。揭开柜子,他从包袱里拿出夹袄,搭在胳膊上,手里拿着玉米塌塌,蹲在屋檐下啃着。

大门外嘈杂起来,有人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智亮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腾升,脑袋发麻,他缓缓站起来。金尚武脚底生风地走进来,指着他的鼻子,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大声呵斥道:“牛鬼蛇神,给我捆起来!”

民兵将挎在身上的步枪往身后推了推,扭住智亮的胳膊,摁下他的头,将他的手腕从后面绑了起来。智亮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冬瓜脑袋摇晃着,高高的眉骨和长长的眉毛抖动着,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他收紧嘴巴,噗噗鼓着气,鹰一样的眼睛瞥着金尚武,想到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训,他想反抗一下,倏然间抖动着身子。金尚武走上前,咬着牙,挥动着手停在半空。智亮顿时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小鸡,锐利的目光垂了下来,嘴巴松开了,露出门牙,嘿嘿着装出一副可怜相。

学生们在上学,社员们还在地里,村里就是忙着做饭的老人。饲养员老五正在给饲养室拉土,听到外面的吵吵声,他撂下手中的活,从饲养室走过来。看着民兵压着智亮,他走上前问:“啥事?”

金尚武回过头,用抖动的手指着,瞪着眼睛说:“封建迷信,牛鬼蛇神!”

老五走回来,摇着头自语道:“咋这么折腾人呢!”

田间地头的人很快都知道智亮被大队抓了。他那四川媳妇撂下手里的锄头跑回家。看着她要死要活的样子,老五劝解道:“你男人没有啥大事,就是算算命,你也别闹腾了!”

智亮媳妇消停不下来,她抹着鼻涕向大队部跑去。

金尚武一米七左右,浑身精瘦,脸上没有肉,撑着一层紧巴巴的皮。他十分珍惜自己军人的经历,即使天热的时候也依旧戴着军帽,衣领上的扣子整齐地扣着。论力气,好多人看不起金尚武,但他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火气,充满着挑衅。他与别人打架都是采用运动战,他的灵活敏捷总让他占尽便宜。不敌对手时,他能果断出手,善于攻击对方的胯部。击打胯部这样断子绝孙的事,令塬上人不齿。知道了他的阴招,大家都不去招惹他,倒是一群不事农活的小伙将他视为英雄,追随着他。

智亮媳妇跑进大队部,看见智亮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杨树上,低着头蹲着。她扑了过去,哭喊着。金尚武叼着烟,手里摔打着武装带走过来,转了一圈,冷笑着说:“别哭了!搞封建迷信还有理了?”

智亮抬起头,看着媳妇,咬着牙,茫然地说:“没事,快回去给娃做饭去!”

媳妇比画着,问为什么要抓她男人?金尚武扔掉烟头,用脚踩着,挥动着武装带,大声呵斥道:“赶快离开!不然我就将你抓起来!”

她哭闹着,要一个理由。金尚武举起武装带,她就恐惧地用手挡着,将头缩回去。看到这女的难缠,他举起手中的武装带猛地抽过去。看着老婆鼻子流血,智亮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走!你这不听话的贱人!”

老婆被几个民兵扯着,在一串抽打中离开了院子。智亮呜呜地哭着,头不停地向后磕着树干。孙书记隔着窗户看着,摇着头,他本想出来劝说一下,却怕金尚武六亲不认,让自己下不了台。

智亮被送到公社,和其他五六个人关在一起。房子中间吊着一只昏暗的电灯,靠窗的地方是一溜麦草地铺。几个人长吁短叹,有的靠着墙,呆愣地看着地面;有的蹲在地上,抬头无神地看着电灯;有的躺在麦秸上,傻傻地瞩目着窗外。智亮蹲在墙角,上唇还有血迹,他不知道自己由哪块的封建、又是因哪达的迷信而遇此劫。

智亮习惯地伸出手指掐算起来,是不是有人告了自己的状?十几年来,虽说生活艰辛,社员们时有口角,偶尔也会动手扇乎几下,却没有因为平时的闲言碎语而上纲上线告到公社的事。如果说有谁告状,那就数二省了。自己对天气的测算超过了他的匣子,这几天村里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同了,就连平时霸气十足的大省见到自己,也开始点头微笑了。

对面蹲着的一位老人咳了一串,吐了一口痰,落在智亮面前,痰中裹着血。抬头看去,老人花白的胡丛中蠕动的嘴巴张开了,前面两颗门牙没有了。

外面停着一辆拖拉机,已经布置好了。隔着窗户看去,车厢上挂着批林批孔和抓革命促生产的横幅,车头摆着两个大喇叭,智亮知道明天要游街了。

吃完晚饭,田专干在田野上散步。一抹红霞即将沉下,地平线好像一条烧红的钢丝。他踢着田埂上的土块,回过头来问身后的民兵:“那个算命先生来了没有?”

民兵点着头说:“弄过来了,关在屋子里!”

老田扔掉烟头,气冲冲地说:“走,回去看看!”

回到办公室,两个武装民兵押着智亮过来了。智亮低着头,脸就像蔫茄子,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本想捧出笑脸,可是怎么调整都摆不出来。看着他颤抖的腿,老田挥手让民兵出去,带上门。他拉近椅子,跨坐在上面,头搭在椅背上,笑着问:“酸汤面好吃吗?酒好喝吗?”

智亮立马明白了,一定是一年前自己给老田小舅子的媳妇看生男生女惹的祸。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好吃要挨打,说不好吃更要挨打。他干脆不做声,装出一副可怜相。看着智亮隆起的鼻子,老田摸了摸自己的塌塌鼻梁,他用手揪住智亮的鼻头,一个劲地晃着。他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匀速地喷在智亮的眼窝里,然后站起来,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走到智亮的后面,看著他大大的冬瓜脑袋和短短的腿,老田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后面。智亮唉吆了一声,随即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膝盖刚离地,又是一脚,踩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唉呀唉呀地叫着。老田跪在他的小腿上,伸手扭过他的脖子。智亮呲着牙,涨红着脸,喘着粗气,额头的青筋暴起。老田在他的耳根说:“狗日的!我要叫你明白,为什么要收拾你!明明人家怀的是女子,你为了吃面喝酒,睁眼说瞎话,说一定是男娃。现在生出来了,那家已经五个女子了,计划生育不许再生了。我媳妇哭爹喊娘地说算命的是我请的,这个女子要我来养。你就知道我是个专干,你知道我家里有多难吗?”

老田松开手,站了起来。智亮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怯愣愣地说:“专干,都是我的不是。”

夜深了,望着窗外的月亮,智亮自认为是知识分子,内心有一股清高气。平时与人说话高声时,他总是适时撤退。今天自己内心包裹起来的自尊被碾碎了,想到古人宁死以保名节,两行热泪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

智亮在华亭长大,中间回过两次老家。父母离世后,大哥儿女多,生活困苦,顾不上他。中专毕业后,他分在陇东大山里一个水电工地,枯燥的工队生活令他窒息。成了家的工人一年还可以回去探亲,夫妻团聚,老婆有时也会到工地来探望。看着人家甜蜜的生活,听着队友们添盐加醋的荤段子,青春的火焰在他的胸口激荡。

探亲结束后,智亮没有归队,他回到塬上故里。虽说一直没有婚配,他倒是很乐观,常在人群中讲述自己在水电学校读书时与一位上海姑娘的爱情故事,脸上顿时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六一年,寨子里好多人浮肿,挖野菜充饥。城里的人纷纷将子女送回老家,希望躲过饥馑。塬上的沟渠和堑壕里,有时会看到衣不遮体、提着讨饭篮子拎着木棍的要饭人。每遇这种情况,寨子里的人总是几家凑在一起,给奄奄一息的讨饭人端上一碗清亮的米汤,让他不至于饿死在村头。

老五下地回来,看见村头的树沟里躺着一个女人。他放下担笼,推了几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来,叫来几个妇女将那女的翻过来。只见她补丁摞补丁的蓝色粗布上衣的前襟上沾满了黄绿色的菜汁,嘴巴和鼻孔还流着拉丝的菜汁,慢慢地泛起了白色的气泡。老五说:“还有气,端碗水过来,给她喝几口!”

行善的裹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端着茶缸、挪动着小脚走了过来。老太太将她揽在腿上,将水倒在她那微微张开、冒着气泡的嘴里,不停地掐着她的人中。她的脖子蠕动了几下,突然一个喷嚏,将喉咙中的水喷在老太太的衣襟上。她有气无力地缓缓睁开一道眼缝,又吃力地合上了。

老五招呼着几个社员,将那女的抬上架子车,拉到饲养室门前,后面跟着几个裹脚老太太。大省手里拿着烟锅走出来说:“五哥,饲养室都是男人,放在炕上不行,叫村里人咋看呢?”

老五无可奈何,招呼着妇女将她扶到自己家里。他让老婆熬一碗稀粥。子女们回家看到一个讨饭的女人躺在屋子里,满脸不高兴。过一会儿,她睁开眼,用木讷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人,看见老五老婆手里的空碗,她蠕动着苍白的嘴唇,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想起身,身子挺了几下,又瘫软了回去。

知道老五家里有一个讨饭的女人,村里人过来看热闹。裹脚老太太揣着一个窝窝头,递给了她。她凌乱的头发好像干柴一样,裹着柴草,蜡黄的面颊好似快要晒干的萝卜,没有了水色,嘴唇干裂,上面起了一层皮。她大口嚼着窝窝头,用温情而又好奇的眼光看着大家。裹脚老太太问她话,她手接在咀嚼的下巴底下,茫然地摇着头,不知是哑巴还是听不懂她讲的话。

大省站在边上,嘴里叼着烟锅,看着智亮说:“你见过世面,看看是不是哑巴?”

智亮的冬瓜脑袋从大省胳膊边闪了出来,宽阔的额头上是一对浓密的眉毛,深陷的眼窝中眼珠睇溜着。智亮嘿嘿着走上前,用带着很重鼻音的普通话发问,她支支吾吾应着。他转过头来说:“她是四川的!”

早上,讨饭的女人喝了一碗稀饭。老五给了她三个麦麸窝窝头,站在门口说:“这年景,我们家也在饿肚子。你就上路吧!”

乞讨女人肩上搭着讨饭的袋子,手里拄着木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向西走了。

夜里,老五给牲口加好草料,走到家门口准备推门,忽然发现乞讨的女人蜷缩在柴堆里,眨么着乌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没有搭理,准备关门,隔着即将闭合的门缝,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恻隐之心顿生,他招手让她进了门。他比画着问给她找个男人行不行,乞讨女人一个劲地点头。

老五合计了一番,觉得智亮已经三十有三了,总不能一直打光棍吧。他披上夹袄,趁着月色来到涝池边上的智明家,叩了几下门环。智明已经睡下了,隔着窗户喊道:“谁呀?”

老五应了声,就听见房门咯吱响了一下,智明打了个哈欠,咳嗽着走了出来,嘴里还在埋怨着。他拉开门栓,开了一个缝,揉着眼睛问:“五哥,啥事呀?这么晚了还敲门!”

老五将他推进门,两个人蹲在院子里,他将自己的想法给智明说了。智明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闷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说:“我那兄弟自尊心很强,明天我抽时间问问。”

第二天晚上,智明攥着烟锅,挺胸走在前头,智亮抄着手,弯着腰跟在后面,在饲养室门口咳嗽了几声。老五知道那件事有门了,撂下料叉,弯着腰,带着兄弟俩走进家门。智明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嘿嘿笑着。老五指着智亮,比画着介绍。他扯了下智明的袖子,走到大门外,一左一右蹲在大门两侧,好像两尊门墩石。

那天晚上,智亮见到乞讨女人,本想多聊聊,看见男的都走了,他也不好意思留下来。他带着淡淡的依恋离开了。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他想起在水电工地的时候,队长的老婆从四川过来,讲着四川话和大家开玩笑。看着她扭动的身姿飘来飘去,他总是直勾勾盯着,心里痒痒的,干活时不住地走神。

吃完晚饭,工友们赤着上身在宿舍里打完扑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了平时的呼噜声。盯着山峦上的一轮明月,智亮脑子里全是队长和老婆抱在一起折腾的画面。他轻轻地起来,趿着鞋弯着腰走向厕所,眼睛却盯着队长的屋子,耳朵高度集中地探听那个方位的声音。队长媳妇洗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蹲在边上,看着她干练的动作和优美的身姿,听着她讲四川话,他抖动着嘴巴,悄悄地跟她学着。她回老家时,智亮能用蹩脚的四川话和她道别了。

智亮将穿着的确良裤子、白底蓝色碎花上衣的队长老婆柔美的身段和脏兮兮粗布衣衫下乞讨女人的身体,在想象中糅合在一起,任由思绪狂泻。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徜徉在动情的想象之中,一会儿,他又瞪着眼睛,盯着黑魆魆的屋顶,无奈地叹息着,起了好几次夜。他觉得脑袋胀麻,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头上,直打了几个冷颤。

塬上人对娶外地女人一直心存芥蒂,认为那是困苦到了底线的标志。智亮见过世面,心里并不排斥外地女人,他认为四川女人比本地女人更加水灵。

智明抽着旱烟,好似榆木桩子一样,他木讷地问:“老五,你觉得这事咋样?”

老五扯着手里的树枝,看着天边的月亮,轻叹着应道:“这婚姻就是造化,天底下这么多男男女女,都没有多余的,机缘到了,就成了。”

老五站起身,要回去给牲口加些草料。刚走进饲养室,见大省叼着烟锅躺在炕上,身子欠了几下,笑着问:“老五,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智明兄弟走在一起说话,啥事?”

老五挥着料叉,转过头说:“好事!给智亮张罗个媳妇。”

大省忽地坐起来,惊奇地问:“谁?”

老五划了几下料叉,笑着说:“八字才画了一撇。”

老五和智明走进房,那女的一只手端着茶缸,一只手放在智亮的手中。见有人进来,她想抽回手,智亮紧紧地攥住。他抬起头,笑着说:“我给她看看手相,她的命很好!”

老五将智亮叫出来,问:“咋样?”

智亮挠着头,嘿嘿地笑着。老五对智明说:“明天你带着老婆,赶快将智亮的院子收拾一下,晚上就将人接回家!”

看着兄弟,智亮依旧笑着。智明喷了一口烟,犹豫着问:“老五,我兄弟也算头婚,要不要待客?”

老五摸着下巴,笑着说:“按理说要待客,但现在这年景,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就免了吧!”

趁村子里没有人,智亮东张西望地将新媳妇接回家。智明和老婆张罗着,下了几碗面条,算是新媳妇过门的礼遇。吃完饭,收拾了锅灶,智明蹲在婚房外面,享受着兄长为父和给兄弟娶上老婆的喜悦。

智亮闪动着长长的眉毛,用半生的四川话和新媳妇交流着,眼睛不停地瞥着哥哥,有点催的意思。嫂子看出了他的意思,走过来,笑着在智明的后背上掐了一下。他憨憨地站起来,嘿嘿着离开了。

智亮家的门开了,先是挂在扁担前面的那只木桶露了出来,接着是智亮和后面的另一只桶出来。看着他挑水,好多人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智亮眼睛吱溜着,嘴上堆着笑容。二省站起来,晃着头问:“智亮,你那铧从来都没有开过刃,早就锈迹斑斑了,还能犁得动地吗?”

大家顿时有了精神,嘻嘻地笑着。智亮停下了,转过头对二省说:“咱的钢好,翻得深。回去给你伯说一声,如果家里的地沒有人犁,叔给你家帮帮忙!”

大家转过头,看着二省。他满脸通红,不知咋样接话。智亮挑着水一路走,大省笑着问:“地里的墒咋样?”

智亮闪动着眉毛,满意地笑着。

智亮的媳妇很少出门。天黑的时候,她偶尔会溜到老五家坐一坐。几个月后,地里有了一点收成,智亮拉着架子车下地,媳妇跟在后面,面色泛着红光,肚子微微隆起。两个人并排走的时候,媳妇高出他一个头,村里人从开始的不屑变得有点羡慕,都说智亮给别人算命,自己的命也好。

社员们在地头歇息。二省指着远处的智亮媳妇,悄声地说:“那么快,不知肚子里是不是智亮的种?”

大省笑着的脸拉了下来,摆着手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天刚麻麻亮,院子里忙活了起来。民兵们背着枪,胳膊上套着红袖筒,手里拿着绳子站成一排。田干事问杨主任:“要不要捆起来?”

杨主任抽着烟踱来踱去。革委会张副主任说:“本质上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用捆了吧!”

杨主任扔掉烟头,挥了一下手说:“把牌牌给戴上,两个民兵押一个人,要弯着腰,有一种认罪的姿态!”

民兵呼啦啦走进屋子,押着要批斗的人的两个胳膊,连推带扯地弄上拖拉机。司机将摇杆从拖拉机头前面插进去,感觉已经挂上了,然后抡起胳膊用力转动。气筒突突冒起黑烟,司机坐上驾驶台,踩了几下油门,黑烟没了,声音温顺了许多。

杨主任和田干事坐在司机后面,胳膊上戴着红袖筒。杨主任手里拿着麦克风,向群众介绍每一个批斗对象。社员们撂下农具,成群地跑到马路边看热闹。做饭的老人拎着围裙走出家门,看着拖拉机后面的人,指点着说谁谁谁跟村里哪一家是亲戚。老师听到喇叭,组织学生站在校门口,看着威风凛凛的民兵和低头弯腰的挨斗者。

拖拉机驶出公社大院,智亮的心都碎了。他想自己好歹还算一个文化人,游街会使自己的颜面扫地,不知今后咋活人,还不知道二省会如何嘲弄自己。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二省不论什么人都不服,只要有机会,对谁都会嘲弄。

进入第一个村子,民兵赶紧用力将智亮的头压下去。他看着抖动的车厢,想起国家主席和社会名流也被押着游斗,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内心的羞愧感没有了,坦然了好多。出了第一个村子,民兵松开了手。智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湿漉漉的田野,心里琢磨着天灾和人祸的关系。觉得古人坐崖观云,看日出月落,推演的都是自然的祥瑞和灾难,很少及于社会。社会中的灾难对于无力规避的人,其实和天灾没有什么区别,社会灾难的制造者,对于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的民众来讲,其实就是天。

到第二个村子时,智亮将游街归结为天命,心理更加放松了,甚至露出了笑容。

分队后,智亮一直在钻研命理八卦,成了远近有名的算命先生。

一群台湾游客下了大巴,顺着石马道爬坡。松柏丛中,一双睿智的眼睛盯着自己。他们转头望去,智亮站起来,并不接近,而是慢吞吞地说一段高深莫测的话。游客听了,感到一切皆在有无中,便走上前攀谈了起来。

智亮看手相,卜生辰八字,观面相,将自己包装成古代仙师的传人,又将文革对算命风水文化的破坏埋怨一番。看着他冬瓜一样的大脑袋、长长的眉毛、厚实下垂的耳轮、优雅的谈止,几个游客来了兴趣,让他算命。

导游举着旗子,对着喇叭催促着游客,好多游客还是不理会。有些游客来到无字碑前,潦草地看了几眼,照了一张相,就匆匆跑到半坡的松柏丛中,聆听尊者解命。对汉学有爱好的游客来到西安,内心灌满了对中华悠久历史的尊崇,看到的都是碑坟塔祠,见到了智亮,他们感到有了一个交流论道的对象。走的时候,他们意犹未尽。

收摊回到住处,躺在炕上,智亮将当天每个客人的问题和表情反复琢磨一番,将感悟记在本子上。遇到难解的事,他就拿出老舊的线装书,查找学习。他在积累中学习思考,在琢磨思考中总结提升。他甚至找来介绍台湾、香港和日本、韩国的书,了解他们的文化。他慢慢总结出一套搭讪诱导和按着客人表情感触他们的心理诉求、推广自己占卜产品的套路。

智亮将南街的摊子收了,他要专攻游客市场。早上,他先到泡馍馆吃一碗优质的羊肉泡馍。结账的时候,他拿出用牛皮纸做成的散发着六六粉味道的钱夹,掰开夹层抽出几张钱,问服务员收不收港币或台币。服务员没有见过外币,拿在手里,好奇地用手指弹着,在门口的太阳光下晃着。

智亮成了饭店的名人。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坐在桌子前,给老板、服务员和厨师看相。后来,只要他走进饭店,都会有专人伺候。拿刀的厨师隔着玻璃看到他走进来,问送碗的服务员他是几号,服务员做了个手势,轮到了智亮的碗,厨师会多切一些肉,掠上一片羊油放在上面。

出了饭馆,估摸着时间,智亮要赶在西安过来的游客下车以前到达半坡。回到房中,他挤上牙膏、端着水缸、蹲在门前的树沟前刷牙,用剃须刀刮脸。收拾停当,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半坡。坐在马扎上,他耷么着眼睛,一副高人的模样。

一辆大巴到了,车上下来一帮中年女人,穿着裙子、戴着墨镜,叽里哇啦地说着话。智亮知道,这是一群香港太太。她们走过来,一股浓烈的香味飘散开来。他眯着眼睛,看见一堆花花绿绿的薄纱在眼前晃动。他睁大眼睛,站起来,寻着香味走前两步,闪动着长长的眉毛,脸上溢满笑容,有热情,也有狡黠,更有智慧。吸了一口香气,他缓缓说道:“古来女人成帝业者,独则天皇帝。此地乃关中阳气盛聚之地,你们来到,不仅瞻媚娘之雄才大略,更当感悟女性在阳气蒸腾的氛围中岿然不倒、终成圆满的气势。”

不懂普通话的拾阶而上,懂得的驻足侧望。智亮的笑容里充满智慧,包裹着热情。她们围了过来,用十分蹩脚的国语问着问题。他吸着香气,让她们摘掉墨镜,温厚地看着她们,似乎要将她们看到底。他嘿嘿地笑着,用模糊而又深邃的语言侦测着她们,然后拉起她们的手,看丘解纹。白嫩脖子上一块包着金的玉佛在眼前晃荡,智亮伸长脖子,那位女士向后闪躲着身子,歪过头去。

回到住处,智亮感到一切都很完美,几拨客人对自己的说道深信不疑,就是那位女士怪异的动作让他不解。躺在炕上,拿过自己脱下来的上衣,在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其实,智亮原本不刷牙,喜欢吃面,吃面总离不开一咕嘟蒜,吃了蒜口气重。他是在和客人的交流过程中,知道客人不喜欢自己嘴巴里的蒜味,从此立定决心,走上了刷牙的道路。他感到背上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他站起来,将脊背贴在门扇上来回搓弄了几下。他明白,那是虱子在作怪。

早上,来到泡馍馆,智亮坐在靠窗的位置。服务员走过来,大叔长大叔短地问候着。他问有没有牛肉泡馍,服务员说这是清真馆子,牛肉泡馍肯定有。他掰碎锅盔,将碗递给服务员,交代要牛肉的,不要放羊油。走出馆子,一阵精细的洗漱后,他按时坐在松柏丛中。边上的人手里拿着仿制的唐俑和唐三彩骏马,看着山下有大巴过来,呼啦啦从台阶上站起来,准备围上去。和他们相比,智亮感到自己就像姜太公,愿者上钩。他的客人是懂汉语的游客,看到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基本上不做声。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聚精会神地看书,间或会朗诵几句之乎者也。

从石马道回来,路过县政府招待所,智亮看着好多人端着盆子进进出出。他问路边修鞋的老汉。老汉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一看就是乡下来的,那是到澡堂子洗澡,得花钱买票才能进去!”

智亮摸了摸了钱包,走进对面一家理发馆,围上白布,让师傅帮着收拾头发。坐在镜子前,他感到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装就像是生产队的会计装扮。军用胶鞋曾经是自己的挚爱,只有进城的时候,他才会穿上这双鞋和中山装。师傅抖动着白布,拍着他的肩,说好了。

智亮对着镜子,捋着顶上的头发,抬起头问:“师傅,有没有发油?”

师傅惊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土包子还知道发油。他转过身,指着他的头发问:“就你这头,还要上发油?”

智亮瞪着眼盯着师傅,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指着自己的头,生气地说:“这里面都是知识和才能,我就靠它吃饭哩!上油,用最好的!”

师傅木讷地看着他,拿来一瓶全是拼音的瓶子,在智亮面前晃了晃,不放心地说:“看好了!我开瓶了。”

智亮眯着眼睛,点着头。师傅将发油挤到手上,搓弄均匀,撩在他的头上,使劲地揉着。梳子定型时,凌乱的头发就像操场上的学生听到了哨子声,瞬间排好了队,缝子出来了。用风筒吹了一会儿,师傅又上了一遍油,梳子落下,他的头发变成了整齐的方队,右边的抬着头看着右边的耳轮,左边的踮着脚瞥着左边的耳轮。他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呆了,没想到自己干柴一样的头发也能打理得和电视里许文强的头发一样漂亮。他掏出钱包,对师傅说:“要港币吗?”

师傅愕然了,他不知道县城里还有用港币理头的。智亮走出门,师傅对收钱的妹子说:“我估计这人是台湾回来的老兵,挺排场的。看那不到一米五的身高,哪里有什么力气!难怪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

吃了一盘饺子,喝了一大碗饺子汤,智亮出了饭馆,走进一家裁缝店。柜台上面挂着一排各种颜色的新款衣服,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走出来,看着他油光闪亮的头和一张黑不溜秋的冬瓜脸,笑着问:“想做啥衣服?”

智亮嘿嘿笑着,瞅一遍说:“有没有老年人穿的粗布对襟褂子?”

女店主翻着眼,从老花镜的黑框上面看着他,愣了下说:“这两年都没人做老款了,你需要我们就帮你做。”

智亮看着女店主,宽厚地笑着,竖起大拇指说:“你的面相好!很能干,心地善良,更喜欢帮人!”

店主哧地笑了。智亮又说:“我不要钮扣,要老式对襟和用布条子绕成的那种扣子。”

店主摘下老花镜,笑着说:“那不容易找,自己做又太费工,不划算!”

看着他懊恼的神情,她又说:“噢!我想起来了,东大街那家寿衣店肯定有那种扣子,不行我帮你问问?”

智亮噗嗤笑了,擺着手说:“那不行,不吉利!你帮我做吧,工钱你说了算。”

智亮穿着粗布对襟上衣,脚蹬圆口布鞋,一副民间高人的作派。游客上来,他能根据年龄、气质和仪态判断哪些人对自己的生意有兴趣、哪些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不再见到什么人都要装模作样地念叨一番,碰到有感觉的对象,他的一招一式就会将游客搭讪过来。他不和边上的小贩说笑,挺着腰板、举着线装旧书、噗喋着嘴巴,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位马来西亚游客站在松柏下面,看到智亮专注入神的样子。他观察了好久,走过来拱手问好,先生长先生短地叫着。智亮知道这是一位行家,他装出恍惚的神情,前言不搭后语地从书中走出来,应客人的要求,将书递给他。客人如获至宝,用火辣辣的眼睛飞快地扫读着,突然将书攥在怀里,要买这本书。智亮摸了一下下巴,本想捋一下胡须,没想到胡须刚刚剪掉了。他谦和地说:“此书乃祖父遗物,亦属家中孤本。大千世界,典籍多的是,先生何必钟情于一物哩!”

游客好说歹说,就是要买这本书。智亮笑着说:“先生冥冥中与此书有缘,我就送于先生。我等老九,最忌讳讲钱!”

游客掏出钱包,揪出一叠钱塞在智亮手里,点着头跑了,生怕他反悔。

智亮爱书。文革时见到线装的老书,造反派要都作为毒草烧掉。他通过各种办法,收集了有关风水、命理、手相和中医诊病方面的旧书,一直藏在后院的柴草房中。他没有想到大半天没有碰到一个看相的游客,却无意中卖掉了一本书。他十分开心,知道了旧书可以卖钱。

回到县城,智亮端起脸盆,放上肥皂和牙膏牙刷,去县政府招待所洗澡。他和修鞋的老汉招呼了一声。老汉停下了手中的锥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这个矮子是何方神圣。

走进澡堂,站在柜台前,智亮敲了下台子。服务员低下头,看见柜台前一个硕大的脑袋,眨么着眼睛看着自己,便说:“买票!”

服务员懒洋洋地收了钱,撕下一张票,给了一个钥匙牌。智亮随着人流,揭开厚厚的泛着霉味的帘子,走到自己的柜子前。他打开柜子的门,看着大老爷们毫不顾忌地脱得光光的,有说有笑地赤条条走进浴室。他有点害羞,怕人家笑话自己,转念一想,觉得身体不过是一堆皮囊,重要的是脑袋里的东西。有了信心,他脱光了,将衣服塞进柜子,揭开一道塑胶帘子,愣愣地走了进去。

浴室两边是两排水龙头,喷着热水,一个龙头下有三四个人轮流冲水。好多是爸爸带着孩子,有的是朋友相约而来,边说边笑,互相搓着背。智亮端着脸盆,在冒着蒸汽的浴室里走了一遍,寻找冲洗的位置。墙角的喷头下一个人带着孩子,他放下盆子,嘿嘿着站在边上。正在淋浴的人抹着头上的泡泡看了一眼他,冲了一会儿后闪到边上,帮助儿子打着香皂、搓着背。

智亮捂着脸,闭着眼睛,憋了一口气冲进水帘中。他打了个趔趄,随即感到通身舒畅。那个人的儿子揉着被泡沫浸着的眼睛,从手指尖蹦起的不断抖动的泛着紫橙色泡泡的后面好奇地打量着他。智亮赶紧转过身,想起人们常说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话,他感到这公共澡堂子不但是清洁的地方,更是比拼身材的去处。他拿起肥皂,在头上搓弄着,觉出自己的弱势,想赶快冲完离开这里。刚冲了几下,水断了。他眯着眼睛向上一看,只见一个裹着泡沫的满是青黑色胡茬的肉嘟嘟的脑袋在水龙头下,手来回搓揉着,泡沫和水珠飞溅。智亮低头揉眼,再次抬着头翻着眼,从泡沫中向上瞥了一下,只见红润的嘴唇对着他嘿嘿笑着,躲到了一边,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眼睛涩得不行了!”

智亮买了好多东西,回到了寨子。看着光鲜的智亮,村民们在唏嘘调侃中露着羡慕。大省蹲在自家门前,抽着旱烟,喝了口茶,咳咳了几下,抬起头问:“智亮,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看这身装扮,是不是到南山当道士去了?”

智亮停下来,嘿嘿嘿地看着他,把大省看得不好意思了。二省手里夹着报纸卷成的旱烟,抽了几口,晃着脑袋说:“智亮,别整天在外面乱转。种好北边的地,对得起国家;种好家里的地,对得住老婆。”

智亮从内心看不起他,认为他没有内涵,又喜欢嘲笑人。他转过身,笑着对二省说:“你看你大省哥,一辈子就知道种地。现在家里一排排枪杆,他愁着哩!”

大省拉下了脸。智亮指着二省对他说:“二省他伯走了,家里那么多地,你看把他折腾的,和猴一样精瘦。虽说分队了,自己顾自己,可你是当哥的,该帮忙的还得帮忙!”

大省笑了,二省忽地站起来。智亮摆着手,笑着走开了。

离开寨子的时候,智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副银边的老式石头镜。这是塬上大地主生前用过的,他花高价买了过来。戴上眼镜,他感到眼睛凉丝丝的,看着车窗外撅着屁股在田间忙碌的村民,他在寻找当年地主骑在马上巡看着佃户干活的感觉。

智亮带了一摞线装旧书,回到了城里租住的地方。他在床板下洒上水,将书捆解开,故意让泥水溅在书上,就像他穿上老式衣服、戴着老式眼镜一样,书也得泛着霉点,破损了才值钱。

随着行头的改变,智亮的举止神态更加游刃有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国内的游客也会好奇地驻足,和他叙聊几句。大巴离开的时候,游客将他看相解命的内容神吹一番,惊呼遇到了高人,没有算命的游客心里痒痒的。

旅行社将智亮定位为石马道上的半仙。随着生意越来越火爆,旅行社暗地里派人和他接洽,商量合作事宜。提出算命游客的最低收费标准和成交后五五分成的建议。智亮摇着扇子,感到命理之事全基于缘和信的心灵点化,成了生意,就没有意义了。他拒绝了旅行社的游说。

秋天,松柏丛中,智亮的两边多了两个算命的。右边是一个和尚,穿着橙黄色的佛袍,理了个秃头,额头上面的发根上点了两排扁豆大小的秃点,脖子上挂着佛珠,打坐在坐榻上,闭目合掌,噗喋着嘴巴,前面放着几本五台山寺庙的书,边上蹲着一个功德箱。有人探问,他就弹开眼睛,用看破红尘的神态,自称乃五台名僧,受主持之命,云游天下。华山顶上,观此处阳气鼎盛、阴气温润,故来此地悟佛,顺便化缘伺佛。这个时候,少林寺的电影让国人知道了武功和和尚,看到电影里的和尚来到了石马道,大家纷纷挤上前来,布施问道。左边是一位束着发冠、黑须垂胸的精瘦的道士。他手持白须神鞭,双腿交缠在一起,操着一口河南话,自称是武当山的道士。前面放着武当的道学册子,边上也有一个功德箱。

佛道两界衬着,智亮一天没有开张。想到自己凭的是本事,他心里舒坦了一些。回到县城,他琢磨那两个人的来龙去脉,感到自己精到深邃的命相分析好多人听不明白,人们似乎更中意装神扮鬼的氛围,并不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清晨,智亮早早起床,到街上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油茶。他骑着自行车,来到石马道。旭日东升,彩霞满天,站在石马道上向下瞭望,向阳的那面烧得红烈烈的,背着太阳的那面是青灰色,中间是从红到青的过度。摆好了东西,走上土坎,望着霞雾蒸腾的莽莽原野,大地就像农家烧锅蒸馍,水热到一定的温度,上面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石马道下面,推着车子的流动摊贩和脖子上挂着各式挂件的卖主,蠕动着从山下向姑婆陵的乳房进發,不停地吆喝着,像是在训练叫卖的本事。

北面盘桓的小径上传来了狗的叫声。智亮转过身,看见黄喇喇的叶子间隙中闪动着两个影子,一个牵着驴,一个骑在上面。到了半坡,他们拴好驴,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着,溜进麦草垛子和土坎的夹缝中。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解开包袱,分别换上和尚和道士的装扮,互相提点矫正着,嘻嘻哈哈走了出来,牵着驴走上坡。智亮蹲在一棵松树下面,见和尚突然尿急,和道士一起站在柴堆后撒尿,就听和尚不停地叫道士为三叔,聊着老家的事情。

智亮坐在马扎上,拿出一本书看着。和尚来了,停了一会儿,道士也就位了。上午来了三批游客,智亮做了一档生意,卖了一本书。他发现凡是有文化底蕴、对命理相学稍有了解的,最后都来到自己这边。年轻人活泼,耐不住性子,就是图个新鲜。他们与和尚道士叨咕几句,跑过去照个相,扔了钱,就嘻哈着走了。

临近中午,一个小伙子举着旗子,喊着让客人跟上来。看旗子,正是前一段时间同智亮接洽的那家旅行社。到了半坡的平台,导游举着胸前的喇叭,对客人说前面就是无字碑,大家先用二十分钟看一下,等一会由本地的导游讲解。游客上去了,导游跑下来,到了道士前面,问生意咋样?道士挤眉弄眼,打着手势。他又从柏树后面溜到和尚边上,和尚笑着说这事好,吃得好睡得好,又好赚钱。和尚不停地夸赞导游头脑灵活,说这比寒冬腊月在铁路边上收破烂好多了。

没有游客了,智亮掏出香烟,给道士派上一根,点着火问:“听口音,你是河南人?”

道士警觉而又狡黠地看着他,面带笑容,就是不做声。等到智亮要走回去时,道士弹着烟灰,笑着说:“俺师傅是河南人。俺十几岁到了道观,也就有了河南口音。说实话,贫道云游天下,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方人氏。”

一日,道士拉肚子,坐在摊子前没有几分钟就捂着肚子跑到土坎后面去了。智亮来到和尚跟前,笑着看他,帮他解面相和命理,将和尚说得一愣一愣的。和尚年轻,见自己遇到了高人,情况人家都算出来了,便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河南的农民,姑婆早年逃难到了陕西,一家在西安道北,都在铁路上做事。这两年老家的人都出来做事,我和叔叔就跑到西安,让姑婆家的孩子帮着找事干。我们在建筑工地上干过,冬天就沿街收破烂。姑婆的孙子当导游,说到景区扮和尚和道士能赚钱,就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了。我们老家也有寺庙,小时候经常翻寺院的墙偷东西吃,和尚的事知道一些。那个道士是俺三叔,有一点文化,也会算算命。”

智亮指着山头,笑着说:“咱们都一样,那也是我们本地人的姑婆。你们找姑婆谋事吃饭,我们也凭着姑婆的保佑,祈求风调雨顺。”

洗完澡回到住处,智亮感到浑身舒泰。他闭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里的花亭相会。屋门嘣的一声弹开了,呼啦啦进来一帮人。一个景区管理员指着他对公安说:“就是他,不会有错!在石马道算命卖书一年多了。”

智亮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他闪动着长长的眉毛,眼睛里有狡黠、有不解,还混杂着淡淡的无奈。一个公安拿着一本书,在他面前晃了几下,威严地问:“这本书是不是你的?”

智亮瞅了瞅书皮,看见是一本《滴天髓》,他点了点头。公安又问:“是不是你卖给了外国人的?”

智亮眼神里剩下了可怜和无助,他依旧点点头。公安拍了下桌子,指着他的额头,厉声呵斥道:“你这是倒卖国家文物,知道不?”

智亮愣愣地抬起头,怯懦地摇着头。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咋的,不承认?”

智亮赶快低下头,小声说:“那是书,不是文物。”

公安扯住他的衣领,手抖动着,指着他的额头说:“书旧了没有人看了,看了也看不懂,那就是文物,知道不?”

智亮抬起头,还是摇着头。公安来气了,对边上的人吩咐道:“这人嘴很硬,书证和物证都在这儿了,还想赖账。搜!给我好好搜!”

几个公安呼啦一下散开,开箱倒柜,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将书摞在一起,用绳子扎起来,把抽屉里、褥子下和智亮身上的钱合在一起,报了币种和数量。领头的抽着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用泛光的眼睛盯着智亮。他走过来,挥着一沓钞票,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笑着说:“大叔,不错呀!看不出来,你比我们这些公安有本事!”

说着,他将钱递给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说:“记好账!”

小伙子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俯在他耳边问:“队长,这书是物证还是书证?”

队长拍着大腿,笑着说:“你说你读了那么多书,有啥用?连个书证和物证都分不清楚!这书首先是物,所以它就是物证,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物,因为它是书,所以就变成书证了。”

小伙子纳闷地看着队长。队长唬着脸,摇着头说:“看来你基本的东西还混着哩,得好好学!”

几个人将智亮推出门。一个公安问队长:“要不要铐起来?”

看到矮小的智亮,队长挥着手说:“算了吧!咱要人性执法,别动不动铐呀绑呀的,让群众咋看我们?”

来到公安局,两个警察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作着笔录。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走进来,两个警察站起来,齐声叫着局长。智亮抬起头,看见是那天在澡堂子利用高度优势在自己头顶截住水流的人。局长笑了,又收敛住,对他说:“海关在出境检查中发现一位日本游客的包里有这本书,询问后将情况转给了我们。从追缴的金额看,数目不算小,你要坦白地把问题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智亮点着头,怯愣愣地说:“局长,那钱主要是我算命得来的,我一共就卖了几本书。”

局长转身要走,智亮斗着胆说:“就是一本线装的书,不是文物。”

局长回过身,用手轻轻敲着桌子,严肃地说:“请你相信我们!是不是文物,你我都没有资格下结论,我们得请有关部门作出结论。”

一听这么复杂,智亮的心凉了。

作完问话笔录,智亮以为可以回家了。警察让他上了三轮摩托,将他送到城墙角角的看守所。走进院子,看见高墙上的铁丝网和来回走动的武警,他觉得自己的事大了。

进了监仓,土炕上坐着蹲着五六个人。看见一个矮子进来,他们咕溜著眼珠,睇溜溜地盯着。智亮穿着板鞋,弯着腰向各位点头问候。警察走了,他们将他围在中间,盘问着。他知道自己已深陷狼窝,得十分小心,不然就会吃眼前亏。坐在炕头的仓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将他搜了一遍,摇着头。

仓头走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看见他油亮的头发、一身老式松垮的衣衫、一双圆口布鞋。他揪住智亮的衣领,冷笑着说:“看这身装扮就知道你不是好人,特别像汉奸,不是跟在日本人后面的汉奸,而是和伪军混在一起的汉奸!”

智亮脱下鞋,靠在墙角,抖弄着鞋窝里的沙子。仓头蹲在他前面,嘿嘿笑着说:“算命先生,好!哥几个呆在这里闷得慌,帮我们看看相、算算命!”

智亮盯着仓头,冷峻地看着,他能够根据对方的表情神态和动作,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问了仓头的生辰八字,拉着他的手,把他还原到那个时段的社会序列中,再放在成长的家庭环境里,他讲上几句,停顿一下,看看他的反应。一席精妙的推理和分析,把仓头讲得五体投地,直呼先生。智亮觉得这般草莽英雄,表面上看威风凛凛,只要你号准了脉、点住了他们的穴位,他们就会心悦诚服,一副侠义赤诚的豪气。晚上,智亮和仓头睡在炕上,别的人睡在地上的草甸上。他给仓头讲社会、说人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几天后,结论出来了,智亮倒卖的书不算文物,但他沉迷并传播封建迷信,扰乱社会秩序,公安局没收了他的非法财物。出监仓的时候,仓头突然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叔,你就是我的姜子牙!如果我从这里出去,成了大事,我一定拜你为军师!”

智亮拍拍他的肩膀,颇为激动地离开了。

回到寨子,智亮又成了一个不太会种地的农民了。他时常回忆自己在县城的幸福时光,和村里人聊着自己的经历。二省撅着嘴、摇着头,认为他在吹牛皮,临了接上一句:“城里那么好,你为啥要跑回来受罪?”

一句话将智亮噎了回去。

腊月,寨子来了个卖豆腐的人。他将车子放在饲养室前的槐树下,站在土堆上吆喝着。想着腊八面,妇女们系着围裙、端着碗出来割豆腐。男人们蹲在边上,抽烟扯淡。

卖豆腐的放下刀片,盖上纱布,蹲在车轮边。他抽出烟杆,捻上一锅旱烟,摇着头说:“我们村子里程二老汉的三儿子添生,从小就是个反物。分队了,家里管教不下,看了霍元甲以后,成天领着几个混混舞刀弄棒。去年,到县城进馆子吃饭不给钱,还把人家的桌椅砸了,又把馆子里的几个服务员祸害了。冬季还在公路上等道,抢人家的财物。芒种那天让公安局给抓了,关在看守所,成了人见人怕的牢头。前一个月,一个小偷关进牢里,他让人家跪在地上叫爷。小偷不肯,他脚踩着人家的头,硬是用剃须的刀片把小偷的大筋挑断了。前两天公安局来人,给程二老汉宣布判决书,添生被判处死刑,腊月二十五执行。”

一群人听得神神乎乎,议论着那家是本村谁家的亲戚,有的人不停地摇着头,叹息孽子难教。智亮低着头,感到血气上冲,头有点晕。卖豆腐的说的添生,就是自己碰到的、分别时依依不舍的仓头。

卖豆腐的站起身,在架子车的轮胎上磕着烟灰,摇着头问:“你们猜程二老汉听了判决后,是啥反应?”

大家盯着他,不住地摇着头。看着人们期待的眼神,他笑着说:“老汉攥着烟杆,从门前的碾石上站起来,抖了下肩头的皮袄,咳咳着吐了一口痰,跺着脚说:‘都怪计划生育弄得晚了,要是早一点,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添生添生,本来就没打算生,是老天给咱添的。现在老天不高兴,把他召回去了,咱也没意见!说着,头也不回地到村头的壕里转悠去了。”

大省从粪堆上站起来,挥着烟锅说:“程二,我认识!十几年前修水利的时候,我们经常见面,这人壳子很硬!”

计划生育越来越紧了,成了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头生是个女娃的人家为了生一个男娃,巴结着干部、融通着关系,东躲西藏、费劲心思地想生一个男娃。有两个女娃的人家更是惊弓之鸟,打着游击战。他们把庄稼放在次要的位置,卯足劲要生男娃。

本能的面条,浸泡在传宗接代的汤里,好多人都成了厨师,叨咕着配方,期待做出一碗令人垂涎的酸汤面,供奉在先人面前。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播种,成了一门学问。塬上的人知道智亮可以观面相、察气色,夜色中,通过熟人的引荐,闪进他家,长期的压抑期盼,转化成对仙师的皈依和膜拜。

十几年前,智亮因为这档子事被游斗,他知道生男生女是老天的事,自己很难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他总是扮出一副高人的模样,温厚地笑着,细细地听着问卦人的叙说,有时也会眯着眼睛问几个问题。他要用笑和迷离的神态,让人把该讲的话说完。他盯着女人的脸,搓着她的手掌,晃着头看着耳垂和脖子,就像医生在给病人诊病。他先是说一番千万不要将自己的话当真的序子,然后将问卦人的焦虑和困惑放在命理风水的框架中演绎,与其说预判男女,倒不如说是对恐慌和焦头烂额的夫妻进行心理辅导。

在焦虑困惑的湍流中,人们的心理预期达了一个临界点,他们寄希望于得到高人的点化,即使是高人片言只语空洞抽象的絮叨,都会被干裂的心理诉求所吸附,成为他们挺进目标的心理依托。

过年前后,智亮坐在热炕上,从黄帝内经到麻衣神相,再到手相风水以及现代科技知识。他比较有关生男生女的内容,读上一节,就靠在炕头掩卷沉思。烫热的炕蒸腾着他的肢体,热气积聚在脑门上,好像在滚烫的锅里炒黄豆,他的智慧顺着这条脉相倏然发酵。他抓了一把炒熟的玉米粒,给嘴巴里扔上几粒,嘎嘣嘎嘣地嚼着,将寨子里生了一溜男娃的夫妻和生了一堆女娃的男女在大脑里反复透视,分析他们共同的地方,再用发酵的智慧包裹起来,重新在大脑里烘烤。当智慧的面包蘸着实践的果酱、可以酥脆地入口的时候,智亮走出了头门。

开春后,农民开始下地了。智亮在地里忙活了两天,累得腰酸腿疼。他背起包袱,来到邻县,从摆摊开始,重操旧业。在县城转了一圈,他在东门的大市场的路沿上摆好摊子。他用温厚的笑容盯着来往的行人,见有人驻足,他就用简短玄妙的语言点拨一下。路人惊奇地过来,几句交流,客人眼里开始泛光。到了后面,客人往往会问自己子嗣的情况。他重新拉起客人的手,在婆娑的树阴下,借着暮春的阳光看着,要么说人丁兴旺,要么说后继有人。客人挪动着屁股,伸长脖子问:“几男几女?”

智亮扑朔着眉毛,看着客人的年龄说:“生育都计划了,你还那么贪心!”

客人将头俯在他耳边问:“命里有没有男娃?”

智亮直起身,将头往后背了背,笑而不语。

早些年,看相算命的多是孩子,父母想让先生看看孩子命里是否有贵人提携辅助,是否会大富大贵、光宗耀祖。就好像农民看着嫩绿的麦苗,祈求老天保佑风调雨顺、庄稼来年有个好收成一样。暮年的老人,对生命的衰落充满恐惧,不知自己何时以何种方式落幕,也会找先生算一算。先生的话成了老人心里的时钟,他在按照时针的摆动安排自己的事情,待到一切都有了着落了,他也就该寿终正寝了。不知道是先生的预测灵妙到这般地步,还是老人将自己的肉体心神绑定在先生的指点中,二者在时空的颠簸中合二为一了。壮年人很少算卦,因为他们的人生就像是一件乐器,曲子已经摆上了,调子也定好了,没有多大的悬念。

现在算命的人,大多是处在生育高峰的年轻人。他们让先生面上说道一番,不认真理会,看到火候到了,就开始询问生男生女的事情。原来的人关心一辈子有几个男丁,现在的年轻人指着老婆的肚子,问里面是不是个男娃。从生命过程的排序结果,到隆起的肚子里一个跃动的鲜活的肉体,智亮尽管将这种结果的判定移植到一个具体肉体的推测上,他还是有太多的不解和不能解,他總能顺着他们的心思进行抽象深邃的搪塞。

麦子灌浆了。市场上过于繁杂喧嚣,智亮怀念松柏丛中的日子,对象是游客,说话温和而有内涵,挣到的是外币。他觉得看相算命是一件高雅的事情,混杂在市井中间,有失前辈的面子。

有了一点名望,智亮将摊子搬到医院门前的松树下。边上是个豆腐脑担子。男人做好豆腐脑,用扁担担过来。老婆挺着大肚子,坐在缸子后面,对每一个客人都是笑嘻嘻的。

智亮养成了琢磨人的习惯,没有生意的时候,他拿着书看着,观察着豆腐脑缸前客人的相貌神态举止,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好多人都是来医院作妇科检查的,有的是来做人流的。一家人都盼着男娃,媳妇怀上了,丈夫紧张,公公婆婆更是不放心,他们挖空心思地琢磨着肚子里是不是男娃,感到情况不妙,就催促着媳妇做人流。做对了的夫妇,高兴地吃着豆腐脑;做错了的夫妻满脸悲伤,丈夫端着豆腐脑碗递给老婆,让她不要伤心。智亮心里凉凉的,他明白了男娃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乱说,那是损阴德的事!

肚子饿了,智亮总在隔壁要上一碗豆腐脑。女的露出满脸菊花一样的笑脸,将豆腐脑端过来递给他。他赶紧起身,用宽厚的笑容看着她。空闲的时候他们聊天,慢慢熟悉了,他的豆腐脑也比原来多了。看到是算命先生,她让智亮给她算命。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卜着她的生辰八字,看着她的手相,说几句停下来。那女的热切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娓娓道来,将她说得心花怒放。

男人担着担子来了。老婆挥手将他招过来,对着智亮说:“这是我男人,你看看我们的子女情况?”

智亮瞥一眼他们,犹豫地应道:“我平时是不算子女情况的,看着大家一起摆摊,就冒昧说几句。”

女的脸上的菊花笑容就像到了夜晚,一下子缩了回去。智亮知道他们有遗憾,他们从农村出来,外面没有村子里那么紧。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有两个女子。”

没等话说完,女的就不住地点着头说:“对!对!”

智亮明白,如果有男孩,她就不会打断自己的话。看着她的大肚子,他接着说:“还没有男娃,正在热切的期待中。”

男的忽地站起来,跺着脚,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说:“哎吆,我的妈呀!太准了!”

说着,男的走到豆腐脑摊子前,调了一碗豆腐脑端过来,递给智亮。他们意犹未尽,还想问下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智亮吃着豆腐脑,舔着嘴唇上的辣椒油,摆着手说:“到此为止,下面的就别再问了。”

两口子回到住处,男人蹲着抽烟,女的蹲在盆子前,泡着黄豆。她淋着手上的水珠,转过头说:“他爸,那个算命的真是神咧!一说一个准。问他下来是男还是女,他不停地瞅着我的肚子,我感到他已经看出来,如果咱怀的是个男娃,他没有必要隐瞒,顺水人情,皆大欢喜。他为什么支支吾吾,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怕咱们难受。”

男的挪动着身子,浑身的骨筋咯咯作响。他长长叹着气,狠狠地喷了口烟说:“如果是这样,你再生下来就是绝路了,我命里是没后了!”

老婆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喘了口气,应道:“你别急,有空我再试探一下。”

麦子开镰了,智亮买了一把新镰刀,在县城叫了个麦客,收割打碾地忙活了十几天。赶往县城的路上,看见卖豆腐的蹲在公路边的树沟上,用草帽扇风纳凉。看见智亮过来,他挥手招呼着。智亮口渴,看见边上有个水罐,便走过去圪蹴着喝了几口水。卖豆腐的指着路边一个新坟说:“知道不?那就是添生的坟。程二老汉每天吃完晚饭都要过来,对着坟头抽上一锅烟。”

智亮噢噢着,感叹原本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却躺在了地下。

卖豆腐脑的夫妻看到智亮忽然不见了,确信其中必有猫腻。他们认为算命的怕自己追问,又不好意思得罪他们,就故意躲开了。智亮出现在医院门前,他们仿佛看到了久违的亲人,女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得知他是回家收麦子,她长长松了一口氣,儿子模糊的样子又清晰了许多。以后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卖豆腐脑的夫妻不是给他端豆腐脑,就是给他买凉皮,弄得他不知所措。

没有生意的时候,女的提着板凳坐在智亮边上,收起她的菊花笑容,央求着问:“叔,你看我跟娃他爸整日忙活着,就是想生个小子。我现在五个多月了,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你是高人,帮我们测算一下,看能不能生个男娃?”

明白了他们的良苦用心,智亮既不想欺骗他们,又不愿意他们伤心,更不愿意让人感到自己是个骗子。思考的时候,他的面部定格为僵滞的笑容,就像电视信号有问题,画面停顿了一样,唯有睇溜的眼珠说明思考的存在。他的头闪动了一下,从静止状态走出来,收住笑容,看了看头上的松树枝,苦笑着说:“相学和命理上说的儿孙子嗣,都是对自然的生育状态而言的。现在计划生育了,自然的状态被破坏了,故而相面命理在这些问题上就不准了!”

女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她不住地叹气,好像生活走到了尽头。智亮劝慰道:“生育本是自然之事,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收了摊子,卖豆腐脑的两口子回到住处,坐在院子中,反复琢磨着智亮话中的含义。他们坚信,如果是个男娃,智亮肯定会做个顺水人情。他的话明显是让他们做好生女娃的思想准备,在给他们宽心。他们情绪沮丧,本来要准备明天的豆子,一下子没有了精神,两口子对着眼睛,低落的情绪就像一股湍流,在互相的感染中,变成了无言的叹息。后面几天,女的买豆腐脑的时候,菊花笑容收了起来,还在拐弯抹角地探问着生男生女的问题。智亮总是笑着不做声,不时安慰几句。他的笑和温情的安慰并没有达到抚慰的预期,反而加重了他们的疑心和猜忌。

天空阴沉沉的,飘了几阵小雨,天气凉了下来。马路上起了一层黄泥水,自行车经过的时候,车轮撩起的泥水喷洒在车轮的瓦圈上,顺着瓦圈的沿流了下来。生意不好,卖豆腐脑的女人将智亮叫过去,坐在自己的摊子前,给他舀了一碗豆腐脑,精心调制后递给他。智亮将豆腐脑碗碗放在桌子上,看见她舀了一碗豆腐脑,撩了一撇蒜水,将勺子在油泼辣子的碗里勾了几下,舀了两勺子辣子放在碗里,端起来就吃。他端起了自己的碗,吃了几口说:“你蒜水没放多少,咋那么能吃辣子?”

女的愣了一下,点着头应付了一下。

豆腐脑摊子收了,回到住处,女的赶紧将丈夫叫进屋子。她关上门,神秘地说:“边上的算命先生终于露底了,说我咋那么能吃辣子的!他明明知道民间流传着‘酸男辣女的说道,我估计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肚子里是个女娃。”

男的蹲在柜前抽着烟,看着老婆,沉默了一会,抬起头问:“果真如此,你说咋办?”

女的抹着眼角,看着窗外,摇着头说:“不行,咱找县医院的张大夫,把娃取了。你看医院每天流产那么多人,咱怕啥!”

男的挑了一缸豆腐脑,把摊子摆起来让侄女帮忙卖,就匆匆离开了。十点钟,他带着老婆来到医院,走到智亮跟前说:“叔,中午别急着买饭,等我给老婆检查完后请你吃饭!”

智亮纳闷地点着头,看着他们走进医院。过了十二点,他肚子有点饿,想买东西吃,又想起人家的嘱咐,他不时转过头,向医院里面张望着。想起废寝忘食的读书状态,他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想测试一下自己对饥饿的耐力,也想看看自己读书的专注程度。他明白了古人说的忘食,指的是饥饿的时候,饱不思食的时候没有意义。看了一段,他闭目掩卷,屏气沉思。

两口子来到医院,找到了妇产科的张医生,好说歹说安排了手术。老公在医院的走廊上坐立不安,往前走了几步,护士将他挡在外面,告诫他男人不能进入。手术结束了,老婆躺在手术车上出来,面色憔悴,张医生走在后面。老公走过去,看到四周没有人,侧过头低声问:“大夫,男的还是女的?”

张医生摘掉口罩,摇着头说:“是不是前面生了几个小子,一心想要一个女娃?”

老公没有明白医生的意思。老婆欠起身,晃着手问:“男娃还是女娃?”

医生笑着说:“遂了你们的愿,看得不太清楚,估计是个男娃。”

老婆忽地坐起来,看见边上的老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走出手术楼,他们流着泪水,想起了算命先生,加快了脚步。男的走到自己的摊位,操起扁担,就在女的用颤抖的手指着闭目思经的智亮开腔的瞬间,扁担落了下去。腿上突如其来地挨了一扁担,听着女的的控诉,智亮明白了是咋回事。他试图解释,扁担又抡了过来,围了一圈人。智亮撒腿就跑,男的抡着扁担,喊着骂着追赶。女的坐在智亮的摊子上,撕着他的书,手拍着泥水地,哭天抢地地嚎着。侄女跑过来,将她从泥水地上搀扶起来,劝她注意身体,不要叫人看笑话。男的回来,骂着智亮,将智亮的东西堆在一起,点着烧了。

智亮挪动着短腿,跑出县城。坐在玉米地里,他感到腿部剧痛,树枝的撩划使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他十分委屈,纳闷自己紧把口舌,怎么还招来了别人的误解?他没有走公路,怕被熟人看到。他搓着腿走一会,坐在沟渠边歇息。渠对面有一片西瓜地,地头有一个瓜棚,务瓜的农民戴着草帽在瓜秧中瞅着,看见快要成熟的西瓜,就蹲下去,用一只手掂起来,另一只手拍几下,熟了的摘下来,不熟的将黄色的瓜底翻过来,晾在上面。瓜农举着两个西瓜走到地头,抡起弯月大片刀,咔嚓一下,瓜成两半,露出了红沙的瓤。智亮又饥又饿,他没有熟人,人家不会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的说道给自己瓜吃。他咽着口水,越看越难受,强忍着腿伤,踯躅在闷热的玉米地里。玉米的叶子就像一把把绿色的刀,撩着他的胳膊。

夕阳西下,智亮走到水渠边,看见斗门下面的窝水槽中盛着一槽清水。他面朝西边,脱掉鞋子,将脚放在清凉的水里。夕阳隐去了玉米的绿,看上去像抹上了一层浮动的红。地里有一堆坟冢,坟头上长着高高的茅草,毛茸茸的草穗在夕阳中摇摆着,似乎在和他打招呼。他搓着受伤的腿,看着四周,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就是程家的墓地。抖落脚上的水珠,穿上鞋子,智亮走进墓地,知道那就是卖豆腐的指给他的添生的坟头。他蹲在坟前,想着年前的经历,感到人生甚是奇幻,生与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往往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月亮挂上树梢,智亮回到家里。老婆看他瘸着腿咬着牙痛苦的样子,将他扶进屋子,安顿在炕上。一碗荷包蛋下肚,他感到舒服多了。他让老婆从麦囤上拿来一摞书,挑出一本中医书,趴在炕上看着,找寻疗治腿伤的方子。

白露时节,智亮的腿伤差不多好了,他拄着拐杖,走出头门。

去年冬季,大省去西安收破烂,回家显摆了一番。村里人十分羡慕,央求他带着乡邻一同到西安发财。小麦收割打碾时,一拨人有的赶着牛、有的提着镰,帮着他家将麦子倒进囤里。

秋收后,大省、二省、智亮等一行六个人踩着秋色来到西安北郊。他们合着租下了一个城郊农民的院子。大省拿来一张破旧的地图给他们介绍周边情况,两个人一组,每一组固定一个区域,沿着大街小巷,叫卖着收购各式废品,叮嘱着碰到公安和社会上的混混时应对的技巧。

一群老农民抽着旱烟,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地图琢磨着。智亮学过地质测量,看地图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讲述着片区的情况,有什么大厂子、家属区在什么地方。

二省和智亮一组。智亮对二省说,城里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多一些,让他要学会忍让,不要动不动就跟人上墙。二省晃着脑袋,不以为然地让他管好自己,不用操心他。

智亮拉着架子车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二省回过头来说先走了,就拉着架子车走开了。机械厂的家属区在市场边上,有一个花圃,中间是一个亭子,一群老工人围在一起看着下棋。几个老年妇女手里拿着毛线,坐在亭子间织着毛衣、聊着天。

智亮不会下象棋,棋盤四周围了几圈人,分成两派指点着,甚是热闹。边上有几个人对着墙壁,专心地摆弄着太极。几个中年妇女谈笑风生,寻找着感兴趣的话题。他走过去,蹲在她们对面,笑笑地看着她们,在她们谈话的间隙加上几句。看着他富有内涵的神情,她们瞥了他一眼。他将话题往人生天命上引,慢慢地勾起了她们的兴趣。智亮用自己娴熟的套路给一位大姐算了一下,不但把她说得心悦诚服,边上的几位更是一愣一愣的。见有人围过来,他站起身,笑着说:“老婆娃娃还等着我收一些破烂回去,卖钱养家糊口哩!等我有空的时候,再给几位大姐算算!”

织毛衣的大姐赶紧站起来,对几个姐妹说:“破烂还不容易?你安心算!我叫那几栋楼的人家给你把破烂拿下来!”

智亮的言谈让她们颇感诧异,她们端来了茶水,招呼着周围的熟人,让她们过来算命。他抖动着长长的眉毛,深陷的眼珠吱溜转着,嘴上挂着憨厚的笑容,晃动着微颤的手说:“实不相瞒,祖上曾经在崆峒山修行,解放后还俗了。文革期间,又被作为毒草批斗过。这些年,咱一直在石马道为海外华人看相,颇有一点名望,人称石马道上的半仙。农村计划生育,无奈大家都拥上门,请我占卜男女,我自感愧对良心,不得已来到城里。”

天色变暗,一群妇女七手八脚地帮他收拾好破烂。智亮掏出一沓碎钱,被她们拦了回去,并帮他推着车子,将他送出了家属区,嘱咐他明天再来。

智亮拉了一架子车破烂回来。大家从院子里走出来,纷纷询问咋收了这么多。他只说运气好。二省跟在后面回来了,车上就是几床破棉絮,看着智亮的一架子车破烂,他的头不再晃动了。一帮人轮流做饭。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将白天收来的破烂分类拆除,棉花、破布、塑胶和废纸归类整理。门房传来了电视的声音,老板娘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也能坐在门房看一会电视。

吃完晚饭,机械厂的工人聚在家属区聊天,几位大妈逢人就说自己遇到了高人,引得边上的人啧啧称奇。大家盼望能见到这位高人,预知一下自己的未来。别人已经早起出工了,智亮还躺在床上。二省看到智亮昨天收获不小,在院子里等着他,看见没有声息,感到他是不是不愿意带着他,就摇着头拉着架子车出去了。

听到院子里静了下来,智亮坐起来,摸了摸腿上受伤的位置,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他端着茶缸、拿着牙刷,走到院子里刷牙。老板娘走出来倒水,好奇地看着他娴熟地舞着牙刷,心里纳闷,农村人也讲究刷牙?

拉着架子车,智亮懒洋洋地来到机械厂的家属区,一群人已经在亭子里等着了。织毛衣的大姐将他让到座位上,递给他一杯茶水,他笑着看着她们。几个老爷们掺乎了进来,他们听到一帮妇女的吹嘘,感到很玄乎,他们要用男人的理智和严谨测试一下他。智亮知道他们的意图,几个来回就让他们缴械了。机械厂都在传扬着家属区的亭子里来了一位懂命理会面相的高人,利用午饭的时间,端着饭碗纷纷走了过来。智亮明白这样的事情得慢慢来,要细水长流,不可昙花一现。他拉着装满破烂的架子车走了,给大家留下了更多的期盼和遗憾。

老板娘正在院子的绳子上晾晒被子,用笤帚扫着,从被缝里看到智亮回来了。她不明白别的人出去一天车子还装不满,这个矮子起得晚、出去得迟,却总是满载而归,好像就是在搬运。智亮站在被子背面,知道老板娘在另一边,他温厚地笑着,愣愣地看着被子后面晃动的衣服和一癫一癫的屁股。老板娘撩起被子问:“你咋这么早回来了?”

智亮凑上前,站在被子后面说:“说实话,我就不是下苦力的人。咱是五十年代的中专生,按说也算知识分子,和他们不一样。”

老板娘从被子后面走出来,看着一架子车颇有质量的破烂,笑着说:“看不出来,你本事不小哩!”

说着,她提着扫把,拍着身上的土走进门房。

智亮依旧很晚来到家属院的亭子,和大家寒暄一阵子。遇到要算命的,他看上一阵子,精辟地点拨几句就不再做声了。就像半坡的石头,弄得要求算命的人上下都难。午饭的时候,一位中年人拿着饭盆、刨着米饭走过来,贴在他耳根说:“你不是要收破烂吗?厂区里有好多没有用的东西。我是厂区门房的,有时间帮我们算算?”

智亮眨么着眼睛,笑着说:“这里吵吵嚷嚷的,静不下心。有空我到传达室,给你们细细算算。”

中年人點着头,抓住他的手摇着,笑着离开了人群。

回到住处睡了个午觉,智亮起来洗漱干净,独自一个人来到机械厂的门房。他敲了一下玻璃,中年人正在看报纸,看见他站在外面,赶紧走出来,将他迎进屋子。他坐在凳子上,端着茶缸,瞅着那位中年人,问着他的生辰八字,又看着他的手相和面相,沉思良久,娓娓地解相算命。中年人开口闭口先生地叫着,智亮感到生分,就让他叫自己老陈。他喝着茶,吃着厂子食堂的饭,看着电视,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多,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智亮的片区有一家大型的钢铁厂。他在厂子周围转悠了一阵子,决定还是从家属区着手,用同样的手法拓展。他在钢铁厂家属区有了知名度,便慢慢向厂区渗透。他不再拉着架子车转悠了,买了一辆二手的女式轻便自行车,在几个厂区穿行,喝茶聊天。工厂有废品要卖,大家早早通知他,他让工友们拉着架子车去搬运,自己俨然成了老板。

收回的废品堆了一院子。每天晚上,大家聊着天,就像当年在生产队劳动一样,将自己的破烂归类整理。几个人没有文化,没有对老旧东西的鉴赏能力。智亮的收益最好,他端着茶缸,坐在台阶上,看着大家分割破烂。凡是碰到古书和老旧的叫不上名字的玩意,他们就拿过来让他鉴别。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就议个价买下来。

大省正在整理一堆棉窝窝,他用棍子将窝窝上面的尘土捶干净,拿起刀片切开鞋帮子,切到一半,他愕然了,慌忙将刀片子抽出来,谎称自己肚子不舒服,跑进屋里。智亮和大省相处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他肚子不舒服。瞥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腋下夹着一只棉窝窝,慌哧的样子更是不像身体有病。智亮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门虚掩着,他从门缝看到大省切开了窝窝的帮子,从里面抽出了几沓钱,颤抖着手、捻着口水,不停地看着门口数着手里的钱。智亮本想推门进去,又觉得这事传扬出去,对大家的生意不好,就退了回来。

破烂里面夹着好多书信,智亮将书信摘出来,抽出里面的信瓤,在窗户下面看着。好多书信连起来就是一个故事,他理出头绪,讲给大家听,这成了大伙歇息时最好的调味剂。故事越来越多,也成了他在外面同人交流的话题,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是附近的名人,更能激起大家的兴趣。听着他有头有尾的讲述,人们感到这个冬瓜脸的家伙通古博今,对这一块的人和事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智亮从收回来的鞋子和衣服中挑选了几件。他把皮鞋擦得油亮,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每一天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就骑着女式自行车出去了。老板娘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看着他推着自行车出门,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背影。中午回来睡觉,她将他叫住了,给他倒了一杯水,笑着问:“听说你会算卦,你帮我算一下?”

智亮从来没有细致地看过老板娘,他抖动着长长的眉毛,鼻子下面是温厚的笑容,鼻子上面是一双鹰一样尖利的眼睛。他盯着她,想到从进门他就跟着大家喊她老板娘,却一直没有见过她的男人。他笑着说:“我随便说几句,不对的你不要怪罪。”

老板娘摆着手,示意他但说无妨。他拉着她的手,在肉丘上搓弄着,叹着气说:“你与夫君甚是恩爱,世事难料,如今却不能相见。你心里始终给他一个位置,难以释怀。”

几句话将老板娘说得伤心起来。他安慰了几句,又实实虚虚地帮她解着命理,把她说得悲喜交加。

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冻了起来。前面的门房生了炉子,屋脊的烟筒冒着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老板娘喜欢和智亮聊天,吃完晚饭后将他叫到门房,沏上热茶、看着电视,天南海北地扯着。

大省一伙挤在后院的两间屋子里,他们用收来的棉絮将床板铺得厚厚的,虽然混杂着各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却也十分暖和。智亮从门房回来,他们开着他的玩笑。大省平时很古板,得了一笔横财后心里高兴,性格活泛了好多。他叼着烟锅说:“智亮,干脆搬到前面,和老板娘一起睡算了!我们这些人不会给你老婆讲的。”

智亮走过来,坐在大省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嘿嘿笑着。大省摆着手,不好意思地说:“行了,别看了!我们家啥情况你都清楚,我也不用你算命。”

智亮噗嗤笑了,指着大省说:“你的眼睛有点异动,我估计你一定得了一笔不菲的横财,得请大家吃羊肉泡馍!”

大省撩着头皮,摆了几下手,笑着说:“去!别胡说,咱没有你那嘴皮子功夫,说我得到横财,谁信呢?”

智亮站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你们信大省得了横财就有羊肉吃,你们信呢还是不信?”

大伙齐声说:“信!”

智亮转过头来,对大省说:“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昧着良心不承认,以后就没有运气了。请大家吃个饭,你的运气会更好!”

大省瞥了智亮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憨笑着说:“行吧!为了转运,我请客!”

大伙们知道大省细发得要命,没有想到他会请客,就纳闷地问智亮:“是不是真的?”

智亮■动着眉毛,笑而不语。

智亮端着盆子,里面放着毛巾和香皂,正要出门。老板娘问:“干啥去?”

智亮憨憨地笑着说:“冬天了,不洗澡浑身不舒服,我到钢铁厂的澡堂洗澡去!”

愣愣地看着智亮五短身材的背影,老板娘不明白,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就和钢厂的人混得这么熟?洗澡回来,她将他叫到屋子里说:“西边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我帮你收拾了一下,生上了炉子。你搬过来住在前面吧!”

智亮端着脸盆,湿漉漉的头发冻成了冰絮子,摸起来一撮一撮的。他笑着说:“不好吧?我们都是一起来的,况且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交房费。”

老板娘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住西边,我住东边。房费就免了,权当我送给你的。他们虱子多,你洗完澡,晚上又是一身虱子,多难受呀!”

智亮搬到了门房的西屋,里面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他将自己收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到了屋子里,装上了一把锁。他感到自己已经从寨子的行列中走出来了。

一伙人熬了一锅榛子,将冻的蒸馍泡在里面,就着腌萝卜呼噜呼噜地吃着。智亮端了一碗酸汤面走进来,一股油香飘了过来。二省啃着蒸饃,摇着头说:“你是用啥办法把老板娘弄到手里的,是不是你的铧好?”

智亮挑了几根面,弹了几下,放在嘴巴里吸了进去,对着二省哈着气说:“你的优点就是摇头,你的缺点就是总记得自己的铧好。摇头让你从不服人,总想比人强,想来想去除了铧好,再也没有优势了。别总记得自己的铧,得学一点本事。别一辈子摇着头来,又摇着头走,好像这世界总亏欠你一样。”

二省红着脸,摇着头走出了屋子。

好多年以后,智亮阅尽人生,不断总结提炼,成了远近有名的命理先生。他很少回寨子,将老婆接到了西安,多年收集的乱七八糟的玩意慢慢值钱了。他在城墙边上开了一间铺子,售卖着稀奇古怪的老玩意,兴致到了,在朋友的恳求下也会相面解命。铺子虽小,时间长了,却成了文人雅士探讨易学和鉴赏文物的明堂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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