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庄
2017-03-22柏夫
柏夫
一
走时,才知道以前想回老家的打算都不是真的。
至少,有点矫情。平日,当京华的繁华喧嚣和公司的纷繁事务扰得我心烦头大分身乏术时,偶尔回想起农村老家带着慵懒的适意和散发着烟火气的恬淡,便会学着陶渊明感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仅此而已。他那句“安能为五斗米折腰”的硬话我说不起,我也没那种底气。我至今还得为那个风雨飘摇的公司奔忙,与各色人周旋,求情下话、赔欢卖笑,吃得流油、喝得吐血,只差没有叫爹喊爷。唉,陶公的气概,直令“自笑平生为口忙”的我辈颜面尽失、志气立颓!
这回,说走就走,走得干脆而果决,甚至还有点仓促。
我之所以赶得这么急,不只是担心父亲知道了也要跟了我一起回老家。父亲从西北农村老家到北京好几年了,一直嚷着要回去。可我想,这些年农村人都急煎煎地往大城市跑,回去干嘛?再說,这些年我虽然回过几次老家,但每次都给地方上的领导灌得烂醉,一次都没有进过老家的院门,老屋也不知现在已经破败到什么地步了。父亲要回去,我总得先去探一下,做点必要的准备再作定夺。
我知道,这些年父亲呆在繁华的北京城里,心里还是惦着农村的那个老家。当初为了让他进京,我多次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又动员亲戚和家族的老人们轮番劝说,最后总算答应了,可心里仍然老大不痛快。我们庄里的人听着父亲被我接到北京享福去了,都挺羡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真正是在受洋罪。我更清楚地知道,这次有预谋的、以孝道的名义进行的绑架,还真让父亲无话可说,也让我在亲戚庄间落了个孝子的名声。母亲死时我还不到三岁,父亲一方面是因为贫困,更多的是为了不让我受后娘的气,愣是没有再娶,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我拉扯大,又供给我上大学。现在我好歹也是京城里一老板,如果现在再丢下父亲一个人呆在老家,村庄上人和亲戚们会骂死我的。
一到北京就打乱了父亲一生的生活习惯。关键是,在官员富豪多如牛毛的京城,父亲在农村老家原有的精神优势全都没有了。试想,父亲在老家那个山湾湾里的村庄上,有一个在京城当老总的儿子、当大学教授的儿媳和上大学的孙子,那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也会赢得多少庄里人的羡慕嫉妒恨,又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精神享受啊!
以前每次回家乡,也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儿,大都是县里派人接待,县长书记亲自作陪。在村里的各种体面和风光,自不必说。父亲私下多次嘱咐说,亲戚望亲戚富,亲房望亲房穷,你每次回家要把自己放低些,服低服小服软,多说好话多赔笑脸!话是这么说,可他老人家心里总是觉得比别人高出一头,甚至几头。一到北京,我这庄里人眼中的大老总就成了一马仔。在父亲的感受上,这个落差的确够大的。
父亲这个犟了一辈子的人,个性并没有因为所受的艰难改变多少,但进京的这几年,已经妥协了许多。父亲的愿望,由原来的能够让庄里人抬举、在村庄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已经让步到能在死前回到村上,看看小时候玩过的地方,最后死在老屋的土炕上,埋进老祖坟里,睡在先人的脚下。作为年逾八旬的老人,父亲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后会像城市里的许多老人一样,一把火给烧了。
中国文化有其独特的生死观,其中视死若生的那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甚至把死看得比生都重要。比如,乡下人对人最恶毒的诅咒,不是活着受苦受难之类的,而是“不得好死”!难怪有那么多皇帝刚一登基年纪轻轻就开始修坟建墓,不惜劳费民力,为“好死”而做准备。许多农村人活着时安着个到处漏风的破门板,死时却要背一副三四寸厚油漆过几遍的好棺材。
我再混蛋,对父亲的这个要求还是应该满足的。父亲嚷了那么久,我一直拖到现在,还有一个不便为外人道的原因,我想从公司和家庭的一大堆烦心事里抽身出来,去老家避避清闲,静下心来捋一捋乱糟糟的思绪,想想自己的归宿——我也五十多岁了。
这次回去,我选择了坐火车。虽然我的悦阅图书发行公司不景气,可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没有潦倒到算计机票与火车票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差额的地步。
不知谁说过一句话,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其实,岁月哪有那么犀利?被岁月杀伐哪有如此爽快?岁月就是一只不声不响的小老鼠,偷偷摸摸地啮噬着,不知不觉,一切都给弄得七零八落、不可收拾,你问谁去?对我来说,过去的日子更像一架闷声不响的炸油墩,转眼间,一些比较滋润的、有质地的东西,比如青春、靓丽、雄心、功业之类,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堆“人渣”而已。
三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我第一次去北京也是坐火车。
我是村庄里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在外面打拼三十年,到了知命之年再回去时,便有了一种深深的宿命感。就像鲁迅先生形容过的那只苍蝇,在一个点上嗡嗡起飞,结果转了几个圈儿又回来了。
去火车站时我没有让司机送,只是自己背了个双肩包挤公交坐地铁,赶往车站。车站上人头攒动,行色匆匆。我连个车票都不会取,问别人担心上当,一张口,那些躲在暗处的黄牛便围上前来兜售火车票,我立马摇头拒绝。最后,还是求助于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她在自助取票处取出票一看,软卧。笑着问,第一次坐火车?我尴尬地挠挠头,含糊地嗯了一声。虽然我只穿了件很随便的夹克,可脚上那双原皮的Clarks出卖了我,以她这种阅人无数的眼力,肯定知道我是给惯坏了的那种人。本来,平时外出大都是谈业务,时间紧,基本都是坐飞机,开车的拎包的办票的,机票都是别人办好的,自己只需拿个登机牌安检一下。偶尔坐火车,都是从贵宾候车室直接走的,哪到过这种地方?
事先,我几次叮嘱要普通硬座票,回味下初次挤火车时的感受。可票取到手一看,还是软卧。我带点自嘲地想,可能是公司办公室觉得让他们的老总坐硬座,弄不好给好事者拍个照片发到网上有损公司形象吧!作为一名政界商场打拼多年的人,我虽然不能说是阅尽沧桑,也见得不少:眼见人起高楼,眼见人宴宾客,眼见人楼塌了。看得多了,就难免有些想法:一个人,不在于你飞得多高,关键在于能否平安着陆;不在于你走得多远,关键在于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我已经过了知命之年,也累了,总得有个回归的时候,得懂得适应,得学会打理自己,包括这打的订票订房子等许多生活细节。在国外,就是总统卸任也得回归平民生活,我一个农村娃,才当了个公司的头儿,有什么放不下的身架呢?
还是软卧好啊!在外面挤上半天,有这么一个私人空间,顿时觉得轻松。我立马把外套和双肩包挂在车厢壁上的挂钩上,也是累了,想躺倒就睡。一小姑娘进来,朝我一笑说,哥,我是上铺的,能不能帮我把箱子放上去?看着她穿得那么少,又笑得如此甜,特别是那称呼,说明我在她眼里还不太老呢!我立马起身举着箱子放到上铺的行李架上。她嫣然一笑出去了,不一会儿进来一满脸白色的女鬼,吓我一跳。我惊魂未定时,她说话了,别怕!大叔,我是上铺的,刚敷了面膜。这,怎么一下子又长辈了呢?看到对面的上下铺都空着,我想,她这称呼是一下子把我推远了。好不容易妥帖了,听到咕咕嗤嗤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轻轻的笑声,这是小姑娘在玩手机游戏。我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便敲了敲床架。小姑娘探出身,那张敷了面膜的脸朝下一看,说,怎么了,大爷?我强压着心中的不满,仰脸笑着说,能不能让我睡会儿?她顿了下,说,那也行,是我下来还是你上来?我知道她是误会了,可现在这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随便呢?我哭笑不得,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这意思,你能不能停下游戏,让我睡会儿觉?她说,那你早说啊!狗难特,欧巴!说完,她缩了回去,接着整个床架都抖动起来,我知道,这是她压着声音在笑呢。我听出狗难特是英语的晚安,可这个欧巴又是什么意思呢?看来,在这些个九○后眼里,我确实已经out了!感受到她压抑的笑,我怀疑这个欧巴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是韩语哥哥的意思。这女孩子见面到现在,对我的称呼就用了四个,这个欧巴还真弄得人心里泛起点小小的涟漪,我也暗暗笑了。唉,折腾许久,最后还是疲劳战胜了一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二
火车快速地行进着,从一望无际的平原掠过,穿过一个又一个暗黑的隧道,在这一次次的穿越中,我恍惚间也完成了一次穿越……
从农村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很快从乘火车的新奇和兴奋中平静下来,代之而来的是拥挤、嘈杂和扑鼻的汗腥味、酸臭味,使我不堪其扰。
天还没亮时,我就坐堂哥陈波的手扶拖拉机赶到火车站,那蚂蚱一样跳跃的拖拉机已经颠得我浑身难受,加之考取大学后亲友的祝贺应酬,我实在是太疲倦了,竟然摸到火车的座位下面,特别小心地枕着那个装着入学通知书和简单行李的蛇皮袋子睡着了。当然,我不会奢侈到把入学的新衣服穿在身上去擦地板帮乘务员搞卫生的地步。下了手扶拖拉机,为了挤火车时得劲,我就把新衣服换掉了。这使得我与任何一个没有考取大学外出打工的青年没有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我内心那种挥之不去压抑不住的自豪感——我是黄花公社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也是县一中表彰的苦学成才的典型,黄花公社的书记亲自给我戴了大红花,还与我握着手照了一张相,那张相片被有心的父亲装了框子,一直都挂在家里的上房里呢!凡是进了我家的人都会看到这张相片,父亲便会装作很不经意地卖派一下儿子,这也成了穷困潦倒一生的父亲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
那时候,在农村,握手是只有干公家事的人之间才有的一种时髦礼仪,一个农村人能和干公家事的人握上手,那是一种幸运,而一个孩子与大人握手,已经被上升为一种严肃的成人礼仪。何况,我是与大名鼎鼎的公社书记握手呢!
我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不,那其实是我们山村所有孩子的梦,也是我们家族几代人的梦。梦中依然是拿到通知书的喜悦,是披红戴花的荣耀,是出人头地的自豪……
咣的一声,火车停了。我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我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脸,确认了一下,才知道自己不是在表彰会上交流经验,而是在火车的座位下面睡觉呢。我疲倦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味刚才那美好的梦境。
刚考取大学以后,我常常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时常觉得这是一个梦,担心醒了一切又没有了。后来,我在书上看到,朱元璋有一次在龙椅上手舞足蹈,说自己一个叫花子怎么当了皇帝呢?我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虽然是在千年之后,也有天壤之隔,我还是非常理解朱元璋当时那种恍若梦境般的感受和心情。
约摸十分钟后火车开动了。尽管火车上的乘客经过了上上下下的调整,可车厢里拥挤的状况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变。看来,我能见缝插针挤里偷空地在座位下睡一觉,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哦,我睡意蒙眬的眼睛不可能再轻易地闭上了。我的眼前是一双精美绝伦的小脚。这是一位女孩子的脚,穿着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还没有见过的时髦凉鞋。要命的是,她脚上没有穿袜子,那十个可爱的脚趾头顽皮而自由地乱动着,使人产生一种想抚摸一下的冲动。显然,这位刚上车坐好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屁股下面潜伏着一位欣赏者,我一时很庆幸有这么一个机会近距离地欣赏这双秀足。
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样近地欣赏一双脚。我曾无数次地摸过洗过自己的脚,但因为人生理屈度的限制,我不可能像杂技演员那样把脚举到自己的鼻子跟前这么近地去观看。这双秀足是多么光鲜动人,脚上细细的茸毛都清晰可见,白净的皮肤下脉脉地脉动着的是那蓝莹莹的小血管,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变粗。可以断定,这个女孩子出生于城市,干過农活的人不可能有这样一双精致的脚。而且,这个女孩子性格十分开朗,因为在农村,大多女孩子虽然贫穷,出外时还是要穿上一双袜子,哪怕这袜子被鞋子遮住的部分满是补丁,甚至根本没有袜底。只有娇生惯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脚。我从容地欣赏着这双秀足,情不自禁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慢慢理解中国古代男人对女人脚的那种特殊癖好了。
可能是因为热吧,那双脚试探了一下,慢慢地从凉鞋里钻出来了,宛如从笼子里放出的两只小兔子,亲热地互相爱抚着,也像一对久别的恋人,旁若无人地拥吻着。我目不转睛看了许久,青春的心第一次感到一处无法遏止的冲动。
我一时心潮起伏异想天开,人的双脚负担着身体全部的重量,然而光鲜的事却让脸出风头。其实,脚比脸好看多了,它不像脸上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窟窿,也不会从那么多窟窿里透出无尽的欲望,让忍辱负重的脚为它奔走不停。可接下来的问题是,谁会因为一双女人的脚改变自己的人生呢?
是我!我想,我要是能找到拥有这样一双脚的女人来做妻子,那该是多大的福分啊!我长嘘了一口气,可能是我的气息冲到了那双脚上,也可能是我不慎发出的声音惊到了脚的主人。突然,那两只小小的秀足随着我的长嘘像受惊的小鸟,毫无征兆地飞走了,只留下两只精致的小凉鞋,像两只空鸟巢摆在那里,证明我刚才的所见真实可靠而非幻觉。
到这个程度,我再也不好意思赖在座位下面了,我红着脸从火车座下面爬出来,看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确实如我所想,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扎着当时比较流行的马尾式发型。这位姑娘看我一眼就抿嘴笑了。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上满是被蛇皮袋子压出的密密麻麻的小坑,自己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像,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坑再加上因为偷窥行为而变得通红,那图案就甭提有多丰富多彩引人注目了!而这位姑娘,就我所能看到的侧面,已经是令人惊艳。这种惊艳没有给我带来更大的惊喜,因为她的美艳脱俗只能使我更加自惭形秽,睡在火车座下面产生娶一个这样的女孩子的美好梦想,在瞬间纯粹地变成一种痴心妄想。
其余的时间是在一种煎熬中度过的。我既想看这位姑娘,又不敢看。再看看自己身上平时干农活时穿的那套衣服,真叫我在这位清丽脱俗的姑娘面前无地自容。我一时也很奇怪,自己平日来在学校面对那些出身干部家庭女孩子的自信和傲气到哪儿去了?要说,原来在县一中我也是见过几个漂亮而清纯的女生的,因为我学习优秀、身材挺拔,也得到过她们的青睐,但我都以矜持的姿态应付过去了,因而惹得她们都挺生气的。今天,面对这位姑娘,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自卑和自惭形秽。我知道,此时此刻,原来支撑我的那些东西不见了,起码是肉眼看不见了,而我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装在那个蛇皮袋子里呢,没有那张鲜艳的招牌的支撑,剩下的只是衣衫破旧的农民工的形象。
我确实无法有效地把自己与众多的乘客区别开来。
列车开始减速,总算到了,我拎起那只蛇皮袋子,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快速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逃也似地下了车。我很快地找到了公共厕所,换上了考上大学时添置的新衣服,然后全速地奔往通知书上指定的接站地点。
可是,一出站台我立即傻了。原来火车晚点,学校派出接站的人早就回去了。偌大一个北京城,叫我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山里娃哪里去找那所知名度很高的大学呢?
“哎,请你过来一下!”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的蛇皮袋子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第一次感觉到身处异乡的孤独。
“叫你呢!快来帮帮忙!”我随意地寻声望去,意外地看到了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位姑娘,她正在向我这边招手,身边是一大堆东西。我转头朝周围看,想知道她究竟在叫谁,却没有看到什么人,心想,难道她是在叫我?
“快点!就叫你呢!”那姑娘又发话了,美妙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磁性。我且惊且喜,拎了蛇皮袋子跑了过去,那样子有点屁颠屁颠。
跑到姑娘跟前,姑娘问:“你是哪所学校?”
我张张口,好半天才说:“你咋知道我是去学校的?”
姑娘一笑,说:“这还不简单?脸上写着呗!”看我疑惑不解,便又说,“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你——”
我立即连声说:“北师大,北师大!”
姑娘点点头说:“不错,那咱们一路。”
就这样,我像个跟班一样连提带扛,拿着我们两人的全部行李紧跟在后面,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姑娘有点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指导着换乘的车次。初次到北京,能有这样的巧遇,虽说累得满头大汗,倒也心满意足。不然,这一阵我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楚,还能找谁去?
好不容易经过几次换乘,把姑娘送到学校。姑娘很大方地伸出手,说:“感谢你!我叫江凌,郑州人。”我急忙在身上擦擦满是汗的手,用我那干过农活的大手轻轻地去握江凌娇小玲珑的手。两只手放在一起,黑白分明,我很惬意地看着巨大的黑色很快把娇嫩的白色给吞噬了,才稳了下节奏,自我介绍说:“我叫陈磊,甘肃人。”
我知道,由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原因,河南人一般都不会直接介绍自己是河南人,而会说是郑州人洛阳人什么的。可我所在的黄花公社,那个地方确实太小了,根本就没人知道。于是便报了省名,说是甘肃人,第一次对人说出这么大的名头,心里隐隐有点小自豪。
没想到这位自称江凌的姑娘却问道:“甘肃在哪里?是不是属于新疆管?”
我以前时常听外面来的人谈论说,大城市的人知道西藏新疆却不知道甘肃,甚至知道敦煌也不知道甘肃,当初我还有点不太相信。刚才一听江凌这么说,心里一下子坦然了,就因为贫困连甘肃这么大一个省在外面都这么不受待见,那我这个出生于甘肃一个穷山僻壤的穷小子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我看出了这位女大学生地理基础知识的贫乏,不由得把江凌与县一中那几个文化课跟不上去再学音乐美术体育的学生联系起来。我突然觉得,原来在县一中时支撑我的那种东西突然回来了,我一下子找到了那种失落的自信。
我有点义正辞严地说:“江凌同学,你犯了一个大学生不应该犯的常识性错误!恕我暂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关乎我们这个行政区划内每个人的尊严。再见!”然后,我随手拎起自己那个蛇皮袋子,顺手甩到肩膀上,颇为潇洒地吹着口哨去北師大报到,留下那个耳根通红满脸尴尬的江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当然,刚刚从自卑中走出来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江凌会那么深地嵌入自己今后的人生,会对我的命运发生那么大的影响——她居然成了我的妻子!
三
火车快速地从广袤的华北平原掠过,钻过几个隧道之后,好像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望中尽是贫瘠丑陋的荒山,云也阴沉沉的,锅盖一样扣压在广袤而荒凉的大地上,沿途经过的村庄,也是一派杂乱无章、破败荒寂的景象。
当铁路两旁出现许多临时搭建的小房子时,我闻到了车站附近那种可疑而特有的味道——火车快到站了。
出站后,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离开公司和地方的照顾,我还真是寸步难行。我在路边站了好半天也挡不到一辆出租车,不巧的是天还下起了雨,我把双肩包顶在头上去遮雨,虽然遮不住,但也是聊胜于无。
这不是陈总吗?一个穿着夹克的年轻人朝我打招呼,眼里满是惊讶。
我点点头,还是有点警惕地说,我是姓陈,你是——
哎呀,我说看着像。咱们还都乡党呢!我是咱们邻村的刘旺成。您、您,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显然,我当前的处境使他疑虑横生。
我答非所问地说,好久没有回来了,想到老家看看。
刘旺成是那种出生农村却很新潮的青年人,他眼珠一转就看明白了许多。他自我介绍说,唉,我也乘这趟火车回来。本来,我在北京打工,可今年公司发不出工资,我担心白干了。我爸说咱们村的水泥厂缺个催收款项的,我想,我在外面混过,现在城市里也呆不住了,干脆回来。不就收账吗?不费什么力气,只要心硬脸生一点就能干!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还是刘旺成有办法,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便来了辆小面包车。刘旺成硬是要让我坐前面副驾位置,我知道他这是抬举人,也想着坐在前面视线开阔,多看看沿途的村庄。路上满是坑坑洼洼,路两边的田地里长着一人深的荒草。接近村庄时,老远看到那湾闪亮的小河,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面包车在山间的弯道上行驶,车身到处都咯吱咯吱乱响。我哪里坐过这种破车?一时有点给吓到了。刘旺成看在眼里,说,陈总,您别怕,这司机水平高着呢,曾经把一辆比这更破的车硬是用麻绳绑铁丝缠,从乡下开到了县城里,庄里人都佩服得了不得!经刘旺成这么一说,我心里越是没有底儿。好容易下得山来,到了河边,一股刺鼻的腥臭,我还以为是车上谁不小心放了个屁,连忙打开车窗,结果臭味更浓。司机说,快把窗子关起来,臭死了!我问,咋回事?怎么这样臭?刘旺成也皱着鼻子说,这是上游开了家淀粉加工厂,废水排到了河里,水臭了!
到了村口,司机停了车,擦擦头上的汗,笑笑说,拉你这大老总,我也太紧张了!
我下了车,说,谢谢你啊!
司机撇撇嘴,说,不谢!那、那个租车费谁付?
刘旺成连忙说,我,我付!然后,放下包边掏钱边问,多少钱?
司机说,不多,二百。
就你这破车,才这么一段路就要二百块钱?还熟人呢!刘旺成掏了好一会儿,停住手讲起了价钱。
司机爱理不理地说,这雨天,又是这山路,你还能叫到谁啊?
刘旺成掏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掏出钱来。我也觉得有点上当的感觉,可毕竟人家是从雨地里把我拉回来了,就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给他。
刘旺成急忙上来压住我的手说,怎么能叫陈总掏钱呢?还是我付吧!这时司机已经伸手把钱接住了。刘旺成边念叨着,又返身上车说,那你得把我送到家!接着,又从车窗里伸出手朝我挥挥说,陈总再见!
到村庄时,正好是午饭后的时光,空气中飘着农家饭的香味,村子也是一派萧索的景象。村庄里的人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已经有先吃过饭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村庄的牙茬骨台上谝传消食呢。见我背着个双肩包回来,便个个露出大白天见了鬼似的惊异。他们边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边接过我递过的中华香烟。
一看到村里人的表情,我知道,我又错了。因为村里人已经习惯于我被人前呼后拥地陪着。没人陪,又没专车送,这是咋了?准是以为我出了事了,不然,怎么没有专车送?怎么没有乡长陪?哼,难说,现在的事,那些个官员不是常常在主席台上刚讲完话就被带走了吗?村庄里没有什么新闻,大家聚在一起就说些官员被抓的消息,虽然给自己没有带来什么福利,可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有贪官被抓的消息,大伙儿口里还有点嚼头。
你碎■没啥事吧?花白胡子的四爷眨着他那烂了边的眼睛,一边凑上来让我点烟,一边疑惑地问。虽然我小他两辈,可放在以前,我回来有县乡领导陪着,他一般见不着,就是偶尔见着了,也会低着头问一句,他哥,你回来了吗?断断不会直接叫碎■的。
我哈哈一笑,说,四爷,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什么官员,会有什么事?
村庄里的大哥二爸三太爷的,都跟着哈哈大笑,气氛便好了不少。其实,这大哥二爸三太爷是我们当地一个掌故。说是弟兄三个,老大当农民,村庄上人都叫他大哥。老二在乡里当乡长,村庄上人谁敢管人家叫二哥?都尊称二爸。老三在省城当处长,于是,村庄上人觉得应该再高两辈,于是就尊称为三太爷。弟兄三个的老先人活着的时候,大家都称老先人是老太爷。在这里,这种种称呼似乎并不是辈分,更像是职称。
村庄上的人就这么实在,妻子江凌第一次跟我到庄上时,有许多看起来已经很老的人都喊她陈家奶奶。江凌真的很尴尬也很崩溃,说,你家辈分有这么高吗?我说,没有!她又质问,那我有这么老吗?我跟她解释说,你别太认真,这是抬举你呢!她撇撇嘴,忿忿地道,还口口声声说你们农村人朴实憨厚呢,真势利!我笑笑说,这不是势利也不是世态炎凉,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我很清楚,就是我每次回来都要去看的堂哥,庄里人还是喊他大哥,因为他的官名叫陈波,人也比较皮,所以又戏谑地叫他陈皮。这么多代都这么叫着,谁又能改变得了呢?
这次,还真有点改变。以前,我一下车,庄里不管男女老少都围上来,前呼后拥的,帮着大包小包地拿东西,在那众星捧月的氛围中,既有一种成就感,也有一种温馨的乡情。今天,我只背了个双肩包,乡亲们便没有什么帮著拎的东西了,于是,我便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走着、走着,便不知道应该朝哪里去。原先是乡长书记陪着,自然是先到村支书家。村里的乡亲,家家都排了队请吃。
记得我和江凌第一次回来,给每家发了十块钱,那时一袋面才八块钱!家家都请我两口子去吃饭。先到第一家,上炕,江凌不会盘腿坐,我坐久了也坐不住,便和江凌一样跪在炕上吃饭。村里人大多炕上没有铺褥子,有的甚至连席都没有,在硬土炕上跪久了,膝盖着实受不了。一家吃一碗,吃到第三家时实在吃不下去了。那家主人也近六十岁了,说,你吃别人家的,不吃我家的,是三爷你看不起我!
我说,不是,实在是吃得太胀了!他说,是嫌我家的饭不干净?这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个大男人,把江凌都吓坏了,跪在我跟前掐我的腿,让我好歹再挣一碗。可我真没办法。于是,他站在地下哭,我跪在炕上哭,含着眼泪硬吃了一碗。想起来,怪感人的呢!
巷子很长,我走着,感受到背上集中了乡亲们的目光,这些目光竟然有重量,且不轻,热辣辣的,有温度,且不低。这会儿,我实在不知道我要到谁家去。走着走着,我知道了,我要回老家。回老家的路总还记得吧!两条腿忠诚地驮着个大腹便便的身子,本能地朝我家老院的地方走去。
新农村建设时,书记乡长因为我的面子,把村庄里巷子的路面都用水泥打了,而且还修了排水沟。巷子向面处都被粉刷得雪白,上面写了村规民约,还画了二十四孝图,觉得很是敞亮。可每次陪的人太多,我也看不太清楚。这次,我慢慢地走着,目光穿过写满标语的白墙,看到里面的猪圈、柴垛、破败的茅棚、裂缝的房子。这道墙,就是许多关于“美丽乡村”建设的报道中提到过的“遮羞墙”。
村庄已经不是我生活过的村庄,可村庄的基本格局没变。我隐约记得,上回酒后,乡上的书记乡长还把我领到我家的老院看过,我很满意。他们都说,陈总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要保护好,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会成纪念馆。
嗯,就是这里了。门头是新修的,据说要花上万块钱呢。两边的墙上还是计划生育宣传标语,一边是“宁可血流成河”,另一面是“不许超生一个”。这标语杀气太重,庄里的常住户都不愿意写在自家门上,他们都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类。我家嘛,因为经常没有人住,我也只有一个独生子,这老家都到快封门的地步了,可见计划生育执行得够好的了。
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子,我看了看,也进不去。我苦笑一下,觉得自己也是白混了,连自家的钥匙也不知谁拿着。不过,家里除过早年瞒着父亲置办的寿木,再什么都没有。
进不去,总不能破门而入吧?这时,我脑子也清楚些了。从血缘上讲,堂哥陈波最亲,我们是一个爷爷的孙子呢!还是先到堂哥陈波家去吧。
再走过一个门头,就是堂哥陈波家,没想到门也是锁着的。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我有点懵了。经过一路的换乘颠簸,我也有点精疲力竭了,想赶紧找个落脚处,洗把脸,喝口水,歇歇。
我不好意思再回头找村口遇上的那些人打听,便沿着这个巷子继续往里走,我就不信,没有一家开门!
挨着的是村文书孙全学家,可我确实不想到他家去。我正犹豫间,孙全学披着件半长的黑呢子外套、嘴里叼着一支烟从大门出来了。他一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热情地迎上来,说,你啥时候来的?乡里也没有通知!我嘿嘿一笑说,就想自个儿回来看看,也没有啥事,不好意思麻烦人家。
孙全学脸一沉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咋事先连个电话都不打?
面对孙全学的这种热情,我一时也有了点些微的安慰,毕竟人是故乡亲,心里也踏实不少。不然,这么大老远地从京城跑到老庄上,却连个吃饭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咋整?传出去,人还不骂我在庄里把人活倒了?
孙全学嘴里骂骂咧咧的,话却显亲热:你这个陈总,好歹也是个老总!背这么个烂■褡褡,叫人看着寒碜呢!说着,一把从我肩膀上扯下双肩包,提在手里,领我往他家里走。我这时才觉得,压了一路的肩膀有点麻,甩了甩胳膊,浑身轻松地跟在他后面,不几步就到了他家里。
老婆子,来人了,快点做饭!再整几个菜,要喝酒!孙全学一进门就嚷嚷上了。
哼,就你那个■样子,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还喝酒呢!整天不着家门,一来就要吃喝,谁给你弄?厨房里传出他老婆破锣般的声音,我无端一阵脸红。看来,孙全学在老婆跟前的权威与我在江凌跟前的威信似乎有一拼,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全学朝我嘿嘿一笑,说,这老婊子就这样,烂嘴不饶人!正说着,他老婆嘟囔着从厨房出来了,一看还有我,脸上有点不自在,连忙打了下自己的嘴,说,唉,看我胡说呢!这不是他陈家爷嘛!赶紧上房里坐!
实话说,以前每次回来,我给当地的各级干部都是带了价值不菲的礼品,当然,作为村文书的孙全学是少不了的。不过,以前可还真轮不上在他家里吃饭,一般都是与县乡的陪同人员在村上转一圈返回到县上吃,再就是万一赶不上饭点儿,便只在村支书田志高家里吃顿饭,然后到堂兄陈波家坐坐,拉拉家常就又回省城了。有时乡上为了表达心意,也在乡上吃,一般都是精心安排的农家乐包间。记得有次我吃了农家乐炖的土鸡,还真有当年吃过的那种纯正味儿,一时高兴夸赞了几句。县里陪同的副县长说,别看这只土鸡,市面上不到一百块钱,可放到你这桌前可老值钱了!
我说,不就多个加工费嘛!
他笑笑说,这只鸡是事先由乡上订好,在农户里用粮食散养着,今天早上派了两个干部,从农户家抓来宰杀褪毛洗净清炖的,担心灶房里掉包,全程都有两个干部盯着呢!你算算值多少钱?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回,说至少也得三四百元。
孙全学老婆用两眼的余光打量了下我那只双肩包,我突然觉得这次回来准备也太不够了,那软塌塌的双肩包里除了洗漱用品,也就几包烟,确实没有什么拿出来送人的东西。要知道,在农村,空手登门也是很忌讳的事。可已经这样了,只能有心后补了!
中午饭是浆水长面,我也是饿了,竟然破例吃了两碗。要知道,平时在那些大酒店的豪包宴席上,常常在酒后也吃面,那都是小小的一碗,面也只有几根。
孙全学平素家里很少來客,他是个上门女婿,无论在村上还是家里,都没有什么地位。全靠着老婆是村支书田志高的本家妹子才当了个村文书,偶尔也只能跟着田支书混吃混喝,家里哪有什么下酒菜?
他出出进进跑了几回,才整来一个水萝卜一个花生米,磨蹭了好半天,老婆又炒了盘鸡蛋。这下,不喝嘛老孙会说我看不起他,喝嘛,一路旅途劳顿,我的困意也上来了。没奈何,我俩就着小菜喝起酒来。酒刚入口,又辣又冲,烧得食道火辣辣的。我知道,这是乡下三块钱一斤的散酒,纯属勾兑,绝无酿造。可越是差越得喝,不然人家说咱嫌弃呢!没几下子,我就倒下了。
正睡着,听到孙全学和老婆的窃窃私语。
老婆说,听外面人说,这个陈总犯事了,没人理了,你个潮■倒好,怎么领咱们家里了?
孙全学压低声音说,快别乱说,当心他听见!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前也给过咱家不少好东西呢!
哼,就你没眼色,好事还能轮上你?又要喝酒又要炒菜的。你快点想办法弄走,不然,明天还坐在家里,我拿什么招待他?他每回来都到陈皮家去,大包小包的。这回只背个褡褡,你倒叫来!再说,陈皮不是谋划着占人家院呢嘛,还不,唔……
老婆嘟嘟囔囔地说起来没个完,孙全学听出话里有了是非,便捂了老婆的口。
我虽然喝了几杯酒,只是酒实在太差,呛嗓子,也冲得头有点儿晕,可神志还是很清楚的。再说,他家酒也不多,就半瓶,喝光了不好意思。于是心里琢磨,就借着这酒劲儿倒下休息,今晚只能赖在这儿了。不然,这会儿出去到堂哥陈波家谁知会怎么样呢?说不定也不会比这好到哪里去。其实,我离醉还远着呢,听到孙全学老婆的话,脑子一下子灵醒了:怎么,陈皮想占我家的院子?那可是我家的祖业,也是父亲的命根子啊!
孙全学担心我醒着,便凑上来轻轻叫,陈总,陈总!
有人说过,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话说得够水平!
孙全学见我睡得踏实,便说,你一个死老婆子知道个屁!那院子是村支书田志高准备占呢,不然,能又修门头又起墙的?以后在外面别乱说,这里面有麻达呢!
人家都是有便宜的事往上凑,那陈皮家冒领了人家的炮费,还要占人家老院,也太贪心了!老婆的口气里明显向着她堂哥呢。
唉,管球那干啥?那田志高还冒领人家几年的退耕还林补助呢,两下里这不扯平了?孙全学边唏溜着喝边辩解道。
哼,狗咬狗就为一块骨头,哪像你个瓜■,谁没用了就往家里领!老婆絮絮叨叨地说着出去了。听到吱儿吧叽的声音,我知道孙全学是加快速度享用对他来说非常稀缺的酒菜呢。
我想,还真不知道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村庄里会有这么多事,就我家那座破旧的老院,还会有人惦记着!退耕还林补助我是知道的,我家的十五亩地都报了退耕还林面积,可我家也没有人去植树,谁种树谁领钱,没啥说的。还有什么炮费?这地方还打什么炮呢?是不是防冰雹的那种?
轰,轰轰!几声巨响,房子都被震得摇晃,屋顶的土也扑塌塌地往下掉。我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嚷道,地震了!地震了!经过汶川地震后我的防震意识也增强了,我麻利地翻身下地,穿好了鞋子。孙全学喝得满脸通红,只是捡了掉在碟子里的一个小土块,丢到地上,不动声色地继续喝酒。
孙全学笑笑说,吓着了?后峡里每三天放一次炮,我们都适应了。今天给你赶着了!
我揉揉眼问,放炮干啥?
孙全学把酒瓶提起对着嘴摇了摇,咂完最后一滴酒,说,托你的福,后峡里建成了水泥厂,这不是炸石头吗?
我疑惑地问,托我的福?我啥时候与这扯上关系了?这么大声音,还不把房子给震塌了?
孙全学打了个饱嗝,说,村里人都说,这小型水泥厂都要关停,还是县上乡里凭了你的面子,把水泥厂挂靠到鑫隆水泥集团才保留下来的,你还给忘了?你说把房子震坏了,那人家是给了炮费的,每家每年能领上三千块钱呢。庄里人都说是托你的福了!
我摇摇頭,这真是的!我只记得县乡出面请鑫隆水泥集团公司的老总吃过一次饭,要我作陪,我去过,可具体谈什么事,我喝多了压根儿没有任何印象。我颓丧地坐下,没想到我竟给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弄了这么个日八事!祖宗地下有知,也会被震得从地下翻起身骂娘呢!
再一想,那帮当地的官员见了我满脸堆笑、谦恭抬举、陪前陪后、笑语迎送,明面里把我当做道具,背地里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再一听,这些短视的庄间人,还因为三千块钱的炮费在念叨我的福,着实令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四
江凌凭着她的音乐才华,在高校扩招教师短缺的形势下,留在高校当了教师。又凭着与系主任的师生关系,读了研,一路破格晋升,年纪轻轻就成了教授。
我刚进机关,也是雄心勃勃地想当个大官,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却被卡在晋升处级这个档上动弹不得,一气之下,赶上全国下海的一波风潮,经营起了图书发行公司。在发行市场混乱盗版盛行的形势下,赚得了第一桶金。
经过多年的打拼,在寸土寸金的京华之地立住了脚跟,一度混得风生水起。可钱赚多少是个够?生意场上的应酬弄得我疲于奔命,与妻子江凌的关系基本上也是名存实亡各行其事。儿子陈小磊从全托的幼儿园开始,到私立的贵族学校,一路上下来,现在也大学毕业了。我有意培养他经营,接续我的事业,可他感兴趣的是游山玩水,漫游祖国大好山川,整天奔波在路上。
我把父亲接到北京,住的是一个小户型,雇了钟点工照顾老人家的饮食起居。说是一家人,其实有时候几个月难得见上一次。我忙完公司的事,也不愿意进那个空旷的复式房,就到父亲跟前坐坐。父亲就念叨起家里的老院子,家里的十几亩地,几亩山地、几亩退耕还林的坡地、几亩川水地,如数家珍。上次,父亲把每个地块的名称、亩数、接连地畔的交界,都给我作了交待。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沉重,故意笑着说,你老就别操心了,难道还要我到老庄上去种地不成?
父亲摇摇头,说,你们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三十年人们都往城市里挤,再一个三十年难保人都又往农村里跑!土地就那么点儿,只会少不会多,是根本!你看,就那点地,政府卖,房地产商抢,筑路修建要占,农民想保也保不住啊!
这些话,平时大伙在一起谝传时也说,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便格外沉重,我觉得甚至有点替我打算、安排后路的味道。我心里一凛,收起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静静地坐在父亲跟前听他说道。
是啊,我才走了多少路?经了多少事?与父亲的沧桑相比,简直是浅薄之至。也正是在父亲推心置腹的叮嘱中,我真正心动了,想起了事业的承续、退休的生活,甚至想到了社会的变革和动荡。你看新闻联播,小小寰球上有几个角落是安静的?
父亲给我递了一支烟,他抽的是那种卷烟,劲大。我记得,这距离父亲给我第一次递烟已经三十来年了。那是我刚考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父子俩睡在上房的土炕上聊着天,他给我递烟,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他把拿烟的手又向我伸了伸,我才明白是给我的呢!父亲笑笑说,我知道你背着我也抽,不过以前你是小孩子,正念书呢,整天嘴里冒烟,不像个样子!言下之意,现在我可以当着他的面抽烟了。我有点诚惶诚恐地接了烟,擦着火柴,先给父亲点了,又看了一眼父亲,他正享受呢!于是也给自己点上。我知道,父亲的这次递烟,在农村庄间就是一种重要的礼仪,叫敬烟,只有对客人、上辈和平辈之间才会有。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次递烟,也可以算是我的一次成人礼!
父亲看我愣着,便示意我点烟,我掏出打火机为父亲点上烟。父亲很享受地长长吐了一口浓烟,那烟像一缕遥远的思绪,渐渐地在我们父子眼前飘散开去……
你也五十大几的人了,别人都叫你陈总,你怕也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人都奉承你,认为你本事大、钱多、风光!可我怎么觉得你还不如精屁股时过得自在。我自打记事,村上隔三差五地过队伍,一会儿是土匪,一会儿是马家队伍,那马都是喝过人血的,老远就能闻到藏起来的人。所以,一听得有风声,都是往山沟里跑。后来,大白天又来了一帮队伍,衣衫破烂得不像样子,庄里人以为又是土匪,连哭带喊往山沟跑,可人哪能跑得过马?几个骑马的赶过来堵住,叫乡亲们别怕,说是解放了,这是革命队伍,老百姓的子弟兵。
我有点疑惑地问,就这么简单地解放了?父亲抽几口烟说,你以为真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呢?当时,老百姓跑土匪跑队伍,谁敢接那个阵仗?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土匪就是土匪,队伍就是队伍。人常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老百姓就是被搜刮的命,许多大姑娘穷得连裤子都没有,哪有布做旗子?现在革命队伍来了,动员庄里的人革命,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革?地是人家祖宗几辈置的,粮食是人家雇人种的,庄子里修庙办学堂之类的许多大事,都是几个富户出钱做的,谁家三急八难时没有请过人家帮忙?咱们这一带日子过得苦焦,就是地主都和长工一样下地干活,那些地主婆儿哪有什么绫罗绸缎?大冬天也就穿件毡袄,跑来跑去就像毛蛋在地上滚一样。现在要革人家的命,咋好意思?
后来动员说,革命后能够分上土地、娶上媳妇,几个光棍汉便动心了,狠了个劲儿一起革了庄里几个富户的命。这下,几个啥都没有的光棍汉最滋润了,直接住了地主的房子,睡了地主的小老婆。穷人翻身做了主人,干劲足啊!把地照顾务作得还比婆娘精心,日子过好了。然后,就是合作化,刚捂热的宝贝地、刚长成的牲畜、新置办的农具,热辣辣地都要交公。心里疼啊!可交就交,反正是分来的呗!交了地,吃大锅饭,饿死了一茬人,整死了一茬人,耽误了一茬人。再后来,包产到户,农民吃饱了,这三十年你们都富了,把五谷作贱得人看着都心疼!这是要遭报应的啊!现在倒好,地也没人爱种,政府又几万块钱征了去,挂了牌几百万卖给房地产商,长庄稼的地方长出了数不清的房子,可那房子上能长庄稼?以后让子孙咋办呢?
听了父亲絮絮叨叨一番话,我也沉默了。子孙怎么办呢?说实话,我也觉得这几年老百姓最头疼最负担重的三件事,就是房子、上学和看病,都是眼睁睁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的事,可这也是谁都躲不过去的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钱挣多少是个够?把身体注意好,把小磊管好!
小磊就是我兒子,当什么驴友满世界地跑,整天不着家门,一年我也见不了几次。
唉,你别看我一个老头子没有什么文化,可经得多、看得多了,就多了些担心!你和媳妇究竟是咋回事?我也不知道,也不问。两口子的事,如果两个人都没有外心,那就好商量。如果生出外心,勉强凑在一起,经常置气,互相折磨,也没啥好处。我一个人,几十年还不是过来了?再说,就你这样子,挣钱干什么?回家吃不上一口热饭,心里有点不痛快没地儿去说,疙瘩结在心里解不开。外人听起来还挺光鲜,叫什么老总呢,我看你就是个可怜人!
父亲说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咳,我自以为瞒天过海,结果是弄巧成拙,父亲还是一清二楚的。其实,我和江凌之间的夫妻关系也是名存实亡,她住在大学的教授楼,后来又换到知名专家楼,有自己的书房卧室,给小磊也规划了卧室,档次不在我的复式楼之下。她现在可谓桃李满天下,基本不带什么课,就开些讲座之类的,整天到处作报告拿钱,根本不知道一个妻子该干些啥。我呢,有时一天吃四五顿饭,有时一顿饭还要串几个场子打个招呼,都是生意场上和朋友的事。有时候几天也不出去,就呆在办公室泡方便面。有时也学着小青年吃点西餐,那玩艺儿热量太高,加上啤酒,几下就吹气泡一样把人催肥了,再也不敢吃了。
我知道,江凌已经有自己的学术天地,我这个在她看来满身铜臭的俗人已经很难入她的法眼。但像当下许多搞学术的人一样,她也很精明。当她编著的新书上架的时候,无论从策划、包装、首发式、研讨会一路下来,全是由我的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操作的,她只需注意卡上的金额就行了。同样的事,其他作者即使低三下四也很难见到我的。现在大多数学者,基本是名要出、钱也挣,还想故作清高,做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殊为可恶。在这一点上,反倒没有在商言商的那些商贩来得直接干脆。而他们的所谓学术成果,依我看,其中的内容,不是啃名人的脚后跟,就是靠骂名人制造效应,绝少新意。
当然,作为在京华之地生活又长期分居的人,我们似乎都没有为对方守节的义务。这都不是大事。父亲的观念是传统的,只要没生外心、外面没人,夫妻关系就不走大交。而我的观念是,在这么一个开放社会,从一而终显然是天方夜谭,偶尔有个把人都不是大事,关键是人家心里有没有你?
江凌长得很上相,很上台面,从小生长在艺术家庭,不但不怯场,而且很有气场,这些足以弥补她学术上的短板。有时候你不得不认命。比如唱歌、演戏的,在解放前就一戏子,粉墨登场嬉笑怒骂,社会地位一直很低。解放后虽说变成文艺工作者,但终究难登大雅。当初我与江凌处对象时,父亲一听说是搞声乐的,他开始一言不发,然后一鸣惊人一语中的——不就是个戏子吗?最后,一锤定音——不行!可我当初攀人家还攀不上呢,哪管那么多,硬是拗着父亲与江凌成了亲。近几十年来,在北京的音乐学院当教授,管你唱得怎么样,弟子成名,有的当了团长,有的当了将军,天知道,唱歌究竟唱出了多少将军!于是,水涨船高,最后都把老师抬了起来。
俗话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其实,盛名之下,人都会变。江凌就是这时候变了,脾气比本事长得快、大得多!
眼下,我的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赶上马云们的电商时代,基本成一阅览室了。这种处境,再跑去对江凌演什么悲情戏,就是我这在商场多年弄得已经很厚的脸皮也抹不下来,只能顺其自然了。
五
草色青青,花气袭人,蝴蝶在杂草野花间翻飞,这都吸引不了我,我的心思在一只遍身五彩的雉鸡那儿。
我屏住呼吸,慢慢地接近它,它那长长的尾巴在阳光下闪耀着捉摸不定的色彩,我猛地一扑,终于捉到了自己非常喜欢的雉鸡。
这是儿时最好的梦境,近年却时时闯入中年的梦。树上鸟儿的鸣啭唤醒了沉睡的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这是我头一回睡到自然醒。我听着不知名的鸟儿的对话,躺在土炕上数着屋頂的檐子,感受着乡间生活的宁静。
院里的鸡叫把我唤回到现实生活当中。我想,还是得去找堂哥陈波,当时父亲下放回到这个村庄时,认下家族里最亲的就是他,何况,我听了孙全学两口子的话,觉得也不是空穴来风,得去探探口风,无论是退耕还林款还是老院的事,都必须掌握情况再作定夺。
这西山村,是陇山余脉凤龙山西面的一个小山村,只有两大姓,就是田家和陈家,村支书田志高是田家的人,村主任就是陈家的人。孙全学是个上门女婿,娶的又是村支书田志高的本家妹子,念的书多点,就当了文书。
家里空落落的,人都不知干啥去了。我要取洗漱用品,一看自己的双肩包显见是被人翻看过的。可我知道里面除过洗漱用品、几包烟外,就一个可以上网的pad,再什么都没有。我莞尔一笑,自个儿寻了清水洗脸,洗漱之后还不见人,觉得肚子空得厉害,想吃早点喝茶。我知道,乡下人是没有吃早饭的习惯的,这会儿可能已经在地里干活呢。要走吧,人家的门开着;呆着嘛,总得吃喝一点。就这么纠结着,打开pad浏览一下电子邮件和当日新闻。
看了几条关于官员坠楼和企业倒闭的消息,又浏览了下官员通奸和明星怀孕的八卦。与村庄的死寂相比,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热闹。听着肚子咕咕叫了,看来我这么死等下去会饿得受不了,便背上双肩包出了大门。一看,锁子开着,挂在门吊上——这等于叮嘱你,出来把门锁上!我会心一笑,照此办理!
天空没有想像中的蔚蓝,相反是一种雾蒙蒙的感觉,可又不同于京城的雾霾,有一种扑鼻的呛味儿。我一边走一边留心谁家有人,好歹进去把肚子填饱。这几年,村庄里确实修了不少新房子,都是水泥平板房,很洋气。农村有句话,看门头,知家道。所以,大门头都修得很讲究,而且一家要比一家高,门楣上是瓷砖烧制的“耕读门第”或“贵在自立”之类,很是气魄。大门是一式的漆成铁锈红的铁门。我很纳闷,怎么修得这么好却都挂着锁,难道都去干活不成?再说,我这么一个从京城来的人,要是在以前,当天晚上大伙都要挤来看看、见见面抽个烟、听听广经见闻。怎么这回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难道真的庄里人都以为我犯事了,躲起来不成?
庄边的土坯房里冒着一股烟,一闻是木头燃烧时的香味。我寻踪而去,走进低矮的茅屋一看,这不是我陈皮哥吗?他正烟熏火燎地熬罐罐茶呢!
陈皮忙让我上炕。我一看炕上一堆棉被,嫂子还在炕上,便说,我坐凳子上吧!嫂子立马下炕,用袖子抹了下凳子叫我坐。陈皮哥招呼我喝茶,我说不想喝。其实我肚子里空得慌,担心醉茶,想先弄点吃的,填饱肚子再喝茶。
看这景况我暗想,可能是儿子儿媳妇对他们两口子不好吧?便小心地问,家里修得那么好,你们怎么住在这破地方?
陈皮笑笑说,嘿,咋说呢?好是当然好!可那么白的房子,喝茶熏黑了,就是儿子儿媳妇不说,我自己也觉得太可惜!再说,那种水泥房,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晚上躺下,觉得那房顶平展展地直朝你脸上压呢,难受得不能睡!我们两口子就搬到这儿了,就图个自在!
我看陈皮哥面前放着个空碟子,他抽着我递过去的软中华,慢条潇逸地品着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想着问一声我是不是吃了早饭。
我有点忍不住了,强压着怒气说,你这儿有馒头吗?
没有!陈皮说,这地方怎么蒸馒头呢?
那有什么吃的吗?我咽了下唾沫,又问。
有,有油饼,老婆子,快把油饼端来!陈皮一拍脑袋说,嘿,看我,人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把这茬给忘了。
嫂子端来了油饼,我一次捏了两个便猛吃起来。陈皮哥笑笑说,你也是的,自家人要啥就直说!你知道,咱这农村就吃个中午饭和晚饭,哪有什么早饭?只有喝茶,才会给端些馍馍当茶点的。
陈皮哥这是实情话,只是我也忘了这个茬儿。
吃了两个油饼,然后就凑在火盆上喝茶。可能是陈皮哥的茶太老,也可能是我的口味给这些年上好的明前茶惯坏了,陈皮哥喝得津津有味的罐罐茶,我觉得苦涩得难以下咽。于是,我拿出了双肩包里自带的茶叶,给陈皮哥一包。陈皮哥熬了一罐,咂着嘴品了一会儿,说,没味道!我自己沏了一杯,一尝,还是味儿不对。
我一看包装上的日期,确实是新茶,便说,这是咋回事儿?茶味怎么不对?
陈皮哥见惯不怪地说,正常!你看看那水壶里面的水垢,咱这水碱太大,做饭都不放碱面了,还省了买碱面的钱,可喝茶当然味儿重。有些讲究的人,从城里拉纯净水喝茶呢!我哪有那么多讲究?就用现成的泉水,时间一长口糙了,也就习惯了!
我一时回忆起了小时候,在山野里玩耍,渴了,直接就在泉边掬了水喝,不但肚子不坏,而且喝起来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真像某个广告里说的,农夫山泉有点甜!便摇摇头问,原来咱们那泉里的水不是很甜吗?怎么成这样了?
唉,那是啥年上的事?现在水泥厂的粉尘到处都是,不要说泉水,就是天上下的雨水都带着咸味呢,落到玉米叶子上一干就是一块斑!陈皮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
吃完油饼,将就着喝完茶,我对陈皮哥说,我得在老屋里住几天,你给帮着收拾一下,饭就先在你家吃吧!
陈皮摇摇头说,咳,那不行!你家那房子都好多年没有住人了,怕收拾不出来,干脆你住我家算了!
我环顾四周,看看他这房子,说,你这儿能住吗?
陈皮摆摆手说,咳,看你想哪里去了?怎么能叫你住这儿呢?你住到新修的平板房里,宽敞得很!我叫春生给你安排好!
春生是他儿子,前些年还嚷着要到我的公司去呢,可我知道这种事难弄,如果安排起来,庄里家家都让孩子到我的公司里上班,我能安排得过来吗?就说,我那儿是卖书的嘛,工资不高,京城花费不小。于是,就干脆给了点钱当本钱,叫他自己创业。
我已经感受过住在孙全学家的滋味了,不愿意再自讨没趣,更重要的是,我要拿到我家大门上的钥匙,把这个院子掌握在自己手中。再就是,必须把家里收拾得能够住人、生活,父亲迟早要来的。于是,我坚持要住在自己家里。
話说到这里,陈皮可能也听清楚了,他支吾了半天说,那还得等春生回来,钥匙在春生那儿呢。我反问,你刚才不是说让春生安排我住宿吗?应该离家不远,我等着好了!这会儿我出去转转,中午就在你家吃饭,好吗?
之后,我在庄里转了一回,登到村庄后面的山顶上。记得小时候有好多次,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暗暗发誓,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离开这个村庄,走出大山,走向城市。可今天我还是回来了。我闻到村庄附近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尘,一时充满自责。
我想,必须给省上鑫隆公司的老总打个电话,让挂靠在他们公司的这个水泥厂尽快地脱钩,进而关停,还家乡一个明净的天空和干净的生态环境。
我看到了村庄前面开阔地里粉墙红瓦的建筑,我知道那就是我捐建的希望小学,当时物价还便宜,整个学校连同修建和配置只花了不到一百万元。记得当时许多人建议说,要按照通行的惯例用我的名字命名这所学校。这事不知怎么让父亲听说了,父亲对我说,要做好事就做干脆,要拿稳。你以为你是个啥大人物?毛主席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字给自己的母校命名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就用村庄的名字命名为西山村希望小学。老远看到那在农村显得极为醒目的建筑,我心里一阵温暖,觉得这是自己这些年做的最纯粹的好事善事。便想,得找个时间去学校看看。
六
午饭后,我在陈皮家的新房里睡午觉,既是休息,也是等待,当然也带有敦促的意味,要尽快把我家院门上的钥匙拿到手上。这么踏实地睡下硬等,就是要个结果,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喝几杯酒忽悠一圈就走掉了。由于在孙全学家偶尔听到的信息,我知道了这一家子的心思。可能他们原来想着,我在北京有公司,儿子上了大学,除过抬埋老人,再也不可能住这院子了,便产生据为己有的想法。
可最近连孙全学老婆都听说我出事了,陈皮一家、村支书田志高还能不知道?因而,这也成了我正经八百收回属于我父亲院子的好时机。不然父亲一去世,我和江凌、儿子陈小磊三人的户口都在北京,还怎么占这院子?村支书田志高完全有权把这院子收为集体所有,然后他借权独占。而陈皮家认为,从亲缘关系上应该是他们家占最为合理。到那时候,能不能收回还真是个问题。
快到晚饭时间,院子里吵起来了。
啥,要钥匙?钥匙在呢!是个很冲的声音,估计是陈皮的儿子陈春生。
那你就帮你叔去给收拾收拾!是陈皮的声音。
哼,我还忙着呢,那么多事情,我哪有闲工夫?
就是,春生跑来跑去地给他们看护院子,这一阵就白白地要回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是女人的声音,估计是春生媳妇。我知道这音量是有意说给我听的。看来,这已经不是双簧了,而是自导自演的活剧了。我得有耐心,我想,以我现在的办法和影响力,收回属于父亲的老院应该问题不大。
这孩子说的啥话嘛!咱都是一家子呢!陈皮教训上媳妇了。
哼!我就要说,春生给他们看家护院子几年了,就是一只看门狗也要吃食呢!
看来,他们的胃口不大,也就要点看护院子的费用,这好办!其实,我最怕的还不是陈皮,如果村支书田志高真的把我家这老院惦记上,那麻烦就大了。
哎哎,看这孩子,你叔会亏待你们吗?快去拿钥匙,让春生收拾院子去!陈皮的这招,在课堂上叫启发式教学,是说给我们两面听的。在军事术语上就叫敲山震虎。
不知放哪儿去了,寻不着!春生媳妇还是不太配合,但毕竟口气松动了。我想着,我得出面了,再装下去就不像了。
看我出来,陈皮显得有点面子上挂不住,春生上来和我照了个面,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春生媳妇却很大方地站在那里,抱着双臂,理直气壮地对着我。我知道,现在农村的媳妇不比以前那样见了生人会紧张羞涩,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她们在结婚前,大都在大城市打过工,见过世面。
我不急不恼,笑着说,我爹走北京也就五年时间吧?
陈皮老婆凑上来说,嗯,嗯,年底就满五年了!
春生一直照看院子,确实也不容易,好,春生媳妇叫啥名字来着?看我这脑子糊涂得都记不住了。
叫月芳!陈皮老婆抢着说。
对,月芳,春生一忙着照看院子,你就更忙了,那你说,这个看护费一年得多少?
我多少年来已经很少为这些小钱谈生意了,几十万元的订单都是副总在打理。可现在,在他们眼里我的公司垮了,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回来的人。有什么办法,虽然为这么几块钱与侄子侄媳讨价还价很不堪,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月芳显然没有想好,关键是他们一家事先没有商量出个数儿,一时就卡住了。
哎呀,一家子说什么钱?你一个大老总,多关心一下春生,不就啥事都给解决了?还是陈皮老练些。
我说,那当然要关心!可一码归一码,先把这个事弄清楚,其余的以后再说吧!
那好,叔,我就不客气了!月芳想了想说,就按每天十块钱算吧!
陈皮说,看这孩子,凭什么一天要人家十块钱呢?真不像样子!
月芳大大方方地说,凭自己劳动啊,城里单位看门的一天挣十块钱,不多吧?
我笑笑说,不多,行,那你算算,一共多少?
其实我早就算好了,一年三千六百元,五年就是一万八千块钱。一家人听我这么痛快,春生已经有了喜色,春生媳妇却觉得要得太低了。两人忙着算了好一会儿,还没有算清楚。最后,一个说一万五,一个说一万六。
我说,手机上有计算器,你们两个再算算!
结论是一万八。我说,好吧,那就一万八。这样,我一次给你们两万块钱,你们今天就帮我把院子房子都打扫打扫,啥时候收拾完,我啥时候给钱,好吗?
一时,大家都高兴起来。月芳立马到房里取了钥匙,春生也拿了扫帚,小夫妻两个兴高采烈地跑去打扫我的老屋。陈皮两口子又高兴,又有点尴尬。我们相对讪讪的,没有话说。我原本打算好的,以后父亲的事,要借助他家的还多着呢,给他们家准备了五万块钱,没想到人家直接唱双簧开口要了,就只能按这算了。看来以后家里的事,也只能像村上搞的一事一议,把把清了!
我无话找话地提议说,我还是去看看房子吧,都好多年没有进去了!陈皮忙点头说,对对对,去看看!
大门头上结满了蛛网,有一只大大的蜘蛛雄踞在墙角,守候着每天的晚餐。院子里长满杂草和苔藓,屋顶上的瓦缝里也钻出了长长的草茎,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我心中涌起一阵悲凉。陈皮哥看我情绪不好,便悄无声息地跟着我进了院子。
没想到一下子给这么多钱!早知道这样应该多要点。是春生媳妇月芳的声音。
唉,都是亲房,磊叔待咱家一直挺不错的,咱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哼,这些土豪赚的都是昧心钱,咱们不要白不要!
这时,陈皮脸上挂不住了,吭吭地咳嗽了两声。我刚要拉陈皮一起出门,春生两口子听到声音,已经从西房里出来了。
月芳头上包着块红头巾,一看见我和她公公,臉霎时涨得比头巾还要红。春生用一条花枕巾包着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幻着,一霎白一霎黑的,四人相对无言。
心里涌上一种深深的悲哀,原来那种令人牵挂的温馨的乡情,可能再也找不着了!
七
两排挺拔的常青树像两队肃立的仪仗队,恭候前来的嘉宾。我穿行在常青树形成的深邃的通道里,有一种穿越的感觉,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在学校里读书时的情景,不过,那时候校园的周围是高高的白杨树,白杨树那光洁的树皮上常常有同学们用刀刻字发表的重大新闻。比如,小虎与彩霞相好了之类,还会刻了自己憎恨的老师姓名,再打上叉的。岁月流转,这些树越来越粗壮,作品便越来越醒目。以致,有些家长知道自己家女儿的名字留在树上,便连夜用刀去刮掉,一时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后来由于天牛等虫害,也由于白杨树的材质不好,便都不种白杨树了。
风轻轻地吹着,树阴掩映中的校园给人以恬静安谧的感觉。我信步来到校园,这是下午时光,应该正是上课时间。到校门口一看,门头上原来的“西山村希望小学”换成了“黑女子农家乐”,两边的八字粉墙上原来一边是“自强不息”,一边是“厚德载物”,变成了“欢迎光临”和“敬请品尝”。我一时有点惊异,莫非我走错地方了不成?不会的。原来报道中看到农村有些希望小学,由于没有生源,都被改建成养猪场了,还配发了图片,我当时极为愤慨。没想到,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眼前!
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走进了我捐建的母校——我曾经从设计和配置都倾注了资金和心血的学校。马上有个穿着碎花蓝袄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操着生硬的普通话,用刚学会的词儿朝我说,请问先生有预订吗?我调侃地笑笑说,吃个农家乐还要预订吗?这女子立马吊下脸,冷冷地说,如无预订,恕不接待!
哼,还真牛了!北京的全聚德也没有这么霸王的规定呢!我不予理睬,背着手往里走。这女子更加紧张了,居然伸开两只胳膊拦我,一急,土话也出来了,高声嚷道,哎,哎哎,咋了咋了?没有预订,胡闯啥呢吗?她这么一嚷,曾经作为教师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肌肉男,戴着墨镜,一看就是从上海滩那影视剧里学的,有几分意思。他可能是闲得慌,很少有机会出来一展怀抱,这时看有不识趣的人来便有了活计,歪了几下头,朝我打量着,撇撇嘴说,哼,哪儿蹦出来的?闯宫啊?
我笑笑说,没事儿,进来看看!
一看我淡定的样子,他也有点不自信了,可他也是职责所在,蛮横地叫了一声,请你出去,别惹老子不高兴!
我说,你谁老子?我看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年龄嘛,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教养!
肌肉男有点蒙圈了,这山沟里居然还有人敢与他叫板!看来是碰上硬茬了。他习惯性地撸了撸袖子,这已经是教训我的节奏了。大学时,凭着山里孩子的体质,我在大运会上平过全国记录,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给一个腐败的肚子弄得跟一截猪大肠似的,弄不好还真吃娃娃的亏呢,传出去也是件丢人事呢!
正这么想着,肌肉男猛虎扑食一般冲过来。我自知抵挡不了他那近一百公斤的体重加速度,便顺势一闪,躲过这一下。谁知他用力过猛,自己闪一个趔趄。这下,他更是恼羞成怒,又转身朝我扑来。我自知难敌,又侧身转到树后,他一拳打到树上,疼得直呲牙咧嘴。
一串清脆的笑声吸引了我们,肌肉男好像打了鸡血,又要冲过来。突然一声断喝,老四,不得无礼!那肌肉男立马像断了线的戏人似的,蔫了下来。
哎,谁这么厉害?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色套裙的女子像一株清新的玉兰立在院子里,她的笑容宛如盛开的玉兰花,在山村里看到这样的人,真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喜悦。
她笑盈盈地迎上来,娇语莺啼地说道,哎哟,这不是陈总吗?不知是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接着,转身一变脸说,老四,还不给陈总道歉!说完又向我伸出双手,我礼节性地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头脑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哪一出?
您认不出我了?陈总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施恩不求报。我是杜娟,您忘了?您还资助过我呢,您是我的恩人呢!
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在家乡选择了十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资助从高中到大学的费用。其中一名学生就叫杜娟,当时我圈定名额时,看她名字使我想起杜鹃这种鸟儿,就给定上了。
我右手还被她握着,便用左手意有所指地划拉了一下,问,那,这、这是怎么回事?
杜娟笑笑说,大学毕业了,没有考上公务员,正响应政府号召自主创业呢!说着,把我让进她的办公室,一种温馨和洁净的气氛包围了我。我接过她递上的茶,一闻,果然是好茶!品了一口,问道,那学校呢?学生到哪儿去了?
杜娟叹息一声说,学生大都留学去了!剩下少数几个也转到邻村的学校了。这里空出来了,作为乡政府的招商引资项目,我承包经营了!
我有点不解,什么?留学?小学生能到哪儿去留学?
杜娟一笑说,唉,一言难尽,乡村老师不行,教学质量差,一些有办法的便把孩子弄到城里上学。你们庄上的人都很幽默,管这叫留学。
我摇摇头,又疑惑地问,你到这儿开农家乐,这穷山僻壤的,有生意吗?
不能说挺火,但比预想的要好。现在大酒店之类的,由于八项规定,没人敢去。所以反倒是僻静的山村生意热火,当年我军致胜的游击战术用在这儿了。乡政府,甚至县上一些个局委办的接待都选在这里。为了安全起见,都采用的是预订服务,这样按需采办,也减少了浪费。刚才就因为这,还差点把您拒之门外呢!杜娟说着笑了起来,嘴边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甚是清纯可爱。
我问,你的农家乐怎么起了“黑女子”这么个怪名字?
杜娟歪着头问,不好吗?
好,有点山野味儿,也容易记,有广告效应。我想,应该还有什么出处吧?
我就是黑女子啊!看着皮肤白皙得吹弹出水的杜娟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我根本看不出她和黑女子有什么关系,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她收住笑,笑容里竟带着泪花,叹息说,我是超生的,开始根本就报不上户口,直到考大学时才花钱买了个户口。庄里人都管我们这些没户口的人叫黑人,小的时候叫黑娃娃,大些了,女的叫黑女子,男孩子嘛,一般都比较金贵,有户口!
我点点头。记得看过一个资料,因为计划生育基层瞒报形成的黑孩子有几千万呢,这些人现在成人了,该怎么生活呢?像杜娟这么一个女孩子,能够在这儿承包经营自主创业,资金哪里来?其中的辛酸和玄机也多了去了。
我心情很糟,想在校园里转转,透透气。杜娟神秘地说,乡上的邵书记和刘乡长中午在这儿接待了县财政局局长一行,这会儿正在打麻将呢,您见不见?
我没有想到有这茬,事先也没有给人家说过,再说今天遇到的这事,由我们公司捐建的学校,弄成这样,再怎么也应该给我们公司通报一下嘛!我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杜娟是已经修炼成的那种八面玲珑的女孩子,一听就知道,这情景一见双方不免尴尬。于是她说,陈总,今天您到我这儿,务必给我个面子,我表表心意!
我摆摆手说,算了,就这么大点地方,弄不好碰在一起,大家都不好意思!
杜娟说,没事儿,现在大家都灵醒得很,不像以前,吃饭总是一大桌子。现在,就三五个人,吃得精致,也吃得随心,关键是玩得开心!这里有自养的巴马香猪,正宗的,务必请您尝个鲜!
这儿还养猪?我惊诧地问,咳,真没有想到,我捐建的学校也成了养猪场!心里一阵忿然。
是啊!在操场里修了一排房。这巴马香猪原产于广西巴马,是真正的猪中贵族,皮薄肉嫩,味美甘香;关键是绿色环保,烹调时不加任何调料,也是香气四溢,素有“一家煮肉四邻香,七里之遥闻其味”之誉,陈总您一定得尝尝!
杜娟显然没有留意到我的心境,仍然在津津有味地介绍。这一段说词,显然已经说过许多遍了,说得十分溜口。看她诚心诚意,我也把当下的不快撂过,何况杜娟的说词确实打动了我,使得回来时在火车上吃方便面而这两天三餐不继的我食欲大动、馋涎欲滴。
关键的是,听着她的莺声燕语。谁能拒绝和这样一个美貌可人的黑女子共进晚餐呢?
八
晚上睡在刚收拾过的老屋里,一种久违的亲切和安定感充盈于心中。杜娟的美食美酒尤其是美色都令我浑身燥热,我在土炕上做了一个久违的春梦。
醒来,看了看pad,我立马兴奋得睡不住了。
置顶的今日头条上,鑫隆建材有限责任公司声明,自今日起,按照国家有关文件精神,挂靠在本公司的所有小微水泥企业、预制板企业一律不得使用本公司名义进行生产和销售,违者责任自负。特此声明!
没想到鑫隆的老总还挺仗义的,我只一个电子邮件,他就立马办理。我想,这对他也是一件好事!可我也清楚,县上、乡上和村上在这件事上得利的人,一见到这个消息肯定会马上找人帮忙的。他们不一定知道我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但鑫隆建材有限责任公司的这招,肯定会触犯他们的既得利益,能用的人、能想的办法,他们都不会放过的。
我已经托人从县城捎来了全套炊具和日常用品,现在确实也方便,仅几千块钱,便基本上应有尽有了。不过,我还不打算在这儿自炊。记得小时候,由于母亲去世得早,我七八岁就开始做饭了。后来结婚了,江凌从来就没干过家务,厨房里的事儿基本上被我承包了。可后来,江凌连回来吃饭都嫌麻烦。我一个人,懒,常常饭做熟就不想吃了。
這几天,杜娟特别叮嘱,什么时候想吃啥,什么时候就来黑女子农家乐!她一句话:保证可口!我出于种种原因,竟然答应了。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我知道自己回到西山村的消息马上会被县乡知道,县乡村和水泥厂的人马上会找我。我连忙关锁门户,到“黑女子农家乐”找到了杜娟,让她马上给我找辆车,我要去城里办个重要事情。并且,特别嘱咐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来过这里,之后,赶紧关闭了手机。
回市途中,我看到沿途尽是果园、样板田、美丽乡村,这与电视里的报道何其合拍。可越过这些形象工程,到农村深处,又有那么多的土地荒芜,人烟稀少。
我住进了一个有游泳池的五星级宾馆,非常清静,可以说门可罗雀。总台上的女子美貌而慵懒,旁若无人地打着呵欠。我知道,许多新开的五星级宾馆,刚刚装修到位,先是忙着跑关系上星,好容易弄到五星级的标准,没收几天费。所有的会议、领导住宿、公务接待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五星级宾馆。这些五星级宾馆勉强撑持了一段,又托人找关系,忙着减星,减到四星三星。
我住在五星级酒店里,思考着公司的发展转型问题,也思考着父亲回老家的事情。自然,有时也想想与江凌的关系何去何从!想得头大了,便去游泳。游泳好,不容你开小差,不然弄不好呛一口水,够你受的。
吃饭时担心遇到熟人,便叫餐馆部送餐。之后,看书、打开电视看拳,一时是少有的惬意。
想起公司的事,我打开pad,一条消息跳进我的眼帘:北京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陈磊失联。真是的,我赶紧打开电子邮件,公司连发了十多条电子邮件,催促我立即与公司联系,平息谣言。我也是的,自我设限,关机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弄出一大新闻来。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已经风雨飘摇的公司可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该来的迟早会来。我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水,先给公司回了邮件,说是山里手机没有信号,现在也不方便开机,日常工作由副总负责,有事用电子邮件联系,近期返回!
继续往下浏览,发现江凌也发了邮件,打开一看,是一封起草得十分规范的离婚协议,从格式用语来看,老辣凝练、精准到位,像江凌这种文艺女生是弄不出来的,应该是匠人手笔,看来她已经动用了律师!
再往下看,还是江凌的邮件,很简短,意思很明了。希望我能够尽早回京签字,并将日期提到半年之前。有关协议离婚的程序,已经与律师和公证方衔接到位。
很明显,这是怕我的公司债务会拖累到她。我一直对江凌怀有幻想,毕竟她是我的初恋,而且是在我很穷困的情况下嫁给我的,我没有带给她什么幸福,心里老觉有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我回了一个字,可。
原想着与江凌之间就这么模糊着,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也不必去劳神费力地办什么离婚手续,好给年迈的父亲和尚未成家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印象。可现在,我的公司走到这步,江凌的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
我回了江凌的邮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市县看了几天,突然触发了一个想法,就是在碎片阅读和都市触屏阅读泛滥的情况下,这些三线以上城市还有较多的阅读群体。我想以此为契机,促使公司转轨,与当地教育部门协作,在社区和学校建立“读吧”,这既符合总理提出的全民阅读理念,又可拓展公司业务,关键的是可以引导公众阅读。
想到这里,我感觉到眼前一亮,立马写了个邮件,让主管策划的副总章芸拿出一个方案。章芸是清华光华经济管理学院毕业的,一听我这想法,高兴得哇塞了一声,说,陈总,太棒了!咱可以将tea吧、coffee吧、读书会、朗诵会、推介会都整合在一起,制造一个轰动效应。明天就好,包你满意!陈总,你快回来吧,我们都想你了!然后,在邮件中给我一个红唇!
嘿,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不过,这几天面对诸多陈磊失联的消息,估计她的压力也挺大的,想我,或许不假。
江凌的邮件又来了——什么时候签字?电话不通,怎么满世界找不到你?你不会真像网上传言的,人間蒸发了吧?
我知道她并不是关心我,而是担心我公司的破产会影响到她,于是立马回邮件,我很好!在老家小憩!一切按你的意思办理,协议我过两天回来补签吧。
九
路过省城时,我去拜望隆鑫公司的老总董兴龙,他和我一样,都属龙。打电话不通,于是寻到公司总部,想感谢一下人家。我只一个邮件,他便立即响应,把挂靠的小水泥厂给脱钩了。这类事,要是放在我公司景气的时候,也是小菜一碟,可放在我比较落拓的现在,好歹也是个面子。
隆鑫公司排场很大,写字楼很气派,那体量和高度,会让任何走到下面的人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可这幢大楼眼下却给人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萧索景象。公司的管理没有想像的严格,我找到总经理办公室,人不在。看到一个秘书模样的员工在收拾文件,便递了名片,那年轻人便说,董总说起过您,说您是文化人。于是,给我让座、沏茶。之后,我对董总表示了谢意。年轻人笑笑,又有点难为地说,陈总,既然您与董总是老朋友,我就不瞒您了,董总外出了。我们公司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只有秘书和财务部门还有人,其他业务部门都没人了。你说的事我知道,公司为了避免后续债务上不必要的麻烦,就发了个公告,把所有挂靠的小企业都脱钩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董总的情况也和我差不多,他关闭手机外出就是躲债的一种说辞,我又多了个难兄难弟。我作沉稳状,喝完了一杯茶,然后告辞,直接去了机场,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呢。
落地开机,手机里涌出了数不清的短信提示,有未接来电的信息,有找我讨债的信息,也有寻我签字的信息,不一而足。我无须细看,该来的迟早会来,于是看也不看,全部删除。
北京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门可罗雀,可以想像,这里在传出老总出逃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会是什么景象,那一定是有许多债主前来讨债。我背着双肩包缓步走进公司,大厅和楼道里满是灰尘。这写字楼的装修和密封我当年都经手过,应该是很不错的,由此可见,北京实际的PM2.5要比报的高得多。
我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着。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一个那么热火的公司会这么快就成这样!也很难相信,经过我那么多年培训的员工,会如此果决地舍弃这个他们赖以寻食养家的单位!不由得从心底漫过一阵难言的悲凉。难道,这个公司只是我一个人的吗?
一阵萨克斯熟悉的旋律轻轻地飘来,竟然击得人浑身发麻,这就是那首荡人心脾的《回家》。我循着乐声慢慢地走过去,房门半开着,我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房间里,听完乐曲,伏在桌前的人像一只脱兔跳起来,扑进我的怀里,是章芸。我被冲击得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地搂住她,从她身体的悸动,我知道她哭了。我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说,别哭,别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章芸恢复常态后,收拾着被眼泪弄花的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作为一个经历过许多事情的老男人来说,我能理解她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守在这幢大楼的孤独与无助,像一个恐惧中的孩子终于看到大人回家了,委屈、欢喜、亲热!尽管刚才的表现出自真诚,但过了后,两人都有点不自在,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亲情,只是工作中的上下级关系。
还是章芸更自然些,她帮我卸下了双肩包,又很快地沏了杯我最喜欢喝的明前茶。在喝茶时,我看着章芸连夜赶出的公司改型发展方案,感慨万端。说实话,这是一个非常有前景的设想,可如果把这个方案置于北京悦阅图书发行有限公司,只怕会被拖垮,甚至埋没这个方案。喝完茶,我的心情也平静了。我知道,任何辉煌的剧目都会结束,多么优秀的大腕,终究都有谢幕的时候。我的角色结束了!
我想到这一层时,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我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徒劳的,在电商时代要挽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传统书店,注定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我选择放弃。
让该去的去,该来的才会来。
我对章芸说,你这个文案做得可以,但不够完整!
章芸做过的方案我从来没有否决过。她显得有点茫然。我说,你得做一个独立的方案,不一定再套用北京悦阅图书发行公司的名称,而应该是一个理念全新、模式全新、独立运营、跨界融合的全新公司。
章芸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嗫嚅道,那,您在这个公司以什么角色出现呢?
我说,顾问。以你为主,创建一个新型跨界融合的、集发行推介阅读娱乐茶座咖啡吧于一体的公司。我全力支持你,适当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位副手。
章芸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笑笑说,小心,下巴也掉地上了!
其实,这事我想了好久,解开一团很纠结的绳子的最好的办法不是纠缠于一团乱麻,细细地去解,也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丢开重纺,改弦更张。
这个想法或许已经很久了,但作这个决定,只来自我走进公司的一瞬间。既然这些员工能够如此迅速地离开这个他们赖以养家糊口的地方,我原来因为公司运行不好而担心员工失业的愧疚便很快消失殆尽,我没有必要费尽心力再去维护一个大家并不留恋的公司了。
我解脱了。
有时候,使你变得坚强而果决的东西,其实不来自于你的内心,而是来自于外界的推动。而促使你作出决定的,或许不是深思熟虑的思考,而仅仅是一个瞬间的感受。我轻松了。在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公司自生自灭的神州大地,北京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很快便湮没无闻,正像被更多的大新闻帖子覆盖了悦阅的那条帖子一样,悦阅公司的新闻关注率,会连一个过气的三流影星怀孕的消息都比不了。对此,我内心深处有点不服气,可还是觉得很高兴,毕竟这不是光彩事儿。何况,在网络可以人肉任何一个人的情况下,我不愿意与公司有关的章芸为此而受到丝毫的影响,她还年轻,对于这些来自网络的暴力还是缺乏免疫力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江凌会这么快地知道我的行踪,更没有想到她会跑到公司里。我原以为,当她看到我和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呆在公司时,多少会有点儿醋意,至少会有点不满,要么总会有点不屑之类的表示,结果没有。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她没有问我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过多地过问曾经为她发行过著作的公司状况,只是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摆在桌子上要我签字。我扫了一眼,一看日期是去年,看来此事她蓄谋已久,便惨然一笑。
章芸倒了杯茶,端過来双手递给江凌,江凌没有接,只是朝桌子的地方努了下嘴。章芸放茶杯时,看到了横亘在我们两个之间的那份重要文件,它将终止一段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婚姻。咳,不说还真忘记了,今年九月是我们银婚纪念呢,居然以这种方式来纪念银婚,多少有点灰色幽默。
章芸一看到这份文件,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拿过文件,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还是这种方式省事,毕竟是高级知识分子,不愿意在自己事业的顶峰沾上离婚这些晦气事,影响自己为人师表的良好形象。在这一点上,学者与明星还真有区别,一些过气的明星,实在没有什么过硬的作品引人注目,便会费尽心思地制造一些绯闻甚至丑闻,以期引起社会的关注,重回公众视野。不然公众把你记得一干二净,你代理的那么多广告怎么办?
对我而言,也不愿意让父亲在晚年再为我操这些闲心。对儿子来说,在他举办婚礼的时候,我和江凌也会双双坐在一起,让儿子儿媳给我们鞠躬,一切如仪,皆大欢喜。
我强打精神,笑笑说,你看,公司完了,家也没了,我也老了。不好意思,带累你了!
江凌喝了口茶,其实她并不那么渴,但设身处地地想,她除过喝茶也确实不好说什么。
我接着说,一切都给律师说好了,全部交割清楚了,公司和我,与你毫不相干。你住你的房子,我的房子可能会抵债,我就先搬到父亲那里,一来暂时落脚,二来陪伴父亲。
你,你就真的这么……你打拼经营一场,全盛时身家过亿,现在总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江凌还是有点疑惑。
我就这么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真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会这么不抵事儿!我有点汗颜,也有点无奈地解释。
江凌低头喝着茶,我看到她精心梳理的头发掉下来,下面是红红的头皮,染过的头发根上一个整齐的白茬茬,一时心中锥刺一样地痛。
她艰难地说,小磊整天不着家!他已是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我、我得为儿子着想!
是啊!经济学上有个观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整天还在兼职的大学里给那些学子讲呢,可事到临头,还不如这个搞艺术的女人。
我叠起离婚协议书,放进她的包里,说,我送你回去吧,今天咱们一起吃个饭,过两天,公司、车、房都就成别人的了!
江凌别过头,说,别再说了,你忙去吧!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好,你也五十几的人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在班椅上发呆。
十
一切比想像的节奏还快。公司被查封,家里除过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全部被封存。还多亏江凌提醒,我把自己平时的小收藏搬走了。
小磊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居然奇迹般地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地帮我搬完东西。从复式楼里出来的时候,他爬到我背上,用胳膊拦着我说,爷们儿,在儿子眼里,你永远是最棒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我拍拍儿子的手,笑笑说,感谢你能在这时候回来帮我!从头再来很好,可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了!
回到父亲那里,父亲看着小磊,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有时间就给他说家族往事。这些我都是听过好几遍的,可现在听来,却又是一种况味。
儿子居然也亲手做了一顿饭,令雇用做饭的钟点工笑得前仰后合,可这顿饭却是我和父亲多年来吃得最高兴的饭。儿子突然长大了,我真正理解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蕴含。如果小磊能够真正成长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别说一个区区的悦阅图书公司,就是舍掉一切都是划算的,有小磊的打拼,还怕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债权方律师告知,连父亲的房子都要收缴。理由是,父亲的房子是由我赠予的,也被依法追缴。我多年来付了巨额费用的律师也找不见了。生气有什么用?叹息有什么用?还好,幸亏我事先去过老家,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而且把父亲送回老家去也是他最乐意不过的事。于是,我请求暂缓几天,陪父亲回农村老家,对儿子小磊实情相告,让他留下来善后。
父亲从楼上下来,高兴得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头都没回就上了我招来的出租车。本来,儿子小磊说借了同学的车要送我们去火车站。我说,你还是照看家里吧!他们很快就来了。
章芸也开车过来,硬要送我和父亲,我说,还是打的方便,不然路这么堵,凭空多一件事,公司的有些事随时还要你去了结。再说,那个方案你还得完善一下!
我特地订了软卧,路途上很是顺利。
进村庄时,村里人大都在巷子里等待着父亲。父亲很高兴,逐一地拉着村里人的手话家常。令我惊奇的是,父亲居然记得每一个人家的老人、小孩儿,并且每人都给一百块钱,说走得急,没有买啥东西,火车上也不好带,让给孩子买糖吃。家里有老人的,就让给老人称点茶叶。大家都嘴里说着谢谢陈老太爷,真不好意思!满脸喜悦地收了钱。然后相跟着直到我家里。我若有所悟地立马跟在后面发烟、点火,一时气氛喜庆得跟过年差不多。
我粗算了一下,一路过来,父亲也发出去两千块钱了。到家里,我问,爹,非节非亲的,发什么钱呢?
听爹不说话,便又念叨,我不是惜那些钱,你是不知道,庄里人都势利得了不得,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厚道了!
父亲叹息一声,说,我累了,你先扶我睡下!我连忙扶父亲睡下,父亲朝我挤挤眼,说,你晓得个屁!咱这几年不回来,人都生了,你不笼络一下谁理你?钱就是给人长精神的,不然,钱就是张纸呗!今儿回来,你不自个儿张罗着热闹热闹,就这么像做贼一样偷着进家门?再说,下一步你还要用人家呢!这些钱都是你们平时给我的,我坐在楼上,吃穿都不花钱,这时不用啥时用?
我说,还是爹想得周到!以后,我多注意与庄里人搞好关系!然后给爹烧水泡茶。爹说,你先别急!还有六家的人我没有见,估计一会儿都就来看我了,我也乏了,没精神,你去见见!
我说,还是爹的人事好,庄里人都这么记挂!
爹闭着眼睛,叹息一声说,我估摸着,刚才没出来的都有点后悔,他们是惦记那一百块钱呢。
我恨恨地说,真势利!可你还这么厚道,不划算!
爹说,你都五十几了,还不省事!凡是到咱家里来的,你都把錢给了,远亲不如近邻,庄里人你得罪不起的!
我从上次来所了解的情况感受到,庄里人的确不是我小时候感受到的那样了。我说,好吧,我听爹的!
我安顿爹歇缓下,果然,外面进来了许多人,男女老少一大堆,都嚷着要看看陈老太爷。我按照爹吩咐的,立马迎出去,说,老人家坐了一路车,这会儿累了刚睡着!来的人显然有点失望,我掏出钱,一人一百地发过去,大家便眉开眼笑地问了好道了谢又散去,说是改天再来看老太爷。
我打发了庄里人,悄悄进到上房里,以为爹睡着了,没想到爹醒着呢。我说,爹你先喝点茶吧!
爹说,别放茶,你就来碗白开水,我在北京一直记着老家的水,好喝又解渴!
我用电炉子烧了一壶水,要往杯子里倒,爹说,不用杯子,就用碗!
爹坐起身,端上我晾温的一碗水一气喝下去时,两股老泪从深深的眼窝里流了下来,好像水喝下去直接就从眼睛里流出来一样。我吓了一跳,因为长这么大我没有见过爹流泪。只见爹喝完水,长出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喝不上老家的水了呢!我的心病总算了了!
我听着都有点心酸,老人就这点心愿,我却一拖再拖。说实话,如果不是公司倒闭,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便说,现在回来了,你就安安生生缓着,天暖了到处转转。
爹摇摇头说,还转啥呢?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是憋着一口气奔着老家来了。我也八十岁的人了,你得事先有点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我连忙截住爹的话说,爹,你瞎说什么呢?你身体硬朗着呢!
我最近老梦见你娘,还有你爷爷你奶奶,开始还以为是想家了,这是要见他们去了!其实,我也不愿意死,可大限到了谁也没办法!爹叹息道,以前的许多人和事,都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直闪呢!
我说,老年人都这样,喜欢回忆以前的事,那些能写文章的人老了还都专门写回忆录呢!
唉,那都是胡编呢!都写的是自个儿从小就有多日能、多善良、干了多少好事,咋就不写干过的坏事?其实,要写就把干过的坏事、日八事写出来,教育后人,才会有用的。
我听了爹的话,心里一凛。是啊,看了那么多的回忆录,除过卢梭的《忏悔录》,还真没有见过几个说真话的,便说,爹这想法好,可是,谁敢把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件件列出来?就是他自己想这么做,那后辈儿孙也不答应!
嗯,就是的。所以,人都就这么一辈辈往下哄!
我笑了笑,说,那爹哄过我们吗?这话问出来,爹一阵沉默,我马上后悔了。爹说,怎么没有呢?不哄,那些事,那么多年我怎么能过来呢?在那饿死人的年代,能活下来的人,有几个没有偷过?有几个没有做过亏心事?如果我不哄、不偷,不从别人口里夺食,哪会有我、有你娘,还会有你和你这一家子人吗?
我默然、黯然。
爹自顾自地慢慢说,其实,你不要小看,庄里人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可心里都明镜似的,都见天看电视捣手机,啥事不知道?你回来,人就知道你在北京混得不好了,庄里人嘴里不说,心里那个舒服劲就别提了。
我听了爹的话,心里还是不受用,说,咱们过得好坏,碍着他们什么了?
爹说,老辈子人都把话说尽了,亲戚望亲戚富,亲房望亲房穷。可亲戚再好,我死了,亲戚都只是来凑个热闹,你还能叫亲戚抬埋我?传出去人还不笑死你!说到底,还得庄里人抬埋我呢。这本来就是个换工,可庄里死了人,你去给哪家挖过坟抬过棺?咱欠庄里人的呢!
十一
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是交待后事的话。我有空就到各家各户去转悠,拉家常,套近乎。我先去见的人是村支书田志高。他家的院场很大。以前,我每次回来都基本上是在他家吃住,所以熟悉着呢。据说是纯种狼狗的那只黑狗见了我也很亲热地摇着尾巴。由于有这条狗的巡逻,田志高家的大门基本就没有挂过锁,一直那么敞开着。于是,我提着父亲给田志高准备的两瓶茅台,穿门入院,直接进了上房。
田志高的老婆看到我进来了,很惊讶,就朝西厢房里喊,掌柜的,有客人来了!
田志高一直住西厢房,冬暖夏凉,上房则相当于客厅,平时并不住人的。
只听田志高说,客人来了怎么没有听见狗咬?这狗日的光吃食不咬人!说着就顺手抄了根棍子去打狗。狗显得很无辜的样子,呜呜着,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乍一抬头,见是我,便撇下棍子,说,哎,陈总,好久不见你了!我说,前一段有点忙,这不,刚回来就来看你!是狗认熟了我才没有咬,是我的事,你打它做什么?
田志高还哼哧哼哧的,说,这狗日的,养了就是看门的,人来咋连个声都不吱?这不,在你面前打狗,倒显得我失礼了,不过还是得给它点教训!
我说,那是那是!你还好吗?
哼,好个锤子!村里的水泥厂关了,办了个农家乐,刚起步,也给停了。唉,那就是你上次来过后不久的事!田志高没好气地说,显然,他在这两件事上对我还是有怀疑的,我也不置可否。
田志高一边抽着烟,一边抱怨着,我当时满世界找你,就是找不见!唉,说实话,也只有你才能保住咱们村民这条财路。
我叹息一声说,我的公司倒了,人都避瘟神一样躲着我,我还能帮上啥忙?你还不知道,鑫隆公司也垮了,那些挂靠的小厂都甩了。你想,鑫隆都自身难保了,哪能顾得上别的!
田志高一听,惊讶地说,连鑫隆那么大的公司都倒了?唉!看来也是天时啊!这么说着,脸上的气色缓和不少,看来,他对我的怀疑也解除了不少。接着问,你爹身体咋样?我得去看看老人家呢!
我说,我也说不准,他自个儿老念叨说不行了!
田志高大声喊着,老婆子快做饭,总不能叫陈总不端碗就走吧!我连忙起身拦挡。他说,别拦挡,你先吃了,咱们一起过去时给老人家带点,我知道他爱吃咱庄户人的洋芋疙瘩。这会儿咱俩顺便好好聊聊。
田志高到我家,爹便挣扎着要下炕。
还是田志高干脆,他立马上炕说,老哥,你还是睡着吧,这年龄,坐这么远的火车,够受的了。应该你刚来就来看你,可知道你一进门,来看的人太多,今儿才过来。
爹说,麻烦你了,田支书,我这次真是回老家了!我觉得不行了!磊子老在外面,钱没挣下,人没认下,老庄子上的事,连个规矩都不懂。人都有这一天,我走到头里了,我身后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呢!
听到这儿,我一阵心酸,也才理解爹的心思。他知道老庄上的事没有田志高操持是不行的,便叫我去拜见他,其实就是去请他。而田志高也心里明镜似的,明白爹的意思,就来看爹。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场老庄上老男人之间的终极对话,完成了一次庄严的临终托付,其中凄苦悲凉的况味,真是令人肝肠欲碎、难以言传。
第二天,太阳很好,我扶着父亲在庄里走了一圈儿,他又让我扶着他到老坟上看了看。回来后,父亲舒心地笑了,万事大吉地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张着口,却咽不下气,好像还有事要叮嘱。可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吃力地用手指着门外。我一看,门外并没有什么人。父亲的手收回时,我没有想到的是,兒子居然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儿子一走进上房,刚握住他爷爷的手,父亲带着微笑看了孙子一眼,握在我和儿子手里的双手便无力地松开,他走了。
儿子一看爷爷殁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死人,何况眼前咽气的是他的爷爷,便咧开嘴哭了。旁边的老者说,快别哭,你的哭声会惊到亡灵的。我们都按照老者的指令,一项项料理着后事。
农村里有个规俗,谁家死了人,要过事。过事有大有小,全看死者的名望身份,再就是看后代的财富官职。我虽然没有什么行政上的职务,可在庄里人看来也算个大土豪,是个有钱人。老者暗示要给父亲办体面些,作为人子,我还能有什么说的?
先是我戴了孝帽穿了孝衫备了烟酒请亲族,然后由亲族主持丧事的各项事宜,我就在遮了帘子的地上铺了草哭丧跪谢,这叫跪草铺。
孝子贤孙跪了草铺,丧事就得委托人去办,得请一名总管,这个总管很熟悉业务,因为乡村的红白事务都得经他的手。事实上,这种长期相沿形成的权威很管用,尽管他没有任何职务,可在庄里是大拿,没有人敢挑战。谁家不娶媳妇不死人?到时候,还得求人家。
我私下请教了村支书田志高,按照惯例请了总管。总管当然非陈皮莫属。他到位后,开了个会,一二三四五地安排下来,谁请阴阳、请亲戚,谁挖坟,谁置办酒席,包括谁陪人都明确下来了,确实是井井有条,连我这个读过MBA的老总都自叹弗如。
父亲死了,我心里很悲痛,可哭了一会儿嗓子哑了,哭不出来。儿子只是流泪,根本哭不出声音。而每一次吊唁的人来,亲人都得举哀痛哭,没有哭声是一件很不成体统的事。陈皮过来说,唉,你不能这么真哭,时间还长着呢,任何人都受不了。我揉揉眼睛说,那怎么办?他说,你得弄点清茶水,往眼睛上抹,像流过眼泪的样子,又相当于点眼药。
我尴尬地说,这也太假了吧?别人知道会骂我不孝的!
陈皮嘿嘿一笑说,都是这么做的,没有什么孝不孝的。你干了这么大的事,老人死了又这么风光,这就是大孝。本来不该问的,可是,你媳妇她再怎么忙,都应该回来的!
我说,我没有告诉她,再说,她来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得有人给她做饭呢!
陈皮深表同情地点了点头,说,可乡里人还是会有看法的!干脆,你出点钱,我给你雇几个哭丧的,每次需要举哭声时,你领个头儿哭一声,他们就会接上。然后,你出来与大家打个招呼,许多吊唁的人都是奔你来的,你光顾着哭了,人家大老远来没有见到真神,都不满意的。
于是,总管陈皮又协调了几个女人帮着哭丧。这些哭丧的女人连哭带唱,还有说词儿,声音很大,一下子有了气氛,而她们却并不显得很累,声音也不嘶哑。我知道,江凌是搞声乐的,真正把中气调动起来,声音会很响亮,而且嗓子不会嘶哑。比如,婴儿那么哭喊一天,也不会哭坏嗓子的,只是相当于练声。
在这样一个小村庄的人看来,吊唁的人来得很茂盛。我看到,尽管许多人知道我的处境,开始包括陈皮在内的人都担心来的人太少,后来,县里的领导来了,一些局委办的负责人也就来了,最后,当地乡上的人也参与到丧事的操办中来了。这时,气氛有点变了,亲族里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么多花圈和挽幛,有点不舒服了:不就死了个爹嘛,搞这么大场面!灶上的饭菜不只是味道不对,关键是端不上桌,有些来吊唁的人坐上席等不及便又走掉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更是一塌糊涂。原因很清楚,这庄上的红白事就没有来过这么多人,陈皮虽然多年搞这事,可来的人规格高,他没有见过。原来最大的就是娘舅家,现在省厅市县都来了人,他根本不敢出来招呼。最后,还是支书田志高出面应付了一阵。
我除了给前来吊唁的人磕头,每餐还要给挖坟的人送饭菜烟酒。我看到酒瓶在坟周围的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烟也只抽了半截便扔了。几个人活儿干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刚离开,就听到他们边划拳边议论,说太亏下苦人了。
本来,这样的事在庄间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事。可我由于多年在外,无论红白事没有帮到几个人,所以,大家觉得不平。几个哭丧的也嫌太累,要求加钱。我想加就加吧,可总管陈皮不同意,说,你这么加下去,我给你说句实话,你是有钱,可其他的人怎么办?加不加?加多少?你把价码抬上去,以后其他人家有了事怎么办?
我正晕头转向手忙脚乱之际,来了一位特殊的吊客。
杜娟来了,她袅袅婷婷的,跪拜焚纸如仪。我按照礼仪正要叩谢,她上前扶起我。看见我一身孝衫、满面胡茬、一脸无奈与悲戚,又朝乱成一团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她轻轻地咬了下唇,嗔道,陈总,你这么大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庄里人都认识杜娟。陈皮上来说,杜总也来了?
杜娟并没有握陈皮那只伸来的手,而是问,你是总管吗?陈皮弯腰点了点头。
杜娟不屑地说,看你这总管当的,陈总这么大的事,你给人家弄得一点档次都没有!
一直在我跟前托大颐指气使的陈皮,听了杜娟的话不但没敢生气,而且显得诚惶诚恐,惭愧地说,乡下人没有见识过这么大的场面,害怕!这时,支书田志高也过来与杜娟搭讪着说,就是,这陈皮没上过台面,弄不来!
我一时惊奇,杜娟这么一个小女子,怎么把我们庄里的两个强人一点都不打在眼里?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杜娟朝我微笑一下,说,陈总,如果你不介意,接下来就由我打理吧!我朝支書田志高和陈皮看了一眼,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好,好,太好了!
杜娟朝支书说,田支书,这个陈皮还得听我调度,您就专门接待上面来的重要客人好了!田志高连连点头说,那老陈你就听杜总的好了,我嘛,就按杜总说的,去陪人。
接下来,杜娟一个电话,两个小时不到,厨房就被一帮穿戴着白色工作服的专业厨师接管了。再不一会儿,听到一阵哭声,几个娘们早已自备了孝服,从门外哭着进来了。
村口把哨的、门口迎宾的、桌前点照的、棺后哭丧的、厨房上菜的,一切变得井井有条,大家既紧张又快速,热闹中又带着悲戚。我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觉长嘘了一口气,真正流下两股泪水来。
杜娟安排好一切后,把我拉到西面的厢房里,嗔怪道,陈总你也真是的,叫人怎么说你呢?这种事,你不能把自个儿弄得这么不堪!看你又脏又累的,都成啥样了?
我颓唐地说,父亲死了,我多少年都在外面,啥都不懂,只能听人摆布。不穿孝衫人还不骂死!
杜娟说,还亏你在外面跑呢!如今不是啥都讲个与时俱进吗?说完,叫人拿进一套白色立领,说,你的尺码,试试吧!说着就出去了。我犹豫着穿上纯白的立领唐装,镜子里的人立马有了精气神,但又很符合丧事的礼仪。
杜娟进来一看,满意地说,这就对了!你多年干大事,吊唁的人层次都很高。这会儿冲你来的人,都不愿意看到你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看到杜娟这样,我便有点心怀愧疚,说,唉,你那黑女子农家乐是我要求关的。你现在干啥呢?
杜娟摆摆手说,我知道,说实话,就是你不要求关,也办不下去。欠账太多,还得帮一些单位弄假发票、做假账,我也害怕!现在,我还是经理呢,只是转了向,专门操办各类红白喜事庆典,什么谢师宴、贺满月、祝寿庆,从策划到筹办一条龙。不然,我能有什么本事?这么快就啥都到位!
我点点头,说,这个……还好吗?
生意没说的,现在,青壮外出,农村死个人,别说过事,连个挖坟抬棺的人都找不出来。虽说我这年龄又是个女的,农村喜丧事出面并不好,可乡村这些事总得有个人干,我总得有个事干吧!杜娟叹息了一声,说,不过,像这类丧事,我只是后台管理,平时还真不出面的。
真没想到,你一个弱女子,这么厉害!
陈总别取笑!厉害什么?还不是生活逼出来的。其实,当下效率最高的管理就是酒店管理,它要求一切是即时的、快捷的、有效的,而且评价的反馈也是最迅速的,一道菜不对、一杯茶不到,就有人骂娘、找经理。不像你们大公司,一个负信息,弄不好半年都到不了你们耳朵里。而行政上,那种不计成本的事,弄上几年也没有人去管!
真是高论!可惜我不干公司了,不然怎么都得聘请你!
杜娟笑了,不过立即觉得不合适,便掩住了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以后混不下去了,会找您的,希望您别拒绝,陈总!
我尴尬地搓着手说,我的公司倒了!
我知道,可我知道你不会倒的!
这话我爱听!我从悦阅图书发行有限公司倒闭以来,第一次觉得,身体里面有一种能量的勃发。
在下葬时间上,阴阳掐算了一下,说老太爷这身份,要在家里停柩七天才有好日子。我无话可说。杜娟知道了,私下跟我说,死者入土为安,奔土如奔金,还是快点的好啊!再说,这么拖下去,你和小磊整天跪在草铺里,受得了吗?
我叹息一声说,可阴阳说没有好日子,乡下又太讲究日子时辰这些事了!
杜娟不置可否,说,那就这样了吧!
下午,阴阳师找到我说,陈总,我又特地问了下我师傅,说明天有个好时辰呢!不知其他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一愣,不是说没有好日子吗?可我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说,行行,一切都能赶上!
棺木下葬时,按规程孝子要把挖坟的钱丢到坟坑里,挖坟的人才会上来,再开始下葬。我按照总管的安排,先丢下去二百块钱,本来,我也觉得太少,可总管说,庄里有规矩的,你丢得多了,以后其他人怎么办?没想到被下面的人用铁锨连土扔了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下边声音虽小,可我也听见了——小工也一天挣二百元呢,我们可是替人挖坟呢!于是,我从土里扒拉出那二百块钱,连同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都丢下去,不料还是被扔了出来。我没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心里有点悲愤,这明显就是刁难人的节奏了!可我身上没有多带钱,就朝小磊示意,小磊便掏出一沓钱。我接过来,一捏,有千把元,都丢下去,却又被扔上来。这时,场面上人都开始议论起来。我心里悲愤交加,有什么事不可以埋完人再说呢?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咬咬牙,恳求道,上来,埋完人再给吧,这会儿确实不方便!
总管陈皮也生气地对下面的人说,你们啥意思?还有规矩没有?
下面的人慢悠悠地爬了出来,一看他们的脸色我就明白了,其实他们并不是借此要多少钱,而是看到父亲的葬礼过于排场,产生了逆反心理,故意要出我的洋相。我想,这可能就是当下的一种仇富仇官的心理在作祟,我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
十二
拖着满身的疲惫和颓丧,我赶到北京。
章芸专程开车来机场接我。路上,她边开车边汇报着这一段的工作,她一直都在准备公司开张的事呢。我默默地听着,陈小磊也很有兴致地参与讨论。我知道,章芸讲的方案,都是他们在电子邮件中沟通好的。
使我兴奋的不是新公司的成立,而是儿子总算想做事了,而且,还是做图书,好歹也算是子承父业啊!
看着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儿子那满不在乎的后脑勺,听着章芸的滔滔不绝,我才知道,这所谓的汇报,只不过是变相地向我通报一下情况。
章芸说,陈总,你给新公司起个名儿吧!
我本来想过起名儿这个事,可事到临头,我顿了下说,先听听你们起的名儿吧!
我们准备采用24小时书店的经营模式,起了个悦阅黑白文化传媒公司,把业务拓展到图書发行相关的推介、读吧、咖啡店等领域,您看怎么样?章芸说完,忙里偷闲地朝小磊看了一眼。
我知道,这一定是陈小磊的主意。实体书店受到电商的巨大冲击,举步维艰,转型势在必行,开办昼夜营业的书店,把一部分阅读者从手机触屏阅读中拉过来,不只是一种经营方式的转变,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用24小时书店太直白,可黑白这名儿又听着有点黑白两道的歧义。至于悦阅两字,是年轻人照顾我的情绪,而且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想了想,我说,我有个建议,悦阅两个字就别提了,悦阅已经成为历史了。黑白很醒目,也抓人,可容易使人想起一种饲料广告和感冒药的广告,还是再想想吧!
在后视镜里,我看到章芸朝陈小磊吐了下舌头,我稍移下身子换个角度,看到小磊扮了个鬼脸。
我接着说,现在不是流行什么互联网+之类的吗?有人又延伸出文化+,咱们何不搞一个图书+之类的公司,既新潮又符合新的经营理念。
哇噻,还是老爸厉害!小磊突如其来地喊了一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要装到什么时候呢!
说话间到了章芸租用的新办公地点。章芸泊好车,然后诚心地说,陈总,好久没有见你们了,我给你们接个风吧!
我看了小磊一眼,小磊说,还真想吃顿北京味的饭了,可我们父子两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好意思吃你一个下岗职工呢?还是我做东吧!
坐下等菜的时候,章芸又谈起公司的事,看来,她是真投入进去了。陈小磊说,老爸的创意很好,可只弄个书+也是步人后尘,不如咱们再扩展一步,弄两个+。
章芸眼睛亮晶晶地问,你的意思是搞成书++?那还要+什么?
陈小磊胸有成竹地说,不,是+书+,就是其他行业可以开展读书活动,也响应总理号召,全民阅读嘛!各行各业+书,书+各行各业,这不成了+书+……
不等陈小磊说完,章芸兴奋得跳了起来,说,真是好创意,保证独一无二!
我也觉得这个创意很好,心里想,这小子果然有点子!
陈小磊朝服务员招了下手,说,拿个纸笔来!又朝章芸说,章总,公司的标志也有了,这可是要另付设计费的!
章芸脸一红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乱叫什么呢?
陈小磊说,你公司开张,我就给你打工跑腿,都这地步了还谦虚什么?喏,请老总审查!
章芸看了看,脸兴奋得红扑扑的直放光,接着双手递给我。
我一看,一个圆圈里面一个大大的S,像极了太极图里的阴阳鱼,当然这是书的第一个拼音字母,然后在S的两个空档间,也就是阴阳鱼的两个眼睛位置,是两个+号。这就是+书+!
这小子,骨子里还是他那个黑白创意,只不过他反应也够快,这一改,又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无疑会提高受众的接受程度。
精彩!公司的名字也现成了:北京加书加文化传媒公司。
从章芸看小磊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佩服之外的许多东西,心里一阵莫名的欣慰。我原以为小磊是个浪子,也是由“啃爹族”进化为“坑爹族”的这类人呢!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好,老子不死儿不大。到我这儿,成了老子不下儿不上。
我不能光高兴,我动用了自己以前的人脉,很快为加书加文化传媒公司办理了注册手续,公司总经理章芸,总创意策划陈小磊,原悦阅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的部分骨干也被聘用为中层管理人员。开业在即,我总得有所表示吧!
在北京,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就住在酒店里。看到公司开展的业务,与各行各业合作,把书摆到了酒店、饭店,甚至摆到了老年公寓,我由衷地高兴。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守丧期间,陈小磊见识了杜娟的执行力,已经成功说服杜娟也把业务范围扩大了,正式注册为文化创意策划公司,她第一时间加盟了“北京加书加文化传媒公司”,而且成为西北地区的总代理。
我特意选择了凌晨的时间去看了看试营业的书店。已经凌晨四点了,书店里还有苦读的北漂族。他们不光是阅读,可以要一杯热咖啡或者饮料,当然还可以有热狗或三明治。与整夜上玩手机的人相比,他们不只拥有一个充满正能量的阅读之夜,还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节省了住宿费。听章芸说,远近车站的旅客都慕名而来,甚至一些乞丐也挤进来度过一个寒夜,但是这些乞丐会换上最好的衣服,洗净脸刮掉胡子,因为书店有标示牌,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
我想起了退役不久的柯比在人们谈到他的成就时说过的一句话,你知道洛杉矶的凌晨四点吗?因为每天四点钟,他都要在洛杉矶的街道上跑步晨练。我知道,在这里彻夜苦读的人们,一定会有出息的!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有成功人士说,你知道北京的凌晨四点吗?你知道加书加的凌晨四点吗?
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站在凌晨四点北京的街道里,望望星空,也看看眼前灯火通明的书店,觉得世界已经属于年轻人,我自己也应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我干什么呢?一个在经营上有不良记录的人,又到我这把年龄,在每天都有大批公司倒闭的北京,是很难东山再起的。回去吧,父亲走了,别说家里一片空寂,整个村庄也显得非常空落的了。老家的村庄已然不是我记忆中美好的样子,我很难像陶渊明那样归园田居了。
呆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村庄。何去何从?
既然陈小磊能够从游走中回来干我未竟的事业,我何不像他一样,趁着身体还好,出去到地球村的旮旯里溜达溜达?
出行之前,我与陈小磊有一次长谈。
知道这是一次艰难的谈话,直到把茶喝淡时我才说,你长大了,我很高兴,以后要照顾好妈妈!
陈小磊撇了下嘴,未置可否。我说,许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或许,你妈想得更多更细。无论如何,她最爱的还是你!
陈小磊有点愤然地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落井下石!
不,她可能有其他考虑,可她的初衷还是在一个覆巢之外给你留着一个温暖的巢。她是妈妈!我动情地说。
可,这能成为抛弃和背叛的理由吗?陈小磊口气松动了,还是有点执拗。
我说,温情固然重要,但理智才能解决问题。我递给他一本书,里面有一个心灵鸡汤式的故事——
一艘游轮遭遇海难,船上有对夫妻,好不容易来到救生艇前,艇上只剩一个位子,这时,男人把女人推向身后,自己跳上了救生艇。
女人站在渐沉的大船上,向男人喊出了一句话……
讲到这里,老师问学生:“你们猜,女人会喊出什么话?”
学生们群情激愤,都说:“我恨你!我瞎了眼!”
这时老师注意到有个学生一直没发言,就向他提问。这个学生说:“老师,我觉得女人会喊——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老师一惊,问:“你听过这个故事?”
学生摇头:“没有,但我母亲生病去世前,对我父亲就是这样说的。”
老师感慨道:“回答正确!”
轮船沉没了,男人回到家乡,独自带大女儿。
多年后,男人病故,女兒整理遗物时,发现了父亲的日记。
原来,父亲和母亲乘坐游轮时,母亲已患了绝症,关键时刻,父亲冲向了那唯一的生机。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多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可是我不能!为了女儿,我只能让你一个人长眠在深深的海底。”
故事讲完,教室里沉默了,老师知道,学生们已经听懂了这个故事:世间的善与恶,有时错综复杂,难以分辨,所以凡事不要只看表面,不可轻易论断他人。
我看到,陈小磊读完故事后,一串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抬起头,对我说,老爸,我们的故事没有这么悲摧。你放心吧!你太累了,出去好好散散心,我会做好一切的!说着,含泪笑了,露出了那对尖尖的虎牙,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拍拍小磊的背说,我收藏的那些古董,就作为送给你们公司开张的贺礼吧!
陈小磊眼里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狡黠地说,老爸,你可别后悔啊!
我说,我怎么会后悔呢?我现在出去游览,行无定踪、居无定所,还怎么搞收藏?这些书,大都是善本、珍本,有几部还是绝版的东西。我想可以作为公司的镇店之宝呢!
陈小磊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说,老爸,你真行!不声不响弄下的这些东西,基本上可以抵得上大半个公司的资产了!还是古人说得好,无商不奸啊!
我哈哈一笑说,犹太人说,钱财不问来路,举世之上,会有几个富人能说得清每一块钱的来历?这些,就交给你了。
陈小磊眼眶有点湿润,可还是故作蛮横地说,这不行!你可以用这些珍藏来入股,参加公司的分红,不然,你吃什么喝什么?
好了,我虽说没有什么本事,但现在全民小康,不至于饿死我的!
不,你的思想不符合现代经营思想倒罢了,连基本的契约精神也违背了。这些珍藏,只有以实物形态入股,经过文化艺术银行进行估价,抵押贷款,还可以为公司融资提供帮助。否则,你那几本书摆在那里,还得专门雇人保卫,也得人戴了手套去翻,不烦死人啊?
这鬼灵精,想得比我深了一层。这是要通过评估,给古董赋予新的价值,让古董出来说话,参与价值创造,真是个好思路!
其实,我已知道,我那些收藏刚搬出来,陈小磊就已经交由艺术银行评估抵押入股了。虽然这些东西迟早也是他的,可在我授权之前他就这么做了,这就是九○后!我的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淡淡地说,这些事,我就全权委托陈总了……
十三
北京加书加文化传媒公司正式开张了,一些重量级的媒体都报道了这一新闻,尤其是电视新闻里,一些读者的感受吸引了更多的阅读者,每个书店都人满为患。每当夜晚到来,那个圆形的类似太极的图标便会亮起来,它没有像其他广告一样镶嵌五颜六色的彩灯,但那简洁的黑白两色,便会点亮一片温馨和宁静。
章芸和陈小磊都很兴奋,又忙于策划开辟连锁书店的事宜。看到两个年轻人兴奋而疲惫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呆在北京有点多余,于是,我又回到了家乡。父亲的百日祭到了,我给父亲烧完百日纸,登门拜谢了庄族的各位长者,特别地感谢了村支书田志高,又专门跑到堂哥陈波低矮的茅屋里喝了顿茶,让他平时多留意我的老院,恐怕下一步我还要回来养老呢!陈波连声说,兄弟你放心,没问题!
我没想到的是,邻村那个上次和我一起回来的刘旺成,听说我又回来了,便提了礼品来找我。他搓着双手说,陈总,麻烦您张个口,一定帮我在北京介绍个工作。
我苦笑一声,说,你也知道,我的公司倒闭了,我也没有事儿干了!
刘旺成红着脸,却不依不饶地说,陈总,哪里哪里!你是不想干了才回来的。我在北京混不下去,把北京的事儿辞了,可回来才知道,那个小水泥厂也关了,外面虽然有点欠账,可厂子都没了,还能收回来吗?现在鸡飞蛋打,我是没有活路了。求求你,只要你说句话,让我干啥都行!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确实不愿意再染指家乡的任何事情,可心里又有点不忍。
看我沉思不语,刘旺成似乎有了心思,说,帮书店搬运书都行啊,陈总!一听这话,我知道,这个刘旺成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简单,他知道得可不少哩!
我想,不能给刚刚开张的公司添乱,便坚定地说,真不行,小刘,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刘旺成脸色有点变了,说,陈总,都是乡亲,你还挑三拣四的,那你为什么帮杜娟呢?
我知道刘旺成在外面混,一定会有许多我没有看到的能耐,但没有想到他能知道得這么多、更会这么质问我!
我再不堪,也不至于要和他对质,于是起身顺手把礼品塞给他,笑着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对不起,我还有事儿!
刘旺成悻悻地提着东西走了,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父亲的村庄,让我觉得疏远,而没有了父亲的老家,则令我觉得空旷。我想,是时候了,应该到处走走。
担心乡亲们又出来相送,我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在上路前来到父亲的坟上。地里的荒草在晨风中瑟瑟地抖着,爹的新坟上已经长出了细小的草芽。旁边的树上,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我的到来,惊起了栖息在草窠里的野鸡,咕咕嘎嘎地叫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我双膝跪地,趴在坟前,朝坟里的爹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背着我的双肩包,直接出发去赶班车了。好多年没有走过这条山路了。三十年前,我每年夏天都在这条路上用架子车拉麦子,从大老远的对面山上就能看到一条被踩得白亮的山路蜿蜒于山间。
近年来,随着青壮年人的外出,地也撂荒了,路也很少有人走,到处长满了野草。我在荒草中穿行,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我走得也有点吃力。好容易爬到山顶,浑身微汗,我擦擦脸,天色已经大亮了。回身一望,我日思夜想的村庄在雾霾的笼罩下,还在酣睡……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