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全球化是在继续前进还是发生了逆转?
2017-03-22
不断加剧的全球化收益分化
徐秀军:2016年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例如6月英国公投“脱欧”、11月大肆推崇保护主义政策的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及12月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等,都提醒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和认识经济全球化的问题。
人们通常使用贸易和投资的总量和增速来衡量国与国相互依存度,以此作为判断全球化水平的重要指标。目前,世界贸易增速已连续几年低于全球经济增幅。2014年全球贸易额是19万亿美元,2015年降到16.5万亿美元,下降趋势还在继续。跨境资本流量与全球GDP的比例也呈下降之势,2015年为2.6%,而2011年至2015年这一比例的均值为5.4%。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前的2007年,这一比例一度高达20.5%。这成为很多人认为全球化已发生逆转的依据。其实,衡量全球化进程的指标有很多,既包括商品、资本、人员等有形因素的流动,也包括观念、信息、政策、制度等无形因素的传播和影响。而要判断全球化正在发生的变化,恐怕还需从技术、政策以及国际制度等深层次的因素着眼。
技术是推动全球化的最原始动力。现代意义上的全球化是从18世纪开始的,随着交通、传播技术的进步,各种要素加速在全球范围内流动。即便今天技术的进步不再像一个多世纪前那样有那么大的爆炸性突破,但总体还是在不断更新迭代,对全球化的促进作用仍是正向的。
政策层面,一些国家的确出台了越来越多的贸易和投资保护措施。世界贸易组织统计,2015年全球新增贸易限制措施730多项,创了历史纪录,对全球化进程产生着抑制作用。原因何在?这是因为,全球化是一把“双刃剑”,它是一种“非中性”活动逐渐积累的进程。在使一部分国家和人群受益的同时,给另一部分国家和人群的利益带来损害。长期以来,世界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全球化收益“分化”问题,也就在全球范围内以及不同国家内出现了对全球化持不同立场的利益集团和社会群体。全球化发展到今天,“反全球化”和“逆全球化”潮流正在形成如此强大的势力,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全球化进程的不公平性累积到了一个爆发点。作为利益博弈和观点碰撞的结果,保护主义或反全球化的政策措施不可避免地增多。
为了应对全球化带来的问题,国际社会在制度建设上还是取得了许多重要进展。从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贸易组织(WTO)等传统全球治理机制,到二十国集团(G20)、金砖国家等新兴合作机制,都在经历发展与转型,以适应全球化新形势的需要。但更应该看到,之所以出现全球化的利益分化,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全球化的制度建设存在缺失,全球治理存在“赤字”,人类社会至今缺少一个可以对全球化收益进行有效调节和公正分配的机制。
在这三个方面,政策是经常调整的,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保护主义政策出台的高峰期,将来也会有出台新的促进全球化政策的高峰期,这要看全球经济形势的发展趋向。而促进全球化的基本动力在技术层面上并没有发生逆转,国际机制在推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努力仍在继续。所以我们看待今天的全球化,准确的判断应该是全球化进程受到了阻碍,即使是在某些领域有些倒退,但仍没有迹象显示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倒退。并且,从历史的角度看,全球化进程从来就不是直线上升的,而是“波浪式”前进的。根据IMF数据计算可知,1997年国际收支(含经常项目和金融项目)占全球GDP的比重为29.4%,1998年下降至25.8%;2000年上升到35%的历史高点,2001年又降至31.3%。
可见,局部的“逆全球化”现象是一个客观事实。它警醒世人要认真思考全球化到底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什么,应怎样使全球化使各国和所有人群共同受益。从此意义上讲,目前的“逆全球化”现象恰好给我们调整全球化带来的收益不平衡和弥补全球治理的不足提供了机会。
“解全球化”和“全球内部化”
刘贞晔:全球化这个概念真正在国际上引起共鸣,始于英国学者戴维·赫尔德(David Held)的《全球大变革——全球化时代政治、经济与文化》一书。他认为,全球化体现了社会关系和交易的组织变革过程,由此产生了跨洲、跨区域的流动以及相互联系网络。
赫尔德实际上强调了全球化的两个面:一方面,它是一个进程;另一方面,它是一种网络状态。要谈全球化的发展状况就涉及对这种进程和网络状态的衡量,赫尔德进一步提出衡量全球化的四个维度,即全球化的广度、强度、速度和影响深度。就经济全球化而言,的确,当前全球贸易增长的幅度已经低于GDP增长的幅度,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全球化的“逆转”,至多只能说明它的发展在降速、在变慢。
全球化不能笼统地看,它在世界不同地区、不同领域的发展都是分层的,有薄有厚、有密有疏。它的背后不仅是世界市场的形成,也有文明价值观和政治意识形态的交融与冲突,存在政治主导方式的竞争与较量。美国著名学者、世界体系理论代表人物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就持这种观点。
今天,赫尔德、沃勒斯坦等人的观点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也在国际政治的实践中得到检验。仅就人类间相互联系的网络化而言,人类间的互动早有全球化的萌芽,然而1500年之前谈不上现代性,1500年地理大发现之后到英国工业革命算是早期的现代化,或者说是现代意义上全球化的诞生,可被称作“全球化1.0”。工业革命至一战、二战,从殖民主义的全球化发展到资本的全球化,通常被称作“全球化2.0”。1945年之后一直延续至今,算是新形态的全球化。
美国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世界是平的》剖析了全球化的多个层面,强调21世纪全球化的一个最根本层面是个体即时性的联系。今天我们谈论全球化太过笼统,需要具体到经济、社会、政治、生态等领域里去具体考察。如果从人类经济活动的发展来考察,就会发现全球化在一些方面还在继续深化,比如最重要的全球化基礎设施——通讯技术和和智能技术使得个体在全球范围内的联系成了即时性、个性化的,实际上是在推动全球化的发展进程。
我更愿用“解全球化”(deglobalization)来形容当前的全球化趋势——它把一个笼统、宏观、宏大的全球化进程解构为无数的个体行为。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大数据时代的“解全球化”,落后国家在资本全球化的大潮中很难用短时间追赶上西方强势资本的垄断地位。中国进入“世界500强”的私营企业,比如阿里巴巴,靠什么实现如此大规模的发展?靠的就是个体。在以通讯和智能技术为最重要基础设施的新全球化时代,一个消费终端就代表一个数据,中国有13亿人口,阿里巴巴有庞大的消费客户群体,靠网络的全球化、智能化和个体与外界联系的即时性做大,世界其他国家无可比拟。
这种以信息化和网络化为重要载体和内容的全球化,其对社会变革的影响是深刻的。有“共享经济之父”美誉的美国社会学家杰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提出了“零边际成本”这个概念,意思是说网上操作的营销管道,其边际成本可以达到几乎为零。这种个体的全球化打破了过去的边际成本的边框,因为在传统的人类经济活动中,边际成本不可能为零,只能增长不能停滞,但现在却出现了“归零”的趋势,这是理解今天的全球化必须要看到的一个现象。无数的个体通过全球网络解构了宏观的全球化,给人类社会在21世纪的发展带来深刻变革。
当今全球化发展的另一个形态就是“全球内部化”。工业革命以后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大多数国家实现或进入工业化,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工业化,环保意识也觉醒了,而资本主义向外转嫁危机的殖民渠道彻底消亡,各种发展所产生的“负外部性”无处排泄。一国要崛起,而崛起需要消耗大量资源,必然对他者产生影响,全球问题越来越尖锐。过去某个个体国家面对全球化产生的负外部性可以采取某种措施将其推到边界之外,但今天这种负外部性相互影响,全球负效应、全球危机也一体化了,或者说内化到整个国际社会共同承担其负外部性。
当然,“内部化”不只是负效应,也包括正向收益,比如贸易增长、全球减贫、收入提高、GDP扩大等,国际社会也都共享到了,这也是经济理论家们大多推崇全球化的根本原因之一。在区域层面,全球化正效应的内部化就更加明显了。在参与全球化的同时推动区域化,能够实现正外部性共享、负外部性相互负责,由“以邻为壑”变为“以邻为友”。
几乎所有理论家都承认,全球化的推动因素是多元的,不可能是单一地来自于资本、技术、市场的扩张,还有全球合作。为什么要全球合作?除了寻求正面收益之外,还要治理全球性问题。当今世界大国间的合作,比如中美合作就有两条主线,一条是经贸,另一条便是共同应对气候变化、卫生防疫、恐怖主义、跨国犯罪等全球性问题,开展全球治理合作。由此,可以说全球化的进一步发展既取决于经贸和科技等领域的客观发展进程,也依赖于世界主要国家间的合作和政策协调的加强。
经济全球化内涵已超越单纯物质意义
刘玮:我们讲的全球化,更多意义上是指经济全球化,是商品、资本、人员的全球流动。现在民粹主义的兴起以及对全球化的反对,不只是针对经济政策和利益分配的,也是针对理念的,反对的是全球化的“后物质主义价值”,因而也反映了“价值的冲突”。当前全球化面临的深层次问题似乎更多地存在于发达国家,这是一个新现象。上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了反全球化浪潮。在千禧年,西雅图举办的WTO贸易部长会议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抗议者。各种跨国社会运动及非政府组织开始对国际组织提出意见,要求国际组织更加透明民主,加强环境、劳动权益的保护,并对跨国公司进行有效的监管。而此轮美国、英国等发达国家兴起的民粹民族主义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对,与之前的跨国社会运动有明显不同。这轮反全球化浪潮,是民粹主义与经济民族主义的结合。既涉及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国内收入不平等,也涉及对经济全球化背后所支持的自由国际主义意识形态的反思。他们对移民自由、贸易自由、跨国投资自由及族群包容的反思,反映了其对全球化所倡导的“全球自由主义共同体”的价值追求的反对。
的确需要对经济全球化的动力是否已经用尽做个判断。回顾历史,第一波全球化浪潮是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兴起的,主要依托的是大英帝国领导的全球贸易体系。第二波全球化浪潮在二战后兴起,离不开美国和英国及其他发达国家达成的共识,以及再后来新兴经济体的加入。
目前看全球化,有些因素在变化,有些却没有变。技术和市场驱动力仍在,大方向没有变。另一个观察坐标是国际合作动力是否在下降,如果是,会否形成对全球化进程的逆转?
回答这个问题,可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动力两方面来看。一方面,发达国家对全球化的反思和批评声音在加强,原因在于,经济全球化正在加剧西方国家内部的收入不平等。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在《21世纪资本论》中,通过大量统计数据表明,收入分配不平等现象已经在所有卷入全球化浪潮的经济体中出现,贫富差距、收入不平等持续恶化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在全球化的影响下,参与全球化越深的国家,国内收入不平等加剧的趋势越明显。从战后到80年代,美国0.1%的最富有家庭占美国人总财富的比例徘徊在10%左右,而随着新一轮更深层次经济全球化浪潮的到来,美国国内贫富差距日益扩大,到2013年,美国0.1%最富有家庭占全美总财富的比例已升至22%。相比之下,过去30年,全球层面的个体收入差距却在缩减。中国、印度等发展中大国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使得全球基尼系数从70年代接近0.65降至0.6。
不平衡确实是全球化的一个内在问题,资本和劳动力的流动从来就是不平衡的。资本流动相对容易,劳动力流动就更加困难。过去的全球化,移民的绝对值远远高于现在,因为那时有殖民主义的政策,不同国家间的边境查验制度也很不完备。现在的全球化主要靠贸易和投资驱动,而移民吸收量——比如美国,已经下降到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时的1/3。如果移民不够自由,那么资本和商品越自由流通可能会加剧不平等。即便单从劳工层面看,技術和非技术劳工也是有差别的。技术劳工可以以个人身份参与全球化,非技术劳工就存在被甩出全球化受益者群体的风险。
另一方面,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全球化面前,仍面临巨大的政策调整成本,以及国际金融市场波动带来的宏观经济不稳定风险。这可能会影响发展中国家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深度。发达国家的调整主要体现在对全球化参与度、开放度的“收”上,当前的国际规则主要是发达国家国内法律体系的外化。而发展中国家在融入全球化的过程中,必须进行相应的调整,包括放松管制、进一步开放市场等。当年美国力推“华盛顿共识”,遭到发展中国家抵制。因为这种模式没有强调维护国家的主权,而是在削弱国家在经济管理当中的作用。发展中国家只有进行相应的制度改革和结构调整,才能适应形势下的经济全球化进程。而且,新兴经济体面临的资本大进大出的压力,已经成为这些国家不可忽视的金融安全风险。现在来看,虽然发展中国家在融入全球化过程中仍面临巨大的调整成本和宏观经济不稳定风险,但是它们还是希望通过有管理的方式积极参与全球化,赶上全球发展的列车。
国内不平等的加剧使得各国确实要考虑国内补偿的问题了。二战结束后,美国一位国际关系学者约翰·鲁吉(John Ruggie)提出了“内嵌式自由主义”的概念,意指国家在推动全球化的过程中要对国内利益受损者进行补偿,包括提供培训、加强社会安全网建设等。金融的自由化尤其需要“内嵌式自由主义”,需要社会补偿机制与之配套。
正如密歇根大学政治学教授罗纳德·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所言,经济全球化的内涵已经超越了单纯物质上的意义,开始纳入一系列进步主义价值观,包括环境保护、信息自由、性别平等、劳工权利、边界开放、移民自由、种族多元等非经济议题。《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协定》(TPP)就是典型例子,其背后是西方国家的全球自由主义价值在起推动作用,这种价值理念相信人类生活在一个共同体里,国家和个人的本地属性、文化属性在降低,各国应采取共同的国内规制来建立共同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制度。很多国内外学者认为,近年来,民粹主义的兴起,正是因为西方国家在强调全球化的“后物质性”方面做得太过了,设立环境标准、提高劳动力标准、推进种族多元和边境开放,打破禁锢主义的价值观,用力过猛。大量低收入国家的移民带来的就业和文化冲击,使得工薪阶层开始对这些非经济议程产生逆反心理。包括附着在一系列贸易协定上的非经济议题,伤害了很多个体的利益——主要是受教育程度低的白人,他们向当局发出质问:“凭什么用我们的工作机会去推动别国的制度和价值变化?”
发达和发展中国家内部都存在保护主义,从国家层面到社会层面都有,但它尚不能扭转全球化的基本方向。这些反对声音更大意义上是为了推动经济全球化进程的调整,而不是实现全球化的逆转。除非发生大规模战争或重大历史性事件,技术发展只会推动经济全球化进一步深化。在技术的支持下,企业作为经济主体必然有降低成本、拓展市场的需求,它们是全球化的基本动力。而参与其中的国家都希望按照自己的利益和理念不断重新塑造经济全球化的进程。
“逆全球化”并非绝对趋势
周密:2015年6月我在韩国做访问学者时,得知韩国学术界搞了一个研讨会,题目很吸引人,叫《欧盟是一体化的最终形式吗?》,这说明,当时在各方面动向还不是特别明显的情况下,人们已经开始质疑欧盟的发展前景了。现在看来,欧盟遇到的麻烦不是一般的大,这些麻烦归根结底是它的机制建设欠缺造成的,当然也有外部环境变化的因素。
传统的经济学理论认为,经济一体化是有不同的阶段性特征的,比如欧盟就从煤钢联营、关税同盟、市场一体化再到经济政策一体化一路走来,不断上升、扩大,理想目标是政治上也实现一体化。人们也习惯性地以为,欧盟是区域经济一体化的范本,人类各种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尝试最终都应达到欧盟那样的水平。所以东盟、欧亚经济联盟等区域一体化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欧盟的“经验”。
然而当今世界,各个地区都有它的多样性、独特性,欧盟的实践看来也还不能充分满足人们对经济发展空间和各自公平权利的需求。欧盟的教训告诉人们,即便把区域内商品、人员、金融要素流动的限制完全取消,也不一定能达到最优化的结果,使各方都感到满足。欧盟遇到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折射了全球化进程面临的问题,制度安排的缺失、财富和机会分配的不公以及面对外部挑战显示的脆弱性构成了“反全球化”“逆全球化”的根源。
不能说“逆全球化”是个绝对的趋势,国际社会成员大多还是赞同、支持全球开放的,但也希望在其所在的区域范围内获取更多利益。技术进步和交通发展的确仍然是全球化的重要动力,通讯技术的更新发展也创造了基于互联网的新的贸易形式。除此之外,各国民众收入水平的提高也促进了全球要素的流动,推动着全球化的进程。
总之,全球化的确面临很多不确定因素和人为障碍,但它们主要是来自先发经济体的。对全球化不能失去信心。对中国而言,还是要坚持区域和全球两个层面并重,双边、小多边和大多边同时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