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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的花边

2017-03-21李娇

世界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狄德罗伏尔泰女皇

李娇

叶卡捷琳娜生在德国,后来又成为俄国女皇,但她一生却与法国有着不解之缘。她自幼便熟习法语,在婚后的苦闷岁月中,也曾接触过启蒙思想家的作品;并与伏尔泰、狄德罗等人有着密切的思想交流;甚至登基后,曾一度尝试以启蒙理念为指导的“开明专制”改革。在这错综复杂的现象背后,不难发现,将启蒙付诸实践的盎然兴致,不仅是女皇阅读积淀的使然,更关乎叶卡捷琳娜自身帝王形象的塑造。

皇位上的阴云

1762年,叶卡捷琳娜初登帝位。但随之而来的并非举国欢腾,上下一心。一方面,德国血统让她在俄国始终难以名正言顺;另一方面,她并非依据正统继承王位,也使得她在国际社会的认可度并不高。政变取得的王权,使得“篡位者”“叛国者”甚至“杀夫者”的骂名盘旋于叶卡捷琳娜头上,她在尚不稳固的皇位上如履薄冰。

而为了解决各方危机,证明自身实力,叶卡捷琳娜试图对俄国社会进行西化改革,并将政策渗透在经济、政策、文化等方方面面。这不单单是想要增强俄国实力,也是依靠着俄国社会对彼得大帝崇敬之情的余热,为她自身争取更多支持。众所周知,彼得大帝时期就曾掀起过学习西方技艺的风潮,为此,彼得本人还曾以学徒身份游历西方,留下诸多美谈。

叶卡捷琳娜的很多改革思想都承袭自彼得一世的改革,表現出对西方文化的强烈兴趣。她甚至让法语成为法庭专用语,并且让法语也成为教育体系中的一门重要语言。在俄国精英学校中,法语和拉丁语、希腊语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甚至此前在科学领域备受冷落的法语,也在叶卡捷琳娜的努力下,有了法文版的科学典籍。在这股风潮的影响下,俄国也需要来自法国的人才。与彼得一世时期的西化改革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时期,叶卡捷琳娜并没有邀请大量手工艺者、工程师来传授技艺,她对知识分子、思想家更为热衷,也更热衷于将启蒙思想中阐述的政治理念付诸实践。

最明显的如1767年的《训令》(Nakaz)。其中援引洛克的理念,大篇幅阐述了1748年孟德斯鸠阐述的《论法的精神》。虽然训令中同时也宣称在俄国坚持专制制度的必要性。但她也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承认君主权的有限性。1761年1月,她开始起草该法令,到1767年7月30日,这项法令终于问世。包括526个项目,总共划分为20章。为了完善法令,她向全国征求意见,但结果不如人意。1000多份来自农民的请愿书中,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篱笆被撞倒、农作物被散漫的牛羊践踏、木材的匮乏、盐的价格、执法延迟和政府官员的傲慢等。有些阐述甚至相互抵牾,没有说明清楚问题。之后为农奴争取权益的普加乔夫(1742—1775)起义,也进一步动摇了叶卡捷琳娜将西方的政治理念付诸行动的决心,对启蒙思想的实践也浅尝辄止。

但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位俄国女皇学习的热情?这次尝试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都值得我们一探究竟。

思想的溯源

回溯叶卡捷琳娜的经历,不难发现,童年时候的法语学习为她奠定了良好的阅读基础;而婚后,在俄国崇尚“法国”风气的影响下,她也延续了对法国文化的热情;婚姻生活中的苦闷岁月,更是她大量接触启蒙思想的黄金时代。

叶卡捷琳娜原名索菲娅·奥古斯特,出生于普鲁士的一个败落贵族家庭,其父原是普鲁士职业军官,后被封为公爵。6岁那年,叶卡捷琳娜的弟弟出生,家人对她的关爱大大减少。冷落之下,她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法语学习。在家庭教师的循循善诱下,13岁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爱上了法语的逻辑性、微妙性。这为她日后的阅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嫁入俄国之后,她发现俄国对法国的文化趋之若鹜。其实这一传统早已有之。上至1714年,彼得一世的女儿皮特诺娃(Elizabeth Petrovna)还一度想要嫁给法王路易十五,或者至少嫁个法国公爵。不仅是皇室,精英阶层也表现出对西方文化的热衷。一位嫁入俄国的英国妇女本想通过学习俄语来适应新的生活,她的丈夫却嘲讽道:“那根本是浪费时间,你只有跟农奴说话的时候才用得上俄语。”法国的语言、文学、哲学作品不仅是俄国上层教育中必不可少的科目,法国文化也是上流社会交往时必不可少的谈资。法语聚合并同化着上层阶级,他们只通过这一种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19世纪,在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一书中,仍然可以看到贵族将法语视为身份的标识。

在此影响下,叶卡捷琳娜一直延续了对法国思想的热情。她第一次接触启蒙著作是在1746年8月,这是叶卡捷琳娜婚后的第一个夏季,她被软禁在奥拉明巴姆(Orainiebaum)。叶卡捷琳娜与丈夫彼得三世性格不合,矛盾频出,但为了早日诞下继承人,他们被强行安排在一处。叶卡捷琳娜对这种生活很快厌倦。而她解脱自我的方式,则是通过阅读伏尔泰著作,并且觉得启蒙著作“提高了自己的阅读水准”。叶卡捷琳娜在后来回忆起这段日子时,对伏尔泰写道:“偶然之间读到你的作品,就再也没有放下。从此以后,对那些文笔平平、干涩乏味的书籍,我不怀期待,碰也不碰。”第二次更为系统性的阅读是在1754年9月。这是在她生产之后。1754至1755年整整一个冬季,产后被迫与孩子分离的叶卡捷琳娜为了熬过寒冬,读完了塔西佗的《编年史》、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以及伏尔泰《风俗论》。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11月期间,一直在读伏尔泰的历史著作……这一时期,为了避免被人打扰,我在床边架起了屏障。”

阅读之外,为了能与当时俄国社会的开明精英(cosmopolitan elite)打成一片,强调自己高贵的文化身份,她十分喜欢说法语,甚至个人通信集都是用法语写的。

交往与碰撞

叶卡捷琳娜登基之后,为了洗刷“篡权者”的恶名,她积极地展开与启蒙思想家的交流。不仅希望他们能为自己的开明改革出谋划策,也试图通过这些人的舆论影响,塑造一个有着良好国际形象的女皇。

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哲学家狄德罗(1713—1784)初期对俄国秉持着一种鄙夷的态度。登基9天之后,叶卡捷琳娜得知百科全书后数卷在法国禁止出版,便诚邀狄德罗前往圣彼得堡继续印刷他的著作。但狄德罗却拒绝了,他认为叶卡捷琳娜缺乏王权继承上的正统性。虽然女皇愿意资助他,但狄德罗谎称已经在瑞士出版。女皇知晓真相后,却颇为宽容,对此并不介意。之后,她了解到狄德罗生活困窘,为此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藏书以维持生计。女皇迅速以购买者的身份出现,并给出了更高的价格(狄德罗想卖到15000利维尔,叶卡捷琳娜以16000利维尔购入),她还开了一个条件:倘若狄德罗健在,那么这些藏书就不能离开他的书房。作为叶卡捷琳娜的“图书管理员”,狄德罗享有1000利弗尔的年俸,女皇一口气预付了50年的薪金。此举不仅使狄德罗大为感动,法国文人圈也一改对俄国女皇的看法。大批文人、医生、工匠来到狄德罗住所,希望能够通过他的引荐,踏上俄国的领土,为女皇效忠,并实现自己的一番抱负。狄德罗也决定接受女皇邀请。1773年,他远赴俄国。

1763年,女皇与法国启蒙运动的核心人物伏尔泰(1694—.1778)也展开了书信交流。女皇热情洋溢地表达了对这位思想家的崇敬之情,伏尔泰也帮助她折中调和了相关政治理念。俄国现实与啟蒙意图建设的世界之间的巨大落差,曾让叶卡捷琳娜陷入精神危机。伏尔泰认为,对俄国现状而言,必要的君主强力必不可少,他多次开解叶卡捷琳娜。在叶卡捷琳娜遭受舆论攻击时,他也曾发文回护。他写道:“我完全了解,人们常用她和她丈夫之间的琐事来责备她,但这都是家务事,不值一提。而且,人有一个可以改正的缺点并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反而更能激励她为赢得公众热爱而发奋努力。”伏尔泰虽未曾赴俄,但狄德罗大肆渲染自己在俄国的尊崇待遇后,伏尔泰在1744年8月9日向叶卡捷琳娜抱怨道:“陛下为了狄德罗而抛弃了我……我试图纠察自己,以期证明您对我的冷漠并不过分,可我最终明白了,所有的激情不过昙花一现……”叶卡捷琳娜受益颇多,在伏尔泰死后,她悲伤地表示:“请给我一百部老师的作品,我要将它们摆满各个角落。”

但与这些启蒙思想家的交往,也充满了矛盾与碰撞。

积习难改的社会现状令她焦头烂额,启蒙思想的应用并不成功。她在1767年5月29日 给伏尔泰的信中抱怨道:“这些法律必须对亚洲和欧洲同样适用,可是气候、民族、习俗,甚至是观念都存在何等的差别啊!仅这一个城市里就有20个截然不同的民族,可是我们还是得创造一件让所有人都感到合身的衣服。人们对基本原则给与了充分的认同,可是详细的规定呢?”

1773到1775年的普加乔夫的起义,更动摇了叶卡捷琳娜改革的决心,她真正认识到,自己可依赖的还是领主,并且试图牺牲农奴的更多自由来达到拉拢这一阶级的目的。为此她出台两项措施:其一,规定领主有对农奴进行出售、婚嫁、刑罚、放逐充军的权利,并在法律层面上有所有权。其二,农奴不因领主获罪就转移到别的继承关系,并且领主可以让农奴代自己服兵役。这无疑是开历史的倒车。狄德罗本想在俄国通过开明女皇实现的政治愿景就此落空,对此他提出批评,叶卡捷琳娜也尖刻反驳:“(农奴的)灵魂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何苦清理自己的身体呢·”她甚至试图说服狄德罗接受农奴制对于俄国的必要性。狄德罗对驻留圣彼得堡时期的经历一直保持缄默。他向叶卡捷琳娜二世提出的法律改革建议也被禁止在俄国传播。1774年,他黯然离开俄国。

1789年巴士底狱陷落后,女皇与百科全书派关系几近破裂,她也重新开始审视与法国的关系。1791年9月1日,她写道: “如果法国革命在欧洲扩展开来,那么就会出现新的成吉思汗或帖木儿来镇压教训它。这就是它的命运。”路易十六被处死后,她更是说道:“必须永远除掉法国人这个名称。平等,那是怪物,他想控制国家。”她这样表述自己的理想:“我只希望上帝让我统治的那个国家繁荣富强;上帝是我的见证人……自由是万物的灵魂,没有自由,一切都将死气沉沉。我需要人人遵守法律,但不需要进行奴役。我需要一个使人人得到幸福的总目标,不需要破坏这个总目标的任性、奇想和暴政……”

誉名与阴影

不可否认,叶卡捷琳娜对启蒙思想的热情与自身经历密切相关,在遭受冷遇后,便不了了之。但这一尝试本身为叶卡捷琳娜获得了良好的国际声誉,在西方尤其是法国文人圈中,树立了开明的君主形象。甚至改善了西方人眼中的俄国形象,因为法语常常伴随着“有教养、有文化”的意涵,而与此对比,俄国却被贴上了“自满自大、原始野蛮、进步迟缓”的标签;对法国文化的崇拜展现出俄国的上进之心,外交上争取到了与法国关系的和缓。除此之外,对法国文化的强调,也使得叶卡捷琳娜在崇尚法国风气的俄国精英圈中获得了良好的认同。这些都为初登帝位的叶卡捷琳娜攒下了政治资本,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妙的“帝王术”。

以此揣度叶卡捷琳娜也不免刻薄。启蒙思想虽然没有在当时的俄国社会掀起巨大的变革风潮,但这与俄国社会缓慢发展的现实密切相关,不能归咎于一人。并且其收集的启蒙思想家的作品,也成为俄国进一步向西方学习的火种。女皇的儿子保罗一世执政期间,政策退为保守,未见成效。但其孙子亚历山大一世于1864年进行的农奴制改革却受此影响颇深。自幼经由祖母安排,接受启蒙文化教育体系的亚历山大一世较为开明,所以他重新开放了伏尔泰的藏书馆,并且积极鼓励人们接触启蒙思想。1917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俄国发现了狄德罗作品的价值。苏维埃政权受此影响,也吸纳了部分思想。

但由于这种改革上的摇摆性,叶卡捷琳娜也遭到后世史学家的诟病。部分西方学者认为她是“伪善者”,对启蒙运动的理想浅尝辄止。而她的尝试只不过是“一扇为了宣传而装饰的窗子”。就她自己而言,并没有固定的信仰,只是为了减轻自己身份带来的政治债务。这场实践不过是皇权的花边,作为一个“女人”“德国人”“篡权者”,她需要这种文化标签来宣示自己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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