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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民回归与生计变迁
——基于对西藏察隅西托拉卡村的田野调查

2017-03-20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边民扎西生计

杨 猛

一、边民回归

目前,国内有关边民回归的讨论仍旧处在起步阶段,本文所说的边民回归特指原国籍属于本国,但由于某些政治、经济、文化或生态因素的变化,居住在边界线附近的居民规模性地离散到邻国,而随着各种因素的再次变化,离散者又重新返回母国的现象。[1]从这一界定出发,我们可以发现近年来我国边疆地区的人口流动中很重要一部分属于边民回归的范畴。本研究的田野点——西藏自治区察隅县西托拉卡村就完全是一个回归边民的定居点。

察隅县位于西藏自治区东南部,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交汇的高山峡谷地区,全县平均海拔2800米。东临云南,北邻昌都,西接墨脱,南与印度、缅甸交界,边界线总长588.64公里。其中,中印未定界401公里,中缅边界187.64公里,全县总面积31659平方公里(中国实际控制面积19200平方公里,另一部分被印度实际控制),是西藏自治区重要的边境县。[2]

西托拉卡是察隅县竹瓦根镇的一个自然村,位于县城向西18.6公里处的一块台地,四面环山,201省道从西托拉卡村口穿过,和桑曲河一起向下察隅方向延伸。全村共15户,64人,其中男性31人,女性33人,劳动力35人;除一个汉族,一个羌族外,其余全部是藏族。*注:数据来源于笔者的田野调查。笔者在西托拉卡的田野调查发现,这个村的核心人物是伍金扎西。他1906年出生于现察隅县城所在地的巴嘎村一个穷苦的农奴家庭。1945年他因不堪忍受“三大领主”的残酷统治,以及向往心目中的“囊塔贵” ,*注:早期的西藏民间传说,在藏东南有两处藏传佛教密宗的开山祖师——莲花生大士指示的秘境(Beyul,译作博隅、别隅),那里没有压迫、衣食无忧,树上长糌粑,河里流牛奶:现林芝地区墨脱的“贝玛贵(Pemakod)”和中缅边境线上现属于缅甸管辖的“囊塔贵”(原梯龚拉的某个地方,现在的缅北葡萄县)。而选择逃到缅甸去。当时他从察隅出发,徒步数天时间到达缅甸北部山区的西朱当村,从此在当地定居并结婚生子。1986年,80岁的伍金扎西老人又带领全家26人从缅甸西朱当村回到了中国,被安置在西托拉卡,当地人习惯称他们为“缅民”。西托拉卡原本是一片山林,伍金扎西和他的家人定居此地后在政府的帮助下开荒建房,种地谋生,渐渐安稳下来。直到2006年,全村“缅民”正式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完全享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待遇。现在西托拉卡村生活的人中,还有11人是出生在缅甸,后来跟随伍金扎西老人回国的。西托拉卡村民的经历正是边民回归的典型案例。

边民回归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物理空间的转换过程,更重要的是物理空间之上的政治场域,以及社会文化的变化。这样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必然会引起回归边民的文化变迁。本文就将以西托拉卡村为个案,以边民回归后的生计变迁为主要研究对象,探究变迁发生的原因,以及产生的影响。

二、回归前的生计方式

生计一词多在人类学、民族学、经济学等学科内出现,常常是这些学科解决一个族群或者地域内贫困和发展问题时首先要面对的问题。简而言之,生计就是谋生手段,当然这一手段的选择和运用又会牵涉到一个族群的能力(Capabilities)、资产(Assets)(包括储备物、资源、要求权和享有权)和活动(Activities)等因素,因此是一个系统的工程。“生计方式指的是人们相对稳定的、持续地维持生活的计谋和办法,即通常所说的生计模式或生活习惯。”[3]这种谋生的计谋和办法不仅来源于自然资源,也受社会因素(政治、文化)的影响。但是在人类社会早期或者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时期内,生计方式最直接的制约因素就是自然环境。“由于与自然界有着不能缺少的能量交换,因此,人们的生计首先与自然资源有关。”[3]

缅甸的地势为北高南低,北部是高山区。伍金扎西生活的西朱当村位于这一区域海拔较低的山间坡地。这一区域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森林资源丰富。但是这里野山万里,可供开垦种植的土地资源相对匮乏。

(一)农业种植

伍金扎西所在的西朱当村,维持当地人生存的粮食全部都从各家并不充足的土地里得来。他们到山上将树折断,用火烧掉,开出一块空地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珍贵的,虽然土地不够肥沃,产量很低。因此怎样规划使用这些土地以得到种类丰富、数量充足的粮食是一门要求颇高的技术活,需要精打细算。

为此,西朱当的村民要花费很多时间开荒、翻土、撒种、收割、打谷、储藏并进行田间管理。就伍金扎西而言,他早上喝点酥油茶就出门干活。饿了,回来再喝点茶,吃点糌粑,然后再出去干活。没什么东西可吃,只能喝点茶,吃点糌粑,根本吃不饱。这样一天需要来回四趟,吃四顿饭,才能补充足一天的体力。那时候种的作物主要有苞谷、荞子、小麦、青稞、鸡爪谷、小米。后来伍金扎西跟着缅甸本地的住在靠近河谷地带的民族又学会了种植水稻的技艺。西朱当的藏族人依旧保持着集体劳作的传统,开种、收割都是集体进行,每家每户依次完成。据伍金扎西的儿子洛松回忆,那会儿在缅甸西朱当,家中没有铁锹,都用的是木头工具。后来生活好转了,才有了铁制农具。

(二)畜牧养殖

藏族人是离不开牦牛的。伍金扎西到西朱当以后养了一些牦牛,还有一些羊。赶牛放羊、挤奶、收牛羊毛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早上挤奶,然后把牛羊赶出去喂草,到了晚上再赶回来。牛奶用来熬酥油、打酥油茶。这是藏族人饮食链条里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风干牦牛肉也是他们必要的能量储备。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养猪、鸡、狗、猫等。猪和鸡一般要到过年或其他重要日子(如结婚)的时候杀掉食用。

(三)采集狩猎

西朱当所在的地方森林覆盖率高,林下资源丰富。在缅北就是这样,一段时间干活,一段时间到山里找点东西。西朱当村民在农活以外的时间总喜欢钻进山里去,找草药、打猎。他们习惯在山里放套子,套野鸡,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套到大的,比如野猪、鹿等。一些日常需要的草药也要采集,当然有些还很珍贵,可以卖钱。贝母、天麻、手掌参等等山货是他们竹筐里常见的东西。贵重药材,如麝香则被他们视为手中的宝贝一般,可以换钱。此外,各种叫不上名的菌类可以给他们提供丰富的蛋白质和氨基酸。还有蜂蜜,每年七八月份的甜蜜盛宴也是山的馈赠。山中的野菜可以补足他们对维生素的需求。

(四)商品贸易

那些辛苦采集和捕获到的山货——药材、皮子等将被作为他们主要商品带到贸易的地点去交易。获得的钱主要用来换取盐巴和清油,以及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锅、农具等一些他们做不出来的铁制品。当然也可能会为家中撒娇的孩子带回去一个小玩意,给辛苦的妻子买点布或者扎头的彩绳,毕竟这趟贸易之路太过辛苦,这样的贸易一年也就寥寥几次。

个案一:洛松口述(男,65岁,伍金扎西的儿子;时间:2017年1月3日;地点:西托拉卡)

盐巴要到下察隅,到中国那里买。缅甸那边那时候盐巴、清油什么的都特别少。集市要到布达乌县,从西朱当村,就是我们住的村子,到德宗当乡,有三公里。过了罗孟当县、穆江波县,再到布达乌县。罗孟当县、穆江波县这两个县太小,东西没有多少。都要到布达乌县买。走路的话15天,半个月这个样子哦。来回不是哦,是一趟,来回的话一个月时间要得哦。我们卖贝母、麝香,麝香有点值钱。找到这些就到集市去卖。换锅、盐、清油、茶。衣服都是买布自己做,一年一件都没有的。买的东西多,有钱人可以这样子,带个民工背东西。没钱请不起民工,一次买不完,缺了再来换。布达乌县很大,1971年的时候就有五万人,是个大城市哦,跟八一(西藏自治区林芝市)一样,里面国民党在滴喽。

伍金扎西在缅甸西朱当时的生产方式受自然环境和自身社会生产力水平的限制极大,属于农业和采集狩猎相结合的低水平的经济方式。农业种植采用刀耕火种方式,但处于从粗犷向精工过度的阶段。农业、畜牧业都属于自给自足的性质。这一时期温饱问题可以勉强维持,但是粮食短缺的日子也常有发生。商品经济有所发展,但是贸易渠道和贸易方式单一。从商品种类和商品交易数量来看,整体规模较小。这其中不便的交通严重阻碍了商品贸易的发展。

三、回归后的生计变迁

在从西朱当回归故土三十年以后,随着物理空间、政治制度和社会文化等因素的变化,伍金扎西及其子孙们原先的生计方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产业规模扩大、生产方式进步

1.就种植业来看,耕地面积、作物种类、粮食产量都明显增加,耕作工具更加先进,耕作方式更加科学、稳定。

西托拉卡位于桑曲河畔的一块海拔1900米的台地,属于亚热带山地湿润季风气候。村内有两条灌溉水渠,适宜种植青稞、苞谷、鸡爪谷、荞子、小麦、花生等粮食作物。伍金扎西在西托拉卡居住的前十年,他在西托拉卡种植了水稻。西托拉卡目前有耕地120亩,人居耕地面积近2亩,以苞谷为例,平均亩产能够达到1000斤,这是在缅甸西朱当时不敢想象的。他们每户人家均建有温室,种有茄子、辣椒、大蒜、大葱、香菜、萝卜、番茄、大白菜等各类蔬菜。西托拉卡每年的农事活动从三月中下旬开始,主要集中在四、七、八、九、十一等几个月份之中,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耕作制度。

西托拉卡农事活动表

月份主要农事活动备注一月除了磨青稞、鸡爪谷、荞子等各类面粉准备过年外基本不进行农事活动。面粉到扎拉村或县城用电动机器打磨。四郎贡布家有时会在这时种些土豆。二月过年,不进行农事活动。———三月三月中下旬开始翻地(荞子收割后的土地)。耕地,种苞谷、鸡爪谷、花生(量较少)。用拖拉机挂上铁犁翻地,一般一个星期翻完,等到月底或四月初。四月耕地,种苞谷、鸡爪谷、花生(量较少)。以苞谷为例,三月底以后,下雨后,先把翻过的地再耕一遍。然后一人用铁橛子刨小坑,一人向坑里丢两粒苞谷种子。种的是2号雅隅(县城购买,一包20元)。种苞谷时施用尿素和复合肥,到县城农牧局购买。五月去清水河挖虫草,不进行农事活动———六月六月下旬挖虫草回来,开始收割麦子、青稞、鸡爪谷等,直到七月份人工收割,放到晾谷台(木质四面通风的干栏式建筑)七月收割麦子、青稞、鸡爪谷等。种荞子。人工收割,放到晾谷台。2017年8月,林芝市商务局援助了四台小型收割机。收完的空地上要继续耕地(两次),然后直接种上荞子,使用化肥。八月开始打谷子。用柴油机动力的打谷机进行脱粒。九月收苞谷、花生。耕地种青稞、麦子、鸡爪谷等。人工收割,放到晾谷台。地只需耕一次,使用化肥。十月耕地种青稞、麦子。地只需耕一次,使用化肥。十一月收荞子。土地空着,直到三月份种苞谷。十二月极少量多余的粮食出售,不进行农事活动。西托拉卡的粮食基本是自己食用,以及用来喂养牲畜。

西托拉卡人每家每户都至少有两台拖拉机,一台用于耕地,一台用于运输。此外还有打谷机,大大节省了体力和时间,提高了耕作效率。2017年7月,林芝市商务局向他们捐赠了四台小型收割机。此外,每逢耕作种植时节,察隅县农技部门会专门派技术人员到各个村现场指导作业,在施肥、施药等方面给予专业帮助。值得一提的是,2014年西托拉卡扎西曲珍一家在相关部门的支持下试种灵芝并获得了成功。这一事件曾在察隅被传为佳话,被认为是察隅县农牧民创收的又一可靠途径,被大肆报道。

2.就采集业来看,采集业收入已经占到西托拉卡人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

西托拉卡主要的采集对象是虫草,伍金扎西在缅甸西朱当生活的时候,虫草并没有如今这般经济价值,那时候最值钱的是麝香。现在每年五月份到六月份是西托拉卡人集中到十余公里外的清水河附近挖虫草的时节。挖虫草的收入是西托拉卡人一年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每家可以收入一万元到两万元左右,有的多的像群拥容追可以收入四五万。除挖虫草以外,西托拉卡的采集业还包括贝母、雪莲等许多药材,松茸等菌类,蜂蜜、葛尔根等。这些山货除草药外大多留作自用,草药价格可观。西托拉卡男性还会到桑曲河中捕鱼,但几乎都是自己食用。

3.就畜牧业来看,西托拉卡人养的牛和猪的数量及出栏率*注:出栏率一般指家畜当年出栏数(含出售和自食)占年初存栏数的百分比。较在缅甸时显著增加和提高。

牛和猪在西托拉卡人的畜牧业中扮演着最重要的两个角色。西托拉卡人家的牛大多处于散养状态,不需要花费太多人工。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干栏式的建筑,上层晾晒和存放苞谷,下层存放苞谷杆、青稞、麦子等干草,同时也是牛圈。根据雄久村委会的统计,2016年西托拉卡一共有牛79头,猪40头。西托拉卡每户人家都会在院子外面有一个用木头建的猪圈,一般被隔成三间,根据猪的年龄分开喂养。西托拉卡人喂养的猪有黑色的藏香猪和白皮猪两个品种,都是人工喂养,每日三次供食,用的主要是青稞粒和家中的潲水等。一般一年出栏之时,白皮猪每头可以达到100公斤,藏香猪每头近50公斤。此外,西托拉卡人大多会在家中养鸡,据笔者田野调查时的统计,截至2017年2月份,西托拉卡共有鸡200只左右。人均3.5只。

(二)收入渠道增加,出现职业分化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期以后,西托拉卡人就开始在县城及其附近打零工,主要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到本世纪以后,西托拉卡人次仁旺扎(现已定居拉萨)和格桑卓玛两人开始外出至拉萨务工。其他劳动力一般仍会选择在空闲时间就近务工。这些机会主要来自于政府投资的一些惠民工程,包括道路桥梁的建设,民房、厂房建设,水渠修建等。这些项目的开工会给当地的民工提供就业机会。每天的务工费多少不一,150元到300元不等。西托拉卡人平均每年每人打零工的天数大概为两个月,可以获得一万元左右的收入。

值得一提的是,次仁、旺扎、四郎多吉、尼玛扎西等人,依靠自己的运输车、推土机,在附近的工地上干活每年的收入可以达到十几万元。次仁每年在工地上开运输车的时间最多可以达到六个月,因此,次仁一家会选择放弃和村子里其他人一起去挖虫草。甚至是因为少了他这位家中最主要的劳动力而选择荒废一些土地,空着不种。

个案二:次仁口述(男,33岁,伍金扎西的孙子,时间:2016年12月31日;地点:西托拉卡)

我之前有一辆车,那辆车小经常坏,赔死了我!后来换了这辆大的。那时候家里一点点钱都没有,贷款十几万买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挣钱,就咬牙买了,还好两年就挣回来了。我一年在外随便十几万块钱,今年全家收入一共也差不多20万。还可以,在西托差不多是最多了。我找了旁边洛松家的儿子跟我一起开车,他是我表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人开太累了,我让他跟我一起开车,到时候钱平分。之前老板有一段工程要给我做,四十多万。我没做过,找不到人,我想了一下,西托的年轻人也不行,不能到时候完不了工,没法交代,就没干。

此外,次仁的父亲丁曾在2016年6月当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八届察隅县委员会委员,成为农业界的代表,每年有一定的财政补贴。次仁的母亲扎西曲珍在道班工作,是城市户口,享受国家财政工资,每月3500元,她已经不再属于农民的范畴。

除了务农、养殖、挖虫草、打零工以外,西托拉卡人全年的收入里还有近三分之一来自于国家的边境补贴、生态林补贴、草场补贴以及其他补贴。2015年西托拉卡人获得国家财政直接补贴情况如下表所示:*此表由雄久村驻村干部白玛央提供(因排版需要,已删除表中空白项目)。

西藏自治区2015年农牧民享受财政直接补贴调查统计表

所在地: 县(区)、 乡镇、 行政村

不仅如此,林芝市商务局常年向雄久村派出驻村工作队,负责雄久村的发展、扶贫和维稳等工作,现驻地就在西托拉卡。驻村工作队近年来为雄久村引进了一些扶贫项目和发展资金。此外,西藏自治区还实行单位党员干部与群众“结对帮扶”政策,每家每户都有具体的帮扶人,西托拉卡人称之为“结亲戚”。这些“亲戚”每年也会提供一定的帮助。

四、回归边民生计变迁的原因

文化变迁通常被理解为由于民族社会内部自身发展,或由于不同文化之间的接触而出现的一个民族的文化的改变。[4]有关文化变迁的研究已相当丰富,各种观点也参差不齐。但是总体上认为文化变迁必定要涉及到文化内容和结构的变化。而一般所认为的文化由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部分构成,生计方式则是物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观点,生计变迁应是文化变迁最基本的内容。

人类学有关文化变迁的研究,归纳起来,主要涉及文化变迁的两大方面,即文化变迁的过程和原因(动力)。原因论者认为文化变迁的原因主要有:发明发现、对外接触引起的文化传播、政治变革。进化学派代表人物路易斯·亨利·摩尔根认为发明发现是引起文化变迁的根本性原因。[5]至于把传播视为文化变迁的原因,这是被广泛接受的看法,无论是进化论、传播论、功能论、历史学派等,无不把文化特质、文化丛体的传布作为文化变迁的重要原因,而文化接触是文化传播的前提条件。不管是人口迁移、流动、战争、传教、殖民、经济社会交往等活动,都是文化接触的形式和文化传播的常见途径。[6]此外,“一种最剧烈最迅速的途径必然是暴力推翻这个社会的统治者的结果。”[7]这也就是政治变革的影响。

那么具体到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生计变迁,这些因素又是如何起作用的呢?

西托拉卡人在伍金扎西的带领下从缅甸西朱当回归家乡察隅,首先经历的是物理空间的转换,即自然环境的变化。虽然伍金扎西之前所在的缅北地区与西藏察隅在整体的自然环境上大体相同,但是局部地区的气候依旧有所区别。回归边民清楚地记得从缅甸回归察隅时带过来17头牦牛,但是到了察隅不到两个月就全部死光了,原因是气候不适。因此现在西托拉卡人所养之牛已与在缅甸时完全不同。当然自然环境的变化对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生计变迁的影响是较微弱的因素。

其次,西托拉卡回归边民所要跨越的是国家的界限,即政治场域的转换。西托拉卡人回忆他们在缅甸时候的生活总会提到,“政府从来不管,当成外国人一样,没有任何照顾,吃够吃不够全部自己的事情,像野人一样的”。然而1986年回到察隅以后,面对的是即将迎来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中国,这种变化的作用近乎于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暴”。当然就结果而言,西托拉卡的回归边民显然已从中获益。他们刚到察隅的时候就获得了政府的人道主义援助,2006年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以后,享受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同等待遇。同时作为西藏边境地区的边民,他们又受益于国家的许多惠民政策。时至今日,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单就现金收入来看,有近三分之一来自国家的财政直接补贴。而且在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以后,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10年以后的2016年,丁曾成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八届察隅县委员会委员,是这一改变的最直接反映。

再次,西托拉卡人回归以后所处的是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相对更好的环境。他们在此与新的环境接触,从当地人的生计方式中获得启发,也在当地人以及政府的帮助下采用更加先进的工具、采纳更加科学的技术、吸收更加合理的观念,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一套生计方式。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在缅甸生活期间是不种花生的,他们到了察隅以后花生才成为他们农业种植作物中的一种。伍金扎西39岁时(1945年)离开家乡察隅离散到缅甸,在他的记忆中也没有花生这种东西,据察隅老人介绍,“现在察隅的花生非常出名。但解放前,察隅是没有花生的。解放军到察隅后,在这里试播花生,待成熟后把炒花生分给群众品尝,大家吃着花生很香很脆,便打听花生叫啥?翻译说是‘花生’,但大家都听不明白,翻译最后解释到:‘打呷几巴惹!’(意思是‘与核桃一样’)大家听后大笑,原来花生和核桃一样,都是剥壳吃,都很香。群众为了区分花生与核桃,便在‘打呷’前面加上‘汉人’二字,称花生为‘汉人打呷’,从此‘汉人打呷’便流行于察隅。后来所有人都开始种植‘汉人打呷’,花生便在察隅一带安家落户,开花结果。”[8]所以西托拉卡人在1986年回归察隅以后才得以种植花生。这显然是文化传播的结果。

最后,西托拉卡回归边民赶上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时至今日,现代化和市场化使得包括西藏在内的每个人都被包裹其中。这也是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生计方式变迁最深刻的原因。早期在缅甸生活期间的种植方式尚有刀耕火种的印记,农业工具相当简单,直到后期才有铁制工具。他们的养殖、采集、贸易等等几乎都是自己自足式的简单生产。但是回归察隅以后,如今在农业方面不仅已经大面积实行了机械化生产,而且还形成了一套稳定的农事耕作制度,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在种植技术方面也实行科学管理、施肥施药,增加了产量。在其他诸如家居设备、出行工具等等方面都已经实现或者朝向现代化。随着整个西藏现代化建设的加快,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也加入到这一进程之中,成为现代居民楼、防灾工程、农业工程等项目上的工人,他们因此甚至可以放弃传统的农业生产。90年代以后兴起的“虫草热”,让整个藏区的藏民为之疯狂,西托拉卡的回归边民也加入其中,当一次市场化大浪中的“弄潮儿”。一根小小的虫草,经过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手转入一级商贩(云南人、四川人)获取25到30元(价格不稳定)的纯利润(时间除外,几乎不需要成本),然后转入更大一级的市场,最终到达东部沿海,再发往全球。一根虫草将原本极其封闭的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与世界市场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生计变迁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来自现代化和市场化的影响是毫不为过的。

五、回归边民生计变迁的影响

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在回归后的三十年时间里发生的生计变迁对其自身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最显著的一点是,整体收入水平的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改善。现在西托拉卡一般每个家庭每年的现金收入大概在四、五万元左右,高的能到达十几万元。家家拥有拖拉机,户户必备摩托车。还有四户拥有运输车,一户有面包车,一户有大型装载机。洗衣机、太阳能热水器、冰箱、电视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可以说现在的西托拉卡回归边民较在缅甸生活期间的生活水平,真正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其次,随着生产效率的提高,空闲时间增多,娱乐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西托拉卡回归边民沿袭着藏民族天生的能歌善舞、乐观随性的民族个性,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空闲时间的增多,他们往往会组织各种各样的聚会、运动会、比赛等。过年期间最隆重,往往会以村为单位举办运动会,通常要庆祝一个月。每逢重大纪念日,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会积极组织参加各种舞蹈比赛,并曾经获得过全县第一名。每逢周末、节假日,扎西曲珍、村妇女主人拥青等人经常会组织村里人一起“耍把子”,或到四郎贡布家的简易小舞厅跳舞,或带上锅碗瓢盆到河边烧烤。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娱乐生活不仅形式多样,而且时间也在延长。现在西托拉卡每家每户一般都会在晚上十点半以后入睡,或者看电视、或者玩手机社交软件,有些年轻人甚至会到持续到凌晨以后。

最后,也是笔者认为当前最重要的影响——整个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与市场化的联系更加密切,而这一趋势是把双刃剑,在带来收入增加的同时,也使得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生计方式变得不再稳固,存在一定的风险。仔细分析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现有的现金收入中最稳定的一块是国家财政的直接补贴 ,*注:虽然现在粮价较稳定,但西托拉卡人种地大部分是为自给自足,少部分出售,所以农业收入在此处忽略不计。其他两个部分,打零工收入和挖虫草收入均存在着较大的不稳定因素。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尚没有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高中生也只有三个,因此打零工也只能是从事低附加值的工种,提供简单的体力劳动。当工程项目多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放弃传统的农业种植,但是随着工程的结束,就业机会也就随之消失。挖虫草的收入更是如此,市场经济的作用让虫草一度成为了藏民提高收入的“救命稻草”,但是每年的虫草采集的数量和价格均波动不定。而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只是处在这条产业链条的最初始的地方,依据经济学中的“笑脸”模型来看,这是附加值最低的位置,只是提供原材料。而且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虫草销售还存在市场信息不对称现象,他们根本不能想象在这条产业链的某个位置,虫草的价格竟是他们出售价格的几十倍,因此这也加大了虫草收入的不确定性。此外,在市场经济的作用下,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存在着贫富差距拉大的风险。现在西托拉卡收入最低的人家每年只有三万元,而且因为劳动力数量的限制,短时间内看不出有任何改变的倾向。但是西托拉卡收入最高的人家每年能达到近二十万,而且随着资料性投资(运输机械等)的增加,每年的收入会不断提高。不得不提的是,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在与市场经济紧密联系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对自我的认识也在发生着变化。

个案三:次仁口述(男,33岁,伍金扎西的孙子,时间:2016年12月31日;地点:西托拉卡)

我表哥,他骗我,我跟工地上的人熟,他们特别喜欢我,跟我说,你的这个兄弟不行。开始我还不信,有一天去算账,他告诉我发了1万零500,1万给了修车师傅,他要去昌都,500块钱自己拿走了。后来我看到账单,心里痛啊!明明是1万5000,他说是1万多一点。1万5000也没关系,你只要说实话给你就给你,可是他骗我啊。还是我兄弟。我直接把他找来,说了他一顿,不让他开车了。自己人不能信!不能相信别人!他嫁到古拉去了,地被征了,有100多万赔偿,但他赌博,他那边有钱,他不行,不够他输的。他后来不是去干老板的工程嘛,15天干了500米,人家1天就干400米,亏死他了。我们还是不行,不如外地人聪明。

次仁的经历和感触正是市场经济的作用对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产生的深层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一些经济利益而产生了一些不和谐现象,也是在市场经济活动中,次仁认识到了他们自身的不足,这正是对这把双刃剑最好的注解。

但无论如何,市场化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没有人能够摆脱市场化的影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顺应趋势,合理筹划,使得自己的生计方式尽可能与这一趋势和谐前进。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在政府的帮助下开始更进一步,准备大力发展旅游服务业。林芝市商务局派驻西托拉卡的驻村工作队近年来一直要把西托拉卡的旅游业发展起来,现在已经做好了初步规划,而且已进入初步实施阶段。他们认为西托拉卡的基础设施相对较好,而且西托拉卡的历史是相当独特的。伍金扎西老人从西朱当到西托拉卡的回归故事和“缅民”的身份成为他们最有特色的旅游资源。参照下察隅的僜人部落的旅游开发,驻村工作队认为西托拉卡完全有能力把“缅民”的品牌打好,通过发展旅游服务业促进村民增收。2017年三月份驻村工作队负责人,已经带着包括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在内的参观团到云南瑞丽的“缅民”村进行了参观学习,并买回了一批缅甸服装,排练缅甸舞蹈。六月份开始西托拉卡开始进行排污管道修建工程、道路美化工程,西托拉卡的旅游开发迈出了第一步。

六、结束语

边民回归属于人口流动的范畴,首先会带来物理空间的转化,也会产生物理空间之上的社会文化的变化。所不同的是人口流动并非一定会产生文化变迁,因为文化变迁是一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要素的参与,而很多的人口流动只是短暂性的活动。边民回归则不然,要跨越国家的界限,而这在现代民族国家范式下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一旦发生,回归边民一定是要在回归国长期定居,因此必然会引起文化变迁。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生计方式也在回归察隅以后在产业规模、生产方式、收入渠道、市场化等方面发生了结构性变化。边民回归所产生的生计变迁的原因很难来自于自身文化的发明创造,而多数是由自然环境变化、文化接触,以及政治制度变化所引起的。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生计变迁的特殊性在于一方面他们身处的是西藏边境,这里是国家政策倾斜的地方,因此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可以获得家庭现金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的国家财政补贴。另一方面,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依靠虫草与全球市场体系加紧了联系,从而获得了收入的增加。再一方面,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西藏农牧民也获得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西托拉卡回归边民依靠勤劳的双手提供简单的体力劳动也可以分享到现代化的红利。西托拉卡回归边民的生计变迁使得他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改善,精神生活也逐渐丰富多彩,但是也存在诸如收入的不稳定系数提高、贫富差距扩大的风险加大、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因素增多等问题。然而这些问题的产生并不应该成为西托拉卡回归边民躲避现代化、市场化的理由,而更应该积极融入、顺应时代潮流。西托拉卡回归边民逐渐意识到在市场化体系之中,他们与外界存在的差距。未来,由政府主导开发、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参与运营的旅游服务业已经迈出第一步,这是西托拉卡回归边民利用自身的资源优势主动参与市场竞争的具体表现。

[1]周建新、杨猛.从离散到回归的选择——基于中缅边境西托拉卡村的田野调查[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

[2]察隅县委办公室编.察隅县情报告[R].林芝:察隅县,2014年,p1

[3]周大鸣、秦红增等.文化人类学概论[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p106、p103

[4][美]克莱德.M.伍兹著,何瑞福译.文化变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

[5][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著,杨东莼等译.古代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

[6]甘代军.文化变迁的逻辑——贵阳市镇山村布依族文化考察[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0年,p6

[7][美]C.恩伯-M.恩伯著,杜杉杉译.文化的变异[M].沈阳:辽宁出版社.1988年,p542

[8]陈林、麦正伟、舒润生.60年,解放军建设察隅的故事一一竹瓦根:五星红旗飘扬在祖国边陲[N].西藏日报(汉).2011-8-27(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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