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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拳悟道

2017-03-20冯治库

丝绸之路 2017年5期
关键词:师弟永明恩师

冯治库

恩师过世已经三年了,一直想写些东西作为纪念,但迟迟不能动笔,辄因师恩深重,难以言表,也不想因文笔不好,辱没恩师,故一拖再拖,以至今日,而不揣浅陋必说之也。

机缘,希望之光

我酷爱拳艺,在兰州随其他拳师习翻子、臂挂、弹腿、伏虎拳等外家拳。虽能表演而无实功,同时习拳击、摔跤、柔道等实战功夫,自觉中国功夫与西洋功夫相去甚远。后又随当地及外地名家(包括一位被评为全国十大太极拳名家之一的先生)习陈式太极数年,也觉得不过如此,渐对中国功夫失去信心,只觉其是一种锻炼体能之途径,绝无实战之用处,更遑论“至深至大”了。但当时兰州盛传沈纪根先生杨式太极功夫甚是了得,当时兰州的拳击、摔跤、大成拳各家均败其腕下。先生的学徒赵焕新还是全国推手之亚军。当时我与拳友刘永明均追随赵老师学练陈式太极,虽觉其功夫尚可,但仍怀疑是否可与拳击、摔跤等实战功夫相较。不管怎样,这使我对中国传统功夫尚存一线希望,遂有寻沈纪根先生拜师之念,以再次印证是否有真正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式功夫。为了能跟随恩师习拳,我在兰州随恩师的另一老乡加拳徒傅伦畅师父习杨式太极拳一年多,并经常与恩师的一些兰州老学徒一起习练、推手。在这些准备之后,带着赵焕新老师、傅伦畅老师的两封推荐信,我于1995年4月踏上了寻师之路。

初见恩师印象——旷野雷电

在上海,我依赵、傅两位老师所予地址去浦东寻恩师,发现其所给地址的房中无人居住,心想看来是沈师已搬家,不知住哪里,这次是无缘相见了,准备在附近的小公园休息休息就回住处。失望之际,忽想起应去居委会查沈师住处,遂起身去查探。上海人工作认真负责,我一说从兰州来寻找沈师住处,一位年近70的老人便拿出户口本查找,找半天也未找到沈纪根之名。我忽想起沈师乃兰州户口,便告诉他沈师是兰州户口,从上海支援兰州的,退休后回沪,是太极高手。巧的是,这位老者一听,说他知道一位从兰州退休回上海的太极拳家,现在周家渡房管所看门,不知是不是此人,便让我去寻。一到房管所的门房,我一眼认出里面那人就是我要寻的恩师(以前见过照片,并随身带有照片)。当时便心花怒放,递上赵、傅两位的介绍信和所带礼物,说我从兰州来拜见他老人家。恩师言:“你这么远来找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太极功夫,要不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遂叫我于院子中与其练手。

当时恩师已年近七旬,身体瘦弱,面容苍老,头发灰白,我深感面前这老者不是我的对手。谁知我一出手,便被沈师劈面一掌,打得飞出去3米开外,后背贴在院中的墙上。脑子一下就晕了,顿时无名火起,心想居然连个老头子都打不过,我猛扑上去,但是很不幸,我被沈师轻轻粘起,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拿住我的大拇指,一只手在空中挥动,然后我的身子就在空中直上直下,一只腿提着放不下来,一只腿就不停地跳,当时感到半个身子都麻了,被晃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一松手,我的身子就又飞了出去。我喘息了一会儿,问道:“我可不可以用散打?”沈师一笑,说:“可以。”于是我又冲上去一阵猛攻,但不管用拳还是腿,只要一出招,就被沈师打飞了。感觉眼前突然一黑,人就飞出去了,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各种尝试后,我心惊胆颤,再也不敢出手了。正面没有办法,我便想去近身看看到底能不能摔动沈师,便抬头问道:“可不可以用摔的?”沈师当时大笑道:“如果你把我摔倒,那我的太极拳,还叫太极拳吗?”听到这话时我心里很是不甘,感觉以前学的东西就像白学了,于是,我上前去用摔法,两次,眼看着就要抓住沈师,但沈师突然就不见了,像游龙一样。尝试近身无果,最后我豁出去猛扑上去,一抱,沈师却一点也不躲开,笑着让我抱,刚抱住,就感到两手抱的像是泰山。重得就好像要把我的身体压翻在地,我想赶紧松手,但手怎么也松不开来。沈师笑着对我说:“你竟敢抱我,我压死你个臭小子。”我当时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已无进攻之力了。我一向认为自己体壮力猛,对自己被牵制感到莫名其妙。沈师笑着解释道:“太极拳借力打力,对方力量越大,我方就越好打,反击的力量也越大。”

和沈师过招使我十分震惊、万分兴奋,但同时我又非常伤心,觉得这完全是天上的星星,而非人间之物,何以能学。此时方知什么是“四两拨千斤”,可以说是领略了太极真正的风范,明白了古书诚真也,并非诳语。学拳的心思没有了,便请恩师中午一同去吃饭,以示谢意。开始恩师推脱不去,但我执意相邀,恩师便同我们一起去吃饭。吃饭时,恩师说:“太极拳能学,但一定要肯下功夫,有悟性且路子要走对。小冯,你想学拳,也快得很,一个月就能学好了,你晚上7点、早上6点来学。”我当时只觉得这是老人对我的鼓励,随口而说,但既然恩师允我学拳,便觉得硬着头皮也得学了。吃完午饭,与恩师告辞,回宾馆休息。

学拳:何谓之拳,何谓学习

晚饭后,我并不想去学拳,但觉已与老人相约,不去不行,遂慢悠悠地坐车、乘渡轮,再换公交车,来到周家渡房管所。一到房管所,便远远看见恩师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等我,见我只说“才来,我当你不来了”,淡淡一句话让我十分羞愧,脑子里立即映出汉张良与黄石公学习之情境,耳中立现黄石公斥责张良之言:“与老人期而后至,可乎?”这境况也着实让我震惊,好像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书上所学与现实生活是紧密相连的。

接下来,恩师便手把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我杨式太极拳第一段。他示范,我跟随,并再三纠正。除此之外,恩师教拳,特别强调每一动作完成的整个过程,如示范提手上势,恩师并不是直接做一个提手上势的定势,而是要我务必从提手上势的动作起始,缓慢、有力、饱满地做到定势为止,让我牢牢记住整个过程。我深深地体会到“过程谓之为拳”,打破了我以前重“动作定势”的习惯,慢慢地注重做事的过程及细节问题。在随后的习拳日子里,恩师给我讲了“练就千斤力,才能四两拨千斤”,“意大千斤,意才是主人,意最快,意识才是太极拳最重要的”,“太极拳是松的,但松而不连等于零”,“两人推手,顶出来,是两个人相互顶,一个人如何能顶?你松松,他如何顶”,“每个动作必须隐含发力”等以前我闻所未闻的道理。我以前認为太极拳只能是松的、柔的,并不知道太极拳要练就千斤力,不知道太极拳要发劲,要练推手时出现“顶牛”就要求对方放松,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要自己松。这使我对太极拳完全有了新认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恩师除给我教动作、调架子外,还经常教练推手。恩师非常喜爱推手,每次都觉得绝妙无穷,还示范了太极拳的打法、拿法、摔法,样样都异常精妙,使人有出其不意之感,也让我感到非常新鲜。因我以前虽已习太极拳达七八年之久,但从未觉得其能用于打、摔、拿,并觉得这三样都不及社会上已流行的外家之功夫,至此才觉得,太极不仅推手绝伦,打法、摔法、拿法更是无与伦比!恩师每每示范这些,都面带微笑,且言太极拳用法非常全面。我渐渐认识到以前练太极完全错了,走了太多弯路还自觉聪明,实乃可笑。而沈老师就是那个给予我当头棒喝的人,纠正了我许多错误观念。如果别人用什么方法把你制住了,那不是别人的错,都是自己功夫未练好。我第一次认识到了什么是太极拳(過程谓之拳)、什么是寸劲(太极拳练习过程是由无数个点组成的线,不是直来直去的一个劲)、什么是快(沈师经常把手放在我身上,我尚不知,待他老人家嚎嚎几声,我方反应过来)。

一天晚上,刘永明师弟打电话问我情况:“感觉沈师父功夫如何?”我说:“其功夫好极了。”他问:“是兰山(兰州的最高山是兰山)吗?”我说不是,是天上的星星,非可比较。又问:“与赵焕新老师(曾得全国推手亚军,是兰州能见到最好的太极拳手)相比呢?”我说:“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非可同日而语。”最后,我说沈师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这时我很奇怪,我一个理科生,怎么会引用《史记》上的话来形容恩师呢?事实上,这恰恰开了我将书本知识用于生活实践的先河。至今每每思之,这些能力完全由学太极引发而来,让人深感恩师对我的教育和启发,绝非仅仅拳技,真是“拳虽小技,道存其中”,“道也,进乎技矣”!

在我跟随恩师学拳的第五个晚上,我们练完拳后,恩师给我们讲述了他跟随田兆麟大师学拳的经历。恩师言,旧社会学拳不易,当时田大师教拳的学费是每月五个大洋,每月的2号交学费,不交就不能进拳场学拳了,只能在远处看。他们这些家贫的学生除交学费外,早上4点都争着排队为田大师买早茶,当时买早茶的学生可与田大师多推几圈。他因家贫,交五个大洋非常不易,深感如果学不好就对不起所交的学费,因而加倍努力,勤加苦练,时常将腿练肿,以至上下床都很费力,并经常与师兄弟切磋交流,所以技艺才有进步。新社会(指解放后),大家不重感情,不尊师道,把练拳当玩一样。在兰州时,虽跟随恩师学习的人很多,但大家都是拳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故至今他尚未收一人为徒,因为没有人像我一样认真学拳。恩师说这些话时,我很吃惊,须知兰州很多学拳的人都把他认作师父。当然大家也跟我说,沈师非常平和谦虚,把大家都叫拳友,不叫徒弟。此时我方恍然明白,恩师并非平和谦虚,而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才悟到要想学好拳,得到真正的宝贝,以传统的方式拜师求艺方为正道。我遂暗下决心,回兰州后写专门的拜师帖,发愿一是必勤学苦练太极拳艺,不辱师门,使三代人知恩师之名;二是以侍奉父母之道侍奉恩师,恳请恩师收我为徒,结成正式的师徒关系,以进一步追随先生习拳。恩师很快回信同意收我为徒,正式确定我们的师徒关系,我便有幸成为恩师的开门弟子。我在上海浦东周家渡房管所随恩师学拳七天,每天早、晚两次,每次都很高兴、很充实。

恩师还与我示范了两人拿椅子相推的办法,当时所拿的椅子一条腿有一个大裂口,我提醒恩师会把这条快断的椅子腿拧断的,恩师说不会。我试的时候,恩师那头便会随我所转的方向转,这样椅子腿便不会断。当有椅子这个器物时,恩师的发劲似更加厉害。当我拉时,他便顺着发劲,顿时像受到撞击一般;当我推时,恩师那边是松的、空的,似一无所有。恩师还拿一个很细的木枝示范,表面看一把就会将木枝折断,但当恩师通过这根木枝与我相推时,其感觉又同拿椅子的感觉一样,这使我体会到太极高手使用器械的方法绝非一般练器械者之所能,其充分体现了太极拳的沾、粘、连、随的规律及发劲功夫在器械中的应用,实乃绝对之瑰宝也。

恩师还示范了坐着、睡着的推手,瞬间就能将人打飞,叫人吃惊不已。我深感中国功夫之博大精深、玄之又玄,不可思议,难以言表!

从上海学拳回兰后,先是与师弟刘永明讲说上海学拳的情况,并相互推手,我发现自身功夫已有很大长进。在未去上海学拳时,我与刘永明师弟功夫不相上下,现已明显高出一大截,这使我二人都兴奋不已。随后,我以前跟随学习的傅伦畅、赵焕新等师来试,均已远远不是我的对手,其中包括在兰州一起练拳较年轻一辈中的陆积本师傅(大家公认的化劲最好)。去上海学拳前,我怎么也推不到他,现在我已能轻松将其打起,比轻灵时我已在他之上了。大家惊呼我“已办得好货”回兰,深得太极功夫。

这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便与师弟永明一起早、晚勤加练习,相约于1995年春节前,二人再去上海随恩师学拳。恩师见到我非常高兴,这次学拳时间较长,历时14天。恩师详细地给我调了上次学过的架子,教了第三节,使我完整地学习了杨式老架中架子108式。跟上次一样,我们每天早晚两次习拳,恩师除教架子外,更多的也是教推手,还给我们示范了同时推二人、三人的功夫。他将一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我怎么掰也掰不掉,让人觉得非常神奇,我与永明师弟每天都在兴奋中度过。恩师还经常做晚饭给我们吃,十分关心我们的生活。

这次我又对太极拳似有所悟解,对太极拳的架子十分珍爱,对每个动作的阴阳、发劲都有一点点体验,太极拳似乎于我已逐步朗然清明起来了。恩师十分重视太极拳的拳架,要我回兰后打拳务必一个人找个清静处,不要让人看走了,而推手则千变万化,别人看不去,可以多推。由于这次我们是两个人,所以随恩师学拳之空闲,我便与永明师弟相互推手、试劲,检验所学。我与永明还非常激烈地争论文科、理科的差别。以前,我总觉得理科才是科学,才有道理,而文科尽是随口所说,可学可不学。但永明师弟是学历史出身,极言文科的重要性,并给我讲《坛经》等书的精彩之处。上世纪90年代,佛经等有关传统文化的书市面上还很少,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接触。永明师弟言:“回兰送你一本看看再说。”岂不料回兰后他送我的《坛经》成了我们练拳的理论指导了。

这次学拳回兰后,我的功夫已稳定下来,推手已没有再碰到对手,这更使我倍受激励,以后我便每年去一次上海。第二年(1996)恩师言:“你的架子已成,需要历练,这次重点学‘沉肩坠肘,你练一年,明年来再说。”我回兰后,经过艰苦的四五个月的练习,深深体验到了“沉肩坠肘”之精妙和用处。1997年再去上海時,恩师言:“这次重点学‘立身中正,八面支撑,你回去再练一年,明年来再看。”回兰后,又经四五个月的艰苦练习和再三体验,果然能明确体验到行架子中的“立身中正,八面支撑”,并能将其运用于推手之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与各位拳友痴迷地练着太极拳,我先与永明师弟早、晚一起在兰大校园内练拳,后永明师弟去南京读博士,我又和陆积本拳友早上同去儿童公园练拳,下午去谈升大夫行医的院子里练拳,晚上有时在谈升大夫家里的阳台上或去兰大练。每至周六、周日上午,我们都会在兰大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练拳推手,经常练到中午一两点才回家吃饭。2007年,我在上海买了房子,准备搬家到上海。2008年,妻高小玲跟随恩师学拳,她为人耿直朴实,做事有韧性。拳架经恩师调教,又加吃苦练习,十分工整。又对恩师十分孝顺,恩师十分喜欢,遂收其为义女。恩师患病期间,她细心照料,也是恩师欣慰之事。在恩师精心、严格的教导和坚苦练习之下,我的功夫逐日大进,跟各种拳家交流,包括拳击、摔跤等,总能轻易取胜。每至取胜之时,对恩师的感谢之情便会油然而生,真的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得上天眷顾,使我有幸遇到恩师,得此“大宝贝”!

恩师除重视拳架和推手外,还十分重视太极理论的体悟和研究,他虽文化程度不高,却通过自己的修炼体悟写出了许多独特的太极拳架子和推手的文章。如《练太极拳的架子要领》、《推手打手歌》等等,并将其誊写得整整齐齐交给我,经常说:“我把要领都给你说了,所以你进步快。”这种对太极理论和体验的重视也感染了我,使我日后也对太极理论以及传统文化极为重视。同时也养成了细心体悟、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切实体悟方言之的习惯。在练拳之时,值得称道的是1997年,雷原先生经刘锡林师弟介绍随我习拳,我又将他介绍给恩师,拜恩师为师习拳。雷原师弟年少才俊,当时仅30岁,却事业有成,对恩师的日常生活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帮助作用,也为我提供了更为良好的学拳环境。之后我每次去上海学拳,都会住在那里跟随恩师学拳,并结识了刘杉师弟,对我以后的生活、工作都有极大的帮助和提升。还有江西的饶绍信师兄,他于2001年左右随恩师学拳,对恩师供养十分丰厚,十分尊敬恩师。2002年,我陪恩师去上饶在他家住过一周时间,得以结识他的许多弟子,上饶的同道练拳十分认真,非常钟爱太极。恩师晚年还招收孙小舟夫妇、柯洁欧等弟子,他们都对恩师十分恭敬和孝顺,这都说明练太极拳可以使人谦虚、明理,使传统文化的尊师重道得以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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