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我相信文化对人的影响力
2017-03-20何映宇
何映宇
拖着病体,和共和国同龄的梁晓声来到北京图书订货会。
“我的胃的情况非常不好,医生要求我每两三个月做一次胃镜,随时接受胃全切除的手术。”梁晓声这样说着,让读者都为他的健康捏了一把汗。
即使这样,他也没有缺席这场发布会,为了他的新书《中国的人性与人生》。
从扛木头到当编辑
梁晓声是知名的知青作家,他早年的作品多描写北大荒的知青生活,《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师恩难忘》《年轮》等作品脍炙人口,特别是《雪城》等小说,经过影视剧改编的推波助澜而家喻户晓。
知青生活,是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印迹。梁晓声的家在北京市海淀区的一栋老房子里,上世纪90年代的装修风格,朴素而寂静,玄关处的一幅“松林”,描绘的是静静的松柏,月光与雪光交织,这是黑龙江常见的景致。
很多知青都是懵懵懂懂就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而梁晓声不同,他去北大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家里生活困难,而建设兵团是发工资的,所以‘青春无悔这句话,别人说,我也说,但我说和别人说的含义不尽相同。”
1968年,未满19岁的他,背着母亲赶制的被褥,乘坐火车来到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县,成为当年哈尔滨市二十九中仅有的两名知青之一。在建设兵团,这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被大家推选为班长,后来又当了排长,在知青中威望较高,因为他下乡前读过一些书,也因为他人缘不错,为人处世比较容易得到老战士们的认可。
人缘好,不等于就没有原则,在一个极左的年代,难得像梁晓声这样还能对极左保持足够的警觉。然而团里终于容不下这样理性的人,他又被派到一个木材加工厂去干活。8个人抬轻则五六百斤、重则一千斤的木头,“完全支持不住,甚至想回山东老家插队”。
就是在这时候,他养成了吸烟的习惯,只是想解解乏。万般无奈之下,梁晓声给亦师亦友的兵团崔干事写了一封信,两个月之后,崔干事出现在政治部的办公室里,让梁晓声惊喜不已。要知道,那个年代,从佳木斯过哈尔滨、嫩江,经黑河再来到团里,要走整整5天。在崔干事的帮助下,梁晓声前往哈尔滨的黑龙江出版社实习,有半年时间可以逃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那时候,梁晓声已经在兵团的《战士报》上发表作品,很偶然的机会,复旦大学负责招生的陈老师读到了他的作品,颇为激赏,竟然千里迢迢找到他。而此时,梁晓声正扛着大木头,还患着肝炎,对未来充满迷惘。突然有人来和他谈文学了,他感到异常的温暖,并多少有些诧异,好像对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上海,又似乎非常遥远,那时候,他连上海到底离他所在的兵团到底有多少距离都不清楚。
1974年,梁晓声终于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就读,1977年毕业,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当编辑。这段经历,成为他第一部作品《从复旦到北影》的内容。
随后,他开始回眸自己的知青岁月,《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和《雪城》接连出炉,那火热的岁月,带着他的青春、眼泪和热血,喷涌而出,那理想主义的激情,在插队落户的农村里摸爬滚打,让同龄人为之共鸣和感动。
三部小说陆续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引起极大轰动。刘欢为《雪城》演唱的主题曲《心中的太阳》风靡一时传唱至今。可是梁晓声本人却并没有从影视作品中得到太多经济收益。《今夜有暴风雪》改编成电视剧前,导演给梁晓声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是不是可以改编成电视剧?他说可以,事情就这样定了。而这个导演,他们连面都没见过。《雪城》拍成电视剧后,剧组给梁晓声送来一台18英寸的彩电,已经让梁晓声受宠若惊。直到1992年的《年轮》,他才拿到了剧本改编的费用:每集剧本酬劳是2500元。
尽管这些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但实际上,知青文学在梁晓声的全部创作中,只占约五分之一。
近年来,梁晓声的一系列作品,比如《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国生存启示录》以及这本新书《中国的人性与人生》,关注的都是当下社会底层百姓的喜怒哀乐,文学界评价他:“逐渐完成了由强烈的理想主义者向现实批判者的角色转变”。
功成名就之后,梁晓声并没有躺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吃老本。这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作家。这部最新的作品《中国的人性与人生》也是又一部全面解剖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与国民性的心理的著作。就像之前《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一样,犀利点评,激扬文字,不改知识分子本色。
想着14万分之一的读者
从小,梁晓声的家境就比较困难,初中毕业后就到北大荒插队落户,读书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在那个书籍匮乏的年代,这反而让他更加如饥似渴地去寻找书,去阅读文学作品,从而走上文学写作道路。
“在当时那个年代,读书是件非常奢侈的事,但是我比较幸运一些。我从小喜欢读书,只是家里的生活条件比较困难。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我都是免费生——享受助学金。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学校开体育会、或者春游的时候,别的同学可以买一支冰棍,享受助学金的同学就不可以。那时候一支冰棍是3分錢,家境贫困的家庭就吃不起,我兜里确实没有那3分钱。”梁晓声说,“有一次开体育会的时候,我兜里有2分钱买了一小碗山钉子果汁,这是山上一种很小的野果榨的汁,我自己买来也分给同学吃,还会有同学汇报给老师,还要受到老师的批评。因为你享受助学金,每个学期由政府给予你3元钱,而且你是免费读书的。”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读书,“书里的世界太丰富了,可以全方位满足一个孩子对外部世界的想象。我家里也没有收音机,我有时候就坐在邻居家的窗下,听他们家的收音机,听到小说连播,那真是入迷。我家里穷,靠捡碎玻璃、牙膏片、橡胶鞋胶鞋垫来卖钱买书。到中学以后,我差不多把国内能找到的优秀长篇小说都读遍了。”
梁晓声特别看重书对人的影响力,在他看来,他青少年时读的那些书都是经典,对自己影响非常大,尤其是西方的一些优秀文学名著,不论是文学性还是价值观都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创作和人生。“到‘文革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受到批判,我的教导主任也受到了批评,而恰恰在那个时候,我对他们表现出格外的敬意。那一年,我从北京回到我的中学母校,在走廊里见到我的语文老师,他从厕所出来,给剃了头发,我见到他,给他鞠躬,向他问好,我们教导主任也在扫雪,我也坚持一定要到他跟前给他鞠躬。我觉得这是书籍给我最好的教诲,我还是相信书籍、文化对人的影响力。”
所以,在他的书里,梁晓声也刻意强调传播这一点,要用文化的力量,让大家都变得善良起来。
如今,许多年轻人都开始用电脑、手机、iPad来阅读了。梁晓声对此略感遗憾。“年轻的一代80、90后,其实90后最大年龄都已经27岁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结婚早的都已经做爸爸妈妈了吧。这两代人和以前的几代人确实是不一样的,以前的几代人他们成长的背景,主要是和书籍阅读相关。因此,我记得在80年代,也就是80后刚出生不久的年代,当年有一幅非常美的宣传画,印在《中国青年》的封底——北京的早晨阳光明媚,在书亭的旁边有一个美丽的少女,穿着白裙,捧着书阅读。”梁晓声说,“那时候到处有适合青年人阅读的书籍,而凡是这样的青年,后来大体都出息了,尤其在文化方面真的是有所作为。我们那个年代,總会有几本书从这里带到那里,家里没有地方摆书架,也要用两块砖,把砖洗干净,放上保存的书——那些书现在都已经老旧了,我还舍不得卖。书一定是一对年轻夫妻家中的一景,但是现在有多少家庭还有书架,还有书?因为大家只剩下了电脑和手机。”
如今,梁晓声的书依然畅销,1万册起印。但是在14亿人口的中国,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大约是14万人中将有一个人会买到这本书。假如一个城市有140万人口,实际上一本出版1万册的书,也不过会有10本在城市中流传。
“我写作的时候,心里面就是想着14万分之一的读者,我知道他们是一直存在着。我也觉得在这样一个大时代,写书的人心中要经常想着14万分之一,他们在渴求读新书,想到他们渴望的时候,我就应该贡献出新的想法来,不管他们在哪一个省哪一个城市,只要他们读了我的书,就有一种隔时空交流的感觉。”
除娱乐能不能有点别的?
除了大家熟知的作家身份,梁晓声还有另一个身份并不是很多人都熟悉,那就是曾经长期担任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他在新书里专门写了“中国影视那些事”,对于如今这么火热的中国电影市场,梁晓声也有自己的看法。
“我们读书的时候,看电影是一件大事,全校组织学生看电影,一个月以前就开始兴奋了,现在看电影非常方便,不仅影院很多,而且手机上都可以看,网络上有那么多片源可供选择。”
正巧,今年元旦有三天假期,梁晓声因为想了解一下贺岁片的情况,就去外地某一个城市四个影院都跑了一圈,一口气看了《血战钢锯岭》《长城》《摆渡人》《罗曼蒂克消亡史》《铁道飞虎》等好几部电影,最后他得出结论,这些电影绝大多数是以娱乐为前提的,只有《血战钢锯岭》,是他那几天看的唯一一部觉得不耽误时间的电影。
“昨天晚上我吃完饭以后又看了一部片子,就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表演,我看了半天,国外的文艺片,节奏很慢。名字叫《寻找梦幻岛》,我喜欢那些孩子的想象力。特别是最后一个画面,看了让我很感动——在公园里,有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是一个写作者,旁边坐了一个孩子,孩子问:我们还能去梦幻岛吗?梦幻岛是不存在的,是孩子和写作者想象的地方,但是写作者说:你去就去,它就在这里。孩子又问:我还能见到死去的他吗?写作者说:你要相信他的存在。孩子问写作者,我们为什么要让他死?大人无言可答,就说他在另一个世界。我就这样看着画面静静的呈现,直到字幕出来,影片结束。我在想,这部电影的创作者,他们在制作电影的时候,有想到过票房吗?一部不是为了影片大卖所拍摄的电影,投资商为什么还投资?他们一定相信它还有票房利润之外的意义。那是文艺作品的意义和价值,那种真情的表演,那么精致地去制造,让人的内心非常感动。”
只是,在这样一个泛娱乐化的时代,这样的电影往往非常小众。
梁晓声说,他也找过一些有经济实力的朋友,谈过中国电影的问题,在这样一个泛娱乐化的年代,有没有可能有一些人协助我们制作出像《寻找梦幻岛》这样的作品?这是不是太理想化了?“我说我哪怕作为一个编剧,不要编剧费,我的好多小说也有这样的品质,我贡献出来,把成本降低,我都愿意。但我朋友对我说:‘哥,咱上哪儿找这样的导演、演员,你确实很理想化了,这个想法等到未来吧。”
但是梁晓声坚信,会有那么一天,中国电影会更多元化,中国电影观众有一天也会看到那样安静的电影。“我相信我们中国的年轻人和我们的下一代,在我们所说的人文精神境界方面,会和现在不同一些。”
在新书中,梁晓声还谈到了电视收视率造假的问题,题为“实难为续的收视率”。在他看来,电视台买收视率这种现象,如果在西方一些国家出现的话,“以后就别做了”。“但是在我们这里的情况,却经常是:出现了又怎么样?因为这是一个商业的链条。而当我们在为古装宫斗剧着迷的时候,西方人却在看《战马》这样的影片,从一匹一战中的战马来表现人性。而我们呢?为皇帝更宠爱我还是更宠爱你而疯狂。这种历史,欧洲宫廷里没有吗?英国宫廷、法国宫廷里很多啊,可是他们的电视剧是不是追着这样的题材拍呢?为什么我们除了娱乐还是娱乐?偶尔电视中出现从容、真诚、静静地叙述一个关于人性美好方面故事的时候,我真会感觉恍如隔世。所以我觉得,我们在这方面可以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所以我们的文化工作者,要担负起责任来,要多提供娱乐之外的文化产品。”
回想1992年,梁晓声的《年轮》拍成电视剧时,主要演员们的酬金是200元一集,其他的演员是100多元。现在呢?动不动一集500万上千万,三十几集的电视剧要几个亿,演员的片酬也是水涨船高,可是拍出来的作品思想性、艺术性有没有提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