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版画《瑞世良英》考略
2017-03-18刘训茜香港大学中文学院香港999077
刘训茜(香港大学 中文学院,香港 999077)
晚明版画《瑞世良英》考略
刘训茜(香港大学 中文学院,香港 999077)
本文以晚明宦官金忠、车应魁所编规谏类版画《瑞世良英》为研究对象,考察其成书背景、篇目结构与内容特色。明末朝局,动荡不安,司礼监金忠认为自己拥有与士大夫一样辅佐君主的责任,因而编成图文并茂的《瑞世良英》,希望能以此教化世人,厚植士风。该书最终于崇祯十一年(1368)刊刻。通过对该书的考察,不但可以丰富对明代版画的认识,更可以对晚明宫廷文化有进一步的了解。
晚明版画;宦官;《瑞世良英》
一、引言
晚明是木刻版画发展的繁盛时期。郑振铎先生在《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写道:“中国木刻画发展到明的万历时代,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光芒万丈。其创作的成就,既甚高雅,又甚通俗……数量是多的,质量是高的。差不多无书不插图,无图不精工。”[1]49版画的繁荣不仅体现在民间图书的刊行上,也体现在内府书籍的编纂上。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进呈《帝鉴图说》:“纂古治乱事百余条,绘图以俗语解之,使帝易晓”[2]5649。万历二十二年,皇长子讲官焦竑又以相似体例,“采古储君事可为法戒者,为《养正图说》”[2]7393。万历四十八年,司礼监金忠:“采择古之圣帝明王圣贤格言”,完成了《御世仁风》一书的编纂,并组织刊刻。此后,他又着手编写体例相同的《瑞世良英》,然中道而逝,复由司礼监车应魁进行续纂。该书最终刊刻于崇祯十一年(1638)。
《瑞世良英》现收入于《中国古代版画丛刊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由于以往研究多以书中图像为主要材料,着重对明人衣着服饰或是明代版画风格进行考察。①参见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明代巾帽》,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71页;孙机:《明代的束发冠、(髟狄)髻与头面》,《文物》2001年第7期;陈建用:《陈洪绶卷轴画人物姿态造型特征研究》,《装饰》2006年第6期;罗玮:《汉世胡风:明代社会中的蒙元服饰遗存初探——以“图文互证”方法与社会史视野下的考察为中心》,(台湾)《兴大历史学报》2010年22期等。因此,该书实际尚未受到学界充分关注,只有学者高志忠《明代宦官文学与宫廷文艺》一书对其有简单介绍。[3]本文拟从《瑞世良英》的撰著背景与内容特色入手,对这部以规谏为主要功用的版画作品进行考察。②目前对明代规谏版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张居正《帝鉴图说》与吕坤《闺范图说》,参见Li-chiang Lin, “The Cre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ulership in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 A look at the Dijian tushuo(Illustrated Arguments in the Mirror of the Emperors),” in Perceptions of Antiquity in Chinese Civilization, edited by Dieter Kuhn & Helga Stahl, Heidelberg: Edition Forum, 2008, pp.321-359; Julia K. Murray, “Didactic Illustration in Printed Books”, in Cynthia J. Brokaw and Kai-wing Chow ed., Printing and Book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and L.A., C.A.,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pp.427-433; Joanna Handlin, “Lü Kun’s New Audience: The Influence of Women’s Literacy on Sixteenth Century Thought,” in Margery Wolf and Roxane Witke ed., Women in Chinese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林丽江:《明代版画〈养正图解〉之研究》,《国立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辑刊》2012年33期。
二、作品的刊刻年代与背景
《瑞世良英》共五卷,题“明方城金忠敏恕纂辑,关中车应魁明恬较梓”,为崇祯十一年刻本。
该书的编纂者金忠,字敏恕,号葵菴,为万历至崇祯年间宦官。对其生平仅有的介绍,见于晚明宦官刘若愚所编《酌中志》:
金太监忠,其(史宾)照管姪也。金字敏恕,北直隶固安县人也。万历六年选入,历升文书房,博学能书,善琴。守备凤阳时,曾著《御世仁风》一书刻之,博极鉴史,绘画周详,仿佛如《帝鉴图说》。其评语凡称迂拙子者,即金之道号也,其自跋亲笔作也。[4]193-194
从中可知,金忠出于万历朝秉笔太监史宾名下③关于明代宦官的内部权力格局与派系势力问题,参见李军:《拉名下:明代宦官政治权力之传承与派系生成》,《史学月刊》2015年第2期。,万历六年(1578)入文书房。他曾出守安徽凤阳,担任守备,后受崇祯帝拔擢而升任秉笔御用太监。车应魁的具体事迹不详,但根据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张国维所上奏疏,可知其在崇祯八年时亦担任司礼监秉笔。[5]
王继谟在书后跋文中称,崇祯帝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与之相应,则当有“良执事鼓舞于下”。[6]668金忠正是以“良执事”自居,因而辑录历代忠孝节义事迹,搜集与整理其个人认为对治世有用的文献,刊刻出版,希望以此教化世人,维系纲常而不坠。沈自彰在书前序文中还提及,“后世学者未尝无绝人之姿、济世之志,但苦编帙浩繁,穷经皓首未能尽阅,”[6]13这也是明人编纂类书的常见理由,因此该书还有采撷史事以便世人阅览,引领后学入门的意味。
《瑞世良英》的编纂有两个背景条件:首先,明代宦官的知识水准呈现出了精英化的趋势。有明一代,君权强化,为了培养适应新政治形势所需要的心腹,明廷设置内书堂作为教育宦官的机构,着力提高宦官的文化素养。[7]明代高阶宦官往往对儒家精英文化有较好的掌握,除诗文创作外[8],甚至还留有经史方面的著述,如冯保《经书音释》、刘若愚《酌中志》等皆是。万历二年,内阁首辅张居正就明确鼓励宦官向学,《明神宗实录》载有如下一段君臣对答:
上御文华殿讲读。上谕辅臣:“今宫中宫女、内官俱令读书,别无所事。”辅臣张居正对言:“读书最是好事,人能通古今,知义理,则自然不越于规矩。但此中须有激励之方。其肯读书好学者,遇有差遣,或各衙门有管事缺,即拔而用之,则人知奋励,他日人才亦自此出矣。”上曰然。[9]
此外,宫中提供了绝佳的藏书资源,内府司礼监下所设经厂亦专司刻书。刘若愚描述晚明宦官阅读书目的范围时说:“皇城中内相学问,读《四书》、《书经》、《诗经》,看《性理》、《通鉴节要》、《千家诗》、《唐贤三体诗》,习书柬活套,习作对联,再加以《古文真宝》、《古文精粹》,尽之矣。十分聪明有志者,看《大学衍义》、《贞观政要》、《圣学心法》、《纲目》,尽之矣。《说苑》、《新序》,亦间及之。《五经大全》、《文献通考》,涉猎者亦寡也。此皆内府有板之书也。先年有读等《字韵》、《海篇》部头,以便检查难字。凡有不知典故难字,必自己搜查,不惮疲苦。”[4]158金忠任职司礼监,正是通过对前述书目的阅读,使他对儒家义理与历史典故都有所了解,因而有能力著刻《御世仁风》与《瑞世良英》二书。①按:朱鸿林先生指出,明代的皇帝和宦官虽然地位相差悬殊,却有着同样学术背景的老师,而他们学习的内容和知识水准也基本相同。参见朱鸿林:《明神宗经筵进讲书考》,《华学》第九、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7-1378页。
图1 金忠《御世仁风》跋文署名印章[11]
图2《瑞世良英·同气清忠》[6]361-362
其次是明代士大夫对宦官的引导和教化。明朝的政府运作,宦官无孔不入,士大夫的政治空间缩小已成定局。在这种情况下,以王畿为代表的一批中晚明士大夫,有意转换思路,重新审视宦官,认为他们具有与常人一样的善端,希望通过教化来提升宦官的道德品质,让他们与自己一起辅佐君主,担负起“格君”的重任,帮助一同治理国家。[10]
学者吴兆丰的研究表明,金忠正是受到士大夫成功教化,而以辅佐君主自期自重的——《瑞世良英》在引述历代贤宦事迹时,有三处均注明引自王畿为教导宦官所作的《中鉴录》(即《瑞世良英》卷三的“忧勤报国”、“忠义联帅”、“忠谨敬畏”三条)。此外,《御世仁风》卷三“攘攘劳生”条,亦录自王畿《龙溪集》。[10]由此可知金忠阅读过王畿教化宦官的作品,并颇为推崇。尤其,《御世仁风》跋文末尾依次留有“中都守臣”、“职掌丝纶”、“司礼金忠之印”三枚印章。“中都守臣”与“职掌丝纶”的称谓,也暗示金忠接受了士大夫的教化,认为自己并非宫中奴仆杂役,而是一位有责任辅佐君主的大臣。②以上均转引自吴兆丰:《“有教无类”:中晚明士大夫对宦官态度的转变及其行动的意义》,香港中文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32页。
三、作品的篇目结构与内容特色
1.篇目结构
《瑞世良英》共分五卷,三百个条目。每一条目取四字作为名称,各条名称,即其主旨。随后该书围绕每一条目的主题,进行图画和文字的配置,体例上图文各半——首先附一页木刻版画,版画上方空出一角,援引典籍文字对版画进行直解;文字部分再引一页典籍,对该条目进行阐释。
以卷三“同气清忠”条为例,第一部分的版画,讲述的是春秋时晏婴在齐国为相,家族却长保清贫。齐景公因而感叹:“夫子家如此甚贫,寡人之罪也”;晏婴则回答:“脱粟食饱,士之一足也;炙三弋,士之二足也;菜五卵,士之三足也。婴无倍人之行,而有三士之食也,君之赐厚矣!”第二部分的文字,叙述了隋李袭誉在朝为官,极为重视教育族人。大业末年,天下大乱,其弟李袭志受其教诲,因能散尽家产,招募人马,为国尽忠。两个故事强调的都是,为官者除了自己立身持正外,同时也要注重家族清誉,是为“同气清忠”。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郑振铎先生所说:“《御世仁风》讲历代贤君的故事;《瑞世良英》则叙述历代名臣的故事……金忠这两部书,算是很通俗的,故事本文,还用白话文再讲说一遍”[1]145的描述并不准确。《瑞世良英》在体例上并无铺陈故事,再以白话进行直解的情况。郑振铎先生所描述的这种体例,主要见于张居正的《帝鉴图说》。
2.重视本朝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瑞世良英》虽然是“采古今之忠孝贞廉,汇集成帙”,实际在篇幅上非常侧重宣扬当朝人物的事迹,如于谦、蔡清、王阳明、陈献章、汪可受、戚继光、郭子章、吕坤等明人都在其中。这也是晚明类书编纂的通行做法,有类似于表彰盛世,彰显昭代人才众多的意涵。[12]442明初的王祎就曾透露,在选录古今人物文章时,若能兼顾当代人的作品,则可以“彰国家气运之盛而表斯世人才之多”,读者也能由此“识气运之盛衰”、“别才气之远近”。[13]
比如,卷一“五路搜贤”条的文字部分,讲述的是宋真宗重视各地人才科考的故事。版画部分则绘制了明宣宗与侍臣对谈的情景。明宣宗谓侍臣:“夫人君诚心求贤,固无不得之理。文王因田猎遇太公,亦岂非诚心相感?”画中的明宣宗端坐书案,训勉群臣;四位侍臣或表示赞许,或若有所思。整个场景烘托出明宣宗竭心尽力搜求人才的贤君形象。可见,《瑞世良英》的编纂,还有表彰本朝人物,不输古人的寓意。①类似讨论亦可参见杨联升:《朝代间的比赛》,《国史探微》,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2页。
图3 《瑞世良英·五路搜贤》[6]73
3.图绘的意义
朱统镇在序文称《瑞世良英》设置版画的意义在于,“且绘之图,令人一展卷,不惟诵法前人之嘉言嬍行,且若相揖于一堂,人具一圣贤之想,谓其衣冠人也,言动人也。”[6]25也就是说,该书希望以图像重现文字叙述,使传记中的人物和故事跃然纸上;通过对先贤形象的描摹,使后人自然而然心生向往,进而仿效前贤事迹。
以卷一“高尚古风”为例,该条讲述的是隋朝大儒文中子里居授徒,坚决不受权臣杨素征召,并以“敝庐足以庇风雨,薄田足以供饘粥,读书谈道足以自乐”作为拒绝出仕的回应。亭外空间详细地勾画出树木、石头、台阶、溪水以及四位闲聊的乡人;亭内的文中子则头戴儒冠,居中端坐,拱手与乡人交谈,神情从容恬淡,显示出安贫乐道的儒者形象。整个画面描绘出田园生活的平和与宁静,引发读者一同思考,主人公拒绝徵聘、注重名节的道德决定,存在着超越文字叙述以外的想象空间。
4.版画的构图特色
图4 《瑞世良英·高尚古风》[6]109
图5《帝鉴图说·桑林祈雨》[14]
《瑞世良英》版画的共同风格是,场景多样,富于变化,呈现出丰富的视觉效果;常以山、石、树木等作为点缀,画面比较雅致。从整体来看,《瑞世良英》对插画人物与景物的呈现,要比万历初年所编体例近似的《帝鉴图说》更为细腻精致,体现了晚明版画不断地发展与成熟。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卷五“遵圣规化”条与“洁白清修”条的文字部分,均提及主人公赋诗言志,因而画工给两位主人公——明人黄鞏与胡候设计了相同的动作。主人公仰头题诗于壁,童子则捧墨侍奉一旁。可见在版画的制作过程中其实存在着一定的格套。
学者雷德候(Lothar Ledderose)将此一现象称为“module system”(模件),即“以标准化的零件组装物品的生产体系”。[15]学者林丽江也曾指出,《帝鉴图说》的绘稿者采取了“单元组成”的构图手法。绘稿者创造了许多可以转移运用的构图单元,如树木、宫殿等等,借局部小单元的变化,创造出大量不重复的插图,是工匠一种常用的高明手法。[16]由图6和图7可见,这个“module”显然并非完全相同,但无疑可以重复运用。
四、小结
综上所述,本文考察了《瑞世良英》的刊刻背景与内容特色。明代宦官的精英化趋势,以及士大夫对宦官的教育和指引,是《瑞世良英》得以著刻的两个重要因素。需要补充的是,晚明书业兴盛,地方书籍市场呈现出蓬勃之势,书籍的产量日渐增多。书籍的价格合理适中, 因而普通民众对感兴趣的书籍亦有能力购买。[17]因此,金忠通过编纂《瑞世良英》并付梓刊刻,以教化世人的设想,在当时是完全可行的。虽然就现实作用而言,金忠的举动并不可能对明末时局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但我们可以从中了解明代版画的风格特色和发展,以及中晚明士大夫教导宦官的一系列努力,所取得的回应与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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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瑞世良英·遵圣规化》[6]653
图7《瑞世良英·洁白清修》[6]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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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Li-Chiang Lin, “The Cre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ulership in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A look at the Dijian Tushuo(illustrated Arguments in the Mirror of the Emperors),” in Perceptions of Antiquity in Chinese Civilization, edited by Dieter Kuhn & Helga Stahl. Heidelberg: Edition Forum, 2008, pp.321-359.
[17]Cynthia J. Brokaw and Kai-wing Chow eds., Printing and Book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pp. 19-56;Joseph P. McDermott,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Book: Books and Literati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9-42.
(责任编辑:梁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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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1-0056-04
2016-11-05
刘训茜(1988-),女,上海人,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思想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