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顧太清仿擬宋詞和編選《宋詞選》的意義與價值
2017-03-18臺北卓清芬
(臺北)卓清芬
内容提要 晚清況周頤(一八五九—一九二六)稱賞顧太清(一七九九—一八七七)詞‘純乎宋人法乳’,謂其‘得力於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隽’,認爲顧太清詞深受周邦彦和姜夔二人的影響。當代研究者對此一評語並無異議,然而除了周、姜二人以外,顧太清還接受了哪些宋代詞人的影響?若從顧太清詞作的和韻、仿擬、編選詞集所選擇的對象和數量作進一步的分析,或許能更清楚具體地掌握實際情况。
本文首先分析顧太清對宋詞之和韻、仿擬作品,探討顧太清對宋詞主題、技巧、風格的模擬與創新,其次析論顧太清編選《宋詞選》的特色,最後從和韻、仿擬和選集分析顧太清所建構的宋詞觀點。同時梳理顧太清《東海漁歌》的版本流傳和箋注出版的情况,置於附録之中。
顧太清《宋詞選》中選詞最多的詞人是黄庭堅和辛棄疾,而吴文英不僅是太清和擬數量最多的詞人之一,選詞數量更高居第二位。顧太清兼采兩宋,略偏南宋,對於宋詞經典的重塑和思考,展現出不爲流派拘囿的獨到觀點。
關鍵詞 顧太清 《宋詞選》 宋詞 清詞
一 前言
清代女作家顧太清(一七九九—一八七七),名春,字梅仙,又字子春,道號太清,晚號雲槎外史。滿洲鑲藍旗人,本姓西林覺羅氏,爲貝勒奕繪之側室。太清祖父甘肅巡撫鄂昌因胡中藻案牽連被賜自盡,爲避罪人之後,呈報宗人府時假托爲榮府護衛顧文星之女,遂稱爲顧太清。著有詩集《天遊閣集》;詞集《東海漁歌》;戲曲《桃園記》、《梅花引》〔一〕;小説《紅樓夢影》二十四回,爲《紅樓夢》之續書〔二〕。顧太清以詞最受稱賞,清末四大家之一的況周頤(一八五九—一九二六)《東海漁歌序》云: ‘太清詞得力於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隽,深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求其詣此之由,大概明以後詞未嘗寓目,純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煩洗伐,絶無一毫纖豔涉其筆端。’〔三〕又云: ‘曩閲某詞話云: “本朝鐵嶺人詞,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窺北宋堂奥。”’〔四〕認爲太清詞之深穩沉著,乃從宋詞而來,特别得力於北宋周邦彦和南宋姜夔兩大詞家。
自從況周頤指出顧太清詞深受宋詞影響,百年來的顧太清研究,於此却討論不多。二年以前的論述多集中討論顧太清其人其事以及作品的介紹或辨正〔五〕,二年以後的論文逐漸留意太清詞的内容分析及藝術特色,亦有數篇專書論文和學位論文討論太清生平及其詞作〔六〕。
有關宋詞對於顧太清詞的影響,目前僅有胥洪泉《‘以宋人爲法乳’的顧太清詞》和謝永芳《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兩篇論文涉及此一議題。胥文闡發況氏之旨,認爲太清詞師法周邦彦融唐人詩句入詞,學習姜夔詞的清空騷雅,亦借鑒李清照淺俗自然的語言特色。〔七〕謝文則從顧太清的集句詩中還原顧氏《宋詞選》的基本情况,認爲顧太清選詞不受浙常兩派的拘囿,其《宋詞選》對《東海漁歌》統合周、姜的主導詞風産生非常大的影響。〔八〕
兩篇論文都贊同況周頤序文中之觀點,認爲太清詞主要承繼周、姜詞的風格特色而來,此點引發筆者思考以下問題: 所謂‘宋人法乳’,除了周邦彦和姜夔之外,顧太清對其他宋代詞人的接受如何?是否能從顧太清和韻、仿擬宋詞之現象,觀察宋詞對太清詞的具體影響痕跡?對顧太清而言,周、姜二人是否確實居於宋詞中的主導地位?顧太清的《宋詞選》又呈現出何種選詞意義?以上種種,皆是本文所欲探討的課題。
由於填詞創作受前人影響之跡模糊難辨,如水中著鹽,很難一一指實顧太清三百多首詞中的字句章法或整體風格受到哪些宋代詞人詞作的具體影響,而顧太清又無詞話、評點等論詞資料,探討顧太清對於宋代詞人的觀點,僅能從和韻、仿擬和詞選三個層面入手。〔九〕顧太清《東海漁歌》有二十八首和韻宋詞之作,其所編選的《宋詞選》雖已不存,但有兩組集句詩,由其編選的《宋詞選》中集句而來,從這些資料中或可大致勾勒出顧太清心目中宋代詞人序位的輪廓。
二 顧太清和韻、仿擬宋詞作品探析
顧太清《東海漁歌》版本流傳的情形頗爲複雜,筆者梳理自《東海漁歌》問世迄今的版本源流和箋注出版的情况,置於附録之中,以供參考。因編次内容較接近顧太清的《東海漁歌》原貌,本文引用顧太清詞作俱據胥洪泉校箋《顧太清詞校箋》一書。
續表
續表
續表
顧太清填詞約自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三十六歲始,有十六首作品。〔一六〕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顧太清和宋人詞十一首,夫婿奕繪亦有和宋人詞六首。〔一七〕此年顧太清亦編纂《宋詞選》三卷,可見在填詞初期,顧太清即以宋人詞作爲依歸。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奕繪病逝,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顧太清和閨中好友結‘秋紅吟社’〔一八〕,有標明‘社中課題’的《淒涼犯·咏殘荷,和姜白石韻》、道光二十年(一八四)有《玉燭新·咏白海棠,用周清真韻》等,十餘年後,顧太清五十一歲時仍有標明和蔣捷韻之詞作。
兹將顧太清詞對於宋詞的和韻、仿擬,分别析論如下(作品頁碼已見上表,此處不再一一作注)。
(一) 和韻
顧太清和擬宋人詞作,不僅是依韻、用韻而已,幾乎全采步韻的方式。即使未標注‘用某人韻’,也大抵步趨原韻。劃分在這一類的詞,除和韻外,主題和情感和原作有較爲明顯的區隔。如《滿江紅(第二體)·和張元幹〈蘆川詞〉》:
緑慘紅愁,東風裏、杜鵑聲惡。春去也、小樓人寂,雨聲偏作。弱柳難將春思繫,淚珠長向花前落。問天涯、歸夢幾時來,隨風泊。 春寒重,羅衣薄。音書斷,情無著。對殘燈顧影,共誰斟酌。昨夜雨睛知驟暖,等閑負了三春約。捲珠簾、一望碧天長,山如削。
張元幹《滿江紅·自豫章阻風吴城山作》:
春水迷天,桃花浪、幾番風惡。云乍起、遠山遮盡,晚風還作。緑卷芳洲生杜若,數帆帶雨煙中落。傍向來、沙觜共停橈,傷飄泊。 寒猶在,衾偏薄。腸欲斷,愁難著。倚篷窗無寐,引杯孤酌。寒食清明都過却,最憐輕負年時約。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
張元幹《滿江紅》寫自南昌返鄉,途中爲風浪所阻的飄泊思歸之情。太清夫婿奕繪亦有《滿江紅·張元幹阻風》之作〔一九〕,與原作近似,上片寫船行受阻,下片抒發個人情思。顧太清的《滿江紅》則與阻風無關,全從閨思著筆,上片寫小樓風雨的等待,下片寫空盼歸人的孤寂以及虚度年華的無奈,彷彿代張元幹詞中‘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的思婦抒發心聲。此詞雖步趨原韻,但詞中人物、視角、情感表達與原作並不相同。
顧太清《木蘭花慢·和張孝祥〈于湖詞〉》:
天高風露冷,念仙子、倚瓊樓。問雲窗霧閣,朱欄翠幔,好景誰收。玉簫歇,霓裳散,恨寶奩空掩暗增憂。照影自臨清淺,滿身花影同流。 疏鐘霜杵韻悠悠。柏葉炷香篝。記草色連天,花光似霧,歷歷前遊。逍遥身心物外,渺滄波流盡古今愁。獨立蓮花峰頂,下看九點齊州。
張孝祥《木蘭花慢》:
紫簫吹散後,恨燕子、只空樓。念璧月長虧,玉簪中斷,覆水難收。青鸞送,碧雲句,道霞扃霧鎖不堪憂。情與文梭共織,怨隨宫葉同流。 人間天上兩悠悠。暗淚灑燈篝。記谷口園林,當時驛舍,夢裏曾遊。銀屏低聞笑語,但醉時冉冉醒時愁。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
顧太清《西子妝·三月十三,邀余季瑛、吴孟芬、錢伯芳、陳素安諸姊妹小集紅雨軒看海棠,用吴夢窗韻》:
風信幾番,半春過了,絳雪吹成香霧。待看草色入簾青,敞疏窗、小軒花隖。東風慢舞。更分付、留春且住。願年年,到花開時候,良朋如許。 休輕誤。有限韶華,不許匆匆去。蓬門花徑爲君開,隔春陰、海棠盈樹。拈題索句。莫辜負、陽春同賦。最關心、萬點飄風落雨。
吴文英《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遊》:
流水麴塵,豔陽酷酒,畫舸遊情如霧。笑拈芳草不知名,乍淩波、斷橋西堍。垂楊漫舞。總不解、將春繫住。燕歸來,問彩繩纖手,如今何許。 歡盟誤。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不堪衰鬢著飛花,傍緑陰、冷煙深樹。玄都秀句。記前度、劉郎曾賦。最傷心、一片孤山細雨。
吴文英《西子妝慢》寫清明遊湖所引發的往事成空、舊愛難覓的今昔之感;太清則寫閨中好友相邀集會,觀賞海棠並賦詞題咏的雅興。上片以絳雪香霧點染海棠的色澤香氣,下片以莫負韶光珍惜共聚吟咏的機會。太清於聚會前一年喪偶,幸有姊妹情誼作爲心靈的支柱。《西子妝》爲吴文英自度曲,太清步趨原韻,然於主題、内容、情感表現,均與原作大相徑庭。
此類和韻作品尚有《金縷曲·和吴文英〈夢窗詞〉》,顧太清寫夢遊仙境的清虚空靈,而吴文英《賀新郎·湖上有所贈》是追憶昔日戀人的豔冶多情。《法曲獻仙音·題李世倬畫扇,用〈清真集〉韻》,顧太清描繪扇中廬山煙雨的縹緲迷離,稱賞李侍郎的畫技,而周邦彦《法曲獻仙音·大石》是描寫幽居的多病困倦,懷想遠隔天涯的伊人。《惜瓊花·雨中補種白蓮,用張子野韻》,顧太清移種暢春園的白蓮於方塘之中,突顯愛蓮之高潔,而張先《惜瓊花》是感慨今昔悲歡,好景難再,著重思歸之惆悵。《祝英臺近·潭柘龍潭,用吴夢窗韻》描寫北京潭柘寺的蒼松幽澗的清寂之景,而吴文英《祝英臺近·悼得趣,贈宏庵》是悼念友人丁宥(宏庵)之妾周氏(得趣居士),兼寫友人喪偶之痛及憶己去妾之悲涼。顧太清的詞題雖名爲‘和韻’或‘用韻’,但均采步趨原韻的方式,一字不易,然内容情感與原作都不相同。
(二) 仿擬
顧太清仿擬宋人詞作,或僅仿擬寫作技巧,或效仿整闋詞的内容、結構、風格,與原作較爲相近。可分爲以下幾種類型:
顧太清《醉蓬萊·和黄山谷》:
看秋山萬疊,曉日曈曨,參差相倚。畫棟珠簾,捲高空清麗。老桂香濃,洞簫聲遠,作瑶池佳會。露綴花梢,風摇鬢影,夜來涼意。 此景人間,幾曾得見,月擁寒潮,無邊雲水。滿酌天漿,宴鴻都道士。秘訣長生,滄桑變化,對綺筵羅袂。塵世紛紛,殘棋一局,誰非誰是。
黄庭堅《醉蓬萊》:
對朝雲靉靆,暮雨霏微,亂峰相倚。巫峽高唐,鎖楚宫朱翠。畫戟移春,靚妝迎馬,向一川都會。萬里投荒,一身弔影,成何歡意。 盡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極神州,萬里煙水。尊酒公堂,有中朝佳士。荔頰紅深,麝臍香滿,醉舞裀歌袂。杜宇聲聲,催人到曉,不如歸是。
黄庭堅抒發貶謫黔州的落寞悲涼,顧太清則描寫道士於蓬萊仙境飲宴、俯瞰塵世的情景。〔二一〕從奕繪同調之作《醉蓬萊·黄庭堅本意》〔二二〕,可推知太清亦用詞牌本意。内容情韻雖與原作不同,然太清却有意模擬黄詞的寫作技巧,如‘曉日曈曨’、‘朝雲靉靆’,兩者皆屬後三字聯邊,末二字疊韻的形式,‘曈曨’、‘霏微’同屬疊韻。‘綺筵羅袂’與‘舞裀歌袂’皆爲當句對、‘塵世紛紛’與‘杜宇聲聲’同屬疊字對。不同的是顧太清改易黄詞第五句的韻字,由‘翠’字改爲‘麗’字。與奕繪的和詞相較,太清在寫作技巧上更有意的模擬原作。
顧太清《滿庭芳·和蔡伸〈友古詞〉》:
白玉欄干,緑楊庭院,果然几淨窗明。珠簾高捲,花雨散紅英。下上雙飛燕子,東風裏、巧轉輕迎。連環冷、紅珠斗帳,春睡惜娉婷。 夢中多少路,山長水遠,渺渺魂驚。怕情深易感,又惹離情。總有青鸞消息,書不盡、枉自丁寧。終難遇,霓旌翠蓋,空許願三生。
蔡伸《滿庭芳》:
鸚鵡洲邊,芙蓉城下,迥然水秀山明。小舟雙槳,特地訪雲英。驚破蘭衾好夢,開朱户、一笑相迎。良宵永,南窗皓月,依舊照娉婷。 别來無限恨,持杯欲語,恍若魂驚。念霎時相見,又慘離情。還是匆匆去也,重携手、密語叮嚀。佳期在,寶釵鸞鏡,端不負平生。
兩詞在同樣位置的四字句‘水秀山明’、‘几淨窗明’、‘寶釵鸞鏡’、‘霓旌翠蓋’均用當句對。顧太清采步韻形式之外,更襲用‘娉婷’、‘魂驚’、‘離情’、‘叮嚀’等詞語,有意仿擬其修辭技巧。
顧太清《鶯啼序·雨中送春,用吴夢窗韻》,仿擬吴文英《鶯啼序·荷,和趙修全韻》的寫作技巧。在相同的位置,吴文英用‘麝靄飛雨’、‘嫣香易落’、‘感紅怨翠’,顧太清用‘淡靄微雨’、‘嬌香易減’、‘惜紅慕翠’。特别是顧太清‘惜紅慕翠’仿擬了吴文英‘感紅怨翠’的句法,將動詞置於紅、緑等顔色之前,形成一種奇異的美感。〔二三〕此外,顧太清詞‘愁寬夢窄’改動了吴文英另一首《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中的‘春寬夢窄’〔二四〕,仿擬痕跡亦相當明顯。
此類仿擬寫作技巧作品尚有《探春慢·題顧螺峰女史韶畫〈尋梅仕女〉,用張炎韻》,步韻張炎《探春慢·雪霽》,兩詞主題内容不同,張炎描摹雪後初晴之景色,顧太清題咏顧韶所繪的《尋梅仕女》圖。太清模擬張炎詞句,將‘銀浦流雲’、‘才放些晴意,早瘦了、梅花一半’,改爲‘寒浦藏煙’,‘才試著花氣,早望見、朱欄一半’,仿擬其修辭構句的寫作技巧。
顧太清《水調歌頭·和周紫芝〈竹坡詞〉》:
急雨響岩壑,林木暗濛濛。山樓四面風滿,一綫電光紅。雨過長天如洗,收盡無邊煩暑,濕氣潤高峰。坐對東山月,清影落懷中。 邀明月,酌美酒,共山翁。不妨談笑,尊前歌舞且從容,老去心情依舊,莫負良辰好景,去日不能重。風月不到處,天地古今同。
周紫芝《水調歌頭·雨後月出西湖作》:
落日在煙樹,雲水兩空濛。澹霞消盡,何事依約有微紅。湖上晚來風細,吹盡一天殘雨,蒼翠濕千峰。誰遣長空月,冷浸玉壺中。 問明月,應解笑,白頭翁。不堪老去,依舊臨水照衰容。良夜幾横煙棹,獨倚危檣西望,目斷遠山重。但恨故人遠,此樂與誰同。
周紫芝《水調歌頭》的題目爲‘雨後月出西湖’,顧太清亦以‘雨後月出’爲描寫主題,然著重於山景,與周紫芝略有不同。周詞上片由日暮寫至夜晚,山容水態交映於月光之中;太清詞上片由夜晚山中急雨寫起,至雨後月出東山爲止,並無一語及於湖景。周詞下片抒發自傷遲暮、飄泊遠别之恨;太清詞則呈現即使年華老去,也要及時把握美好時光的曠達心態。
顧太清《水龍吟·題張坤鶴老人小照,用白玉蟾‘采藥徑’韻》:
洞門深鎖煙霞,蒼蒼不斷松杉翠。芝田采遍,玉顔常駐,何曾落齒。海上當年,羽衣寶髻,鳳簫閑吹。記蓬萊舊景,餐花飲月,經多少、仙家事。 渺渺長途無際。笑世間、臨歧揮淚。清風兩袖,飄然到處,此生如寄。七十年華,雙眸炯炯,照人姿媚。信谷神不死,逍遥物外,一瓢雲水。
白玉蟾《水龍吟·采藥徑》
雲屏漫鎖空山,寒猿啼斷松枝翠。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勞屐齒。應記洞中,鳳簫錦瑟,鎮常歌吹。悵蒼苔路杳,石門信斷,無人問、溪頭事。 回首暝煙無際,但紛紛、落花如淚。多情易老,青鸞何處,書成難寄。欲問雙蛾,翠蟬金鳳,向誰嬌媚。想分香舊恨,劉郎去後,一溪流水。
白玉蟾本名葛長庚,詞題爲‘采藥徑’,顧太清的詞題爲‘題張坤鶴老人小照’。張坤鶴爲北京白雲觀住持,與奕繪、太清夫婦交好,時有往來。顧太清和白玉蟾的主題都是道士求仙采藥,白玉蟾抒發藥草無覓、求仙路斷的悵惘;太清則側重張坤鶴道士羽衣蹁躚、飄然出塵的形象。兩者都以蒼松、靈芝點染仙道色彩,白詞的情感多從‘斷’、‘安在’、‘徒勞’、‘悵’、‘難寄’等字詞傳達失落喟歎之情;太清詞則多從‘笑世間’、‘飄然’、‘逍遥’等字詞描寫張坤鶴不受世事拘執、安閑自適的性格。
此類仿擬主題的作品尚有《洞仙歌·和劉一止〈苕溪詞〉》,步韻劉一止《洞仙歌》(細風輕霧)。兩詞主題皆爲咏梅,劉一止藉驛橋梅花抒發羈旅行役的客途愁怨,顧太清則描寫西湖孤山雪後梅花初綻的清雅勝景。二詞僅主題相同,内容情韻有較大的差異。
顧太清《念奴嬌·和姜白石》:
湖亭依舊,記從吾遊者,二三仙侣。今日蓮花開已遍,翠蓋團團無數。荷露烹茶,碧筒吸酒,又聽蕭蕭雨。遠山遮盡,片雲應是催句。 欲暮。白鷺成行,避人沙渚,拍拍沖天去。争忍西風容易落,怕見斷煙寒浦。菰米隨波,紅衣墜露,花裏誰能住?明燈雙槳,笙歌一派歸路。
姜夔《念奴嬌》: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爲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摇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争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奕繪《念奴嬌·姜夔荷花》與太清此作乃爲同調同題的步韻之作〔二五〕,内容均爲咏荷。姜夔以美人爲喻,從荷花之盛放想及衰殘;顧太清則描摹眼前所見的殘荷,荷瓣飄墮,隨波而去,白鷺高飛,只餘團團緑葉。姜夔從白日泛舟之‘來時’寫到日暮沙際之‘歸路’;顧太清則從‘欲暮’寫到夜晚燈火照耀下蕩舟而去。姜詞從熱鬧到清冷,隱然有時光流逝、好景不常之擔憂;太清詞則從清冷到熱鬧,雖有今昔對比之感慨,仍能振起‘明燈雙槳,笙歌一派歸路’之歡樂。雖是仿擬之作,但顧太清却刻意的以不同的寫法避免重複。
顧太清《惜紅衣·雨中池上,用姜白石韻》:
電掣金蛇,雲翻黑墨,風枝無力。雨過方塘,圓荷撼新碧。涼風入户,動幾處、騷人詞客。幽寂。似斷還連,向黄昏不息。 香消篆印,燈暗芸篝,連床亂書籍。遥知千里澤國。楚天北。最愛妙蓮清淨,法界夢中曾歷。怕顛狂風雨,洗褪好花顔色。
姜夔《惜紅衣》:
簟枕邀涼,琴書换日,睡餘無力。細灑冰泉,并刀破甘碧。牆頭唤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説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兩詞皆與荷花有關。姜夔由室内寫到室外,從幽居的岑寂寫到荷花的凋零,感慨舊遊如夢;太清由室外寫到室内,從雨過荷塘寫到風入居室,擔憂雨摧花殘。
姜夔以清空幽寂的風格著稱,慣常選擇清冷幽黯的意象。如‘水佩風裳’、‘冷香飛上詩句’、‘紅衣半狼藉’,顧太清‘怕見斷煙寒浦’、‘燈暗芸篝’亦以淒冷的色調寫幽深孤獨之情。
姜夔詞‘句琢字鍊,歸於醇雅’〔二六〕,兩詞‘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簟枕邀涼,琴書换日’皆是錘鍊而得。顧太清在相應的兩組對偶句中‘菰米隨波,紅衣墜露’,‘電掣金蛇,雲翻黑墨’,也顯現了句琢字鍊的工夫。特别是第三字,用‘隨’、‘墜’、‘掣’、‘翻’等動詞構成了新穎獨特的意象,堪稱爲‘句中眼’,毫不遜於原作中‘吹’、‘邀’、‘换’等字精心錘鍊之力道。
顧太清《雨霖鈴·和柳永〈樂章集〉》:
情深語切。奈關河遠,去去難歇。離愁正苦未盡,東方欲曙,雄雞催發。相送小橋流水,更霜氣寒噎。漸天外、西北峰頭,曉日明明照空闊。 登高望遠空傷别。又匆匆、過了黄花節。思量著愁何處,難拘管、斷腸風月。滿目秋光,只恨重山疊巘誰設。便織盡、錦字回文,空向盤中説。
柳永《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虚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二者皆寫‘傷别’,時間俱在秋季。柳詞擅於鋪敘,上片從長亭送别、蘭舟催發寫至舟行南方;太清詞則從關河送别、雄雞催發寫至遠赴西北。一從水路延伸,一由陸路鋪排。柳詞下片設想别後種種孤寂之情,太清詞亦然。一寫煙水相隔,一寫重山阻絶,結構筆法十分近似。柳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二七〕,以平易淺近的風格著稱。此詞不假雕琢,運用領字和明白家常的語言,一筆到底,始終不懈〔二八〕,太清詞亦如此。柳永用‘更那堪’三字領,太清改爲‘又’一字領。柳永用‘對’、‘念’,太清亦用‘奈’、‘漸’等去聲字領起下文,收聲情摇曳之效;柳詞用‘去去’、‘沉沉’兩組疊字,太清亦仿擬‘去去’,再加上‘明明’、‘匆匆’,共三組疊字,其中‘沉沉’與‘明明’同在相對應的位置之上。柳詞擅長使用白話口語,如‘執手相看淚眼’、‘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太清詞‘離愁正苦未盡’、‘又匆匆、過了黄花節’、‘思量著愁何處’亦通俗曉暢。
顧太清《壺中天慢·和李清照〈漱玉詞〉》:
東風吹盡,便繡箔重重,春光難閉。柳悴花憔留不住,又早清和天氣。梅子心酸,文無草長,嘗遍斷腸味。將離開矣,行人千里誰寄。 簾捲四面青山,天涯望處,短屏風空倚。宿酒新愁渾未醒,苦被鸚哥唤起。錦瑟調弦,金釵畫字,説不了心中意。一江煙水,試問潮信來未。
李清照《念奴嬌·春情》: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别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顧太清《霜葉飛·和周邦彦〈片玉詞〉》:
萋萋芳草。疏林外、月華初上林表。斷橋流水暮煙昏,正夜涼人悄。有沙際、寒蛩自曉。星星三五流螢小。見白露横空,那更對、孤燈如豆,清影相照。 昨夜夢裏分明,遠隨征雁,迢遞千里難到。西風吹過幾重山,悵故人懷抱。想籬落、黄花開了。尊前誰唱淒涼調。應念我、凝情處,聽雨聽風,恨添多少。
周邦彦《霜葉飛》(大石):
露迷衰草。疏星掛,涼蟾低下林表。素娥青女鬥嬋娟,正倍添悽悄。漸颯颯、丹楓撼曉。横天雲浪魚鱗小。似故人相看,又透入、清輝半餉,特地留照。 迢遞望極關山,波穿千里,度日如歲難到。鳳樓今夜聽秋風,奈五更愁抱。想玉匣、哀弦閉了。無心重理相思調。見皓月、牽離恨,屏掩孤顰,淚流多少。
二詞皆寫秋夜懷人。周詞上片的視角由低至高,自景及人,太清詞亦然。以草、林、月爲主體,渲染秋景的孤獨淒清。‘以清利之筆寫秋色’〔三五〕,‘字字淒斷’〔三六〕,雖是評周詞之語,移之太清,亦未嘗不可。下片由景入情,周詞纏綿婉轉,‘鳳樓’以下由女子相思愁懷著筆;太清詞則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側重於對故人之思憶,情韻綿邈。沈義父《樂府指迷》: ‘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三七〕太清仿擬清真遣詞用字相當明顯,一用‘涼蟾低下林表’,一用‘月華初上林表’;一用‘想玉匣、哀弦閉了’,一用‘想籬落、黄花開了’。二詞均使用雙聲(周詞‘悽悄’、‘相思’、‘淚流’,顧詞‘籬落’、‘黄花’)、疊韻(周詞‘嬋娟’、‘關山’,顧詞‘清影’)、疊字(周詞‘颯颯’,顧詞‘萋萋’、‘星星’),詞語典雅,了無市井俚俗之氣。
顧太清《水調歌頭·中秋獨酌,用東坡韻》:
雲淨月如洗,風露湛青天。不知今夕何夕,陳事憶當年。多少銷魂滋味,多少飄零踪跡,頓覺此心寒。何日謝塵累,肥遯水雲間。 沃愁腸,憑濁酒,枕琴眠。任他素魄,廣寒清影自團圓。誰管秋蟲春燕,畢竟人生如寄,各自得天全。且盡杯中物,翹首對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顧太清有兩首詞標明‘效劉克莊體’、‘效柳耆卿體’,這裏的‘體’,指的是風格,如侯寘、辛棄疾均有標明‘效易安體’之詞作。顧太清仿擬宋人風格之詞如下:
顧太清《木蘭花慢·瓶花論,效劉克莊體》:
瓶花千百樣,要好是、在人爲。或冷澹相兼,疏疏密密,轉側相宜。或蒼秀豔麗者〔四一〕,似洞天幽谷態離奇。或是粗枝大葉,恍然羽葆雲旗。 銅觚瓦甕古軍持。風月好良期。絶妙處微微,半窗月影,蕩蕩風絲。不同丁香結子,也不同、紅豆寄相思。那怕遊蜂戲蝶,任他青女封姨。
劉克莊《木蘭花慢·壽王實之》:
瀛洲真學士,爲底事、在紅塵。爲語觸宫闈,沉香亭裏,瞋謫仙人。爲親近君側者,見萬言策子惎劉蕡。爲是尚方請劍,漢廷多憚朱雲。 君言往事勿重陳。且鬥酒邊身。也不會區區,算他甲子,記甚庚寅。爾曹譬如朝菌,又安知、老柏與靈椿。世上榮華難保,古來名節如新。
劉克莊的詞有議論化、散文化的現象,揉合白話、口語、經史語,使用排比句式,多用典故,形成‘以文爲詞’的特色與風格。〔四二〕劉克莊《木蘭花慢》詞題爲‘壽王實之’,爲同被劾歸的友人王邁所作。上片寫王實之耿直激切的性格,推想其獲罪罷歸的原因;下片寫友人襟懷灑落,器量宏闊,不與小人計較。顧太清《木蘭花慢》詞題爲‘瓶花論,效劉克莊體’,和奕繪《憶江南》瓶花譜聯章一樣,〔四三〕采議論形式出之。上片談瓶花的各種姿態,仿擬劉詞相同位置的排比句式及用詞。劉詞以‘爲’、‘爲’、‘爲是’排比構句,太清詞以‘或’、‘或’、‘或是’排比構句。下片寫瓶花的花器,以不畏外在的蜂蝶、風霜作結,仿擬劉詞在相同位置使用疊字和植物名稱的手法。顧太清此詞不采和韻的形式,而是仿擬劉克莊以議論爲詞、使用散文排比句法的整體風格。
顧太清《陽臺路·賦得‘手倦抛書午夢長’,效柳耆卿體,並次其韻》:
未天晚。耐困人晝永,詩書抛亂。掩紗廚、隱几南窗,神逐水沉香遠。蓮漏丁丁,一枕夢遊,柳憨花暖。曾經慣。舊路兒、桃源前度人散。 悵望碧溪流水,好夢醒、難擡倦眼。細思量處,又惹下、暗愁無限。人何在、風裳水佩,剩有緑陰幽館。無端鳥語驚回,從何消遺。
柳永《陽臺路》:
楚天晚,墜冷風敗葉,疏紅零亂。冒征塵、匹馬區區,愁見水遥山遠。追念平時,正恁鳳幃,倚香偎暖。嬉遊慣。又豈知、前歡雲雨分散。 此際空勞回首,望帝里、難收淚眼。暮煙衰草,算暗鎖、路歧無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處葦村山館。寒燈半夜厭厭,憑何消遣。
顧太清和韻、仿擬宋詞的作品數量較奕繪多出近五倍,仿擬宋詞的主題、内容、結構、技巧、風格,應有藉此鍛鍊詞筆之用意。顧太清仿擬宋人的詞作,除了有柳永的通俗曉暢、周邦彦的富豔精工,尚有姜夔的清空醇雅、吴文英的新奇密麗,亦有蘇軾的空靈超曠、黄庭堅的勁健奇崛、李清照的婉約尖新、劉克莊的豪壯沉雄等,顯示顧太清摹習兩宋詞風格的多樣性。
三 顧太清編選《宋詞選》的特色
顧太清曾於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編選《宋詞選》三卷。因《宋詞選》一書並未流傳,僅能從顧太清的兩組宋詞集句詩管窺大略。顧太清《天遊閣集》卷二有詩《既選宋詞三卷遂以詞中七言句集爲三十九絶句》,卷四有詩《前年既選宋詞集選中句得三十九截句今掇其餘復成三十五首》。〔四七〕詩題中‘前年’指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宋詞選》三卷因僅存殘目,選詞幾首今已不得而知。但從這七十四首集句詩的詩句可還原推知顧太清《宋詞選》至少收録宋代詞人五十家,詞一百四十八闋。筆者此一統計數字與謝永芳先生《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一文略有不同。謝文謂收録詞人五十二家,詞作一百四十八闋〔四八〕,但計算有誤,經筆者一一數算,謝文所列詞作實爲一百四十九闋。
筆者與謝文統計出入情形如下:
其一,顧太清選《南鄉子》(落帽晚風回)一詞,謝文依唐圭璋編《全宋詞》歸在黄叔達名下,然而據張昌紅、葛華飛《黄庭堅詞〈南鄉子〉(落帽晚風回)真僞再辨證》〔四九〕、李金榮《黄庭堅詞四首繫年新證—兼談〈南鄉子〉(落帽晚風回)、〈點絳唇〉(幾日無書)的作者》二文之考證,《南鄉子》(落帽晚風回)應爲黄庭堅的作品,因此筆者仍將此詞歸在黄庭堅名下。
其二,顧太清選衛芳華《木蘭花慢》(記前朝舊事)一詞,據陳霆《渚山堂詞話》明載此詞爲瞿佑得意之作〔五一〕,朱彝尊編《詞綜》亦云: ‘衛芳華出於明瞿佑《剪燈新話》卷二《滕穆醉遊聚景園記》(見誦芬室刊本),顯係假托。’〔五二〕故筆者將衛芳華剔除,且瞿佑爲明人,非宋人,此詞並不屬於宋詞選的範疇。將黄叔達、衛芳華剔除後較謝文所計少兩家。
其三,《聲聲令》(簾移碎影),謝文歸爲無名氏,然據唐圭璋先生考證,此詞爲章楶之作品〔五三〕,故筆者將其歸屬在章楶名下。剔除非宋代作品後,詞作數量共一百四十八闋。
顧太清《宋詞選》原選了五十四家,詞一百五十二闋,扣除五代李珣《巫山一段雲》(古廟依青嶂)、馮延巳《憶江南》(今日相逢花未發)、金代王特起《梅花引》(山之麓)、明代瞿佑話本假托之衛芳華《木蘭花慢》(記前朝舊事)等四家四闋之後,所選的宋代詞人爲五十家,詞一百四十八闋。更正顧太清誤記的部分之後〔五四〕,依照時代先後,得到的詞人與選詞數量如下:
柳永三 葉清臣一 王安石一 章楶一 晏幾道四 王詵一 蘇軾四 李之儀一 黄庭堅一三李元膺一 秦觀四 賀鑄一 晁補之二 陳師道一 周邦彦四 毛滂一 葉夢得一 曹組一 周紫芝六 李清照一 蔡伸四 李玉一 張元幹六 吕渭老二 康與之一 洪适一 韓元吉一 侯寘一 陸游四 范成大一 沈端節一 張孝祥三 趙長卿二 辛棄疾一三 程垓七 石孝友七 姜夔一 戴復古二 史達祖三 黄機三 劉克莊六 趙以夫一 吴文英一一 黄昇二 楊纘一 陳允平一 周密一 汪元量一 蔣捷七 張炎一
以上資料提供了幾項訊息:
其一,所選的詞調涵蓋小令、中調、長調。詞家兼取南北兩宋,除著名詞人之外,亦有僅存詞一首的李玉。
其二,以時代而言,若將李清照劃歸南宋,顧太清選取北宋詞人十九家,詞五十一闋;南宋詞人三十一家,詞九十七闋。南宋詞的數量約爲北宋詞的一點八倍。
其三,以數量而言,黄庭堅和辛棄疾入選的詞數最多,各有十三闋,其次是吴文英的十一闋。程垓、石孝友、蔣捷各有七闋,周紫芝、張元幹、劉克莊各有六闋。晏幾道、蘇軾、秦觀、周邦彦、蔡伸、陸游各有四闋,柳永、張孝祥、史達祖、黄機各有三闋。晁補之、吕渭老、趙長卿、戴復古、黄昇各兩闋,其餘詞人只入選一闋。選詞四首以上的詞人,除黄庭堅、晏幾道、蘇軾、秦觀、周邦彦、周紫芝爲北宋詞人之外,其餘如辛棄疾、吴文英、蔡伸、張元幹、陸游、程垓、石孝友、劉克莊、蔣捷,皆爲南宋詞人,南宋詞家的數量略多於北宋詞家。
其四,顧太清編選《宋詞選》,所依據的底本可能是明代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和康熙朝沈辰垣奉敕編《御選歷代詩餘》。顧太清《宋詞選》原選了五十四家,詞一百五十二闋,與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重複的詞人有三十一家,重複的詞作有一百二十九首。顧太清誤黄昇爲黄昃、吕渭老爲吕濱老,乃從毛晉本之作者署名。顧太清步韻秦觀《海棠春》(流鶯窗外啼聲巧)一詞,毛晉本在秦觀《海棠春》詞牌下標記‘舊刻不載’〔五五〕,步韻柳永《陽臺路》(楚天晚)一詞,亦依據毛晉本所録《樂章集》之句式。顧太清編《宋詞選》有多位詞人如黄庭堅、周紫芝、程垓、吴文英等入選之詞作亦全從毛晉本出。顧太清編《宋詞選》與沈辰垣奉敕編《御選歷代詩餘》所收録的詞人重複的有四十七家,重複的詞作有一百首。顧太清選李珣、馮延巳,葉清臣、王安石、王詵、康與之、洪适、韓元吉、侯寘、范成大、沈端節、楊纘、陳允平、周密、汪元量、衛芳華、王特起詞皆僅一首,御選本皆收。顧太清誤周邦彦《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作者爲李清照,也與御選本相同。
顧太清編《宋詞選》的意義與價值,並不僅如謝永芳先生《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一文所言‘千古不能有二地展示了一個女性旗人詞人選家眼中的詞世界’,‘顧氏詞選具有頗便初學的實用價值’〔五六〕,筆者以爲,除女性身份和個人學詞因素之外,即令與同時代的宋詞選本並列,顧太清編選的《宋詞選》亦有其意義與價值。由於顧太清《宋詞選》並無序跋留存,因此無法得知顧太清的編選動機、編次目録或是選詞標準,僅能從入選的詞人詞作觀察顧太清編選《宋詞選》的特色和詞學史上的意義。説明如下:
(一) 不受流派拘囿
清代詞壇流派各立,清初陽羨崇尚蘇、辛,納蘭性德推舉南唐北宋,浙派宗主姜、張。嘉慶二年(一七九七)張惠言編選、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張琦重刻的《詞選》,以‘意内言外’説詞,列舉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彦、辛棄疾、姜夔、王沂孫、張炎等八家爲‘淵淵乎文有其質’的代表,而柳永、黄庭堅、劉過、吴文英,則是‘各引一端’,有‘蕩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的偏失。〔五七〕其後董毅於道光十年(一八三)出版的《續詞選》,選詞最多的爲張炎二十三首,其次爲秦觀八首、周邦彦七首、姜夔七首,與其父董士錫所標舉秦觀、周邦彦、蘇軾、辛棄疾、姜夔、張炎等六家詞中有四家相同。〔五八〕此外,《續詞選》選柳永詞二首、劉過一首、吴文英二首,此三人皆爲張惠言所不取,可見其‘矯張氏之枉’的用意。〔五九〕
周濟在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編纂《宋四家詞選》,從張惠言八家之中選周、辛、王三家,另選張惠言所不取的吴文英,力主‘退蘇進辛,糾彈姜張’,建立‘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的學詞門徑,其影響力相當深遠。
顧太清在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所編纂的《宋詞選》,或許没有開宗立派、闡揚詞學觀點的企圖心,但從所選取的詞人詞作來看,却擺脱了明末清初以來的流派觀點的限制。選詞六首以上的詞人,除辛棄疾和吴文英亦選入董毅《續詞選》、周濟《宋四家詞選》之外,周紫芝、張元幹、劉克莊、程垓、石孝友、蔣捷、黄庭堅等人,均非各流派所師法的對象,尤其是與辛棄疾並列選詞最多的黄庭堅,從不曾成爲各流派的關注焦點,可見顧太清不受流派牢籠,具有獨到的選詞眼光。
(二) 宋詞經典的重塑
張惠言《詞選》、董毅《續詞選》、周濟《宋四家詞選》皆未收黄庭堅詞。黄庭堅在顧太清《宋詞選》中的地位大幅提升,選詞的數量和辛棄疾並列第一。〔六一〕黄庭堅十三首詞皆從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出,但未選録山谷認爲‘可繼東坡赤壁之歌’的《念奴嬌》(斷虹霽雨)〔六二〕,或是較爲俚俗的《兩同心》(一笑千金)、‘新俏’的《驀山溪》(鴛鴦翡翠)等〔六三〕,所選如《漁家傲》(踏破草鞋參到了)、《訴衷情》(一波纔動萬波隨),深具禪宗佛理思維;又如《鷓鴣天》(黄菊枝頭生曉寒),黄蘇《蓼園詞選》評曰: ‘清迥獨出,骨力不凡’,‘有傲傲不平氣在’〔六四〕。
張惠言《詞選》收辛棄疾詞六首,董毅《續詞選》收二首,周濟《宋四家詞選》收二十四首。張惠言選《摸魚兒》(更能消)、《賀新郎》(緑樹聽鶗鴃)、《賀新郎》(鳳尾龍香撥)、《永遇樂》(千古江山)、《祝英臺近》(寶釵分)、《菩薩蠻》(鬱孤臺下清江水),董毅選《念奴嬌》(野塘花落)、《滿江紅》(敲碎離愁)。除《祝英臺近》(寶釵分)之外,其餘七首周濟《宋四家詞選》亦選入,周濟另選《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破陣子》(醉裏挑燈看劍)等。顧太清《宋詞選》列出的十三首辛詞没有一首與這些選本重複,所選如《浣溪沙》(北隴田高踏水頻)、《玉樓春》(三三兩兩誰家女)、《鷓鴣天》(陌上柔條初破芽)等詞,並非寄寓家國懷抱的豪放之作,而是刻畫田園生活,流露出樸實真淳的農村野趣。
張惠言《詞選》不收吴文英詞,董毅《續詞選》收二首,周濟《宋四家詞選》收二十一首。董毅選《唐多令》(何處合成愁)、《憶舊遊》(送人猶未苦),周濟《宋四家詞選》亦選此二詞,另有《倦尋芳》(暮帆挂雨)、《惜紅衣》(鷺老秋絲)、《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等。顧太清《宋詞選》選吴文英詞十一首,僅有《西子妝慢》(流水麴塵)與周濟重複,其餘亦未見於其他選本。吴文英在周濟之前本不受清人重視,顧太清選吴文英詞十一首,在兩宋詞人中位居第二,和韻、仿擬其詞更達四首之多。顧太清編選《宋詞選》和周濟編纂《宋四家詞選》的年代相去不遠,可説是清代較早重視夢窗詞並體認夢窗詞之價值的選家。
(三) 以詞選建構兩宋詞史
任何一種宋詞選本,都可視爲是選家對於宋代詞史的建構。編選的目的?編選的原則?選擇哪些詞人?删汰哪些詞作?每位詞人選擇多少數量?選擇的關鍵有時代風氣、地域宗派、社會環境、文化背景、詞壇風尚等因素,也有個人的詞學觀點、美學標準在内。從詞人家數的選取、作品數量的多寡、内容風貌的展現,有意識的建構出帶有個人觀點的兩宋詞史。
若按照所選取詞人的時代先後排列,顧太清編《宋詞選》起自柳永,迄於張炎。選詞四首以上的詞人有晏幾道、蘇軾、黄庭堅、秦觀、周邦彦、周紫芝、蔡伸、張元幹、陸游、辛棄疾、程垓、石孝友、劉克莊、吴文英、蔣捷,循此勾勒出一條由北宋到南宋的詞史發展軌跡。其中黄庭堅、辛棄疾、吴文英選詞數量高居前三位,可以推知此三人在顧太清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
四 從和韻、仿擬、選集看顧太清的宋詞觀點
先將顧太清《宋詞選》的收録作品以及和韻、仿擬的對象依宋人年代以表格列出:
續表
續表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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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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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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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表格中可以歸納出以下的訊息:
其一,以和韻、仿擬而言,數量最高的是南宋的姜夔和吴文英,各有四闋。其次是北宋的柳永和周邦彦,各有三闋。只有一闋的有北宋張先、蘇軾、黄庭堅、秦觀、劉一止、周紫芝,南宋李清照、蔡伸、張元幹、張孝祥、劉克莊、白玉蟾、蔣捷、張炎等人。南宋詞人的數量仍比北宋詞人稍多。
其二,若結合《宋詞選》的詞人來看,既和韻仿擬而又選入《宋詞選》的詞人有: 北宋柳永、蘇軾、黄庭堅、秦觀、周邦彦、周紫芝,南宋李清照、蔡伸、張元幹、張孝祥、姜夔、劉克莊、吴文英、蔣捷、張炎,南宋詞人入選的比例較北宋詞人稍高。除了個人的興趣偏嗜之外,上述詞人作品亦相當程度代表了顧太清心目中的宋詞典範。
其三,既和韻仿擬而又同時選入《宋詞選》的詞作有: 周邦彦《霜葉飛》(露迷衰草)、李清照《念奴嬌》(蕭條庭院)、張元幹《滿江紅·自豫章阻風吴城山作》(春水迷天)、張孝祥《木蘭花慢》(紫簫吹散後)、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吴文英《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遊》(流水麴塵)、劉克莊《木蘭花慢·壽王實之》(瀛洲真學士)、蔣捷《賀新郎·秋曉》(渺渺啼鴉了),全屬長調,且南宋作品較北宋爲多。以上八闋可視爲顧太清心目中各詞人之代表作。
其四,由《宋詞選》的編纂幾乎和宋詞的仿擬、和作同步進行來看,《宋詞選》除了建立個人的學習典範之外,亦含有顧太清對兩宋詞史觀點的建構在内。以詞作而言,顧太清對南宋詞的和韻、仿擬、選録較北宋詞爲多,主要是傳世的宋代詞人詞作總數皆南多於北,再者一方面可能受當時浙派標舉南宋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太清的創作題材以咏物、題畫爲大宗,故以南宋詞爲主要的學習對象。以詞人而言,顧太清對於不同風格的南北宋詞人皆能兼容並采,特别提高黄庭堅、辛棄疾、吴文英的地位,將程垓、石孝友、蔣捷、周紫芝、張元幹、劉克莊等詞人納入宋詞經典閲讀的視野,展現其不受流派拘囿的獨到眼光。
五 結論
太清詞有‘宋人法乳’之稱。從其和作、仿擬、集句、選集的對象俱爲兩宋詞人,可知此言不虚。比對其和韻、仿擬、選詞的對象和數量,可以發現顧太清除了建立個人學習典範之外,也建構出自己的宋詞觀點。顧太清仿擬宋詞和編選《宋詞選》的意義與價值,可歸納幾個重點如下:
其一,以和韻、仿擬而言,數量最高的是南宋的姜夔和吴文英,各有四闋。其次是北宋的柳永和周邦彦,各有三闋。可以看到顧太清學詞、選詞時南北宋兼容並蓄的態度,並在推重南宋詞人的時代風氣中,轉而向北宋詞家尋求典範,與周濟《宋四家詞選》由南返北的想法可謂若合符節。
其二,顧太清《宋詞選》北宋選詞最多者爲黄庭堅十三闋,其次爲晏幾道四闋、蘇軾四闋、秦觀四闋、周邦彦四闋、柳永三闋;南宋選詞最多者爲辛棄疾十三闋,其次是吴文英十一闋、程垓七闋、石孝友七闋、蔣捷七闋、周紫芝六闋、張元幹六闋、劉克莊六闋、蔡伸四闋、陸游四闋。整體而言,南宋詞人和詞作較北宋詞稍多,可能與時代思潮及個人學習題材有關。《宋詞選》選詞六闋以上者,除辛棄疾外,均非雲間、陽羨、浙西、常州各詞派所推崇的對象。打破流派拘囿,重新思考宋詞經典,提出新的宋詞典範,正是顧太清《宋詞選》的價值所在。
其三,道光以前的詞壇已有流派紛呈的現象,各派提出的仿擬對象均不相同。顧太清所處的時代,正是浙派漸趨衰微,而常州派方興未艾之際。顧太清並未沿襲浙派,以姜、張爲歸趨,觀《宋詞選》中姜、張詞只各入選一闋便可得知。《宋詞選》中選詞最多的是黄庭堅和辛棄疾,特别是黄庭堅,清代各派及各選本並未加以留意,而太清選詞高達十三闋,創作也一再仿擬其詞。除卷一明列‘和黄山谷’的《醉蓬萊》(頁一)之外,卷四《喝火令》(頁二七六)開頭的‘久别情尤熱,交深語更繁’仿擬山谷《喝火令》(册一,頁四一一)開頭‘見晚情如舊,交疏分已深’;歇拍的‘一路瓊瑶,一路没車痕,一路遠山近樹,妝點玉乾坤’,亦仿擬山谷句式‘曉也星稀,曉也月西沉,曉也雁行低度,不會寄芳音’。辛棄疾入選的十三闋詞作也並非陽羨陳維崧所標舉的豪放詞風,而是多以田園農村爲題材、充滿歸隱逸趣的詞作。吴文英不僅是太清和韻仿擬數量最多的詞人之一,入選詞作更高達十一闋。晚清以迄民初掀起一股‘夢窗熱’,吴文英詞成爲詞人效法的典範〔六五〕,顧太清和周濟早在道光年間就已經留意到夢窗詞的獨特風格,在詞選中大幅提高其重要性,頗具前瞻意義。
其四,顧太清選詞的目的可能與建立學習典範有關,未必有别立流派的想法。但從《宋詞選》選取的詞家和作品來看,顧太清選取的詞家超越了當時流派的拘限,將較少人留意的程垓、石孝友、蔣捷、周紫芝、張元幹、劉克莊等詞人納入宋詞經典閲讀的視野,展現了個人獨到的觀點。
附録: 顧太清《東海漁歌》的版本流傳與箋注
顧太清詞集《東海漁歌》原爲六卷鈔本,與詩七卷一并收入《天遊閣集》之中,原鈔本在光緒二十六年(一九)因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入侵而遺失。從清末到民國,太清詩詞幾經刊刻,如宣統元年(一九九)徐乃昌校刻《天遊閣詩集》二卷本、宣統二年(一九一)順德鄧氏據如皋冒氏鈔本刊刻的風雨樓鉛印本《天遊閣集》詩五卷詩補一卷、民國三年(一九一四)況周頤删修的西泠印社木活字本《東海漁歌》四卷補遺一卷、民國八年(一九一九)西泠印社活字本《東海漁歌》四卷、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龍沐勛刊於《詞學季刊》的《東海漁歌》第二卷〔六六〕、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竹西館鉛印本《東海漁歌》四卷補遺一卷等,雖從各處增補輯録,但散佚甚多,皆非全帙。
一九二九年儲皖峰於《國學月報》二卷十二期發表《關於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天遊閣集〉鈔本》,翻譯了鈴木虎雄《〈天遊閣集〉鈔本》一文,説明《天遊閣集》原鈔本在日本由日人内藤炳卿(一八六六—一九三四,本名虎次郎,號湖南,字炳卿)所收藏。〔六七〕奕繪和顧太清的後人金啟孮教授(一九一八—二四)於日本《支那學》第一卷第十二號見到署名豹軒(即鈴木虎雄)的《〈天遊閣集〉鈔本》一文,數十年後輾轉得知内藤藏本已歸武田科學振興財團的杏雨書屋,後於一九八六年四月二日得到日藏鈔本《天遊閣集》的静電複印本,金教授比對結果: ‘“詩一”到“詩五”,係太清夫人手寫,“詩六”、“詩七”前半楷書係太清女兒載道(即富察敦崇之母)代書,後半仍爲太清自書,時已病目,不類中年以前之字,此從暮年所書楹聯對照可知。“東海漁歌六”之後半,亦有人代書,不類載道,或係兒媳秀塘(載釗之婦)之筆。’〔六八〕
《東海漁歌》日藏抄本六卷影本回歸中土之後,張璋曾據以校訂增補西泠印社本、竹西館本錯謬缺漏之處,另輯詞若干首,編成《東海漁歌》六卷,收詞三百三十三首,較日藏抄本三百十七首爲多。並與太清夫婿奕繪作品合刊爲《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書時有錯漏,如《東海漁歌》卷二《山亭宴·立秋》‘時訴出’,‘時’誤爲‘特’;卷三《伊州三臺·題雲林扇頭彈琴仕女》末缺七字‘態憨憨,似終未終’;卷五《金縷曲·王子蘭公子壽同寄詞見譽,譜此致謝,用次來韻》‘况是女身兼薄命’,‘兼’誤作‘蕪’等。〔六九〕
既訪得日藏抄本,金啟孮先生以八旬之齡親赴東瀛和杏雨書屋談妥出版事宜,並配以家藏太清夫人畫像、藝苑、墨蹟等,二一年由遼寧民族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天遊閣集》。署名金啟孮、烏拉熙春編校,卷首刊有金啟孮《師友高誼 滿學佳話——憶〈天遊閣集〉尋訪記》、《原本〈天遊閣集〉考證》二文,版權頁有‘本書經武田科學振興財團特許,與日本杏雨書屋訂有合同,禁止翻印’字樣,但因僅印三百册,流傳不廣,見者無多。
以上略述顧太清《東海漁歌》的刊刻及箋注出版的概况,以便讀者查考。
〔一〕見黄仕忠《顧太清的戲曲創作與其早年經歷》,《文學遺産》二六年第六期,頁八八—九五。
〔二〕有關顧太清生平著作,請參看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前言》,中華書局二一二年版,頁一—一二;顧太清著,胥洪泉校箋《顧太清詞校箋·前言》,巴蜀書社二一年版,頁一—二。
〔三〕況周頤《序》,顧春《東海漁歌》,民國三年(一九一四)西泠印社刻本,頁一下。
〔四〕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二,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册五,頁四五六七。
〔五〕如蘇雪林《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的研究》,《武漢大學文哲季刊》一卷三期,一九三年十月,頁五二五—五六四、一卷四期,一九三一年一月,頁七一五—七四五;趙伯陶《關於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輯刊》一九九三年第一期,頁一四二—一四六;劉素芬《文化與家族——顧太清及其家庭生活》,《新史學》七卷一期,一九九六年三月,頁二九—六七,等等。
〔六〕如薛海燕《論清代滿族女作家太清詞之‘氣格’》,《中國海洋大學學報》二二年第一期,頁七九—八三;毛文芳《一個清代閨閣的視角——顧太清畫像題咏析論》,《文與哲》第八期,二六年六月,頁四一七—四七三;黄嫣梨《清代四大女詞人——轉型中的清代知識女性》,漢語大辭典出版社二二年版;張雅芳《文學生命的建構——顧太清及其詩詞研究》,東海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二四年六月,等等。
〔七〕胥洪泉《以‘宋人爲法乳’的顧太清詞》,《西南大學學報》二八年第九期,頁一四九—一五三。
〔八〕謝永芳《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詞學》第十九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八年版,頁一五二—一七三。
〔九〕王偉勇教授指出詞學‘接受史’之資料爲: ‘一曰他人和韻之作,二曰他人仿擬之作,三曰詩話,四曰筆記,五曰詞籍(集)序跋,六曰詞話,七曰論詞長短句,八曰論詞絶句,九曰評點資料,十曰詞選。’王偉勇《清代論詞絶句初編》,臺北里仁書局二一年版,頁一。
〔一一〕顧太清著,胥洪泉校箋《顧太清詞校箋》,卷三,頁二一五。爲免冗贅,以下引詞只標記卷數頁碼,不一一作注。
〔一二〕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著《全唐五代詞》,中華書局一九九九年版,頁五八九、六四一。
〔一三〕如《訴衷情》原爲唐教坊曲,爲唐五代詞調、《白蘋香》出自五代歐陽炯詞(即《西江月》)、《上升花》出自元代吴全節詞(即《花心動》)、《玉連環影》爲清代納蘭性德自度曲。見吴藕汀編著《詞名索引(增補本)》,中華書局二六年版,頁一三二、七五、一一、二七。
〔一四〕柳永《陽臺路》一詞,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一九九八年版,册一,頁二八)與明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頁三三)有兩處文字不同,在句式上略有出入,顧太清仿擬的是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所收的《樂章集》版本,詳下文。
〔一五〕唐圭璋編《全宋詞》將秦觀存目詞《海棠春》(流鶯窗外啼聲巧)列在無名氏詞之中(册一,頁四七二)。然筆者翻檢《全宋詞》無名氏一欄,並無收此詞,《全宋詞》另收《海棠春》(曉鶯窗外啼春曉)(册五,頁三六五九—三六六),此詞收於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頁八四。
〔一六〕張璋編《顧太清奕繪年譜簡編》: ‘太清作詞,起步較晚,大體上可定在甲午年(一八三四)。’見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附録四,頁七三五。
〔一七〕奕繪《明善堂文集·南谷樵唱》卷二,見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頁六六四—六六六。
〔一八〕胥洪泉校箋《顧太清詞校箋》附録一《顧太清年譜》,頁四六。
〔一九〕奕繪《滿江紅·張元幹阻風》,《南谷樵唱》卷二,見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頁六六五。
〔二一〕詞中‘老桂’指月中桂樹,‘殘棋一局’用任昉《述異記》載樵夫入山觀棋,棋未終而斧柯已爛之事,指仙境。盧興基《顧太清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二五年版,頁一四)對此詞的詮解爲: ‘她把人生比做“殘棋一局”,道出了詞人内心的悲哀。太清早年歷盡滄桑,這首詞表現了她内心的傷痛。’筆者按,盧興基未從《醉蓬萊》的‘本意’解詞,未察詞中場景乃構築在仙境,而非人間,便易産生誤解。
〔二二〕奕繪《醉蓬萊·黄庭堅本意》,《南谷樵唱》卷二,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頁六六六。
〔二三〕孫虹《月朦朧 鳥朦朧——析吴文英詞的章法、句式》: ‘他置既定的形容詞性搭配規範於不顧,……它們因殘缺而有了奇異的美感。’《修辭學習》一九九六年第六期,頁二八。
〔二五〕奕繪《念奴嬌·姜夔荷花》,《南谷樵唱》卷二,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頁六六五—六六六。
〔二六〕汪森《詞綜序》,見朱彝尊、汪森編《詞綜》,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頁一。
〔二七〕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卷四‘詞曲概’,頁一八。
〔二八〕夏敬觀《手批樂章集》: ‘耆卿詞……層層鋪敘,情景兼容,一筆到底,始終不懈。’見龍榆生編選《唐宋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頁八七。
〔二九〕王世貞《藝苑卮言》: ‘寵柳嬌花,新麗之甚。’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一册,頁三八九。
〔三一〕李商隱著,馮浩箋注《玉谿生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卷二,頁四九三。
〔三三〕顧太清此句爲六字句,與李清照原作爲五字句不同。按,《念奴嬌》下片第八句依譜律作五字句,《全宋詞》此句作六字句者僅有一例,爲程珌《念奴嬌·憶先廬春山之勝》,此句作‘好個山間景物’,爲六字句。見唐圭璋編《全宋詞》,册四,頁二二九七。《全明詞》、《全明詞補編》此句作六字句者共有十一例,《全清詞·順康卷》有四例,《全清詞·雍乾卷》有一例。關於《念奴嬌》的格律問題得蒙林玫儀教授指點,特此致謝。
〔三四〕張端義《貴耳集》卷上,見徐北文主編《李清照全集評注》,濟南出版社二五年版,頁三四六。
〔三六〕陳廷焯《雲韶集》,見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彙評·兩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頁九五五。
〔三七〕沈義父《樂府指迷》,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頁二七七。
〔三八〕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册四,頁三七八三。
〔三九〕可參看胥洪泉《清代宗室詞人奕繪與全真教》一文,《西南大學學報》二一一年第九期,頁一六五—一六九。
〔四一〕胥洪泉《顧太清詞校箋》上片第七句爲‘或□蒼秀豔麗’,頁一六五。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卷九,頁五三四據日藏鈔本作‘或蒼秀豔麗者’。按,日藏鈔本爲太清手稿,此六字字跡清楚可辨,見張宏生編《清詞珍本叢刊》,鳳凰出版社二七年版,册一三,頁三八一。且劉克莊《木蘭花慢》上片第七句作‘爲親近君側者’,太清此句作‘或蒼秀豔麗者’爲是。
〔四二〕有關劉克莊詞的特色,可參看錢仲聯《後村詞箋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頁一—八;陳先汀《試論後村詞的特色——兼論劉克莊對豪放詞的發展》,《福州師專學報》一九九八年第九期,頁三八—四五。
〔四三〕奕繪《憶江南》,見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明善堂文集·南谷樵唱》卷三,頁六八七—六八九。
〔四四〕柳永《陽臺路》,《全宋詞》‘風’作‘楓’,‘區區’作‘驅驅’,‘平時’作‘少年時’,‘寒燈半夜厭厭’作‘寒燈畔、夜厭厭’,見唐圭璋編: 《全宋詞》,册一,頁二八。
〔四五〕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前言》,中華書局一九九四年版,頁二五。
〔四六〕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前言》,頁二六。
〔四七〕見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頁五五—五八、頁九二—九四。
〔四八〕謝永芳《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詞學》第一九輯,頁一五二。
〔四九〕張昌紅、葛華飛《黄庭堅詞〈南鄉子〉(落帽晚風回)真僞再辨證》,《南昌大學學報》二七年第三期,頁一三二—一三五。
〔五一〕陳霆著,王幼安校點《渚山堂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 ‘瞿宗吉嘗作《木蘭花慢》云: “記前朝舊事……(詞略)”瞿詞雖多,予所賞愛者,此闋惟最。然瞿有咏金故宫白蓮詞,即用此腔,而語意亦仍之。首云: “問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即此起句也。是知此詞爲瞿得意者,故疊用如此。’卷二,頁一九。筆者按,瞿佑著,喬光輝校注《瞿佑全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詞集《樂府遺音》收《木蘭花慢·金故宫太液池白蓮》,但漏收此作。
〔五二〕朱彝尊、汪森編《詞綜》,頁五八七。
〔五三〕唐圭璋編《全宋詞》章楶《聲聲令》(簾移碎影)條下: ‘案洪武本《草堂詩餘》前集卷上,此首作無名氏詞;《類編草堂詩餘》卷二又誤作俞克成詞。’册一,頁二一四。
〔五四〕如周邦彦《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誤作李清照、蔣捷多首詞誤作吴文英等,見謝永芳《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詞學》第十九輯,頁一五三—一六五。
〔五五〕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頁八四。
〔五六〕謝永芳《顧太清的宋詞選及其價值》,《詞學》第一九輯,頁一七。
〔五七〕張惠言《詞選序》,唐圭璋編: 《詞話叢編》,頁一六一七。
〔五八〕董士錫《餐華吟館詞敘》: ‘六子者,兩宋諸家皆不能過焉。’見董士錫《齊物論齋文集》,收於《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册一五七,頁三一。
〔五九〕夏承燾《詞論八評·張惠言詞選序》: ‘董毅矯張氏之枉,結果却又墮入朱氏的舊窠臼裏去了。’夏承燾《夏承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册二,頁四一。
〔六一〕黄庭堅以及其他入選顧太清《宋詞選》的詞人詞作篇目請參見下表。
〔六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山谷)因作此曲記之,文不加點,或以爲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彙評》,浙江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册一,頁五八九。
〔六三〕賀裳《皺水軒詞筌》: ‘黄又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新俏亦非秦所能作。’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彙評》,册一,頁五九五。
〔六四〕黄蘇《蓼園詞選》之《鷓鴣天》(黄菊枝頭生曉寒)評語,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彙評》,册一,頁六七。
〔六五〕孫克强《以夢窗詞轉移一代風會》提到: ‘晚清的詞壇風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吴文英詞成爲詞人效法的典範。’見孫克强《清代詞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四年版,頁三八五。
〔六六〕顧太清《東海漁歌》民國八年(一九一九)西泠印社木活字本,名爲四卷,實缺第二卷。諸大至(宗元)抄得原稿第二卷,龍沐勛從朱祖謀處得之,一九三三年刊於《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二期。筆者得觀顧太清《天遊閣集》(内容爲《東海漁歌》第二卷),卷末龍沐勛於一九六四年所寫的手稿後記,與《詞學季刊》所載之後記文字詳略不同。此書名爲《天遊閣集》,前有諸大至手批: ‘天遊閣集,東海漁歌二,海内孤本。予既得其原槀,復迻録此册,以便校印。’首頁鈐有龍沐勛三枚鑒藏印: 忍寒龍七(朱)、榆生長壽(白)、小五柳堂讀書記(朱)。筆者將此本與日藏抄本《東海漁歌》卷二比對,此本少《風光好·天寧寺看花望西山積雪》一闋,多了《浣溪沙·咏雙鬟猧兒》(兩字柔憨作性情)、《被花惱·題王石谷畫友梅軒圖》、《點絳唇·題朱葆瑜女史鋤月種梅圖》、《白蘋香·贈聞詩室女士錢叔琬(子萬秀才令妹)》四闋,後刻入一九四一年竹西館鉛印本。
〔六七〕張菊玲《代前言: 日本藏原鈔足本〈天遊閣集〉訪書前後》,見張菊玲《曠代才女顧太清》,北京出版社二二年版,頁七—一九。
〔六八〕金啟孮《〈天遊閣集〉尋訪記》、《原本〈天遊閣集〉考證》,見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頁八一九。
〔六九〕趙伯陶《日藏抄本〈天遊閣集〉》,《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簡報》二五年第一一期,總四一七期,頁一三—一五。
〔七一〕趙伯陶《日藏抄本〈天遊閣集〉》,《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簡報》二五年第一一期,總四一七期,頁一四。
〔七二〕趙伯陶《日藏抄本〈天遊閣集〉》,《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簡報》二五年第一一期,總四一七期,頁一五。
〔七三〕胥洪泉《〈顧太清詞新釋輯評〉辨誤》,《民族文學研究》二七年第一期,頁一五四—一五九;胥洪泉《〈顧太清詞新釋輯評〉辨正》,《滿族研究》二九年第四期,頁一一四—一二;胥洪泉《〈顧太清詞新釋輯評〉指誤》,《内江師範學院學報》二一一年第九期,頁三四—三九;胥洪泉《釋解殊不易,粗率生錯訛——評盧興基〈顧太清詞新釋輯評〉》,《文藝研究》二一二年第一期,頁一四三—一五。
〔七四〕《東海漁歌》卷三在《探春慢·題顧螺峰女史韶畫尋梅仕女,用張炎韻》之前尚有《木蘭花慢·登妙峰題碧霞元君祠》,胥洪泉據日藏鈔本影印本補。見胥洪泉《顧太清詞校箋》,頁二一。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於此詞後出校記: ‘此詞除家藏手鈔底本外,各本均缺。’頁五六六。
〔七五〕此詞是太清在湯嘉名爲張曜孫所繪《比屋聯吟圖》上的題跋,《比屋聯吟圖》現爲北京李雪松收藏,見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頁七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