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跳单到空合约：现代经济理论的一个进步
2017-03-18刘凤芹
刘凤芹
摘要：市场制度存在重要缺陷。表现之一在于市场失灵与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理论在经济行为原点上的认识不一致。市场失灵理论在逻辑上不能与新古典理论相恰。跳单问题的发现，是市场制度的完善和发展；空合约假说是不完全合约理论的逻辑发展预测。跳单问题和空合约问题共同诠释了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的存在性和客观性，是现代经济理论的一个重要进步。
关键词：跳单：空合约：市场制度
中图分类号：F06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17）01-0022-04
现代经济学发展不仅是快速的，而且是多维的和多工具的，这使得现代经济学解释力得以空前提高。于立等的新发现“跳单”问题及其解释和罗必良教授的新发现“空合约”及其解释就是现代经济理论的一个进步，是值得庆贺的。
一、关于跳单问题
市场制度的演进是诱致性和强制性交替发展的。市场制度解决了交易的困难，克服了交易的障碍，扩张了交易的规模，从而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同时，市场也不是万能的。无约束的市场制度将会演变成利维坦。对市场的约束，通常是市场本身、政府和法律共同完成的。遗憾的是，到今天为止，经济学理论甚至法学和政治学理论都没有明确地指出，政府和法律在什么程度上，在哪些方面对市场制度进行干预和约束。同样，经济理论也没有明确指出，市场制度如何能够自我约束和自我完善。
市场制度是有缺陷的，但是这个缺陷并不是市场失灵。众所周知，经济学理论告诉我们，在完全竞争市场中，是没有市场失灵的，换言之，不存在市场障碍。然而，经济学理论又同时告诉我们，世界是由不完全竞争状态组成的。在不完全竞争状态下，普遍存在垄断、信息不对称、外部性、公共品，正是这四个原因导致了市场失灵。按照新古典经济理论的逻辑。在真实世界里，常态的市场行为是不完全竞争状态，这就意味着由垄断、信息不对称、外部性、公共品导致的市场失灵是常态的了。也就是说，市场经常处于失灵状态，几乎不起作用。显然，这个结论是荒谬的，然而更为荒谬的是，大多数经济理论和经济学家认为，只有政府才能解决市场失灵。这个结论意味着政府拥有干预市场的任何权力。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在任何经济行为中无不显现政府的影子。实际上，市场失灵理论认可了市场的无效性，这种现象直到科斯定理出现才有所好转。
垄断、信息不对称、外部性和公共品等市场失灵理论并没有很好地解释市场制度的缺陷，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新制度经济学弥补了这些不足。相反，垄断、柠檬市场、道德风险、逆向选择、隐瞒信息、搭便车、敲竹杠等难以纳入市场定价体系的现象却比比皆是。于立等又在这个充满交易障碍的不完善市场中发现了另一个庞大的家族——跳单。踢开中介、“试衣间”现象、场外交易、线下看货线上购买等是跳单现象的常规行为。这些现状现有理论给出了概念上的循环逻辑解释：因为市场是不完全的，所以存在市场失灵；因为存在市场失灵，所以市场是不完全的。经济理论并没有指出到底是因为市场交易体系的高成本而使交易者自动关闭了交易行为，还是因为市场交易体系本身的缺陷而使交易者不能完成交易行为？换言之，古典经济学家并没有完成对市场制度的解释，同样，新古典理论和现代经济学依然也没有完成对市场制度理论的解释。
经济理论另一个不能解释的问题是，市场是由完全竞争均衡向非完全竞争均衡发展的，还是相反，由非完全竞争均衡向完全竞争均衡发展的？按照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理论，经济是由不完全竞争向完全竞争过渡的，但是，阿罗一德布鲁定理却证明了这个结论在现实中难以实现。按照市场失灵理论，经济是由完全竞争开始向不完全竞争过渡的，但是，市场失灵理论却与新古典基本逻辑不一致。这两种完全相悖的观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存在于经济学殿堂之中。
于立等的贡献之一是发现了在经济行为中广泛存在的跳单现象。他们在这方面已经做了相当多的研究，2012年于立教授获得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就是跳单研究的综合体现。他们首先关注的是在互联网进步的今天。大量的中国人通过对实体店的货物考察而获得商品的品质、与自身匹配程度等方面的信息转而到网上购买同一种货物的行为。因为网上的价格比實体店的价格低，从而获得价格上的优惠，并通过实体店弥补了不能看到实物的遗憾和购买风险，将实体店当作实验室或“试衣间”。目前，据说消费者的这种行为已经导致大量实体店破产。
于立等进而还发现了类似的行为：在商场和商户的分成租约中，商户为了减少可观察到的交易量而降低支付给商场的租金。采取与顾客私下交易行为。类似的跳单现象广泛地存在于各领域中，于立等总结为“店选网购”“平行进口”“院诊外购”“中介纠纷”“纵向限制”和“租少售多”等各领域存在的跳单现象。准确地说，跳单行为并非现代经济社会才有的，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现象，甚至可以说伴随着中介组织而存在。中介组织存在的历史就是跳单行为的历史。甲通过丙而与乙谈生意，一旦甲与乙联系上，甲和乙就存在跳过丙而节省中介费用的机会主义行为，这就是最古老的跳单现象。但是，经济学界并未重视这种行为，更未对这种行为有过一只半点的讨论，概因为跳单是一种不齿的败德行为，并通过行规和声誉将其约束。这也许是在经济学理论关注道德风险行为时而未对跳单行为同样关注的原因吧。跳单行为尤其是“店选网购”行为更容易被误解为外部性，然而理论和事实都非如此。线下商场提供的信息和服务是外部性吗？显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商场为每位顾客提供服务和信息，商场非常清楚相当一部分顾客免费使用了信息和服务而没有实际购买行为，也清楚地知道有些顾客把商场当成了“试衣间”而可能到邻店或者网上购买，但是商场并没有明显地制止这些行为，甚至连不耐烦都没有表现出来，似乎商场还很享受这些顾客可能的跳单行为。商场为何会如此呢？很明显，商场的这种行为带有广告性质，另一个原因是同行之间的激烈竞争。当顾客“店选网购”的时候，商场确实提供了外部性，但是，外部性却不能解释“平行进口”“院诊外购”“中介纠纷”“纵向限制”和“租少售多”等众多跳单现象。
跳单也不是逆向选择行为。逆向选择行为的特征是市场发生了劣币驱逐良币现象。
实体店中有好店铺和差店铺之分，好店铺和差店铺即使售卖同质量的商品，价格也有很大差别。顾客也会因收入、阶级、颜面等等级差异而在不同品质的商场购买同类产品。高端商场是可以收回高额费用的，低端商场并不会因此而被逐出市场。但是，面对互联网技术，不同等级的顾客并不能被甄别，通过逛高端实体店彰显身份的做法在网上并不能体现。等级在线上并不存在，因而高等级的店铺和低等级的商品同样被选择。按照逆向选择理论，必然会出现低质量商品驱逐高质量商品的现象，或者说低等级店铺驱逐高等级店铺的行为。这也是一些人诟病的网上卖的都是劣等货的理论基础。但是，现实中网上交易并没有出现低质量商品驱逐高质量商品的逆向选择行为，无论是否存在跳单现象。
于立等的第二个贡献是他们用结构性租金合约对“租少售多”的跳单现象予以解释，他们用混合性租约成功地解释了存在于商场和租户之间的机会主义行为。他们认为，现有租金理论是单一的，缺乏多维变量的考虑。而现实中，租约通常是结构性的，加入租约的变量也是多维的。这种解释是对现有租金理论的一大进步。
二、关于空合约问题
罗必良教授从农地流转的租约中发现了空合约问题，他敏锐地指出关系合约因为声誉和信任的建立而导致合约的短期化和空合约。罗教授认为。因为默契和信任的存在，合约中的期限已经不重要，短期合约将比长期合约更符合双方利益。他发现在以默契和信任为基础签订的各类合约中，大量出现的是短期合约和空合约。
罗教授的观点与现代合约理论是相悖的，至少在表面上看是如此。现代合约理论认为，关系合约将出现合约的长期化。如果是短期行为，一个没有任何事先约定条款的空合约注定是无效的，除非是完全竞争市场。但是，为何他发现了现实经济中存在着合约短期化和空合约现象？一个注定无效率的经济组织，是否可以内生出有效率的经济组织？进而言之，一个计划经济体是否会内生出私有制？
关于短期行为，经济理论有了很好的解释。短期行为存在众多的逆向选择、道德风险和机会主义，经济理论对其解释为市场失灵。然而大量的现象表明，这种市场失灵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市场制度本身可以很好地解决。罗教授指出了合约短期化和空合约是市场自我完善、合约自动履行的结果，是市场制度由不完全竞争向完全竞争演进的结果。他的发现诠释了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的现实存在性和不完全竞争理论的真实性。
罗教授定义的空合约指的是交易双方进行长期性交易却并未订立任何具体条款的合约。显然，空合约类似一份完全合约，它与完全合约的唯一差别是双方的交易分歧可以通过信任和默契而口头解决。然而，现代合约理论不是告诉我们世界是由不完全合約组成的吗？
在经济理论中，对于现实世界的认识是不相同的。主要分歧在于对经济发展的原点认识上。一派认为，现实世界是由完全竞争向不完全竞争发展的，这一派的主要理论依据是市场失灵理论。市场失灵理论认为，经济行为的原点是从完全竞争开始的，竞争的恶果导致了垄断、隐瞒信息和隐瞒行为，从而加剧了市场的不确定性和非均衡性。因此，他们的政策主张是利用政府的力量，消灭垄断、信息不对称、外部性，从而消除经济的不均衡状态，让经济社会回归到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点上，实现资源配置最优化。另一派认为，经济发展的原点是从不均衡的、非完全竞争开始的，随着市场制度的发展而完善的，市场将自动找出消除市场失灵的方法，市场能够成功地克服交易障碍。时间成为解决这类问题的一个变量。他们相信，假以时日，市场是可以解决市场失灵的。这一学派的理论基础是不完全竞争理论和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理论。然而有趣味的是，尽管这两派观点完全相悖，但是，市场失灵理论却并不能从新古典经济学的一贯逻辑框架中推演出来。相反，不完全竞争理论和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理论却能够进行实证逻辑推导。新古典经济理论指出，现有的经济状态是不完全竞争状态，这与合约理论的不完全合约假设相一致。
在新古典理论中的非完全竞争市场的均衡公式是：MR=P（1-1/E）。当E→∞时，MR=MC=P，市场为完全竞争状态；当1 瓦尔拉斯提出了经济是由局部均衡向一般均衡发展的理论。阿罗-德布鲁证明了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的存在。但是必须同时满足以下条件：（1）要求市场的参与者有关于市场的完全信息。（2）假定经济中不存在不确定因素，因而不会因为预防不测而贮藏货币。（3）不存在虚假交易，所有的交易都是在市场均衡价格形成时达成的。（4）经济系统是个“大经济”，即有足够多的参与者，从而符合“无剩余条件”。显然，这种苛刻的条件在现实世界是不能存在的，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世界不存在，即完全竞争的世界不存在。但是，学者们研究到此即结束了，并没有进一步关注经济世界的发展趋势是向一般均衡的方向发展。零利润条件给出了这一说明（可惜的是，并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关注零利润条件）。在新古典理论中，零利润条件是指长期静态的完全竞争世界，这个长期静态的完全竞争世界是由非完全竞争向完全竞争过渡的结果而不是相反。当然这个世界永远不能出现，但永远会趋近，这与阿罗-德布鲁世界完全相同。 罗教授发现了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的现实状态。他在关系合约演进过程中发现，在一个极其复杂的长期合约中，通过声誉和信任的建立而演化出极其简单的短期合约和几乎没有内容的空合约。这种演化过程就是从非完全竞争向完全竞争的过渡，从局部均衡向一般均衡的过渡，这种演变意味着市场的自我完善和合约的自我履行。 罗教授将这种市场行为刻画为如下环节：在缔约前的初始状态，合约利益完全处于待分配的公共领域；缔约后，合约双方通常缔结带有结构的长期合约，并以正式文本出现。正式合约确定了合约双方的各项权益和职责。因为合约的不完全性，通常有些状态不能够被确定，因而留有部分公共领域的权利，也包括不确定性风险。随着重复博弈而建立起信任关系，声誉开始获得，缔约方的约定期限反而缩短，正式合约文本比重下降，非正式合约和约定俗成的缄默规则比重上升，公共领域里的利益开始减少，因为再分配的合约默契更容易达成。随着合作时间的延续，正式合约退出，非正式合约变成合约的唯一文本，多数通过口头约定，服从于缄默规则。这时候，公共领域里的利益几乎没有，意味着未来和不确定性完全可以通过缄默规则得以解决，合约接近于完全，即出现没有任何条款和内容的合约状态，罗教授命名为空合约。 空合约的理论发现也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以农地制度为例，依靠国家强制力得以实施的某些法律制度对社会成员行为模式的规制作用是有一定限度的。它只能强力地规制少数不合作人的行为，而远不能规制大多数成员的行为偏好。因此，一旦法律规定与农村“自生自发秩序”的内在机理不相容甚或冲突，就会使其规制作用大打折扣。农地法律规范应在某些农地关系“场域”作适当“退场”，而让位于那些内生于农村社会的非正式制度，使农地法律规范与农村非正式制度在调整农村土地关系中实现良性互动，达到“超越法律”的理想状态。尤其是关于农户土地经营权的自发流转方面，对政府层面所强调的农地流转合约规范应持谨慎态度。 三、市场制度和合约理论的进步 跳单问题和空合约的发现，均诠释了经济行为是由非完全竞争向完全竞争过渡的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理论。于立等所发现的经济社会广泛而普遍存在的跳单现象说明，交易障碍是众多的，市场是可以自我完善和解决的，政府只是解决这些障碍的一个。交易障碍是由政府解决还是由市场、企业或长期合约解决，仅取决于解决问题的交易成本，而不取决于障碍的性质或者特征。于立等通过混合租约治理“租多售少”的行为，不仅是对现有租金理论的一个进步，更是诠释了市场制度的力量。同样，罗教授所论证的空合约行为是从合约理论上讨论了不完备的合约行为如何从关系复杂的长期合约状态向关系简单的短期合约和自我履约的空合约过渡过程。这两个问题的发现，不仅具有上述的理论意义，也对政府干预市场及其政府的政策制定方面有完全不同以往的政策建议。它们的法理上的经济学含义，甚至可以改变现有的一些法律条文。 （责任编辑：刘艳）
